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满洲英明皇帝,一面与蒙古五部落贝勒订定攻守同盟的誓约,一面打发人进关去,探听明朝的消息。自己班师回兴京去,教练八旗兵士,预备早晚厮杀。有一天,正在西偏殿上和许多贝勒大臣讲究如何并吞明朝天下的法子,忽宣承官上殿来,奏称:今有探马探得明朝的消息,在殿门外守候陛下的旨意。英明皇帝听了,忙传圣旨宣探马上殿。那探子走上殿来,跪倒在地,口称:臣奉旨进关,探得明朝的消息,意欲一一奏明皇上知道。英明皇帝便吩咐:“快快奏来!”
探子便说道:“如今明朝神宗皇帝,拜张居正做宰相,整理朝纲,大非昔比。”英明皇帝便问:“如何整理法呢?”探子奏道:“张宰相把在朝奸臣一齐革退,用了许多正人君子在朝辅政。又派人到江南江北调查户口,测量田地,查出许多田税上的弊端,每年朝廷可多收钱粮一百多万两银子。又裁去关口粮船上没用的官员一千多名。今年正月,又下令免无下欠租二百多万银子。百姓人人感激他皇上,忠心待他的皇上。张宰相又吩咐兵部尚书,多招兵马,用心教练,准备和我们满洲厮杀。他一面派戚继光带领大兵,驻扎在蒙古边境,刻刻提防;一面多派得力兵士,在山海关用心把守。那神宗皇帝见张宰相忠心爱国,便也十分敬重他,却也十分害怕他。”
英明皇帝听了,十分诧异。说道:“敬重他也罢了,怎么又害怕起来呢?”那探子又说道:“陛下却不知道,那张宰相对待神宗皇帝,真是十分严厉呢!听说张宰相推荐了许多有才学的江南人,做皇帝的日讲官,每日把皇帝的行住起坐和说笑,都要记在册子上,给张宰相看过。倘然有不在道理的地方,张宰相便当面埋怨。因此神宗皇帝便不敢偷懒胡为。又叫许多大臣,天天陪着皇帝读书,张宰相自己也陪着皇帝,每天在讲坛上坐一个时辰。那张宰相坐在一块儿的时候,把个神宗直急得背脊上淌下汗珠来。有一天神宗皇帝读《论语》,读到‘色勃如也’一句,把个勃字错读做背字一样的声音,张宰相便板起面孔站起来,大声大气对皇帝说道:‘这不是背字的声音,是勃然大怒的勃字声音!’这几句话把个神宗皇帝吓了一大跳。当时,许多日讲官听了,也个个脸上变了颜色。”英明皇帝听到这里,便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宰相!明朝有这个张居正,看来我们一时还惹他不得。”一面忙把这个消息去报与林丹汗知道;一面吩咐探子,再进关打听去。
谁知明朝神宗皇帝,自从张宰相死去以后,却十分不济事,满朝都站满了奸臣。神宗皇帝又懒管朝政,终日在深宫里和妃子游玩,朝廷大事,听凭几个太监在那里作威作福。接着,甘肃宁夏地方的哱拜,反乱起来;那日本大将丰臣秀吉,又带领十三万陆军和九千二百名水师,来攻打朝鲜。打破了王城,朝鲜王李昭,逃到义州;一面到明朝来求救。那英明皇帝趁此机会,便把李昭两个王子抓来,攻打朝鲜北面。这个消息传到神宗皇帝耳朵里,忙打发将军祖承训,带领大队人马前去救援。在路上遇到日本的先锋队小西行长,打了一仗,大败逃回。那时李如松的兵队,正驻扎在关外,他仗着兵强马壮,带着兵队,和日本小早川将军在碧蹄驿恶战一场。如松逃回平壤。明朝宰相石星,得了这个消息,十分害怕,便立刻打发沈惟敬前去讲和。但是明朝此番在宁夏用兵,用去兵费一百八十七万八千多两银子,在朝鲜用兵七年,又用去兵费七百八十二万二万多两银子。弄得国库空虚,人心大乱。神宗皇帝急得搔耳摸腮,无法可想。便有那亲近的太监,趁此机会,劝说把全国的矿产开放了,许多百姓开采,朝廷便从中取矿税,那时国库里岂不是又多了一宗收入。神宗皇帝答应了,圣旨下去,凡是有矿脉的地方,许百姓随时报告开采。那班太监,便借着这个名目,和地方官串通一气,到处骚扰。凡是矿苗旺盛的地方,都被他们霸占了去。还借着朝廷的势力,硬逼着百姓替他开采,倘然采不得矿苗,还要硬逼着百姓赔偿他的损失。百姓若稍不依顺,他便硬说你田地房屋下面有矿脉,把你的田地也收没了,房屋又拉坍了。弄得百姓个个怨恨,人人切齿。
那班太监还不知足,又哄着神宗皇帝下上谕,在天津地方收店铺税;广州地方收采珠税;两淮地方收盐税;浙江、广东、福建地方收市舶税;成都地方收茶盐税;重庆地方收名木税,长江一带收船税;荆州地方收店税;宝坻地方收鱼草税。那班贪官污吏,便趁火打劫,百般敲诈。在平常人家,一只鸡,一头猪,都要抽税。闹得民穷财尽,十室九空。可笑那神宗皇帝,天天在深宫里和妃子美人玩得天昏地黑的,好似睡在鼓里,怎会知道百姓的痛苦和愤恨?那班太监,还怕皇帝一旦临朝,查出他们的底细来,便又买通宫里总管魏太监,求他在皇帝跟前欺哄着。说:“国家大事,自有百官料理;天子玉食万方,理应享受人间的极乐。从来说的人寿几何?陛下倘不趁这年富力强的时候及时行乐,百年以后,和草木同腐,岂不可叹?”一句话触动了皇帝的歪性,便越发连日连夜的寻起快活来了。从此金銮殿上,永不设朝,冷冷清清的景阳钟鼓,伴着荒荒凉凉的殿头野草,只有那成群结伴的狐鼠蝙蝠在里面封王拜相便了。
这里魏太监见皇帝高兴,便大兴土木。仿着元朝的旧制,在大内建造德寿宫、翠华宫、连天楼、红銮殿、入霄殿、五花殿。这时正值盛夏天气,魏太监便在树木茂盛的地方,造一座“清林阁”。四面围着长松翠竹,南风吹着树叶,萧萧的响着,好似吹弹丝竹。东面又有“松声亭”,西面又有“竹风亭”。在清林阁的南面,万寿山脚下,又造一座“春熙堂”,拿花椒满涂着墙壁,四面满挂着锦绣帘帏,拿香桂做柱子,乌骨做屏风,孔雀毛做帐子,满地铺着又软又厚的绣毯。一走进屋子,真是温柔香艳,闹得神宗皇帝神魂颠倒,眼花缭乱。
这些还不够,魏太监又在江南地方,选了五七百个绝色的秀女,安顿在各处房栊宫闱里,听凭皇帝随时游幸。他又仿着元朝的名称,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宫中便排下筵宴,称做爱娇之宴;红梅初开的时候,称做浇红宴;海棠花开的时侯,称做暖妆宴;瑞香花开的时候,称做拨寒宴;牡丹花开的时候,称做惜香宴;花落的时候,称做恋春宴;花未开的时候,称做夺秀宴。此外还有落帽宴、清暑宴、清寒宴、迎春宴、佩兰宴、采莲宴。没有一事不宴,没有一地不宴,天天闹着筵宴,处处听得笙歌,脂香粉腻,把个风流天子闹得昏昏沉沉。
这里面最得皇帝宠爱的,便是郑贵妃。说起那郑贵妃的美貌,真可抵得上“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两句词儿。神宗皇帝行动坐卧,没有郑贵妃陪在一旁,他是不欢喜的。那郑贵妃和魏太监打成一片,想出各种新奇玩意儿来哄着皇帝。魏太监又替郑贵妃制一套雾帔云裳,又轻又薄,暑天穿着,好似雾里看花,一肌一肤,都隐隐约约露在外面。皇帝看了,越发神思颠倒起来。一霎时宫里的妇女,全都穿起这种轻薄衣裳来,走来走去,在日光下面映着,好似精赤一般。
这时正是炎天盛暑。到了夜间,还是熏蒸得叫人耐不住。幸而一轮皓月挂在空中。那夜,神宗皇帝到太液池中泛月去。魏太监得了这个号令,忙忙过去预备。这里皇帝和郑贵妃,拉着手走到太液池边,上了画舫,慢慢的荡到水中央。只见月色射波,水光映月,绿荷含香,芳藻吐秀。回头看画舫四围,都有采莲小艇夹持着,艇子上都载着女军。左面领队的一个宫女,倒也长得花容月貌,异常清秀,头上戴着赤羽冠,披着斑纹甲,手里拿着泥金画戟,船头上插着凤尾旗,风吹着,旗上露出“凤队”两字来。右面领队的一个宫女,也出落得长眉秀眼,十分妩媚。她头上戴着漆朱帽,穿着雪氅甲,手里擎着沥粉雕戈,船头上插着鹤翼旗,月光照着、旗上露出“鹤团”两字来。此外,又有采菱、采莲的小船,船上结着绿纱,满载着宫女,轻快便捷,在水面上往来如飞。
这时候,看看月丽中天,彩云四合。郑贵妃便吩咐下去,开宴张乐。皇帝和贵妃并肩儿坐在中舱,四面窗槅子打开,月光射进船舱来,照在筵席上,分外有光彩。那细乐吹打到中间,便有一队披罗曳毅的宫女,在筵前作群仙之舞。月光射进罗裳里去,照出她们雪也似的肢体来,婉转轻盈,又娇声滴滴唱着“贺新凉”的曲子。神宗皇帝看了,十分高兴,笑着对郑贵妃说道:“昔西王母宴穆天子在瑶池的地方,后人称羡他,古往今来没有比他再快活的了。但是,朕今天和卿等赏此月圆,共此良夜,液池之乐却不减于瑶池。可惜没有上元夫人在坐,不得听她一曲步玄之声。”贵妃听了,便吩咐乐队,奏《月照临》之曲,自己出席来,当筵舞着、唱着道:
五华兮如织!照临兮一色!
丽正兮中城!同乐兮万国!
郑贵妃唱罢,皇帝亲自上去扶她入席,又赏贵妃八宝盘,玳瑁盏。贵妃又起来拜谢。船中宫女又都向贵妃道贺。
这时神宗皇帝已吃得半醉,便靠着贵妃的肩头,离席而起。船窗外面,采菱船送来青菱来;采莲船送来莲子来。贵妃坐在皇帝脚下,亲自剥着菱肉莲子给皇帝吃,皇帝一面吃着,一百望着船舱外,只见月到中天,分外明净,水面上照出万道金光来。一只一只小艇子,在金光中荡荡着,一阵阵笙歌从水面吹来,悠幽悦耳。皇帝凭着船舷,传旨下去:教两军水戏。只听着一声鼓响,那“凤队”和“鹤团”排成阵势,来往旋转,愈转愈快,水面上起了一层波澜。两队宫女,有的拿戟打,有的用枪挑,弄得满船是水。身上穿的纱衫,被水湿透了,粘住在身上,衬出雪也似的肌肤来,分外娇艳。皇帝看了,不禁大笑,那宫女们也一齐笑起来。一时里,莺嗔燕叱,水面上起了一阵繁噪。游戏多时,皇帝下旨停战。那两队水军,便一字儿排在皇帝坐船跟前。皇帝吩咐赏下纱罗脂粉去,几百个宫女便一齐娇声唤道:“皇帝万岁!”神宗皇帝又把那个领队的宫女宣上船来,带回翠华宫临幸去了。
过了几天,魏太监又请皇帝驾临漾碧池去游玩。那里用绿石砌成,四面围着绿色的罗帏,又种着绿叶的花草,池中满储清水,望去好似碧玉盘一般。池上横跨三个桥洞,桥上结着三座锦亭,排着三方匾额。左面是“凝霞”两字,右面是“承霄”两字,中央是“进銮”两字。皇帝和各院妃嫔,在亭中饮酒作乐。酒罢,一队细乐,领着三十六院妃嫔,到香泉潭中去洗澡。皇帝便张着紫云九华盖,坐在潭边观看。只见那潭热气喷腾,芬香触鼻,那班妃嫔,一个个跳下水去戏弄着。水中间立着一头头玉狻猊,水晶鹿,红石马。那班妃嫔戏弄一阵,各个骑上牲口背去。有斜依着的,有横陈的,有抱着的,有扑着的,有骑着的,有坐着的。有的手拿着各种花枝的,有的弹着各种乐器的,有的在水面上打着彩球的,有的在水里对舞着的。郑贵妃看了高兴,便也卸下衣裙,跳进潭水里去游戏了一会,然后爬在一头玉马背上骑着。皇帝看去,见贵妃长着一身雪也似的肌肤,心中十分欢喜。那许多妃嫔,见贵妃来了,便大家围着她,在水里跳着唱着。那水花飞舞起来,溅得皇帝也是一头一脸。皇帝却不恼怒,哈哈大笑起来,自己拿汗巾揩去水球,又从水里把贵妃扶了出来回宫,寻他的欢乐去了。
神宗这样荒淫无度,精神渐渐有点不济起来。郑贵妃暗暗的和魏太监商量,魏太监弄来鸦片烟来,劝皇帝吃。皇帝果然能振作精神,便又终日吞云吐雾大吃起来。他这样子在深宫里昏天黑地闹了二十年工夫,那朝廷大事,越发糟得不堪设想。魏太监里面打通郑贵妃,外面结识了一班奸臣,大弄威权。神宗皇帝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常洛,是王恭妃生的,次子名叫常询,是郑贵妃生的。这常洵子以母贵,神宗十分宠爱他,三岁的时候,便封他做福王;那长子常洛,却落得无名无位,便有许多正直的大臣,出来帮助他,常常上奏章,请皇帝立常洛为太子。无奈神宗听了郑贵妃的枕边状,便不许臣子议论太子的事体。那班大臣还不肯罢休,早上一本,晚上一本,都是说请皇上早立太子。那许多奏章,都被魏太监捺住了,神宗皇帝一眼也不曾瞧见。好在皇帝在二十六年里面,不曾设过一次朝,那班臣子,也无从面奏。这里面恼动了一位吏部郎中名叫顾宪成的,特别的又上了一本奏章,设法买通小太监,送进宫去。神宗看了,大发雷霆,立刻下一道圣旨,把顾宪成革职。那时还有考功郎赵南星,左都御史邹元标,和王家屏一班官员,一齐丢了功名,回到家乡地方,召集一班自命为清流的读书人,在无锡地方立了一个东林书院。他借着讲学名义,天天聚在一块儿,谈论朝政,辱骂太监。
内中有一个高攀龙最是厉害,他朋友又多,不多几时,便到处有他们的同党,人人称他们为东林党。他们又结识了一班在朝做御史官的,常常上奏章弹劾那班私通太监的大官。有一个祭酒官汤宾尹,立了一个宣昆党,在直隶、山东、湖南、湖北、江苏、浙江几省地方,都有他的同党。日子久了,那班大臣见了这两党的人,也有些害怕。这两党的人,口口声声要立常洛为太子。后来,越闹越凶了,那班太监和大臣,都有性命之忧,他们没有办法,把二十六年不坐朝的神宗皇帝请出来,上了一本奏章,说东林党和宣昆党的人,如何凶横。皇帝勃然大怒,连下几道上谕,把两党的人革职的革职,捉拿的捉拿,一齐关在监牢里。一面便把常洛册立为太子,又把福王调到河南去,造座高大的王府,化了三千多万两银子。
这郑贵妃心中还是十分不愿意,暗暗的和魏太监商量,在万历四十三年上,忽然有一个大汉,名叫张节的,手里拿着木棍,慌慌张张的闯进皇太子住的慈庆宫里去。那看守宫门的侍卫,上去拦阻,也被他打伤了。一时里宫里太监声张起来,跑来许多护兵,把张节捉住了,送到刑部衙门里去审问。那刺客供认:是郑贵妃宫里的太监马三道,指使他来行刺太子的。这一句话传出去,外面便沸沸扬扬,说是贵妃谋死太子。那郑贵妃听得了,便在神宗皇帝面前撒痴撒娇的哭诉。神宗皇帝便把太子宣进宫去,一手拉着贵妃,一手拉着太子,替贵妃辩白。说:“这事贵妃完全不知情的。”太子看在父子情面上,也推说那张节是个疯癫的。刑部郎中胡士相,便把张节定下了个杀头的罪;又把马三道充军到三千里外去。
自从出了这个案件以后,这郑贵妃忽然拿好心看待太子起来,常常做些针线活送给太子,又弄些食物给太子吃。太子看她并无恶意,便也常常进宫朝见贵妃。因此太子和神宗父子的恩爱,又十分浓厚起来。郑贵妃又怕太子不相信她,便和神宗说了,下一道圣旨给福王:以后不奉宣召,不得擅自进宫。这一来又讨好太子,又杜绝了他母子间的嫌疑。
谁知这神宗皇帝在万历四十八年上死了,太子常洛即位,便是光宗皇帝。这光宗皇帝,因为郑贵妃和他好,便把她留在宫里,和母亲一般看待。又谁知光宗即位不多几天,便害起病来。光宗皇后却没有急坏,倒急坏了郑贵妃。便传命出去,叫大臣到处求医问药。这时有一个太监,名叫崔文升,献了一味丹方,给皇帝吃了下去,那病势越发沉重了。这时又有一位大臣,名叫方从哲的,打发鸿胪寺丞李可灼,送进一粒红丸来。郑贵妃劝光宗服下。那时郑贵妃做媒给光宗做妃子的李选侍,也力劝皇帝服这一粒红丸。光宗听了两位妃子的话,便把红丸吞下肚去。谁知第二天,那药性发作起来,这位做不上一年的光宗皇帝,便有些性命难保了。要知光宗皇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