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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卷四

南宋 四書章句集注 朱熹 著

述而第七此篇多記聖人謙己誨人之辭及其容貌行事之實。凡三十七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好,去聲。述,傳舊而已。作,則創始也。故作非聖人不能,而述則賢者可及。竊比,尊之之辭。我,親之之辭。老彭,商賢大夫,見大戴禮,蓋信古而傳述者也。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脩春秋,皆傳先王之舊,而未嘗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蓋不惟不敢當作者之聖,而亦不敢顯然自附於古之賢人;蓋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辭之謙也。然當是時,作者略備,夫子蓋集群聖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雖述,而功則倍於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識,音志,又如字。識,記也。默識,謂不言而存諸心也。一說:識,知也,不言而心解也。前說近是。何有於我,言何者能有於我也。三者已非聖人之極至,而猶不敢當,則謙而又謙之辭也。

  子曰:「德之不脩,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尹氏曰:「德必脩而後成,學必講而後明,見善能徙,改過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聖人猶憂,況學者乎?」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閒暇無事之時。楊氏曰:「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子曰:「此弟子善形容聖人處也,為申申字說不盡,故更著夭夭字。今人燕居之時,不怠惰放肆,必太嚴厲。嚴厲時著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時亦著此四字不得,惟聖人便自有中和之氣。」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復,扶又反。孔子盛時,志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如或見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則無復是心,而亦無復是夢矣,故因此而自歎其衰之甚也。程子曰:「孔子盛時,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及其老也,則志慮衰而不可以有為矣。蓋存道者心,無老少之異;而行道者身,老則衰也。」

  子曰:「志於道,志者,心之所之之謂。道,則人倫日用之間所當行者是也。如此而心必之焉,則所適者正,而無他歧之惑矣。據於德,據者,執守之意。德者,得也,得其道〔一〕於心而不失之謂也。得之於心而守之不失,則終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於仁,依者,不違之謂。仁,則私欲盡去而心德之全也。功夫至此而無終食之違,則存養之熟,無適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於藝。」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闕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義理之趣,則應務有餘,而心亦無所放矣。此章言人之為學當如是也。蓋學莫先於立志,志道,則心存於正而不他;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學者於此,有以不失其先後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外交養,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於聖賢之域矣。

  〔一〕「德者得也,得其道」,清仿宋大字本作「德則行道而有得」。吳英以為後者非朱熹定本之文,故不取,詳本書附錄四書章句集注定本辨。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脩,脯也。十脡為束。古者相見,必執贄以為禮,束脩其至薄者。蓋人之有生,同具此理,故聖人之於人,無不欲其入於善。但不知來學,則無往教之禮,故苟以禮來,則無不有以教之也。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憤,房粉反。悱,芳匪反。復,扶又反。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啟,謂開其意。發,謂達其辭。物之有四隅者,舉一可知其三。反者,還以相證之義。復,再告也。上章已言聖人誨人不倦之意,因并記此,欲學者勉於用力,以為受教之地也。程子曰:「憤悱,誠意之見於色辭者也。待其誠至而後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復告爾。」又曰:「不待憤悱而發,則知之不能堅固;待其憤悱而後發,則沛然矣。」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臨喪哀,不能甘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哭,謂弔哭。日之內,餘哀未忘,自不能歌也。謝氏曰:「學者於此二者,可見聖人情性之正也。能識聖人之情性,然後可以學道。」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舍,上聲。夫,音扶。尹氏曰:「用舍無與於己,行藏安於所遇,命不足道也。顏子幾於聖人,故亦能之。」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萬二千五百人為軍,大國三軍。子路見孔子獨美顏淵,自負其勇,意夫子若行三軍,必與己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馮,皮冰反。好,去聲。暴虎,徒搏。馮河,徒涉。懼,謂敬其事。成,謂成其謀。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師之要實不外此,子路蓋不知也。謝氏曰:「聖人於行藏之間,無意無必。其行非貪位,其藏非獨善也。若有欲心,則不用而求行,舍之而不藏矣,是以惟顏子為可以與於此。子路雖非有欲心者,然未能無固必也,至以行三軍為問,則其論益卑矣。夫子之言,蓋因其失而救之。夫不謀無成,不懼必敗,小事尚然,而況於行三軍乎?」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好,去聲。執鞭,賤者之事。設言富若可求,則雖身為賤役以求之,亦所不辭。然有命焉,非求之可得也,則安於義理而已矣,何必徒取辱哉?蘇氏曰:「聖人未嘗有意於求富也,豈問其可不可哉?為此語者,特以明其決不可求爾。」楊氏曰:「君子非惡富貴而不求,以其在天,無可求之道也。」

  子之所慎:齊,戰,疾。齊,側皆反。齊之為言齊也,將祭而齊其思慮之不齊者,以交於神明也。誠之至與不至,神之饗與不饗,皆決於此。戰則眾之死生、國之存亡繫焉,疾又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謹也。尹氏曰:「夫子無所不謹,弟子記其大者耳。」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史記三月上有「學之」二字。不知肉味,蓋心一於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樂至於如此之美,則有以極其情文之備,而不覺其歎息之深也,蓋非聖人不足以及此。范氏曰:「韶盡美又盡善,樂之無以加此也。故學之三月,不知肉味,而歎美之如此。誠之至,感之深也。」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為,去聲。為,猶助也。衛君,出公輒也。靈公逐其世子蒯聵。公薨,而國人立蒯聵之子輒。於是晉納蒯聵而輒拒之。時孔子居衛,衛人以蒯聵得罪於父,而輒嫡孫當立,故冉有疑而問之。諾,應辭也。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將死,遺命立叔齊。父卒,叔齊遜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其後武王伐紂,夷、齊扣馬而諫。武王滅商,夷、齊恥食周粟,去隱于首陽山,遂餓而死。怨,猶悔也。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況其君乎?故子貢不斥衛君,而以夷、齊為問。夫子告之如此,則其不為衛君可知矣。蓋伯夷以父命為尊,叔齊以天倫為重。其遜國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則視棄其國猶敝蹝爾,何怨之有?若衛輒之據國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語明矣。程子曰:「伯夷、叔齊遜國而逃,諫伐而餓,終無怨悔,夫子以為賢,故知其不與輒也。」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飯,符晚反。食,音嗣。枕,去聲。樂,音洛。飯,食之也。疏食,麤飯也。聖人之心,渾然天理,雖處困極,而樂亦無不在焉。其視不義之富貴,如浮雲之無有,漠然無所動於其中也。程子曰:「非樂疏食飲水也,雖疏食飲水,不能改其樂也。不義之富貴,視之輕如浮雲然。」又曰:「須知所樂者何事。」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劉聘君見元城劉忠定公自言嘗讀他論,「加」作假,「五十」作卒。蓋加、假聲相近而誤讀,卒與五十字相似而誤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記作為「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加正作假,而無五十字。蓋是時,孔子年已幾七十矣,五十字誤無疑也。學易,則明乎吉凶消長之理,進退存亡之道,故可以無大過。蓋聖人深見易道之無窮,而言此以教人,使知其不可不學,而又不可以易而學也。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雅,常也。執,守也。詩以理情性,書以道政事,禮以謹節文,皆切於日用之實,故常言之。禮獨言執者,以人所執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也。程子曰:「孔子雅素之言,止於如此。若性與天道,則有不可得而聞者,要在默而識之也。」謝氏曰:「此因學易之語而類記之。」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葉,舒涉反。葉公,楚葉縣尹沈諸梁,字子高,僭稱公也。葉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問而問者,故子路不對。抑亦以聖人之德,實有未易名言者與?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未得,則發憤而忘食;已得,則樂之而忘憂。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數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學之篤耳。然深味之,則見其全體至極,純亦不已之妙,有非聖人不能及者。蓋凡夫子之自言類如此,學者宜致思焉。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好,去聲。生而知之者,氣質清明,義理昭著,不待學而知也。敏,速也,謂汲汲也。○尹氏曰:「孔子以生知之聖,每云好學者,非惟勉人也,蓋生而可知者義理爾,若夫禮樂名物,古今事變,亦必待學而後有以驗其實也。

  子不語怪,力,亂,神。怪異、勇力、悖亂之事,非理之正,固聖人所不語。鬼神,造化之跡,雖非不正,然非窮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輕以語人也。謝氏曰:「聖人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惡,則我從其善而改其惡焉,是二人者皆我師也。尹氏曰:「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則善惡皆我之師,進善其有窮乎?」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魋,徒雷反。桓魋,宋司馬向魋也。出於桓公,故又稱桓氏。魋欲害孔子,孔子言天既賦我以如是之德,則桓魋其奈我何?言必不能違天害己。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幾及,故疑其有隱,而不知聖人作、止、語、默無非教也,故夫子以此言曉之。與,猶示也。程子曰:「聖人之道猶天然,門弟子親炙而冀及之,然後知其高且遠也。使誠以為不可及,則趨向之心不幾於怠乎?故聖人之教,常俯而就之如此,非獨使資質庸下者勉思企及,而才氣高邁者亦不敢躐易而進也。」呂氏曰:「聖人體道無隱,與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行,去聲。程子曰:「教人以學文脩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

  子曰:「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聖人,神明不測之號。君子,才德出眾之名。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恆者,斯可矣。恆,胡登反。○「子曰」字疑衍文。恆,常久之意。張子曰:「有恆者,不貳其心。善人者,志於仁而無惡。」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亡,讀為無。三者皆虛夸之事,凡若此者,必不能守其常也。張敬夫曰:「聖人、君子以學言,善人、有恆者以質言。」愚謂有恆者之與聖人,高下固懸絕矣,然未有不自有恆而能至於聖者也。故章末申言有恆之義,其示人入德之門,可謂深切而著明矣。

  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射,食亦反。綱,以大繩屬網,絕流而漁者也。弋,以生絲繫矢而射也。宿,宿鳥。洪氏曰:「孔子少貧賤,為養與祭,或不得已而釣弋,如獵較是也。然盡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為也。此可見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知。」

  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識,音志。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嘗妄作,蓋亦謙辭,然亦可見其無所不知也。識,記也。所從不可不擇,記則善惡皆當存之,以備參考。如此者雖未能實知其理,亦可以次於知之者也。

  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見,賢遍反。互鄉,鄉名。其人習於不善,難與言善。惑者,疑夫子不當見之也。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疑此章有錯簡。「人潔」至「往也」十四字,當在「與其進也」之前。潔,脩治也。與,許也。往,前日也。言人潔己而來,但許其能自潔耳,固不能保其前日所為之善惡也;但許其進而來見耳,非許其既退而為不善也。蓋不追其既往,不逆其將來,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唯字上下,疑又有闕文,大抵亦不為已甚之意。程子曰:「聖人待物之洪如此。」

  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為遠者;反而求之,則即此而在矣,夫豈遠哉?程子曰:「為仁由己,欲之則至,何遠之有?」

  陳司敗問昭公知禮乎?孔子曰:「知禮。」陳,國名。司敗,官名,即司寇也。昭公,魯君,名裯。習於威儀之節,當時以為知禮。故司敗以為問,而孔子答之如此孔子退,揖巫馬期而進之,曰:「吾聞君子不黨,君子亦黨乎?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取,七住反。○巫馬姓,期字,孔子弟子,名施。司敗揖而進之也。相助匿非曰黨。禮不娶同姓,而魯與吳皆姬姓。謂之吳孟子者,諱之使若宋女子姓者然。巫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孔子不可自謂諱君之惡,又不可以娶同姓為知禮,故受以為過而不辭。吳氏曰:「魯蓋夫子父母之國,昭公,魯之先君也。司敗又未嘗顯言其事,而遽以知禮為問,其對之宜如此也。及司敗以為有黨,而夫子受以為過,蓋夫子之盛德,無所不可也。然其受以為過也,亦不正言其所以過,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可以為萬世之法矣。」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和,去聲。反,復也。必使復歌者,欲得其詳而取其善也。而後和之者,喜得其詳而與其善也。此見聖人氣象從容,誠意懇至,而其謙遜審密,不掩人善又如此。蓋一事之微,而眾善之集,有不可勝既者焉,讀者宜詳味之。

  子曰:「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莫,疑辭。猶人,言不能過人,而尚可以及人。未之有得,則全未有得,皆自謙之辭。而足以見言行之難易緩急,欲人之勉其實也。謝氏曰「文雖聖人無不與人同,故不遜;能躬行君子,斯可以入聖,故不居;猶言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公西華曰:「正唯弟子不能學也。」此亦夫子之謙辭也。聖者,大而化之。仁,則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備也。為之,謂為仁聖之道。誨人,亦謂以此教人也。然不厭不倦,非己有之則不能,所以弟子不能學也。晁氏曰:「當時有稱夫子聖且仁者,以故夫子辭之。苟辭之而已焉,則無以進天下之材,率天下之善,將使聖與仁為虛器,而人終莫能至矣。故夫子雖不居仁聖,而必以為之不厭、誨人不倦自處也。」可謂云爾已矣者,無他之辭也。公西華仰而歎之,其亦深知夫子之意矣。

  子疾病,子路請禱。子曰:「有諸?」子路對曰:「有之。誄曰:『禱爾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禱久矣。」誄,力〔一〕軌反。禱,謂禱於鬼神。有諸,問有此理否。誄者,哀死而述其行之辭也。上下,謂天地。天曰神,地曰祇。禱者,悔過遷善,以祈神之佑也。無其理則不必禱,既曰有之,則聖人未嘗有過,無善可遷。其素行固已合於神明,故曰:「丘之禱久矣。」又士喪禮,疾病行禱五祀,蓋臣子迫切之至情,有不能自已者,初不請於病者而後禱也。故孔子之於子路,不直拒之,而但告以無所事禱之意。

  〔一〕「力」原作「九」,據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孫,去聲。孫,順也。固,陋也。奢儉俱失中,而奢之害大。晁氏曰:「不得已而救時之弊也。」

  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坦,平也。蕩蕩,寬廣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於物,故多憂戚。」程子曰:「君子坦蕩蕩,心廣體胖。」

  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厲,嚴肅也。人之德性本無不備,而氣質所賦,鮮有不偏,惟聖人全體渾然,陰陽合德,故其中和之氣見於容貌之間者如此。門人熟察而詳記之,亦可見其用心之密矣。抑非知足以知聖人而善言德行者不能也,故程子以為曾子之言。學者所宜反復而玩心也。

  泰伯第八凡二十一章。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泰伯,周大王之長子。至德,謂德之至極,無以復加者也。三讓,謂固遜也。無得而稱,其遜隱微,無跡可見也。蓋大王三子:長泰伯,次仲雍,次季歷。大王之時,商道寖衰,而周日強大。季歷又生子昌,有聖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泰伯不從,大王遂欲傳位季歷以及昌。泰伯知之,即與仲雍逃之荊蠻。於是大王乃立季歷,傳國至昌,而三分天下有其二,是為文王。文王崩,子發立,遂克商而有天下,是為武王。夫以泰伯之德,當商周之際,固足以朝諸侯有天下矣,乃棄不取而又泯其跡焉,則其德之至極為何如哉!蓋其心即夷齊扣馬之心,而事之難處有甚焉者,宜夫子之歎息而贊美之也。泰伯不從,事見春秋傳。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葸,絲里反。絞,古卯反。葸,畏懼貌。絞,急切也。無禮則無節文,故有四者之弊。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君子,謂在上之人也。興,起也。偷,薄也。張子曰「人道知所先後,則恭不勞、慎不葸、勇不亂、直不絞,民化而德厚矣。」吳氏曰:「君子以下,當自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愚按:此一節與上文不相蒙,而與首篇慎終追遠之意相類,吳說近是。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夫,音扶。啟,開也。曾子平日以為身體受於父母,不敢毀傷,故於此使弟子開其衾而視之。詩小旻之篇。戰戰,恐懼。兢兢,戒謹。臨淵,恐墜;履冰,恐陷也。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門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難如此;至於將死,而後知其得免於毀傷也。小子,門人也。語畢而又呼之,以致反復丁寧之意,其警之也深矣。程子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君子保其身以沒,為終其事也,故曾子以全歸為免矣。」尹氏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曾子臨終而啟手足,為是故也。非有得於道,能如是乎?」范氏曰:「身體猶不可虧也,況虧其行以辱其親乎?」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孟敬子,魯大夫仲孫氏,名捷。問之者,問其疾也。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自言也。鳥畏死,故鳴哀。人窮反本,故言善。此曾子之謙辭,欲敬子知其所言之善而識之也。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遠、近,並去聲。貴,猶重也。容貌,舉一身而言。暴,粗厲也。慢,放肆也。信、實也。正顏色而近信,則非色莊也。辭,言語。氣,聲氣也。鄙,凡陋也。倍,與背同,謂背理也。籩,竹豆。豆,木豆。言道雖無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脩身之要、為政之本,學者所當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顛沛之違者也。若夫籩豆之事,器數之末,道之全體固無不該,然其分則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程子曰:「動容貌,舉一身而言也。周旋中禮,暴慢斯遠矣。正顏色則不妄,斯近信矣。出辭氣,正由中出,斯遠鄙倍。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籩豆之事則有司存。」尹氏曰「養於中則見於外,曾子蓋以脩己為為政之本。若乃器用事物之細,則有司存焉。」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校,計校也。友,馬氏以為顏淵是也。顏子之心,惟知義理之無窮,不見物我之有間,故能如此。謝氏曰:「不知有餘在己,不足在人;不必得為在己,失為在人,非幾於無我者不能也。」

  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與,平聲。其才可以輔幼君、攝國政,其節至於死生之際而不可奪,可謂君子矣。與,疑辭。也,決辭。設為問答,所以深著其必然也。程子曰:「節操如是,可謂君子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弘,寬廣也。毅,強忍也。非弘不能勝其重,非毅無以致其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體而力行之,可謂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謂遠矣。程子曰:「弘而不毅,則無規矩而難立;毅而不弘,則隘陋而無以居之。」又曰「弘大剛毅,然後能勝重任而遠到。」

  子曰:「興於詩,興,起也。詩本性情,有邪有正,其為言既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覆,其感人又易入。故學者之初,所以興起其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於此而得之。立於禮。禮以恭敬辭遜為本,而有節文度數之詳,可以固人肌膚之會,筋骸之束。故學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為事物之所搖奪者,必於此而得之。成於樂。」樂有五聲十二律,更唱迭和,以為歌舞八音之節,可以養人之性情,而蕩滌其邪穢,消融其查滓。故學者之終,所以至於義精仁熟,而自和順於道德者,必於此而得之,是學之成也。按內則,十年學幼儀,十三學樂誦詩,二十而後學禮。則此三者,非小學傳授之次,乃大學終身所得之難易、先後、淺深也。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為少矣,特以道學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詩,如今之歌曲,雖閭里童稚,皆習聞之而知其說,故能興起。今雖老師宿儒,尚不能曉其義,況學者乎?是不得興於詩也。古人自洒埽應對,以至冠、昏、喪、祭,莫不有禮。今皆廢壞,是以人倫不明,治家無法,是不得立於禮也。古人之樂:聲音所以養其耳,采色所以養其目,歌詠所以養其性情,舞蹈所以養其血脈。今皆無之,是不得成於樂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難。」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之由於是理之當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程子曰:「聖人設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戶曉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爾。若曰聖人不使民知,則是後世朝四暮三之術也,豈聖人之心乎?」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好,去聲。好勇而不安分,則必作亂。惡不仁之人而使之無所容,則必致亂。二者之心,善惡雖殊,然其生亂則一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才美,謂智能技藝之美。驕,矜夸。吝,鄙嗇也。程子曰:「此甚言驕吝之不可也。蓋有周公之德,則自無驕吝;若但有周公之才而驕吝焉,亦不足觀矣。」又曰:「驕,氣盈。吝,氣歉。」愚謂驕吝雖有盈歉之殊,然其勢常相因。蓋驕者吝之枝葉,吝者驕之本根。故嘗驗之天下之人,未有驕而不吝,吝而不驕者也。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易,去聲。穀,祿也。至,疑當作志。為學之久,而不求祿,如此之人,不易得也。楊氏曰:「雖子張之賢,猶以干祿為問,況其下者乎?然則三年學而不至於穀,宜不易得也。」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好,去聲。篤,厚而力也。不篤信,則不能好學;然篤信而不好學,則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則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則亦徒死而已。蓋守死者篤信之效,善道者好學之功。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見,賢遍反。君子見危授命,則仕危邦者無可去之義,在外則不入可也。亂邦未危,而刑政紀綱紊矣,故潔其身而去之。天下,舉一世而言。無道,則隱其身而不見也。此惟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者能之。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世治而無可行之道,世亂而無能守之節,碌碌庸人,不足以為士矣,可恥之甚也。晁氏曰:「有學有守,而去就之義潔,出處之分明,然後為君子之全德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程子曰:「不在其位,則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問而告者則有矣。」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摯,音至。雎,七余反。師摯,魯樂師名摯也。亂,樂之卒章也。史記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洋洋,美盛意。孔子自衛反魯而正樂,適師摯在官之初,故樂之美盛如此。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侗,音通。悾,音空。侗,無知貌。愿,謹厚也。悾悾,無能貌。吾不知之者,甚絕之之辭,亦不屑之教誨也。蘇氏曰:「天之生物,氣質不齊。其中材以下,有是德則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故馬之蹄齧者必善走,其不善者必馴。有是病而無是德,則天下之棄才也。」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言人之為學,既如有所不及矣,而其心猶竦然,惟恐其或失之,警學者當如是也。程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不得放過。纔說姑待明日,便不可也。」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與,去聲。巍巍,高大之貌。不與,猶言不相關,言其不以位為樂也。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唯,猶獨也。則,猶準也。蕩蕩,廣遠之稱也。言物之高大,莫有過於天者,而獨堯之德能與之準。故其德之廣遠,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語形容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成功,事業也。煥,光明之貌。文章,禮樂法度也。堯之德不可名,其可見者此爾。尹氏曰:「天道之大,無為而成。唯堯則之以治天下,故民無得而名焉。所可名者,其功業文章巍然煥然而已。」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治,去聲。五人,禹、稷、契、皋陶、伯益。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書泰誓之辭。馬氏曰:「亂,治也。」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适,其一人謂文母。劉侍讀以為子無臣母之義,蓋邑姜也。九人治外,邑姜治內。或曰:「亂本作乿,古治字也。」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稱孔子者,上係武王君臣之際,記者謹之。才難,蓋古語,而孔子然之也。才者,德之用也。唐虞,堯舜有天下之號。際,交會之間。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際,乃盛於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猶但有此數人爾,是才之難得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春秋傳曰,「文王率商之畔國以事紂」,蓋天下歸文王者六州,荊、梁、雍、豫、徐、揚也。惟青、兖、冀,尚屬紂耳。范氏曰:「文王之德,足以代商。天與之,人歸之,乃不取而服事焉,所以為至德也。孔子因武王之言而及文王之德,且與泰伯,皆以至德稱之,其指微矣。」或曰:「宜斷三分以下,別以孔子曰起之,而自為一章。」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閒,去聲。菲,音匪。黻,音弗。洫,呼域反。閒,罅隙也,謂指其罅隙而非議之也。菲,薄也。致孝鬼神,謂享祀豐潔。衣服,常服。黻,蔽膝也,以韋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溝洫,田間水道,以正疆界、備旱潦者也。或豐或儉,各適其宜,所以無罅隙之可議也,故再言以深美之。○楊氏曰:「薄於自奉,而所勤者民之事,所致飾者宗廟朝廷之禮,所謂有天下而不與也,夫何間然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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