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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奴》·第四回

清朝 无耻奴 苏同 著

且说吴子铭看守瞭台,错放了一声警炮,荣经略把他提到大营,问他为什么这般冒失。吴子铭一时说不上来,只说了一句睡梦里头,胡里胡涂的闹错了。荣经略听了,更加大怒,厉声喝道:“你犯了军规,还说这般梦话,像你这样的人,要你在营何用?”说着在案上拔了一枝令箭,叫一声“来”,就有中军官站在旁边,答应了一声“有”。荣经略双眉一竖,只喝一声:“绑出去!”两旁的亲兵,轰雷一般的答应一声,鹰拿燕雀的把吴子铭拿住,撕了上身衣服,摔了帽子,把他两手捺在背后,登时就绑起来。此时吴子铭的魂魄也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睁睁的看着中军官接了令箭,就要押他出帐。正在着急万分的时候,忽然又听得瞭台上哄的一声,放了一声警炮,远远的似有枪炮的声音,晓得这回真是贼人的全队来了。连忙传令,把吴子铭暂交营务处看管,一面吹起角来整备出队。那知贼队原是潜踪而至,一霎时疾如风雨,直冲过来,枪子就如雨点一般,直望营内打去。官军见贼队来得这般迅速,一个个相顾失色,甚事胆寒。幸亏荣经略向来纪律严明,仓卒之间,不致一时溃散,又被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满营军将都已预先防备,所以虽然兵士张皇,还勉强镇定得祝当下荣经略传令出队,只听得一声号炮,营门大开,官军一拥而出。荣经略竟是一马冲出阵前,指挥冲突。一班营官哨弁,看见经略这般奋勇,一个个驰马争先,直冲入贼兵队里,背后的官兵跟着,就如排山倒峡一般,把贼阵冲作两段,彼此混战了一常贼队立脚不住,且战且走,一路退了下去。荣经略见已经得胜,便也鸣金收队,回到大营。这一场大战,幸亏预先有了防备,打了一个胜仗,论起功劳来,还是吴子铭错放了一声警炮,惊动全营,总算是他的功绩。荣经略便记了他一次大功,又赏加了一个千总。吴子铭见非但没有砍他的脑袋,并且还升他的官,心上如何不喜。自此以后,荣经略说他是个福将,时常叫他带兵出去,和贼人开仗。果然吴子铭所到之处,贼队闻风胆裂,望影心惊,也不知立了多少功劳,打了许多胜仗,一直保举到提督军门。后来北捻猖狂,又把吴子铭调剿捻匪,便从提督上改了布政司。捻匪肃清之后,又升了福建巡抚。那时台湾的匪乱初定,朝议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大员去做台湾巡抚,以资镇慑。

  一班军机处王大臣,就举了吴子铭。不日朝命下来,就把吴子铭调补了台湾巡抚。吴子铭到了台湾,训练新军,整饬吏治,渐渐兵乱之后,有些起色。你想吴子铭一个市井无赖,居然立了无数战功,做到这般地位,也就不容易了。大抵中国的名将,一半都是行伍出身,一半都是书生投笔,若要在那膏粱子弟里头,拣什么名臣战将,这却是守株待兔,缘木求鱼,一辈子也不会有的。为什么呢?从来读书的人,最是胆小,将就些儿的人,见了督抚阅兵,放着那空枪空炮,尚且有些胆战心惊,那里有这般大胆,去从军杀贼?若真个读书人,有了这般大胆,必定平日之间,有些用兵的经济,不是那空说大话的一流人物,只晓得讲些迂阔之谈,这便是书生的作用。至于那一班行伍出身的将士,一个个都是无家无室的人,他想着不是战死,便是饿死,同是一样的死,不如还是死在战阵上的好些。万一幸而不死,还好希冀将来的富贵,所以临阵的时候,一个个奋勇当先,冲坚陷阵,有进无退,无死无生,十次里头倒有九次胜仗,这是他们本来没有身家,毫不怕死的缘故。尽有那些中兴名将,后来打起仗来,怕死贪生,十分不济,当初是没有身家,如今是贪恋富贵,就和那一班纨絝出身的子弟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儿。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只说江颖甫带了刘省吾的一封荐信,坐了海轮,竟到台湾。

  到了抚台衙门,投进手本,并和巡捕官说明,有都察院刘大人的信,要当面投递。巡捕官照着他的说话,回了上去。不多时,把江颖甫请到官厅,吴中丞出来相见。因是老师差来的人,甚是客气,让他坐了客位,家人送上茶来。吴中丞问了几句路上的话,江颖甫便站起来,在靴统里头,取出刘省吾的亲笔荐信,两手高高捧着,躬着腰,递了过去,随着又打了一恭。吴中丞接过信来,拆开看了,方晓得是老师荐人,然而没有推托的道理,就一口答应,叫江颖甫先把行李搬进衙门,住着再看机会。

  江颖甫大喜,便又请一个安谢了。又谈了几句,吴中丞端茶送客,却派了一个差官,带子两名亲兵,跟着江颖甫出去,把他的行李搬进衙中,打扫一间书房,叫他住下。隔了几天,吴中丞便下了一个札子,把江颖甫委了个抚辕文案,每月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吴中丞的意思,原想要看看他的才具。江颖甫本来有些小小的才情。又且为人机警,他见吴中丞的意思还好,便竭力的巴结他,又有心在吴中丞面前,卖弄他的才情,吴中丞有时在签押房发下来的稿子,不上半个时辰,已经把稿子拟得齐齐整整的送到吴中丞那里画行。如此一连几次,吴中丞见他十分敏捷,心上就有了这个人,时常传他进见,和他议论。

  吴中丞本来是个武夫,心肠直率,没有什么城府,禁不起江颖甫拼命拍他的马屁,奉承得这位吴中丞满心欢喜,不到两个月,竟二十四分的信任起来。江颖甫说的说话,上的条陈,没有一句不听,又为他懂些英文,派了他一个洋务委员。这个时候的江颖甫,高车驷马,得意扬扬,与初来的时候,大相悬绝,竟是换了一个人的一般。每到见客的时候,仰着一个脸儿,横着一双白眼,任你是谁也不在他的心上,连两司都不放在眼中。

  省中的候补官儿都管着他叫小抚台,还有一班无耻的候补州县,老着面皮,去走江颖甫的门路,不是想署肥缺,便是想委优差,也有送金银的,也有送古董珠宝的,更有备了贽敬,硬要拜他做老师的人。江颖甫竟把他们送来的礼物,一概全收,受了他们的礼物,却去对吴中丞说,某令怎样的精明,好补某缺,某牧如何的干练,好委某差。吴中丞听他的说话有理,还认着他是举荐人才,一一的依着他挂牌下札。江颖甫的名气,越闹越大,一天到晚,都有人来寻他关说,台湾一省,闹得沸沸扬扬,无人不晓,只瞒着吴中丞一个罢了。事有凑巧,江颖甫合当倒运,偏偏的闹出一件事来。那时的北洋大臣正在创办海军,台湾的形势,孤立海中,没有通到别省的旱路,吴中丞也想要到英国船厂,定造两只兵轮,因为台湾一省没有通晓洋务的人,就把这件差使委了江颖甫去办。江颖甫得了这个意外的优差,欢喜自不消说,便和英国的威柏廉船厂立于合同,说明价值造了两只铁甲兵轮,却暗中浮报了十多万银子。吴中丞那里知道,并不疑心。那知隔了年余,兵轮造好了,放到台湾来。吴中丞亲身上船,试验工料,看那船身的样式,却并不是什么兵轮,竟同搭客的商船一般款式,三层洋楼,官舱大菜间,造得十分精致,载不下许多兵士,又没有安放炮位的地方。吴中丞见了大怒,连忙传了江颖甫来问他,江颖甫还支吾着说,卑职和他合同打得好好的,却不晓得他为什么造成这个样儿?

  指东话西的,搪塞了一回。吴中丞便把他申饬了一顿,叫他立刻去和船厂的人说话,要把那未付的船价,减给十分之三。江颖甫还倚着吴中丞向来器重,不很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左一天右一天的和他迁延日子。吴中丞见江颖甫只是支吾,便疑惑起来,暗暗的另派了一个干员,打听这件事儿的细底。这个委员,向来又和江颖甫有些仇恨,细细的打听了一个月,居然被他打听了出来,便一五一十的告诉吴中丞。把个性急如火的中丞公,气得咬牙切齿,立刻把江颖甫提到衙门里头,自己亲坐大堂追问。江颖甫还想抵赖不招,当不得这个打听信息的委员站在一旁,和他质对,都是有凭有据的事情,江颖甫抵赖不来,只得招了。吴中丞恨得双眉倒坚,两眼圆睁,当时便要请王命杀他,却被那委员上前密禀道:“大帅若杀了他,这侵吞的银子到那里去追缴?十多万银子的事情,不是什么小事,可以设法弥补的。依卑职的愚见不如把他暂且收监,俟追了这笔公款出来,再办他的罪,不知大帅的宪意怎么样?”吴中丞被他一句话儿提醒了,连连点头,便把江颖甫发交首县,看押起来,严追他的公款。江颖甫初时听得吴中丞要请王命杀他,吓得魂不附体,幸而吴中丞听了那委员的话,把他放了回来,叫首县追他的亏空。此时江颖甫是吓怕了的人,恐怕公款交不出来,又要斩首,只得把那侵蚀的公项,全数缴了出来,连了衙门的使费,上兑的扣头,非但把公款一齐呕出,还把历年受了人的贿赂,积聚起来的造孽钱,挤得一个干干净净。如此得来如此去,依旧是一双赤手两只空拳。吴中丞虽然把公款迫齐,心上却把江颖甫痛恨入骨,屡次想杀他,都被别人劝住,他却气愤愤的,对着人说道:“你们都不晓得我恨他的意思,你想我这样的待他,他还要这般的偷天换日,这个人的心术,还可问么?我总想把他杀了,也好替世界之上除了一个大害,若是如今把他留了下来,将来必定有人受他的害。”大家听了也不敢多说,只好答应几声。

  江颖甫一直押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一个同乡叫做宣兰生,现任津海关道,和江念祖向来认得,并且还有些世谊,听得江念祖被吴中丞监了起来,不肯释放,宣兰生忽然仗义起来,便转求了一封木中堂的信,和他说情。那时的木中堂是两朝元老,威望素孚,朝廷甚是倚重,差不多无论什么人见于木中堂的来信,也不好不依。这位吴中丞更是他平捻时的旧部,更加不好意思,接了木中堂的来信,只得把江颖甫释放出来。江颖甫得释之后,台湾地方存身不住,想要迳转常州,又有些怕见江东父老,倒觉得进退两难起来。忽想起前回在京城里头,有些同乡京官,待我的意思甚好,何不进京去略住几时,再作道理?

  定了主意,便搭了轮船,一路进京,到了天津,在紫竹林客栈里头,住了几日,想着宣兰生现在这里做津海关道,何不去拜他一拜,好打一个抽丰。原来江颖甫放出来的时候,并不晓得宣兰生为他出力,求了木中堂的信,替他说情,只糊胡涂涂的,把他放了出来,又没有人肯告诉他,他那里会知道。这边的宣兰生却又一毫不晓,见门上传了江念祖的名帖进来,只认江颖甫晓得了这件事情,来谢他的高谊,便欣然叫请在花厅相见。

  宣兰生随后踱了出来,彼此相见,叙了几句寒温,便提起这件官事来。宣兰生竭力替他抱屈,又着实安慰了他一番。宣兰生的心上,以为江颖甫不知怎样的感激他,不料江颖甫不过说些闲话,竟没有一句谢他的话儿。宣兰生忍不住便用几句隐语,有心试探着他。江颖甫听了茫然,摸不着一些头脑。宣兰生暗暗诧异,暗想难道他竟是不晓得这件事情,所以这般大意?不然,天下那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这一来有分教:楚国之全军皆墨,夜竖降旗;将军之战马何存,朝飞碧血。不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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