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下·公孙丑章句下
孟子自齐葬於鲁,反於齐,止於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原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於齐,丧母,而归葬於鲁也。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敦匠,厚作棺也。事严,丧事急。木若以泰美然也。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於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後尽於人心。孟子言古者棺椁厚薄无尺寸之度。中古,谓周公制礼以来,棺椁七寸,椁薄於棺,厚薄相称相得也。从天子至於庶人,厚薄皆然,但重累之数,墙翣之饰有异,非直为人观视之美好也。厚者难腐朽,然後尽於人心所不忍也。谓一世之後,孝子更去辟世,是为人尽心也。过是以往,变化自其理也。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吾何为独不然?悦者,孝子之欲厚送亲,得之则悦也。王制所禁,不得用之,不可以悦心也。无财以供,则度而用之。礼:丧事不外求,不可称贷而为悦也。礼得用之,财足备之,古人皆用之,我何为独不然。不然者,言其不如是也。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於人心独无詨乎?詨,快也。棺椁敦厚,比亲体之变化,且无令土亲肤,於人子之心,独不快然无所恨也。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我闻君子之道,不以天下人所得用之物俭约於其亲,言事亲竭其力者也。
[疏]“孟子自齐葬於鲁”至“不以天下俭其亲”。
○正义曰:此章指言孝必尽心,匪礼之逾。《论语》曰:“生事之以礼,死丧之以礼,可谓孝矣。”“孟子自齐葬於鲁,反於齐,止於嬴”者,言孟子仕於齐国,丧其母,乃归葬於鲁国。既葬,又反於齐下嬴邑而止焉。“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原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者,充虞,孟子弟子也,言孟子止於嬴邑,弟子充虞请见於孟子曰:前日孟子丧母之时,孟子不知虞之不肖,乃使虞敦匠厚作其棺,以其是时丧事严急,故虞不敢请问孟子。今孟子既葬而反,原窃得而请问也。木若以美然?此充虞请问以此也。其问孟子为棺椁之木若以泰美然也。“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於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後尽於人心”至“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者,此皆孟子答充虞而言也。言上古之人,棺椁薄厚无尺寸之度。自中古以来,棺厚七寸,以椁相称之,自天子通於庶人皆然,非谓直为人观美好也,然後乃为尽於人心也。以其不得其厚用之,则不可以为悦於心也。既得以此厚用之,而财物无以供赡其度,亦不可以为悦於心。如得之以此厚用,又有财物以供其度,古之人皆用之以厚葬其亲也,我何为而独不如是也。且棺椁敦厚,比亲体之变化,无使其土壤亲其肌肤,於人子之心独无快乎!詨,快也。以其人子之心如此得厚葬其亲,乃快然而弗恨也。我闻之,君子者,不以天下所得用者而俭薄其亲也。
○注“嬴,齐南邑”。
○正义曰:案鲁桓公三年《左传》杜预注云“嬴,齐邑,今泰山嬴县”是也。
○注“重累之数墙翣之饰”。
○正义曰:案《礼记·檀弓》云:“周人墙置翣。”郑注云:“墙,柳衣也。凡此皆後王之制。”又案《阮氏图》云:“柳,柳车也。四轮一辕,车长丈二尺,高五尺。”案《丧大记》云:“君饰棺,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龙翣二。”《礼器》云:“天子八翣,大夫四翣。”又郑注《丧大记》引《汉礼》:“翣以木为筐,广三尺,高二尺四寸,方两角,高以白布画著紫云气,其馀各如其象。柄长五尺,车行,使人持之而从,以障既窆,树於圹中障板也。
○注“《论语》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正义曰:经於《滕文》之篇亦引为曾子言也,已说在前。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会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哙。沈同,齐大臣。自以私情问,非王命也,故曰私。子哙,燕王也。子之,燕相也。孟子曰可者,以子哙不以天子之命而擅以国与子之,子之亦不受天子之命而私受国於子哙,故曰其罪可伐。有仕於此,而子悦之,不告於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则可乎?何以异於是!”子谓沈同也。孟子设此,以譬燕王之罪。齐人伐燕。沈同以孟子言可,因归劝其王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有人问孟子劝齐王伐燕,有之?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孟子曰:我未劝王也,同问可伐乎?吾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彼如将问我曰:谁可以伐之?我将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天吏,天所使,谓王者得天意者。彼不复问孰可,便自往伐之矣。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今有杀人者,问此人可杀否?将应之曰:可,为士官主狱则可以杀之矣。言燕虽有罪,犹当王者诛之耳。譬如杀人者虽当死,士师乃得杀之耳。今齐国之政犹燕政也,不能相逾,又非天吏也,我何为劝齐国伐燕国乎?
[疏]“沈同以其私问曰”至“何为劝之哉”。
○正义曰:此章指言诛不义者必须圣贤,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王道之正者也。沈同,齐之大臣。“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欤?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哙”者,子哙,燕王名也;子之,燕相之名也。言沈同非王命,以其私情自问孟子曰:燕王可伐之欤?孟子答之,以为可伐之也,盖以燕王不得天子之命而擅与其国於子之,子之亦不得天子之命而私受燕国於子哙,故其专擅如此,可以伐之也。“有仕於此,而子悦之,不告於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有私受之於子,则可乎?何以异於是”者,此皆孟子设此譬喻王之罪而可伐者也。吾子谓沈同也,言今有为之仕於此齐国,而子喜悦之为人,乃不告於王而私自与之吾子之禄爵,夫为之士者又无王之所命,而私自受禄爵於子,则可矣否乎?今燕王所以为可伐之罪,何以有异於此?“齐人伐燕”者,以其沈同问於孟子之言为燕可伐,於是归劝齐王而伐之。“或问:劝齐伐燕,有诸”者,言有人或问於孟子,以为孟子劝齐伐燕,是有劝之之言否?“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者,孟子答或人,以为我未尝劝王也,以其沈同问我,谓燕可伐之欤?我应之曰可,彼以为是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者,孟子又答之或人,言彼如问我曰谁可以伐之,我将应之曰:为天吏,天所使者,则可以伐之矣。“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欤”至“何为劝之哉”者,孟子又以此言而比喻齐之伐燕也,言今有杀人者,或问我曰:人可以杀之欤?我将应之曰:可以杀之。彼如复问谁可以杀之,我则将应之曰:为士师主狱之官则可以杀之矣。今以齐国之政亦若燕之政,是皆有燕之罪,以燕伐燕,我何为劝齐王以伐燕乎?以其燕之虽有其罪,亦当王者则可以诛之耳。
○注“子哙,燕王也,子之,燕相也”。
○正义曰:案《史记·世家》云:“易王立十二年,子燕哙立。哙立,齐人杀苏秦。苏秦之在燕,与其相子之为婚。燕哙三年,与楚、三晋攻秦,不胜而还。子之相燕,贵重主断,苏代为齐使於燕,燕王问曰:‘齐王奚如?’对曰:‘必不霸。’燕王曰:‘何也?’对曰:‘不信其臣。’於是燕王大信子之子。之遗苏代百金,乃谓燕王不如以国让子之。子之以谓尧贤者,让天下於许由,由不受,有让天下之名而实不失天下。今王以燕国让子之,子之亦必不敢受,是王与尧同行也。燕王因属国於子之,子之大重,於是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国事皆决於子之。三年,国大乱,百姓悯恐。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齐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伐燕,燕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凡此是其事也。
○注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正义曰:此盖《论语·季氏》孔子之言也。言王宅功成制礼,治定作乐,立司马之官,掌九伐之法,诸侯不得制礼作乐,赐弓矢,然後专征伐。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於孟子。”燕人畔,不肯归齐。齐王闻孟子与沈同言为未劝王,今竟不能有燕,故惭之。陈贾曰:“王无患焉。王目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陈贾,齐大夫也。问王曰:自视何如周公仁智乎?欲为王解孟子意,故曰王无患焉。王叹曰:是何言,言周公何可及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於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贾欲以此说孟子也。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贾问之也。曰:“古圣人也。”孟子曰:周公,古之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贾问有之否乎?曰:“然。”孟子曰:如是也。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贾问之也。曰:“不知也。”孟子曰:周公不知其将畔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过,谬也。贾曰:圣人且犹有谬误。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孟子以为周公虽知管叔不贤,亦必不知其将畔,周公惟管叔弟也,故爱之;管叔念周公兄也,故望之:亲亲之恩也,周公之此过谬,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古之所谓君子,真圣人、贤人、君子也。周公虽有此过,乃诛三监,作《大诰》,明敕庶国,是周公改之也。今之所谓君子,非真君子也,顺过饰非,或为之辞。孟子言此,以讥贾不能匡君,而欲以辞解之。
[疏]“燕人畔”至“又从为之辞”。
○正义曰:此章指言圣人亲亲,不文其过;小人顺非,以谄其上者也。“燕人畔,王曰:吾甚惭於孟子”者,言燕人皆离畔,不肯归齐王,齐王闻孟子与沈同言未尝劝王伐燕,今果不能得燕,乃曰:我甚惭耻而见於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者,陈贾,齐国之大夫也,言於齐王,以为无用忧患、惭於孟子也。且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乎?贾欲以此解王,故问之以此。“王曰:恶是何言也”者,齐王乃叹曰:此是何言也?周公大圣人,安可得而及之。“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於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者,言陈贾谓周公使管叔为三监於殷,管叔乃背畔於殷。周公知管叔有背畔之心,而复使为监,是周公不仁也;周公不知管叔将有背畔之心,而使之为监,是周公之不智也。仁与智,而周公大圣人也,尚未之能尽,而况於齐王乎?贾今请以此见孟子,为王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贾遂见孟子,果以此说问於孟子,以谓周公是何等人也?“曰:古之大圣人也”,孟子答之,以为周公是古之大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贾又问孟子,以谓周公使管叔为监於殷,管叔以殷而背畔之,有之否乎?“曰然”孟子答之,以是有之也。“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贾又问之,以谓周公知管叔将欲背畔,故使之为监与?“曰:不知也”,孟子答之,以为周公不知管叔将背畔。“然则圣人且有过与”,贾又问之,如是则周公为古之大圣人,尚且有过失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孟子以为周公虽知管叔不贤,亦不能知其将有畔之心,周公惟管叔弟也,故爱之而使为监;管叔念是周公兄也,故亦望之:是则周公有是之过谬,不亦宜之也。以亲亲之故,不得不然耳。“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至“今之君子,又从为之辞”者,孟子又言古之君子,如周公虽有此过,然而乃能诛三监,作《大诰》,以明敕庶国,则周公故能改之也;今之君子,非真君子,有过则顺而不改。古之君子,其有过也,如日月之蚀焉,民皆得知而见之,及其更也,民皆得而仰望之;今之君子,岂徒顺其过而不改,又且从其有过,复作言辞以文饰其过耳:孟子所以言此者,以其欲讥陈贾不能匡正齐王之过,又从为此周公管叔之辞,顺其王之过而文之也。
○注“燕人畔,王闻孟子与沈同言”。
○正义曰:此盖前段案《史记·世家》言之详矣。
○注“诛三监,作《大诰》,明敕庶国”。
○正义曰:案《尚书·大诰》篇云: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孔安国云:“三监:管、蔡、商是也。言作《大诰》,以诰天下。”又案《史记》云:“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遂诛管叔,杀武庚,放蔡叔,收殷馀民。”
孟子致为臣而归。辞齐卿而归其室也。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谓未来仕齐也。遥闻孟子之贤,而不能得见之。得侍同朝,甚喜。来就为卿,君臣同朝,得相见,故喜之也。今又弃寡人而归,今致为臣,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不知可以续今日之後,遂使寡人得相见否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孟子对王,言不敢自请耳,固心之所愿也。孟子意欲使王继今当自来谋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锺,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齐臣也。王欲於国中而为孟子筑室,使教养一国君臣之子弟,与之万锺之禄。中国者,使学者远近均也。矜,敬也。式,法也。欲使诸大夫国人皆敬法其道。盍,何不也,谓时子何不为我言之於孟子,知肯就之否?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孟子弟子陈臻也。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孟子曰:如是,夫时子安能知其不可乎?时子以我为欲富,故以禄诱我,我往者飨十万锺之禄,以大道不行,故去耳。今更当受万锺,是为欲富乎?距时子之言,所以有是云也。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二子,孟子弟子也。季孙知孟子意不欲,而心欲使孟子就之,故曰:异哉,弟子之所闻也,子叔心疑惑之。亦以为可就之矣。“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於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孟子解二子之异意疑心。曰:齐王使我为政,不用,则亦自止矣。今又欲以其子弟故,使我为卿,而与我万锺之禄。人亦谁不欲富贵乎?是犹独於富贵之中,有此私登龙断之类也,我则耻之。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古者市置有司,但治其争讼,不征税也。贱丈夫,贪人可贱者也。入市则求龙断而登之,龙断,谓堁断而高者也。左右占视望,见市中有利,罔罗而取之,人皆贱其贪者也,故就征取其利。後世缘此,遂征商人。孟子言我苟贪万锺,不耻屈道,亦与此贱丈夫何异也。古者,谓周公以前,《周礼》有关市之征也。
[疏]“孟子致为臣而归”至“自此贱丈夫始矣”。
○正义曰:此章指言君子正身行道,道之不行,命也。不为利回,创业可继,是以君子以龙断之人为恶戒也。“孟子致为臣而归”,是孟子辞齐卿而归处於室也。“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至“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是齐王见孟子辞齐卿而归於室,乃就孟子之室而见孟子曰:前日未仕齐时,闻孟子之贤,愿见之,而不能得见,後得侍於我而为之卿,遂得同朝相见,故甚喜之。今乃又弃去寡人而归处於室,我不知可以继今日之後,而使寡人得相见否?故以此问孟子。孟子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孟子意欲使王继今日之後,当自来就见,故云不请见,固我心之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至“盍为我言之”,时子,齐王之臣也,言自见孟子已往,他日齐王又谓其臣时子曰:我今欲以中国授孟子,为筑其室,教养一国之子弟,故赐予以万锺之禄,使其诸大夫与一国之人皆有所敬法,时子何不为我以此言说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陈臻也,是孟子弟子也。时子於是因陈臻而以齐王之言使陈臻告於孟子也。“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至“是为欲富乎”,是陈子乃以时子所告齐王之言而告於孟子,孟子乃答之曰:然如是也,夫时子又安知其有不可也?如使我欲富其禄,我以辞去十万之禄而受其万,是以为我欲其富乎?云“乎”者,是不为欲富也。孟子欲以此言距时子也。“季孙曰:异哉,子叔疑”,季孙、子叔二子皆孟子弟子也,季孙知孟子意不欲遂时子之言,而心尚欲孟子就之,故但言异哉,弟子之所闻也,子叔疑之,亦以为可就。“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至“有私龙断焉”者,孟子又言齐王使己为政之道,既以不得用,则我亦以辞之而止於其室矣;又欲以子弟之教,而使我为卿,以与我万锺之禄。人亦谁不欲其富贵乎?然以此者,是亦犹独於富贵之中,私登龙断之类也。以其耻之,所以言然。“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至“自此贱丈夫始矣”者,孟子又言古之所以为市者,以其有无相贸易耳,有司者但治其争讼而不征税也,有贱丈夫,则必求丘龙堁断之高者而登之,以左右占望,见市中有利,罔罗而取之,人皆以为贱丈夫焉,故後世亦从而征取其市中之税。以其所以征商之税於後世者,亦自此贱丈夫登龙断而罔市利为之始矣,故曰“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周礼》有司关、司市,是有司者也。
○注云“古者,谓周公前,《周礼》有关市之征”。
○正义曰:此盖前篇说之详矣,此不复说。
孟子去齐,宿於昼。有欲为王留行者,昼,齐西南近邑也。孟子去齐欲归邹,至昼地而宿也。齐人之知孟子者,追送见之,欲为王留孟子行。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危坐而言留孟子之言也,孟子不应答,因隐倚其几而卧也。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齐,敬。宿,素也。弟子素持敬心来言,夫子慢我,不受我言。言而遂起,退欲去,请绝也。曰:“坐!我明语子:孟子止客曰:且坐,我明告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往者鲁缪公尊礼子思,子思以道不行则欲去。缪公常使贤人往留之,说以方且听子为政,然则子思复留。泄柳、申详亦贤者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二子常有贤者在缪公之侧劝以复之,其身乃安矣。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长者,老者也。孟子年老,故自称长者。言子为我虑,不如子思时贤人也,不劝王使我得行道,而但劝我留,留者何为哉?此为子绝我乎?又我绝子乎?何为而愠恨也。
[疏]“孟子去齐”至“绝子乎”。
○正义曰:此章指言惟贤能安贤,智能知微,以愚喻智,道之所以乖也。“孟子去齐,宿於昼,有欲为王留行”者,昼,齐之近邑也,言孟子去齐欲归邹,至昼而宿,齐人见之,有欲为王留行者也。“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言为王留行者,危坐而说留孟子之行,言孟子乃隐倚其几,但卧而不应答也。“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後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客,为王留行者也。齐,敬也。宿,素也。言客见孟子不应答其言,但隐几而卧焉,遂欲退,乃曰:弟子素齐敬其心而後方敢言留夫子之行,夫子今乃卧而不听其言,自今请绝,於此後勿复更敢见夫子矣。“曰:坐,我明语子”,孟子遂止客且坐,言我分明言告於子。云自昔缪公至“长者绝子乎”,是皆明告之言也。言往日鲁国缪公无人於子思之侧以导达其意,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於鲁缪公之侧以称誉其贤,则泄柳、申详不能安其身。以其子思之於缪公,师道也,非求容者也,故缪公无人於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之於缪公,臣道也,则求容者也,故无人於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今孟子所以言此者,是谓齐之士不能为王谋安於孟子未去之前,逮至出昼,然後方为留行,此所以隐几卧而不答也。齐之留行之士不知以此,但以为孟子不应,遂不悦,而请勿复见。如此,是留行之士不以安子思而谋安孟子,但请勿复见为言,以其自绝於孟子矣。故孟子所以言:子为长者虑,而不及於子思,是子绝其长者乎,是长者绝子矣。以其不以安子思而谋安孟子於未去之前,是为孟子虑者,不及子思,特欲为泄柳、申详之所为耳。故孟子所以有是言之,以晓其所以隐几而卧不应之意也。长者,孟子以年已之老,自称为长者也。
○注“昼,齐西南近邑”。
○正义曰:盖以邹在鲁,而鲁又在齐之西南上,孟子去齐归邹,至昼而宿,是知昼之地为齐之西南近邑者也,故云近邑。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尹士,齐人也。干,求也。泽,禄也。尹士与论者言之,云孟子不知,则为求禄。濡滞,淹久也。既去,近留於昼三日,怪其淹久,故云士於此事则不悦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齐人,孟子弟子,以尹士之言告孟子也。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子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曰,夫尹士安能知我哉?我不得已而去耳,何汲汲而驱驰乎!予三宿而出昼,於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我自谓行速疾矣,冀王庶几能反覆招还我矣。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归志。浩然,心浩浩有远志也。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孟子以齐大国,知其可以行善政,故恋恋望王之改而反之,是以安行也。岂徒齐民安?言君子达则兼善天下也。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於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於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後宿哉!”我岂若狷狷急小丈夫,恚怒其君而去,极日力而宿,惧其不远者哉。《论》曰:“悻悻然小人哉。”言已志大,在於济一世之民,不为小节也。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尹士闻义则服。
[疏]“孟子去齐”至“士诚小人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大德洋洋,介士察察,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也,此之谓也。“孟子去齐”者,言孟子去齐而归邹也。“尹士语人曰”至“士则兹不悦”,尹士,齐人也,尹士见孟子去齐而宿於昼,乃语人曰:不知齐王不可以为汤、武之王,则是孟子蒙昧而不明鉴也;知齐王不可为汤、武之王,然且自邹至齐而为仕,则是孟子干求其禄也。今自千里之远而见齐王,不遇不行其道,故复去而归。然而三宿而後方出昼而行,是何其濡滞淹久也。我则以此不悦之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齐人,为孟子弟子也。高子以此尹士语人之言而告於孟子。“曰:夫尹士恶知予哉”至“而後宿哉”,孟子答高子,以为夫尹士者,安知我之志哉!我千里而见王,是我欲行道也。不遇於齐王,不得行其道,故去,岂我心之所欲哉!我不得已而去之矣,我三宿而後出昼邑而行,於我心尚以为急速也。齐王如能改之,使我得行其道,则必反留我回耳。夫出昼邑,至三宿而齐不我追而还齐国,我然後浩浩然有归志也,我虽然有浩然归之之志,然而岂肯舍去王哉?王犹可足用为之善政,王如用我,则岂徒使齐国之民安泰,天下之民亦皆安泰矣。王庶几能改而反我,我日常望之於王矣。我岂若狷狷急小丈夫,恚怒其君而去,为其谏於君而不受,则悻悻然心有所怒而见於面容,去则极日力而後方止宿哉!孟子如此,所以云然也。“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尹士闻孟子言之以此,故服其义,而言於孟子曰:士实小人也。以其不能知孟子之意,有如此矣。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道也。於路中问也。充虞谓孟子去齐有恨心,颜色故不悦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彼时前圣贤之出,是其时也,今此时亦是其一时也。五百年王者兴,有兴王道者也。名世,次圣之才,物来能名,正於一世者,生於圣人之间也。七百有馀岁,谓周家王迹始兴,大王、文王以来,考验其时,则可有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孟子自谓能当名世之士,时又值之,而不得施。此乃天自未欲平治天下耳,非我之愆,我固不怨天,何为不悦豫乎?是故知命者不忧不惧,与天消息而已矣。
[疏]“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至“吾何为不豫哉”。
○正义曰:此章指言圣贤兴作,与天消息,天非人不因,人非天不成,是故知命者不忧不惧也。“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至“不尤人”,言孟子归邹,弟子充虞於路中问孟子曰:夫子若有不悦豫之颜色,然前日虞闻夫子有言,君子之人,凡於事不怨恨於天,不见过於人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至“吾何为不豫哉”,孟子答充虞,以谓彼时圣贤之所出,是其时也,此时今时,亦是其一时也。五百年之後,必有王者兴,为於其间亦必名世大贤者,今自周兴,大王、文王以来,已有七百有馀岁矣,以其年数推之,则过於五百年矣,以其时考之,而其时亦可有也。今天自未欲平治天下也,如天欲使平治天下,则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此孟子所以归於天命,道行与不行,皆未尝有不悦之色也,故曰“吾何为不豫哉”。盖孟子所以言此者,以其自谓能当名世之士,而时又值不得施尔。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休,地名。丑问古人之道,仕而不受禄邪?怪孟子於齐不受其禄也。曰:“非也。於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崇,地名。孟子言不受禄,非古之道。於崇,吾始见齐王,知其不能纳善。退出,志欲去矣。不欲即去,若为变诡,见非太甚,故且宿留。心欲去,故不复受其禄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於齐,非我志也。”言我本志欲速去,继见之後,有师旅之命,不得请去,故使我久而不受禄耳。久,非我本志也。
[疏]“孟子去齐”至“非我志也”。
○正义曰:此章指言禄以食功,志以率事,无其事而食其禄,君子不由也。“孟子去齐,居休”,休乃地名也,言孟子去齐,乃居於休之地,盖齐邑下之地也。“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公孙丑问孟子曰:夫为仕而不受爵禄,古之道诚然乎?丑以其怪孟子於齐不受禄,故以此问之。“曰:非也。於崇吾得见王”至“非我志也”者,孟子答之曰:我非不受禄也,亦非古之道如此也。然我於崇之地,我始得见於齐王,知王不能纳善,故退而有去之心。又其不欲遽变为苟去,故於禄有所不受也。无他,以其道不行,不敢无功而受禄也。已既去,而齐王续以宾师之命而礼貌之,故由足为善,遂不敢请去,是以久留於齐,非我之志也,但不得已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