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熊阿七匆匆走来,对爵兴道:“这事千真万确的了!我在谭村,依计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听。每夜到了三更时候,天来的母亲,便出来烧香拜神,口里喃喃呐呐的,不知祷告些甚么。我在房顶上,凤又大,听不清楚,一连几夜,都没有头绪。昨日君来回家去,等他母亲烧过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将下去,在窗外去听他说话。只听见君来说得一句道:‘这全亏了姓蔡的,不是他赠了盘缠,哥哥怎么去得成呢?’又一个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这个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听得君来道:‘这可难说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赃,那真是天命了!’你想这不是千真万确的么?”说着便要辞去。贵兴道:“你左右是没事的人,就在这里住几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来可以在这里, 我本来是没事的人, 但恐一会宗孔大叔到了,我实在怕见他。”爵兴道:“怎么?你们闹翻了么?”阿七道:“翻是没有翻,只是他的说话很难听,还是不听的好。 ” 贵兴道:“他说什么话来?”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兴道:“凌大爷问你,就说说也不妨。”阿七道:“我们自从认得凌大爷之后,多承大爷的照顾,这是我们众兄弟都是一样的,前回肇庆府翻了案回来,凌大爷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银子,分给众兄弟,一来压惊,二来酬劳。当日到堂,本来没有我的事,大爷却分润到我,我不合受了过来,此刻宗孔见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时,他开口就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闭口也是甚么‘不要脸的无功受禄’。我想这是大爷的恩典,与他甚么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这几年鸦片烟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减尽了,要是前几年的脾气,我早就打了他了。”贵兴道:“这个你何必同他计较!他来了,我说他几句,叫他以后不要如此就是了。”爵兴道:“说也奇怪,他近来不知怎样,专喜欢得罪人,我同他无怨无仇的,他却也是苦苦的糟蹋我。他单知道说‘无功受禄’,倘使当日不是有你们三个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还想受禄么?我倒以为你们这一逃,是个救命的大功呢。”贵兴道:“正是!还有尤阿美,至今未见回来,不知到哪里去了,又没有个信。他那一份,我还代他存着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这里住着。”阿七只得留下。
大家又议论天来进京的事,爵兴把调拨人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这样周密,料天来他飞也飞不过去,大爷只管放心。”贵兴道:“我别的都放心,只因他先动身三天,恐怕我们的人,赶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里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么样?难道还差人到这里提我们到京,皇帝自家审吗?”爵兴道:“哪有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钦差来审。”阿七道:“那就好办了。钦差未必就不要钱,大爷有的是钱,甚么事打点不过来,除非又出了第二个孔大鹏。我想象孔大鹏那种呆子,天底下再不会有第二个的!”这一句说话,猛然又提醒了凌贵兴,以为天下人哪一个不是黑眼睛看见白银子的?饶他甚么钦差,我拼了银子,买他不动,拿金子去买他,没有买不动的。且等到了那时候再说。于是不知不觉又快活起来,便叫拿酒来吃。
三个人传杯递盏,吃了一回,忽见宗孔大踏步跨了进来,对着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么说话也没有一句,就跑到这里来了!”阿七道:“我有要紧事,来对大爷说。我早上起来时,你尚自睡着,我不敢惊动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紧要事,我便没有要紧事!侄老爹,我告诉你,好叫你欢喜。我今天早起,不见了老七,问小厮们,知道他来了。我一个人闷得慌,也赶了来。想起你们听见说梁天来进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记得前几天,侄老爹亲自告诉我,说天来病了,是喜来打听来的实信。他怎么忽然又好了呢?因此我也学了喜来的样子,装了病,到程万里那里去看病,就问他:‘天来病好了么?’侄老爹你猜他说甚么来?他说:‘天来的病,只怕神仙也医不好的了,所以我也回复了,叫他另请高明。’侄老爹,依他这样说,天来只怕将近要死了,哪里还会进京呢?”贵兴听了,将信将疑。爵兴道:“程万里和天来是莫逆之交,这一定是恐怕我们知道,设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们面前撒出这个谣言,好叫我们不在意。他有了这种深谋远虑,我们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着眼道:“偏是你如同看见的一般,我们去打听的,都不象你胡猜乱想的,倒是个真凭实据!”爵兴只不理他。贵兴此时虽然将信将疑,却打了一个行贿钦差的主意,先就放下一半心来。每日只是同爵兴吃酒解闷。
不知不觉,又过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跄跄的跑来,喘呼吁的说道:“凌大爷,不好了!”贵兴吃了一大惊,忙问道:“许久不见你了!为甚事这等仓皇?”阿美道:“喜来没有了!”贵兴道:“什么没有了?这话怎么讲?”爵兴接着道:“到底什么事?你从哪里来?好好的从头说起吧。”阿美这才喘息定了,说道:“自从那回听说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黄元合行栈里,做个打杂。八天前头,李阿添等一行人投到栈里住宿,我们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没事,就到他们房里叙旧。说起来,才知道大爷已经翻了案。此时粱天来又进京去御告,他们是到南雄截天来去路的。又说起喜来带了三万银子汇单,一同前去。因为带了重资,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里去住下了。说明过了一天,就去取现银,一面送给刘千总,一面来给他们信。谁知等了三天,毫无影响。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听,说是有一个如此这般的客人,来住了两夜,今天一早,动身去了,问他到哪里去的,店家却也没理会,只说是往北去的。据那店家说起来,那人一定是喜来了。我回去同他们商量,又不知往哪里追寻的好。想起千总衙门里,我有两个讯兵相熟的,我又去打听,这两天里有人来送过礼没有,谁知连影子都没有,喜来到底不知往哪里去了。此刻关上又不能打点。刘千总那里,也不能通个信。这里汇单是汇到南雄哪一家的,大众又都不知道,这笔银子拿去了没有,也无从打听,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为一路上兼程赶路,大众都乏了,没有人肯回来报信,叫我赶着跑一趟。是我兼程赶来,求大爷做主!”
阿美一面说着,爵兴一面跌脚,贵兴一面着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万银子的大事,为甚不叫我去,却叫喜来这厮去?要是我去时,事情早已办妥了,此刻怎样办法呢?”爵兴道:“事不宜迟,此刻只得再打了汇单,等我亲自赶到南雄打听。天来如果未曾过去、就在那里打点;如果已经过去了,我就在南雄转汇到京城,寻着陈大人,好打听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后打点送钦差的礼。除此之外,更没有办法的了。”宗孔道:“喜来拐走了那三万,就由他去么?”贵兴道:“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进京一路要紧。”宗孔道:“进京么?我也同着去。”爵兴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省了我一番跋涉。”贵兴道:“还是表叔去罢,叔父在这里,早晚还有事呢。”宗孔只得依从。贵兴又虑到天来已经过了南雄,认真要进京,三万银子不够,想打十万的汇票。爵兴道:“只怕三万也够了,万一不够,应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样的。”贵兴再三商量,打了一张五万汇单,交给爵兴。定了明日一早,带了尤阿美、熊阿七动身。
三个人一早出发,一路上无心观看山川景致,只管趱路,兼程而进。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里住下,爵兴的意思,要住在这店里,好顺便打听喜来的踪迹。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节,店主朱怡甫,格外备了酒席,请寓客吃酒赏月。爵兴本来是个酒徒,又恰好碰了这个机会,乐得开怀畅饮,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内中有好些于这书上无干的,不必表他。单表一个姓苏,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隶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里,已经二十多天光景了。饮酒中间,爵兴问起朱怡甫道:“十几天前头,有一个名叫喜来的,曾到贵栈寓过么?”怡甫道:“敝店过往客多,哪里都记得名字呢?”爵兴又把喜来面貌身材说了一遍。怡甫道:“象有这么一个,他说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两天就走了。”爵兴道:“他到哪里去呢?”怡甫道:“这却没有理会得。”沛之道:“不知区兄问他作甚?”爵兴道:“他是个拐子,拐了一笔巨款去。”沛之惊道:“拐了多少呢?”爵兴道:“为数颇不少。”又问道:“还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来,不知可曾到过这里?”怡甫道:“这也没理会。”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岁,面目瘦削,头发苍白的么?”爵兴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会来?”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来的踪迹,我倒还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