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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先正事略选》·清先正事略选卷四

清朝 清先正事略选 李元度 著

沈光文(附张士■〈木郁〉)
徐枋(附戴易、巢鸣盛、沈医生)
沈寿民
汪渢
郭都贤(附陶汝鼐、郭金台)
何宏仁
李天植(附郑婴垣、刘永锡、陆元泓)
邵以贯(附张廷宾)
余增远(附周齐会)
恽日初(附子寿平)
祁班孙(附魏耕)
陆宇■〈火鼎〉
周元懋
傅山
张怡
李灌(附甯浤)
夏汝弼(附郭履跹)
唐访(附瞿龙跃)
张盖(附申涵光、殷岳)
李世熊
董说
芮城(附汤泰亨、戴笠、徐白)
李魁春
陈南箕(附弟觏)
邓大临
张若化(附弟若仲)
夏道一(附李孔昭、张翼星、杜越)
杜浚(附弟芥)
王大经
吴光
陈五簋(附朱之宣、李尝之)
八大山人
一壶先生
沈光文(附张士■〈木郁〉)
乌虖!沧桑改革之际,贞臣遗老□托而逃者众矣,而踪迹莫奇于四明沈先生。
先生名光文,字文开、一宇斯庵;鄞人也。少以明经贡太学。乙酉,豫于画江之师,授太常博士。丙戌,浮海至长垣,再豫琅江诸军务;晋工部郎。戊子,闽师溃而北,扈从不及。闻粤中方建号,乃走肇庆;累迁太仆卿。□□□□阳,航海至金门。闽督李率泰方招徕故国遗臣,密遣使以书币招之;先生焚其书、返其币。时粤事不可支,先生遂留闽思□□□泉州之海口,浮家泛宅;忽飓风大作,舟人失维,飘泊至台湾。时郑成功尚未至,台湾为荷兰所占据;先生从之,受一厘以居,极旅人之困,勿恤也。遂与中土音耗绝,海上亦无知先生生死者。
辛丑,成功克台湾,知先生在,大喜;以客礼见。时海上诸遗老多依成功入台,亦以得见先生为喜,握手相劳苦。成功令麾下致饩,且以田宅赡之。亡何,成功卒,子锦嗣,颇改父之臣与政,军亦日削;先生作赋有所讽。或谗之,几至不测;乃变服为浮屠,逃入台之北鄙,结茅罗汉门山中以居。或以好言解之于锦,得免。山旁有伽溜湾者,番社也;先生于其间教授生徒。不足,则济以医;叹曰:『吾廿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帝于地下耳;而卒不克,命夫』!已而锦卒,诸郑复礼先生如故。
癸丑,王师下台湾;诸遗臣皆物故,先生亦老矣。闽督姚启圣一招之,先生辞;姚公贻书问讯曰:『管宁无恙』?因许遣人送先生归鄞。会姚公卒,不果。而诸罗令季麒光,贤者也;为粟肉之继,旬日一候门下。时耆宿已尽,而寓公渐集;乃与宛陵韩文奇、关中赵行可、无锡华衰、郑廷桂、榕城林奕丹、山阳宗城、螺阳王际慧等结诗社,所称「福台新咏」者也。寻卒于诸罗,葬焉。后人遂居台,蕃衍成族。
先生居台三十余年,目见郑氏三世盛衰。前此诸公述作多佚于兵燹,惟先生得保天年于承平后,海东文献推为初祖。所着「花木杂记」、「台湾赋」、「东海赋」、「檨赋」、「桐花赋」、「古今体诗」,志台湾者皆取资焉。邑子全谢山尝令游台者访先生文集,竟得之以归;凡十卷,录入「甬上耆旧诗」。乌虖!先生依依故园,与蔡子英之在漠北同;然以子英之才,岂无述作,卒委弃于绝域,识者惜焉。先生灵光岿然,得以其集重见于世为台人破荒,亦少慰虞渊之恨矣。
同时有张先生士■〈木郁〉者,惠安人;崇祯癸酉副榜。明亡,遯迹台湾,居东安坊。杜门不出,日以书史自娱。辟榖三年,惟食茶果。寿至九十九,乃终。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一下。
徐枋(附戴易、巢鸣盛、沈医生)
先生姓徐氏,名枋,字昭法,江苏长洲人;俟斋,其别字也。
父忠节公汧,崇祯戊辰进士;官谕德。南都立,迁少詹事。屡疏诋马、阮,为所齕;乞病归。乙酉六月,苏州破,正衣冠投虎邱新塘桥下死之(事具「明史」)。
先生弱冠,举崇祯壬午乡试。忠节公将殉国,先生号泣欲从死;忠节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自是,隐居终其身,足不入城市。初避地汾湖,已迁芦区、迁金墅,往来灵岩、支硎间;终于涧上草堂。地当天平山麓,后人就草堂立祠祀焉。
先生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称海内三遗民。性峻洁,键户不与人接。书法孙过庭,昼宗巨然,间法倪、黄;自署秦余山人。海内得其遗墨,争宝之。蔡制军毓荣慕其名,具书币属其友人通意;却之。汤文正抚吴,屏驺从、徒步造门者再,卒不见;叹息而返。所往来,惟寿民及莱阳姜实节、崑山朱用纯、同里杨旡咎、山阴载易、宁都魏禧、门弟子吴江潘耒暨南岳僧洪储数人而已。黄冈杜浚于并世人独重先生及寿民,自愧不如。先生耐寒饥,不纳人一丝一粟;惟洪储时急而周之曰:『此世外清净食也』。尝绝粮数日,黄九烟造之,出画箑俾鬻于市,无售者;比曰:『此黄九烟诗画也』。乃得银数钱归。而先生及九烟皆怒,以为泄九烟名,趣返其值。先生豢一驴甚驯,通人意;日用间有所需,则以所作书画卷置簏于驴背,驱之;驴独行及城闉而止,不阑出一步。见者争趣之,曰:『高士驴至矣』!亟取卷,以日用所需物如其指,备而纳诸簏;以为常。
康熙三十三年卒,年七十有三;遗命不受吊。商邱宋荦时抚吴,以不得一致赙襚于先生为憾。所着「居易堂集」二十卷,文辞健拔,意在扶植世教,无一谀墓酬应之作。又有「二十一史文汇」、「通监记事类聚」、「读史稗语」、「读史杂钞」、「建元同文录」、「管见」等书。子文止、文行,有父风;早卒。
戴易字南山,山阴人;少从刘念台先生学。游〔吴〕门年七十余矣,与先生一见,相得称老友。先生歾,仅一孙,饘粥不继,谋葬诸祖莹不获。南枝曰:『吾特为俟斋任此事』。相度经年,得地于邓尉之西真如坞;谓潘耒曰:『地在梅花深处,与高士宜』。第索直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会有黄山之游,南枝募于人,无应者;乃矢愿卖字以给之。南枝故善八分书,非其人不可得;至是榜于门,每幅一钱,赀遂集。又相旁地,并卖之耳。南枝贫无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贸字也,铢积寸絫,不妄费一钱。一苍头饥不能忍,辄逃去;己则寄食僧舍中,语及徐先生,必流涕云。
巢鸣盛字端明,号崆峒。幼孤,事母至孝。祟祯丙子,举于乡。甲申明亡,母亦歾;即筑室于墓,颜其草堂曰「永思」、阁曰「止阁」,而自号止园。三十七年,跬步不离墓次。康熙十九年卒,年七十;俟斋为定私谥曰「贞孝先生」。
洪储字退翁,兴化李氏子。出家,住灵岩最久。南都覆,吴、越兴义旅,退公实左右之。辛卯被逮,诸义士争救之,久而免;好事如故。或戒之;曰:『忧患得其宜,汤火亦乐国也』。俟斋先生曰:『每岁三月十九日,退翁必素服焚香,北向挥涕拜;二十八年如一日耳』。
退公嗣法弟子满天下,其最曰正志,故大学士嘉鱼熊公开元也。初入山,执爨事;退公一见,辄知为非常人。其次曰宣城沈麟生,故监司寿狱子。寿狱死国事,麟生抱王裒之痛,遂祝发事退公。后居姚江,名大瓠。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一上。
沈寿民
耕岩姓沈氏,讳寿民,字眉生;世为宣城人。性孤峭,不妄言笑。为文好深湛之思;江右艾千子至宛陵,盛称之。一时声华之盛,江上二沈遂与吴中二张埒;二张谓天如、受先,二沈谓崑铜及先生,不以名位为甲乙也。
明崇祯丙子,诏行保举法;巡抚张国维以先生应诏。时流寇躏中原,特起杨嗣昌于苫块,倚以办贼;而嗣昌以熊文灿之招抚为尝试,逍遥司马堂。先生伏阙上疏,谓『纲常正而后可以正世风;金革夺情,乃陋儒之曲说。即嗣昌迫于君命,亦应躬历戎行,枕戈衽甲。而乃支吾旦夕,安坐京师,军旅之寄一付诸文灿以招抚为上策;天下有不杀人而能生人者乎?有授柄于贼而能摄贼者乎?将来酿祸误国,嗣昌之肉其不足食矣』!疏为通政所格;再上,留中不报。黄忠端公道周叹曰:『此何等事,朝臣不言而草野言之乎!吾辈愧死矣』!于是台臣何楷、钱增、林阑友、词臣刘同升、赵士春相继劾嗣昌,最后忠端有廷辩之事;皆先生发其端也。先生上书报罢,遂弃经生业;与周鹿鏕掩关求王佐之学,所从游者数百人。
无何,而党祸作。阮大铖者,魏阉义儿也,以新声高会招来天下士,冀复起;先生于劾嗣昌疏中及之。于是顾杲、吴应箕等推先生之意,作「留都防乱揭」以攻之;大铖恨甚。及得志,按揭中姓名将尽戮之,而以先生为首;先生变姓名,入金华山中。
南都亡,遂匿迹深山,采藜藿以自食。有知而饷之者,皆峻却;曰:『士不穷,无以见义;不奇穷,无以明操』。郡守朱元锡致十金,辞不获;庋置壁中三年,未尝一发视也。溧阳陈名夏雅善先生;既入相府,特疏荐之,遣使寓书;先生不发函,对使焚之。溧阳意犹未已,先生遗书曰:『龚胜、谢枋得,智非不若皋羽、所南也;而卒殒躯者,由多此物色耳。今之荐仆者,直欲死仆耳』。溧阳叹息,止。自是避人愈坚,足不履城市者三十年。当事或邀之;及半道,望望然去。康熙乙卯五月卒,年六十九。疾革,命门人刘尧枝、施闰章载笔曰:『以此心还天地,此身还父母,此学还孔、孟」。语毕而瞑。
生平重然诺。友人周梅骨死海外,子幼;先生渡海葬之。鹿溪之没也,藐孤为逋负所逼;先生鬻田以偿,始有完卵。与黄梨洲交最笃,别四十余年矣,临没为书永诀,去易箦十有三日耳。「遗集」若干卷、「闲道录」若干卷。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一下。
汪渢
汪先生讳渢,字魏美;浙江钱塘人。少孤贫,力学。与人落落寡谐,人号曰「汪冷」。
举崇祯己卯乡试,与同县陆公培齐名。太守钱君以女妻之;初,盛饰入门,先生诫之,乃屏侍婢,以疏布躬操作。明亡,遂弃科举。姻党欲强之试礼部,出千金视其妻,俾劝驾;其妻曰:『吾夫子不可劝,吾亦不屑此金也』!嗣因兵乱,奉母入天台。海上师起,群盗满山谷;始反钱塘。侨寓北郭外,室如悬磬,处之晏如。
当是时,湖上有三高士之目,先生其一也;当事皆重之。监司卢高尤下士;一日遇先生于僧舍,问汪孝廉何在?先生曰应:『适在此,今已去矣』!卢怅然;不知应者,即先生也。卢尝遣人通殷勤于三高士,约置酒湖船,以世外礼相见。其二人幅巾抗礼,卢相得甚欢;惟先生不至为恨事。已知其在孤山,放船就之;终排墙遁去。先生不入城市,有司或以俸金为寿;不得却,埋之。里贵人请墓铭,馈白金;拒勿纳。始居孤山,迁大慈庵、又迁宝名院;匡床布被外,残书数卷。键户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遇好友,饮酒一斗不醉;气象潇洒,尘事了不关怀。然夜观干象、昼习壬遁,知其耿耿者犹未下也。康熙丁酉,黄先生梨洲遇之于孤山,颇讲龙溪调息法;各赋诗三章。明年,同至葛仙祠。又明年,笑鲁庵中,坐月至三更。是夜寒甚,庵中止布被一,先生与梨洲两背相摩,得少暖气。明日,梨洲入云居访仁庵,先生矢不入城,至清波门别去。魏叔子自江西来访,先生谢勿见;叔子留书曰:『魏美足下:吾宁郡魏禧也,欲与子握手一痛哭耳。足下以寻常游客拒之,则可谓失人』。先生省书大惊,一见若平生欢;临别,执手泣下。先生尝从愚庵和尚究出世法,叔子曰:『君事愚庵谨,岂有意为其弟子耶』?先生曰:『吾甚敬愚庵。然今之志士多为释氏牵去,此吾所以不肯也』。
乙巳七月三十日,终于宝石僧舍;年四十有八。临歾,举书卷焚之,诗文无一存者。起视日影,曰:『可矣』!书五言诗一章,投笔就寝而逝。诗曰:『大化无停晷,道术久殊辙。住世守顽形,问途犹未彻。至人本神运,可会不可说。冰泮水还清,云开月方洁。一旦破樊笼,逍遥从此别』!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一下。
郭都贤(附陶汝鼐、郭金台)
些庵先生姓郭氏,名都贤,字天门;湖广益阳人。父譓,以乡贡知开县。夙有志于道学,从吉州邹先生守益游最久。
先生幼颖异。天启二年进士,授行人;尝册封闽藩。七年,分校顺天乡试,得史可法等六人。历官员外郎,出为四川参议,督江西学政,分守岭北道。崇祯十五年,巡抚江西;黜贪墨、奖循吏,汲汲如不及时。张献忠已逼境,贼骑充斥;先生昼夜缮守御。兵饷无措,乃大曾属僚,凡官司一应供给,皆捐以助饷。左良玉屯兵九江,骄蹇观望;先生恶其淫掠,檄归之,而自募士兵为戍(语见「明史」良玉传)。会有尼之者,遂乞病,弃官入庐山。
逾年,北京陷,悲愤不食。南都建号,史公开阃扬州,荐授南京操江;辞不赴。桂王立肇庆,以兵部尚书召;而先生已祝发为僧矣。先是,洪承畴坐事落职,先生奏请起用。至是,承畴入本朝,经略西南,以故旧谒先生于山中。既得见,馈以金,不受;奉携其子监军,亦坚辞。先生见承畴时,故作目眯状;承畴惊问『何时得目疾』?先生曰:『始吾识公时,目故有疾』。洪默然。宁都魏禧,先生抚江西时所得士也;禧尝上书曰:『先生抱道履德二十年间,所着述之文与所交游造就之士,必有伟论、奇文足以振天下之聋聩,开后世之太平者』。其推重如此。论者谓先生门下史忠正之节义经济、魏叔子之文章,得一已足不朽;可想见师友渊源之盛矣。
先生笃至性,哀乐过人;严而介,风骨崭然。博学强识,工诗文;书法瘦硬,兼善绘事。写竹尤入妙;人得其片纸只字,争珍奇之。祝发后,号顽石;又号些庵。茹苦无定居,初依熊鱼山(开元)、尹洞庭(民兴)于嘉鱼,住梅熟庵;已流寓沔阳,筑补山堂:前后十九年。归结草庐桃花江;复以诗累,客死江宁承天寺。
有女名纯贞,许字黔国公沐氏;国变后,音问梗绝,遂终于家。纯贞能诗,自署曰郭贞女。先生所着有「衡岳集」、「止庵集」、「秋声吟」、「西山片石集」、「破草鞋集」、「补山堂集」、「些庵杂着」等书。时有陶密庵者,与齐名。
陶先生汝鼐,字仲调、一字燮友;宁乡人也。少奇慧;甫龀应童子试,督学徐亮生惊喜得异才,拔冠湖南数郡。崇祯九年,充拔贡生。会上幸太学,群臣请复高皇积分法;祭酒顾九畴奏荐先生才,庄烈帝特赐第一。诏题名,勒石太学。除五品官,不拜;乞留监肆业。癸酉,举于乡;两中会试副榜。南渡后,由翰林待诏,改职方郎;任监军,复授检讨。南都覆,先生剃发沩山,号忍头陀。
生平内行笃:父歾,哀慕终身;事母,曲尽孝养。处族党,多厚德;尝为人雪奇冤、冒险难,活千余人,然不自言也。诗、古文有奇气,书法险劲,名动海内;有「楚陶三绝」之目。所与游,皆天下名士;而与些庵先生尤笃。着有「广西涯乐府」、「嚏古集」、「寄云楼集」、「褐玉堂集」、「嘉树堂集」若干卷;些庵为序之,有「生同里、长同学、出处患难同时同志」之语。楚南遗献,以些庵、密庵两先生为最着云。
同时郭金台,字幼隗;湘潭人。本姓陈氏,恪勤公之祖也。年十二,遭家难,匿中表郭氏,得脱;郭初无子,遂子之。生而状貌奇伟,见者目为异人。弱冠,有声黉序。居家孝友渊默。至慷慨,谈天下事,议论风生。诸监司郡县旌币踵至;吉藩延至邸馆,置醴赋诗,常为倒屣。崇祯己卯、壬子,两中副榜。会举行积分法,屡荐不起;例授官,亦不就。隆武南渡,登乡举。督师何公腾蛟、巡怃堵公允锡先后论荐,授职方郎中,再起监司佥事;皆以母老辞。时献贼既陷湖湘、闯贼溃卒复相继蹂躏,县百里无人烟;乃请于督师,命偏裨练乡兵为守御,全活以万计。晚归隐衡山,著书授徒,口不谈世事;惟论列当时殉难诸人,辄欷歔流涕。及卒,自题其阡曰「遗民郭金台之墓」。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二上。
何宏仁
先生名宏仁,字仲渊,浙江山阴人;陶文简公望龄甥也。幼习外公教,复从念台刘忠正公游。明崇祯丁丑进士,官建平令;有异政。岁久旱,大江以南飞蝗食禾殆尽,独不入建平界。未几,以忧去;蝗遽入北乡,民益神之。寻任高要县,兴水利、清关榷;方锐欲有所施设,复以父艰归。随遭甲申之乱;浙东事起,强以御史召,不得已就职。建白数万言,或行、或不行,而事势已不可支矣。
丙戌五月,江上师溃,公弃官至剡之白峰;自恨不及从亡,作诗投崖而绝。久之复苏,土人守之,得不死。随披剃,从方外游;入陶介山,事山主云藏禅师。随众樵汲,昼夜作苦;同事者为先生难之。先生曰:『吾视出没风涛间眴息生死者何如,而敢言劳苦哉』!然先生犹谓去人境不远,复瓢笠往来缙云、义乌诸山与樵翁、衲子侣,行歌独哭。从此游益远、入山益深,崎岖崖堑,醯盐并绝。所过皆留诗,纪岁月。遇高僧郭莲峰、李征君秘霞,结尘外之友。馆留崇圣寺,藜床风雨,三人者相对嘿语终日,人不测其所以。
居数月,而疾作。先是,己丑四月,先生谓李征君曰:『居此久,幸稍安。顾此中常有戚戚者,行别子飞锡白云之乡耳。今留一函与家人诀,迟其来则示之』。至是病困,令出所缄书读之曰:『吾茹荼齎志,忝厥所生,毁伤莫赎;于国为不忠、于家为不孝。死后,勿棺敛我;当暴棺三日,以彰不忠之罪。三日后,火化入塔,勿祔葬先陇,以彰不孝之罪』!读竟而绝。推先生之心,盖无日不以为悲而得死之□乐也。然其家仍返葬会稽玉几之祖阡,以先生本非出世者,从初志也。
癸未进士余公增远者,字若水;志节士。乱后,躬耕山中,自匿迹;不与人接。先生之葬玉几山也,公子拜求其题主;余公即许诺。至期,以舟迎之来,不赴;顷之,自棹一小艇。径诣墓侧。取旧衣冠,拜墓上;事讫下山,不交一辞。主人使客等共延,恳留饮;则舟中已庋粥一盂、羹莱一豆,取啜毕,急解维去。会葬者百余人,皆目送叹息;谓非先生高节,余公且不易致云。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二下。
李天植(附郑婴垣、刘永锡、陆元泓)
李因仲讳天植,学者称蜃园先生;浙江平湖人。先世多隐德。崇祯癸酉,举于乡。性萧散自得,视世事泊如也。尝曰:『无欲则心清,心清则识朗,识朗则力坚』;时时以诲学者。癸未,子诸生观卒;先生自以有隐慝,痛自刻责,遂绝意仕进。改各确,字潜夫。
国变后,家具荡然;遂与妻别隐陈山,绝迹不入城市。训山中童子自给,自署曰村学究、老头陀。居山十年,有僧开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园,卖文自食;不足,则与其妻为梭鞋、竹筥以佐之。好事者约月供薪米,力辞不受。有司慕其高,往访之;辄踰垣避。所着诗文,皆吊甲申以来殉节者。蜃园者,乍浦胜地,可望见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复能有其园,寄身僧舍;戚友赎蜃园归之,始复与妻居。时年七十矣,子震亦弃诸生,非义一介不取。二老相对,时绝食;则叹曰:『吾生本赘耳,待尽而已』。有馈食者,非其人终不受。或问以身后;曰:『杨王孙之葬,何必棺也』。又十年,蜃园仅存二楹。两耳聋,又苦下坠,终日仰卧。客至,以粉版书相问答。魏叔子来自江西,造其庐;先生视姓氏,则强起,张目视之泣;叔子亦泣。时方绝粮,叔子探囊得银半两赠之,五反不受;固以请曰:『此非盗跖物也』。始纳之;买米为炊,共食而别。叔子属周布衣员、曹侍郎溶纠同志为之继粟,且谋其身后事;吴门徐昭法闻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听其以饿死可也』。已而先生果坚拒。未几,卒。叔子闻之,曰:『吾浅之乎为丈夫已』!
乍浦有郑婴垣者,孤介绝俗,与先生称金石交;先二年,冻死雪中。至是,先生以饿死;临歾,曰:『吾无愧于老友矣』!时康熙十一年也,年八十有二;葬牛桥。所着「蜃园集」,佚;惟「续修乍浦九山志」,世有传本。
又有刘剩庵者,名永锡,字钦尔,魏县人;亦先生友也。崇祯丙子举人,授长洲教谕;署崇明县事,庭无留狱。
未几,遭鼎革,隐居相城。有大吏造其庐,欲强之出;剩庵袒褐疾视曰:『我中州男子,年二十渡漳河、登大丕,跃马鸣鞘;两河豪杰谁不知我!乃以此相逼,将谓我畏死邪』?取壁上剑,将自刎;门人抱持之,得解。
寻移居阳城湖之滨,率妻女织席以食,累日不举火。有遗之粟者,非其人不受。老奴从魏县来,劝之归曰:『室庐,故在也』。剩庵曰:『吾非不欲归;奉君命来此,君亡,义不可归耳』。乃命其子偕老奴归。时岁荒,得食愈艰,杂糠籺作食。妻病,不能下咽,竟饿死。一女许字同邑某氏子,某氏宦于粤,音问阻绝十余年;至是,请于父曰:『儿不辰,遭家国之变。翁家存亡不可知,留此身以累大人,无为也』!遂自经死。而其子之归,中途亦死于盗;是日凶问适至。剩庵既无家,乃买破船一,往来江湖间,时从诸遗老游。尝泛舟中流,鼓枻而歌曰:『白日坠兮野荒荒,逐凫雁兮侣半牛羊;壮士何心兮归故乡』!风水荡激,歌声伊郁;闻者哀之。钱牧斋念其穷,招之往;剩庵曰:『彼为党魁,受主眷,枚卜时天子以伊、传期待;今岂期之邪』!卒不往。后数年,以穷饿死;友人陆元泓葬诸虎邱之山塘。
元泓字秋玉,常熟人;以志节自励。图己像于水墨尺幅中,自号「水墨中人」。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三上。
邵以贯(附张廷宾)
邵先生名以贯,字得鲁;余姚人。性狷洁。明季,石梁陶文觉公之学盛行,姚中沈求如、史子虚,其高第也;顾颇参以禅悟。先生亦从之游,独讲求有用之学。岁饥,纠同志为义仓;桑梓德之。
已而国难作,先生欲死之,以母老不果;遂祝发为头陀,狂走入雪窦山中妙高台。僧道岩者,故鄞广文张廷宾,亦姚产;而沈、史讲会中人也。先生依之,苦身持力,不与人接。鄞故都御史高公斗枢物色得之,曰:『异人也』!遗其二弟从之游。周公囊云亦以僧服居白坑,时时过从。寻以省母,返居潭上园。黄忠端公仲子泽望,志节夙与先生近;至是,来居园中。夜共读谢皋羽「游录」而慕之,曰:『方今豺虎满天下,五岳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卧榻,峰峰有吾两人屐齿』。于是始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逻卒,而二公冠服奇古,频遭诘难;顾不以为苦。亡何,入绝谷,不知所向;方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转,松竹梧桐甚盛,有鸡犬声。趣就之,茅舍一椽,中有幅巾者出,问客何来?则语之以里宅;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乃止宿;则告曰:『是为石屋山。仆故孙公硕肤监军陈从之也。孙公死海上,吾无所依,来此山中;遂与人世绝』。因而相顾,叹曰:『是真桃源矣』!泽望尝曰:『得鲁自甲申后,辅颊间无日不有泪痕;其稍开口笑者,则游山耳』。未几,泽望卒;先生无所向,是益卞急。弃家,投四明山之杨庵。时尚有一妾,先生去,亦为尼庵中;每日晨昏各上堂礼佛,此外虽茗粥不相通。久之,皆卒于庵。先生诗文甚富,散佚无存者。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三下。
余增远(附周齐会)
余先生讳增远,字谦贞、一字若水;会稽人。明崇祯癸未进士,除宝应知县。刘泽清开府淮南,凌轹郡县吏;先生投牒弃官归。画江之役,补礼部主事;迁郎中。事去,逃之山中;郡县逼之,出见,乃舆疾城南以死拒。久之,事得解。草屋三间,不蔽风雨,以鳖甲承漏。聚村童五、六人,授以「三字经」。卧榻之下,牛宫鸡■〈土桀〉,无下足处。晨则秉耒出,与老农杂作;未尝因其贵人而让畔也。同年生王天锡为海防道,欲与话旧;先生以疾辞。天锡披帷直入,先生拥衾不起,曰:『不幸有狗马疾,不得与故人为礼』!天锡执手劳苦。出门未数武,则已与一婢子担粪灌园矣。天锡遥望见之,叹息去。冬、夏一皁帽,虽至昵者不见其科头。先生慨世路偪仄,遂疑荀卿「性恶」之说为确,至欲着论以非孟。康熙己酉十月卒,年六十有五;盖二十有四年不出城南一步也。疾革,黄先生梨洲造其榻前,欲为切脉;先生笑曰:『某祈死二十年以前,反祈生二十年之后乎』!梨洲泫然而别。
同时有周唯一先生者,名齐曾,字思沂,鄞人;先生同年进士也。知广东顺德县事,变社仓为义田,而以社仓之法行之。又仿西北弓箭社法,修仆区沈命之术,盗口口无脱者。国变后,弃官归。遯入剡源,尽去其发为发塚,架险立瓢,榜曰「囊云」;自称无发居士。剡源饶水石,与山僧、樵子出没瀑声口影间。天锡求见,拒之曰:『咫尺清煇,举目有山河之异;不愿见也』。为诗文,机锋电激,汪洋自恣,寓言十九。然清苦自立,胸中兀然有所不可;与若水先生无二也。梨洲尝仿叶水心志陈同甫、王道甫之例,为两先生合志其墓云。
——见原书卷四十五(遗逸)页三下。
恽日初(附子寿平)
先生讳日初,字仲升,号逊庵;武进人也。举崇祯六年乡试副榜。久留京师;十六年,应诏上「备边五策」,不报。知时事不可为,乃归;携书三千卷,隐天台山中三年而两京亡。唐王立福州,鲁王亦监国绍兴,吏部侍郎姜垓荐先生知兵,鲁王遣使聘之;先生意以监国为不然,固辞不起。
犬清兵下浙,避走福州;福州破,走广州。广州复破,乃祝发为浮图,曰明昙;已复至建阳。是时大兵席卷浙、闽、粤三行省,唐王被执死、鲁王亦败走海外,湖广何腾蛟、江西杨廷麟等皆前后破灭;而明遗臣民尚拥残旅,遥奉永明王。金坛人王祈聚众入建宁,属县多响应;于是建阳士民数百人噪于先生之门。固请不得,至建宁见王祈;非初志也。先生曰:『建宁入闽门户,能守则诸郡安然;不厄仙霞关,建宁终不守也。欲取仙霞,宜先取浦城』。乃遣长子桢随副将谢南云先趋浦城,失利;皆死。而御史徐云兵连入数州县甚锐,先生说令夜袭浦城,自督兵继进;会大雷雨,人马冲泥淖,行不能速,将至城下已黎明,军遂溃。大清总督陈锦、李率泰统重兵来围建宁,永明王使兵部尚书揭重熙赴援;先生上书揭公,请迳取浦城、断仙霞岭饷道,徐与围中诸将夹击之。揭公至邵武,不能进;建宁遂破,王祈力战死。先生收散卒,走广信。寻入封禁山中,数月粮尽;喟然曰:『天下事坏散已数十年,不可救正。然庄烈帝殉社稷,薄海茹痛;小臣愚妄,谓即此可延天命。今乃至此,徒毒百姓何益』!遂散众,独行归常州。久之,张煌言与郑成功军薄江宁败走,讹传张公弟凤翼乃先生门人,从师匿。县官将收捕,先生色如常,曰:『吾当死久矣』。既而事解。卒年七十有八,康熙十有七年戊午也。
先生少与杨廷枢、钱禧交,为文章纵丽;于百氏无所不窥,尤喜宋儒书。及从刘念台先生游,学益进。尝上书申救念台,义声震天下。丙戌以后,累至山阴哭祭;为之行状近十万言。晚岁,不得已,归常州,仍服浮图服;而言学者多宗之。无锡高世泰,忠宪公从子也;重葺东林书院。先生与同志,习礼其间。知常州府骆钟泰屡求见,不纳;去官后,与一见,言中庸要领,喜而去曰:『不图今日得聆大儒绪论也』。次子垣,在建宁被掠而不知所终。三子格。
恽格字寿平,后以字行,改字正叔,自号东园草衣生、又曰白云外史。既老,称南田老人。
陈锦破建宁,时年才十三,被掠;锦无子,其妻爱其聪颖,子之。后从锦游杭之灵隐寺,遇逊庵于途;逊庵因与寺主谛晖谋,俟锦妻入寺,绐言『此子宜出家,不然且死』。锦妻故佞佛,留之寺中,泣而去。自是,始得归。以父兄忠于明,不应举;惟攻古文辞。其于画,天性也;山水学王蒙。既与常熟王翬交,曰:『君独步矣!吾不为第二手』。遂兼用徐熙、黄荃法画花鸟,自为题识书之;世称「南田三绝」。宋尚书荦曰:『南田画,吾暗中摸索能辨之』。王太常时敏遣使招之,以方出游,不时至;至则,太常已病革,喜甚,榻前一握手而逝。家甚贫,风雨常闭门饿。然非其人,不与画;视百金犹土芥也。所居殴香馆,倡酬皆一时名宿。
卒年五十四。着有「南田集」。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一上。
祁班孙(附魏耕)
先生讳班孙,字奕喜、小字季郎,山阴人;祁忠敏公次子也。忠敏讳彪佳,明苏松巡抚;少从刘忠正公游。南都破,死节(「明史」列传)。有子二,长理孙,以大功兄弟次其行,称祁五公子;而呼先生为六公子。初,忠敏夫人商氏尝梦老衲入室,生公子。美姿容,白如瓠;而双足重趼颇恶劣,日能行数百里,又时时喜趺跏。娶朱氏,故少师忠定公燮元女孙也。
忠敏靖节之月,东江兵起;恩恤诸忠,而忠敏赠兵部尚书。祁氏群从之长曰鸿孙,故尝与忠敏同受业蕺山;至是,将兵江上,思以申忠敏之志,而先生兄弟倾家饷之。事去,先生之妇翁戒曰:『勿更从事于焦原矣』!不听。祁氏自夷度先生以来,藏书甲江南;其诸子尤豪喜结客,讲求食经,四方簪履麇集。及先生兄弟以故国乔木自任,屠沽浮贩之流兼收并蓄。家居山阴之梅墅,其园亭在寓山,柳车踵至;登其堂,复壁大隧,莫能诘也。慈溪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当,为毫社计桑榆;先生兄弟则与之誓天,称莫逆。耕之谈兵也,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饮;礼法之士莫之许。先生独以忠义,故曲奉之。时其至,则盛陈越酒,呼若耶溪娃以侑觞;又发淡生堂壬遁、剑术诸书供采择,又遍约同里诸遗民如朱士稚、张忠道辈以疏附之。或告变于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耕;有首者曰:『苕上乃其妇家,山阴之梅墅乃其死友所啸聚』。大帅急发兵,果得之;缚先生兄弟去。既谳,兄弟争承;祁氏客谋曰:『二人并命,不更惨乎』?乃纳赂而宥其兄,先生遣戍辽左。其后,理孙竟以痛弟郁郁死,而祁氏家为之破。然君子则曰:『是不愧忠敏子也』。
当是时,禁纲尚疏;宁古塔将军得赂,则弛约束。康熙丁巳,先生脱身遁归;里社中渐物色之,乃祝发于吴之尧峰。寻主毘陵马鞍山寺,所称咒林明大师者也。好议论古今,不谈佛法;每及先朝,则掩面哭泣,然终莫有知之者。癸丑十一月十一日,忽沐浴,曳杖绕堂曰:『我将西归』!入暮,端坐逝。发其箧,有「东行风俗记」、「紫芝轩集」;且得其遗教欲归祔,乃知为山阴祁六公子自关外来者,遂得返葬。
先生性好奇,其东归也,留一妾焉;披缁时,亦累东游。东人或与谈禅,受其法称弟子。尝曰:『宁古塔麻菇,天下第一。吾妾所居篱下出者,又为宁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东人至今诵其风流。妇朱,最工诗;其来归也,与君姑商夫人、姒张氏、小姑湘君时相唱和。商夫人字塚妇曰楚纕、字介妇曰赵璧,以志闺门之盛。先生被难,朱尚盛年;孤灯缁帐数十年,未尝一出厅屏。自先生兄弟歾,淡生堂书星散;论者谓江东文献大厄运也。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一下。
陆宇■〈火鼎〉
先生姓陆氏,名宇■〈火鼎〉,字周明;浙之鄞人也。父世科,明大理卿。先生少与钱忠介公肃乐共学,慷慨有大志。忠介江上之师,先生实左右之。祥兴航海,风帆浪楫得栖迟金鳌牡蛎间,皆一时遗臣烈士出死力奉之,以终剩水残山之局;虽侧踵焦原、糜躯湛族,不计也。方事之殷,余姚黄先生昆弟亦尝戮力共事,先生尝偕其客十数人过梨洲,与共计画;客皆四方知名士。梨洲亦间至其城西田舍;田舍复壁,柳车杂宾死友,每食咄嗟立办,仰视天、俛画地,耿耿者未尝一日忘。其后梨洲知事不济自屏于穷山,先生亦不相闻问。然喜事乃益甚,江湖间多传其姓名,以为异人。康熙癸卯,先生为降卒所诬,捕入省狱。狱具,先生竟得脱归;未至寓而卒。
先生既以好事捧其家产,室中所有惟草荐败絮及古书数百卷。讣闻,家人扫除其室,得布囊于乱书之下;发之,则人头也。其弟春明识其面目,捧之而泣曰:『此故少司马笃庵王公头也』!初,司马兵败,悬首于甬之城阙;先生思收瘗之,每徘徊其下。一日,见暗中有顿首而去者。迹之,走入破屋;先生曰:『子何人』?对曰:『吾渔人也』。先生曰:『子必有异,无吾隐』!其人曰:『余毛明山,曾以卒伍事司马。今不胜故主之感耳』!先生相与流涕;共诣江子云,计所以收其头者。江子云者,故尝与先生共学,又钱忠介部将也;失势家居。会端阳竞渡,游人杂沓;子云红笠握刀,从十余人登城游熙。至枭头所,问守卒曰:『谁戴此头也者』?卒以司马对。子云佯怒曰:『嘻!吾怨家也;亦有今日邪』!拔刀击之,绳绝堕地。先生及明山已豫立城下;方是时,龙舟噪甚,人无回面易视者。先生以身蔽,明山拾头杂稠人而去。先生得头,祀之书室,盖十有二年矣;而家人无知者。至是,春明始瘗之。昔李固死汝南,郭亮左提章钺、右秉鈇鑕诣阙上书,乞收其尸;南阳董班亦往哭,固殉尸不肯去。栾布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彼皆门生故吏,故冒死不复顾。先生于司马非有是也,后感其忠义,遂不措撄当世之文纲,岂不尤贤乎哉!始,先生读书时,有弟子讼师,师不直;先生诣文庙,伐鼓恸哭,卒直其师而后止。归震川尝叙唐钦尧之争同舍生之狱,以为苟生两汉时,即此可以显名当世;在先生视之,寻常琐节耳。先生卒后,梨洲先生志墓石,其文固不后震川也。
先生有子二,女适同邑万斯大。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二上。
周元懋
周先生讳元懋,字柱础、别字德林,鄞县人;尚书文穆公应宾犹子也。以文穆任,累官南京屯部郎中,榷扬关。奉使蜀中归,出知贵州思南府;母忧,未赴任而国难作。先生跌宕自喜,初欲以文章发名成业。及受门资之宠,非其好也;都御史廖大亨曰:『门资岂足屈人,在人自主耳。李卫公非起家任子者乎?唐中叶宰相无其匹矣』。先生乃大喜。
鲁王建国东江,先生服未阕,钱忠介公招之,固辞不出;而破家输饷无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先生恸哭,自沈于水,以救得苏。乃祝发,入灌顶山中。先生故善饮,至是益纵酒。又不喜独酌,呼山僧不问其能饮与不,强斟之;夜以达旦。山僧为所苦,皆逃匿;则呼樵者与饮。樵者以日暮,长跪乞去,固持之;寻亦逃。先生无与共,则斟其侍者。已而侍者醉卧,乃呼月酹之;月落,呼云酹之。灌顶去先生家且百里,酒不时至;又穹山难觅酒徒,乃返其城西枝隐轩。每晨起,辄呼子弟饮;子弟去,则呼他人。或其人他去,则呼酒极之于所往斟之;不遇,则执途之人斟之。于是环所居浮石十里间,望见先生者相率引避;不得已,乃独酌。先生既积饮且病,劝止酒者无算;辄张目不答,或叱之去。惟江湖侠客以事投止者,虽酣醉时辄蹶然起,接之无失词;罄所有输之,惟恐后也。以是尽毁其家。庚寅,呕血不可止,竟卒;年四十。妻俞,亦以毁卒。前太常博士王公玉书哭之曰:『德林兀然狂放于麴糵间,箕踞叫号,俾昼作夜,几不知身在何处、身外有何天地!舍此之外,不知吾身置何所!昔人诗云:「酒满通夜力,事满五更心」。德林烂然长醉,盖期于无复醒时以自全也』。先生不死于水而死于酒,其宋皇甫东生之流与浮石周氏。国变后,披缁者三人:通城佯狂以死,所谓颠和尚者也;顺德苦身持力,毕生不入城市,所谓苦和尚者也;而先生独以「醉和尚」称。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二下。
傅山
阳曲传先生山,字青竹,改字青主,别署公之它、亦曰朱衣道人;又字啬庐。六岁,啖黄精,不乐谷食;强之,乃复饭。少与孙公傅庭共学,读书过目成诵。
明季天下□乱,诸号为搢绅先生者多腐恶不足道,愤之;乃坚苦持气节,不少媕婴。提学袁公继咸为巡按张孙振所诬,孙振阉党也;先生约同学曹良直等诣通政使,三上书讼之,不得达,乃伏阙陈情事。时巡抚吴公甡亦直袁,竟得雪。先生以此名闻天下;马文忠世奇为作传,以为裴瑜、魏劭复出。既曹公任兵科,先生贻书曰:『谏官当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负故人之期』!曹公愯然,即疏劾首辅周延儒、锦衣卫骆养性;直声震一时。先生家世以学行师表晋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气,思见诸实用。时蔡忠襄懋德抚晋,寇已亟,讲学三立书院,亦及军政军器之属;先生往听之,曰:『迂哉!公言非可起而行者也』。
甲申国变,梦天帝锡之黄冠;乃衣朱衣,居土穴养母。明年,袁公自九江羁燕邸,以「难中诗」遗先生曰:『不敢愧友生也』!先生省书恸哭,曰:『呜呼!吾亦安敢负公哉』!甲午,以牵连被逮,抗词不屈;绝粒九日,几死。门人有以奇计救之者,得免。然先生深自吒恨,谓「不若速死为安」;而其仰视天、俯画地者,未尝一日止。如是者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黄冠自放,稍稍出土穴与客接。有问学者,则告之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仁义礼乐即强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欧公以后之文;曰:『是所谓江南之文也』。平定张济者亦遗民,以不谨得疾死;先生抚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妇人以求必死者,有几人哉!呜呼!张生是与沙场之痛等也』。又自叹曰:『弯强跃骏之骨而以占毕朽之,是则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灭者』!或强以宋诸儒之学;则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先生工篆隶、书画,弱冠学晋、唐人,不能肖;得松雪墨蹟稍习之,遂乱真矣。已而,乃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辄苦其难;近降与匪人游,不觉日亲』!于是复学颜太师;谓「书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君子谓先生非止言书也。赵秋谷推先生书为本朝第一;顾深自爱惜,不轻为人写。母丧,贵官致赙,作数行谢之;贵者喜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先生既绝世事,而家传故有禁方,乃资以自活。
子曰眉,字寿髦;能养志。每日樵山中,置书担上;休歇,则取书读之。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访先生,问郎君安在?先生曰:『少需之,且至矣』。俄有负薪归者,先生呼曰:『孺子来,前肃客』!吏部颇惊。抵暮,先生令伴客寝;则与叙中州文献,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尽答也。诘朝,谢先生曰:『吾甚惭于郎君』!先生喜苦酒,自称老蘖禅;眉乃自称小糵禅。或时出游,眉与子共挽车;暮宿逆旅,仍篝镫课读经、吏、骚、选诸书。诘旦必成诵,乃行;否则,予杖。故先生家学,大河以北莫有窥其籓者。尝批「集古录」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读书也』!
康熙戊午,诏举博学鸿儒,给事中李宗孔以先生荐。时年七十有四矣,眉已前卒;固辞不可,乃称疾。有司令役夫舁其床以行,二孙侍;将至克师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于是冯相国溥首过之,公卿毕至;先生卧床,不具迎送礼。魏公象枢乃以其老病上闻,诏免试,放还山。先生与杜征君越尤笃老,命各加中书舍人以宠之。冯公乃诣先生曰:『恩命逾常格,其强入一谢』!先生不可。冯公令宾客百辈说之,遂称疾笃,乃使人舁以入;望见午门,泪涔涔下。冯公强掖之使谢,则仆于地;魏公进曰:『止!止!是即谢矣』。翼日归,相国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今而后,其脱然无累哉』!既而曰:『使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自京师归,大吏咸造庐请谒,先生自称曰「民」。冬、夏着一布衣,帽以毡;或曰:『君非舍人乎』?不应也。
及卒,以未衣黄冠殓。所着「霜红龛集」十二卷,眉诗附焉。先生尝走平定山中,为人视疾;失足,堕崩岩。仆大惊,哭曰:『死矣』!先生旁皇四顾,见有风峪甚深,中通天光;百二十六石柱林立,则高齐所书佛经也。摩挲终日出,欣然忘食。其嗜奇如此。顾宁人尝曰:『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二下。
张怡
张先生怡,字瑶星,初名鹿征;上元人。父可大,明季总兵登莱,死国难。先生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
甲申,流贼陷京师,遇贼将不屈,械系;将肆掠,其党或义而逸之。久之,始归故里;其妻已前死,独身寄摄山僧舍,足不入城市,乡人称白云先生。当是时,三楚、吴越耆旧多立名义,以文行相高;惟吴中徐昭法、宣城沈眉生躬耕穷乡,虽贤士大夫不得一见其面,然而有楮墨流传人间。先生则躬樵汲,口不言诗书;学士词人无所求取。四方冠盖往来日至兹山,而不知山中有是人也。方处士仲舒、余处士公佩岁时问起居,入其室;架上书数十百卷,皆所着经说及论述史事。请贰之,勿许;曰:『吾以尽吾年耳』。已市二瓮下棺,则并藏焉。卒年八十有八。平生亲故,夙市良材为具棺椁;疾革,闻而叹曰:『昔先将军致命危城,无亲属视含殓。虽改葬亲身之椑,未能易也;吾忍乎』?顾从孙某趣易棺,定附身衾衣,乃卒。
乾隆初,诏修「三礼」,求遗书;从孙某以书诣郡太守,命学官集诸生写之。久之未就,书遂无傅者。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三下。
李灌(附甯浤)
先生名灌,字向若;陕西合阳人。幼警敏,读书日尽数千言。明崇祯癸酉举人。甲申之难,痛哭北上,与吕孝廉得璜约同死王事。渡河如晋,其父以书止之,乃不果。弃家东渡,至北郭寺,遂剃发为僧;放浪太华、黄河间。入山采药,或累岁不知所向;或黄冠缁衣,行哭都市。识者曰:『此必李子向若也』!迹之果然,已翩然遁矣。
国初,征书累下,皆引疾不起。行踪奇诞,多寄迹僧房梵宇,与田夫、牧竖伍。又自结茅庵于河浒,终岁屡空,晏如也。性至孝,负经济才,博极秘纬。诗文清雄奇宕,自成一家。与人言,闳衍浩渺,一归本于忠孝。长吏求一见,不可得。晚岁,于乳罗山凿石室以居;得田数十亩,名小桃花源。居数月,遁去。尝游华山,至落雁峰,方移目,有异人飞空而至,与语久之;且曰:『要知未来,但观已往』!语似有道者。先生卒,云中郭君匡庐为题碣曰「逸民李向若先生之墓」;路征君振飞书也。
同时甯柏岩者,名浤,字季腾,自号甯鸠山人;与先生同邑。少补诸生。性古执木强,言动不苟。邑贤令范公器之,招入西河书院,日与讲学论文。雅好古,工考证;发明「四礼」,于丧祭尤笃。国变后,尽室入山,家卧虎冈之北谷;为土室,终岁尸居其中。闲或登梁山临清泉,鸣琴寤歌,非其人即避去。足迹不入城市者垂五十年。
——见原书卷四十六(遗逸)页三下。
夏汝弼(附郭履跹)
夏先生汝弼,字叔直,号莲峰、一号莲冠道人;湖南衡阳人也。生有异禀。明季为诸生,刚介负气。鼎革后,佯狂高蹈,无定踪,岁丁亥,衡、湘兵乱,忽有称莲冠道人者携一童子、囊琴至湘乡之车架山,僦僧楼而止焉。日就古木鸣泉间,藉危石弹琴舒啸。已登白石峰、铜梁山观瀑布,辄数日不返。问其姓氏,不对;人亦莫能测也。邑士萧常赓见而识之,延至家,或歌、或哭;与语及时事,即闭目不答。居月余辞去,莫知所往。后闻其挈家入九嶷山,绝粒死。
先生与王船山交最挚,有遗诗曰「车架山同夕堂作」。夕堂,船山自号也。船山集中,与先生唱和诗尤多。车架山,在湘乡西南九十里;其对峙者曰白石峰。先生尝与船山同游峰巅,为之记;其略曰:『夫以是峰之特立出于群山之表,而其上苍苍无穷者且如彼,是果有所谓「天」耶?抑无所复名之而姑谓之「天」耶?天者,果有所帱欤?则亦宜有所不帱者存,何居乎?其必帱之荒远而始以为大乎?则吾未知其定有天焉者,否也!于是两人者选石而坐,不能去、不能留,歌无声、言无谓,相视久之,不得名其故。日已晚矣,乃遵所登之路而返』。读者谓不减「楚骚」「天问」云。
同县有郭季林先生者,各履跹;崇祯壬午举人。国变,隐居石狮岭下,足不入城市;竹坞药栏,日吟啸其中自乐。所着「涉园草」,王船山「南窗漫记」中盛称之;今不传。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一上。
唐访(附瞿龙跃)
唐先生访,字周之,号汲庵;湖南武陵人。以桂林籍,中崇祯壬午乡试第一;瞿忠宣公式耜见所对「五策」,诧为异人。永明时,特疏奏授庶吉士,掌制诰、备顾问;上「六代中兴法戒书」,奉敕入楚南联络勳镇。既知事不可为,乃痛哭祝发,筑食苦庵以终,号食苦和尚;自为之记。其略云:『和尚早遭荼苦,十岁遭父冤。中遭刖,已伸复蹶,今蹶已甚。和尚所遭,尚未有艾也。和尚三游燕、四入雒、一过秦,再历吴越、晋赵、闽粤乃返楚;赋帝京、记华山,访侯嬴、豫让墓,吊姑苏之台、问五湖之棹。渔舟不返,屈、宋同归。每入名山,喜独游,夜游雨、游雷、游雪、游石。喜蠢僧、喜瘦,喜燃炬夜坐大石上;喜卧佛阁反锁,鬼叩门、饥鼠窜瓦。喜与古人遇,牵其裾,平反其狱;不受古人欺。和尚喜筑庵,凡遇山水佳处,诛茅葺竹、负土洗石;扶石起对立如人,与揖、与诙语、与默坐,然后置庵。庵成,居十余日,即厌弃别徙如前。庵前高竹数本、短竹百数十本。庵侧水高二尺,来自二溪;至庵合,去复分。野草无算;白鸭一,足跛。庵后峻岭,无人迹,有木客。有大猿,时似老翁咳;穷奇、貙貘、■〈鼠主〉鼯、■〈豸殳〉貜、猩猩、狒狒、元兔、白麑之属无算。和尚以有明万历四十五年(丁巳)十月朔二日生,行年三十又一岁又八十八日为戊子元旦,筑食苦庵成;乃告母兄及妻妾暨友人:自今以往,呼我「食苦和尚」。以戊子元旦始,元旦后六十九日、寒食前一日记』。
又瞿天门先生者,名龙跃;汲庵同县人也。崇祯时拔贡。性嗜游,兀傲自喜。鼎革后,常出亡不归。所至有题咏,自镌绝壁上;纳稿瓢中,自号一杓行脚道人。诗有奇气,多棘塞之音;与汲庵相返。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一上。
张盖(附申涵光、殷岳)
张先生盖字覆舆,一字命士;直隶永年人。少敦气质,以能诗闻,工草书。
甲申之变,谢去学官弟子,悲吟侘傺,遂成狂疾。尝游齐、晋、楚、豫间;归,自闭土室中,饮酒独酌,醉辄痛哭。虽妻子不得见;惟同里申涵光、鸡泽殷岳至,则延入土室,谈甚洽。其为诗,哀愤过情,恒自毁其稿;或作狂草累百过,至不可辨识乃已。久之,狂益甚,竟死。涵光辑其遗稿,仅得百篇;其五言诗尤高简,力诣古人。
涵光字和孟,一字凫盟。父节愍公佳允,死国难(事详「明史」)。凫盟少以诗名河朔间,与殷岳、张盖称畿南三才子。以理学训其两弟,皆能立身扬名。明亡后,绝意进取。晚年,名益高。着有「聪山集」、「荆园少语」诸书。
岳字宗山,鸡泽举人。父太白,明末官陕西副使;忤杨嗣昌,坐法死狱中。宗山上疏,为文乞骸骨。比归,而京师陷;遂入西山,与其弟渊谋举义。事泄,渊被害;宗山匿凫盟家,得免。
顺治初,吏部按旧籍,除知睢宁县。甫之任;凫盟劝之归;慨然曰:『吾岂肯以一官易吾友哉』!遂投劾归。与凫盟晨夕唱和,相乐也。其能诗,自魏、晋以下屏不观;尤不喜律诗。所作惟古人体,莽莽然肖其为人。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一下。
李世熊
先生姓李,胜国诸生也;福建宁化人。名世熊,字元仲,自号寒支子。少豪宕不羁,自经、史、子、集及秦、汉、唐、宋、近代百家无所不览。独好韩非、屈原、韩愈之书,故其为文沈深峭刻、奥博离奇,如悲如愤、如哭如笑;虽非盛世和平之音,盖自称其所遇也。当天启、崇祯间,金瓯未缺,若预知有甲申以后事者。每论古今兴亡、儒生出处及江南北利害、备兵、屯田、水利诸大政,辄慷慨欷歔,惓惓有所属望。为诸生时,九试冠同列;典闽试者争欲物色李生为重,竟不可得。我朝定鼎,闽中尚拥唐王未归命;故大学士黄公道周、何公楷并荐先生,征拜翰林博士,辞不赴。尝上书刘念台先生,悲愤时事;及念台靖节,走福州请褒恤,时间其孤嫠。
丁亥,王师入闽;序应岁贡,辞。自是杜门居,绝迹尘市。有齮齕于郡帅者,帅遣某生移书逼入郡;先生复之曰:『天下人无官者十九,岂尽来高尚。书谓「不出山,虑有不测祸」;夫死生有命。岂遂悬于要津!且某年四十八矣,诸葛瘁躬之日仅少一年、文山尽节之辰已多一岁;何能抑情违性,重取羞辱哉』!时蜚语沸腾,先生矢死不为动;疑谤亦释。先生既以文章气节着,一时名大震。卒卯、壬辰间,建昌溃贼黄希孕剽掠过宁化,有卒摘先生园中二橘,希孕立鞭之;驻马园侧,视卒尽过乃行。粤寇至,燔民屋,火及先生园;其魁刘大胜遣卒扑救,曰:『奈何坏李公居』!当是时,虽盗贼亦知有寒支先生矣。先生积垒块胸中,每放浪山水,以写其牢骚不平之概。尝诣西江,交魏叔子、彭躬庵诸君;相与泛彭蠡、登庐山绝顶,追维闯贼横行时事,太息流涕,不自知其所以然也。乙卯,耿精忠反,遣伪使敦聘;先生严拒之。自春徂冬,坚卧不起,乃得免。
先生自国变后,山居四十余年,乡人宗之;有为不善者,曰:『无使李公知也』!晚自号媿庵,颜其斋曰「但月」。所着「寒支集」、「宁化县志」、「钱神志」、「史感」、「物感」、「本行录」、「经正录」各如干卷。年八十有五,卒于家。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一下。
董说
董先生名说,字雨若,号俟庵,又字月函,浙江乌程人;前明尚书份曾孙也。负异才;年十七为诸生,撰「夕惕篇」以自厉。尝受「三易」之学于石斋黄子。
国变后,祝发为僧,号南潜;从继起大师受佛戒,尽焚其少作。继起者,兴化理宏储退翁也。本李氏,父兆嘉;耻与贼自成同姓,命之曰:『吾祖皋陶为大理氏,所由出也;其复氏「理」』。退翁遭国变,出家。浙东起事,诸亡命者为主之,多画策;连染几及祸。于是徒众皆走,而先生独从不去。先生所与共事继起者,为蘖庵、大瓢。蘖庵者,明大学士嘉鱼熊公开元。大瓢者,宣城沈公麟生;其父寿岳,以故监司死节者也。先生虽遁于僧,顾癖嗜文字,老益笃;相与赏析者,若江夏黄周星(九烟)、吴徐枋(昭法)、金俊民(孝章)、顾芩(云美)、吴江顾有孝(美伦)、徐崧(松之)、乌程韩曾驹(人榖)、嘉兴巢鸣盛(端明)、桐乡张履祥(考夫),皆遗老遁世无閟,而皆与先生善。先生所著书,有「易发」八卷、「河图挂版」、「诗律表」各一卷、「周礼纬」、「律吕考」、「岁差考」、「分野发」、「六书发」、「甲申野语」、「补船长语」、「梦史」、「残雪录」、「扫叶录」、「西荒诗」、「拂烟集」、「丰草庵」、「宝云」诸集,凡三十余种;合题曰「补樵书」。补樵,亦先生自号也。
先生往来浔溪、尧峰间,不常住持;述退翁之言,欲其无所系而道行教立也。其诗清淡荒远,草书尤奇逸。其「首阳咏」曰:『草笠古须眉,首阳一樵子;担柴入都城,闲话青峰里。云有两男儿,饥死西山趾;白发齐太公,泪滴青苹水。还顾召公言,采薇人已矣』。读者可以知其寄托焉。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二上。
芮城(附汤泰亨、戴笠、徐白)
芮先生城,字岩尹;江苏溧阳人。少负异才,博极群书;文行为一时冠。陈名夏、马世俊,皆师事之。
及明亡,弃诸生,躬耕穷山中;高隐杜门,足不履城市者四十年。名夏以大学士归乡,求一见,卒不可得。贻书候问,亦不发视;曰:『山泽之■〈月翟〉,一与贵人接,便丧所守矣』。时人目为真隐。顺治十七年,「海寇」犯江宁,重先生名,礼聘之;先生峻谢不往。所着有「易象传解」、「四诗正言」、「礼记通识」、「纲目分注拾遗」、「沧浪吟」等书。与同县汤泰亨善,析疑问义无虚日。
泰亨亦高士,隐白盘山。岁遇君亲子卯日,辄屏食坚卧不起。年八十五,自知死期;别亲友,手题墓志,沐浴而逝。
又有戴先生笠、徐先生白,皆吴江人;同以高逸着。笠字耘野,明诸生。国变后,入秀峰山为僧。旋反初服,隐居朱家港,教授生徒。土屋三间,炊烟有时绝,而编纂不辍。潘检讨耒,实出其门。白字介白,亦弃诸生隐灵岩山之上沙。种蔬蓺果,捃摭以自给。诗画萧疏,无俗韵。故旧至,扫叶烹泉而已;三十年未尝出山一步也。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二上。
李魁春
李先生魁春,字元英,晚号筠叟;长洲人。故明诸生。与潜忠先生许玉重,以舅甥为莫逆交。当是时,流冠披猖,中原播荡;先生与潜忠论古今节义事,眦裂发竖,恨不能以诸生效死疆场间。
甲申之变,庄烈帝凶问至,北向号哭;家人知其有死志,日夕环守,不得死。后闻潜忠死,叹曰:『玉重死,我何颜独生!既生而无以妥玉重魄,我益滋戾』。乃收其骨,葬白公堤畔;抚恤其家。福王南渡,与同学白同路,赠翰林典籍,私谥曰「潜忠」;不负同志也。先生死志未遂,故身虽存而心实等于死;方袍角巾,屏迹郊野。时直指李某按吴,重先生名,微服过访;相见道姓名,知前进士,赫然为达官者也。直指示劝驾意;先生曰:『昔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称「尽美」,能全孤竹之洁。扬子云曰:「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今鸿已冥矣,弋人犹不忘慕耶?愿全薛方、逢萌之节,拜赐实多!否则,有死而已。且君子爱人以德;既已自误、又复误人,知公不为也』。直指惭谢去;继以「高隐鸿儒」额相赠,先生笑而裂之。遂宁李石如先生(实)令长洲,弃官后侨寓吴门,往来无间。时沈君钦奇,亦弃诸生;与刘剩庵(学博)及先生善。三人者,或终日相对默坐、或慷慨歌泣,外人莫能测也。先生喜种竹,方曲屏障悉画竹,名其斋曰「竹隐」;盖别有寄托,非山涛、王戎意也。生平纂述甚富;鼎革后,委诸烬。今存「春秋三传订疑」,行于世。卒于康熙丁巳,年八十。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二上。
陈南箕(附弟觏)
陈先生名南箕,字狂农;江西安福人。举崇祯丙子副榜。
甲申之变,欲以身殉国,不果;遂弃妻子入欧公山。山界江、楚间,悬崖峭壁,人迹所不到。先生与弟觏,偕隐其中二十余年,几与人世隔。性奇癖厌俗,尝不语;有所欲,则弟视其顾盻指画,辄喻意。间有来访者,与之言不应,拱揖而已;或贻以书,不发视,即焚之。偶有题咏,亦未尝存稿。衣垢敝,不澣濯。糜粥不充,恬如也。
觏字二止,丙子举人。偕兄隐,兄殁恸甚,仍独处万山中;手一编不辍,人罕见其面。邑令张召南心慕之,凌晨徒步往访,以一役自随;入门,阒无人。问奚僮,以深入穷岩对。召南喟然曰:『固知尔主不我见也;但得一登堂足矣』!
先生弱冠时,即与弟同营墓域为左右穴,中通以棂;冀死后得时相见。暇则携书挈壶,读且饮于穴中。其旷达如此。
——见原书卷四十七(遗逸)页二下。
邓大临
先生名大临,字起西,一号丹邱;常熟人。曾祖黻,明嘉靖中举于乡。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服除,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殁也』。时称为真孝廉。
先生幼孤。稍长,能力学,受业江阴黄介子毓祺之门。顺治乙酉,江阴城坚守不下;介子与其门人起兵竹塘应之,先生募兵崇明。事败,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来书为人告变,捕入金陵狱,先生职纳橐饘。狱急,介子以其所着「小游仙诗」、「圜中草」授先生,坐化而逝。当事戮其尸,先生号泣守丧;赎其首,并棺殓送归。当时称介子之门,有徐趋、邓大临;趋,则抗节而死者也。先生自师死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无所遇。
岁辛丑,余姚黄太冲先生读书双瀑院,先生忽造访。双瀑在万山中,人迹殆绝;太冲问『子何以知之』?笑不答。问其所自,甬东。视其行■〈巾帣〉,作道士装;曰:『吾已窜身为黄冠矣』。唱和旬日,与偕至武林,先生上玉皇山去。甲辰,太冲至虞山,先生以精舍馆之;道侣数人,曰张雪崖、顾石宾,皆遗民也。随访熊先生鱼山于乌目、李先生肤公于赤岸,皆先生导之。比太冲返棹,先生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挥涕别。后遂独游名山,卒侘傺而死。论者谓桑海之交,逃于禅者多矣,黄冠中绝少。先生在元门,苦身持力,心耿耿者未尝一日下;可谓无愧师门矣。昆山顾景范尝为作传、太冲志其墓而铭之,以比西汉杨匡云。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一上。
张若化(附弟若仲)
张先生若化字雨玉,号苍峦;福建漳浦之丹山人。弱冠,师事黄忠端公,得闻「明诚」之学。崇祯丙子,举于乡;两上公车不第。而弟若仲以庚辰捷南宫,因留京师。时忠端公以言事下北寺狱,先生微服杂厮役中,时时进狱问起居,左右之。
燕都陷,唐王入闽,征拜御史;数月乞归。事父母,以志养。食贫茹苦,尝捣柏叶代园蔬;诸孙尝之,喀喀不下咽,先生茹而甘之。山居四十年,足不及城市,未尝以姓名通有司。励志独行,不标讲学名。疾恶守义,檩不可犯;虽骨肉至亲,不少假。而恻隐所周,悉力于人者不少靳。时值兵荒,盗贼蜂起;群相戒曰:『慎勿犯张公庐』!终其身,盗不入境;乡人多依以避难。丹山在群山中,巉岩阻绝,日夕云雾往来;茅茨数椽,上漏下湿,豺虎交横。时曳杖登陟,徜徉泉石间,啸歌自得。年六十六,正襟危坐,无疾而终。
子士楷,能继父志,隐居不仕;潜心性命之学,称儒宗焉。
若仲字声玉,号次峦。其学以不欺为本。一嚬笑不苟作,止语默持以敬,若性成焉。崇祯丙子,与兄苍峦同举于乡。庚辰成进士,例选州牧;性廉静,不愿任烦剧,改授益府长史。居官清俭简实,益藩敬礼之。以母病,乞休归。母殁,庐墓三年。
鼎革后,山居五十年,清修独善。艺圃一区,果蔬、薯蓣度给宾祭,余悉种梅竹;栽莳灌溉,身自为之。时蓑笠牵犊,饭陇亩,与野夫杂处。晚岁益务为敦笃,饮人以和;遇乡里有争讼,劝之以诚:久而化焉。邑滨海,有蝗起,群飞蔽天;触禾稼草木叶,噉立尽。民多聚泣,或泥首禳之。独先生所居,数里外无蝗患,里赖以安;时康熙二十九年也。丁卯秋夜,风雨大作,居屋尽拔;先生独寝地上。黎明,人视之,毛发为竦。年八十四岁,以寿终。乡人称其兄弟为丹山二先生,同祀乡贤祠。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一上。
夏道一(附李孔昭、张翼星、杜越)
夏先生道一,字元真;直隶大名人。明崇祯中举人。性高洁,两上春官不第,辄隐居自放。
甲申后,绝意仕进;率子躬耕,削迹不入城市。食不给,每操斤斧作纺车自鬻、或携妇绩线易薪米。市人利其精细,争购之;口不言值,得钱入怀袖,辄短衣行歌,旁若无人。家居自为诗文,写赫蹄寸许;有窥之者,即投之水火。诸子皆不令读书,鞭牛负薪而已。
同时畿辅间以高逸著者,曰李潜夫(孔昭)、张三明(翼星)与杜紫峰(越)。
孔昭字潜夫,蓟州人。性孤峭。前崇祯癸未进士。见时事日非,不赴廷对;以所给牌坊银百二十两留助军需,去隐盘山。甲申都城陷,白衣冠哭田间者三载。入本朝,贞隐不出。会诏求遗贤,巡抚列名以荐;得旨召用;谢不赴。事母至孝,尝刲股愈母疾。妻王氏,于蓟州城陷时殉节;义不再娶。平居教授生徒,所成就者众;及卒,门人私谥「安节先生」。
翼星姓张氏,字三明;左卫人。崇祯末举人。精理学,尤长于「易」。家贫不仕,隐于卜肆,日获百钱以自给。衣履常不完,盛夏犹峨冠毡笠,晏如也。从弟元锡,官总制;屡迎,不一往。有所遗,择其小且劣者受之。其孤介类此。
杜越字君异,号紫峰;容城人。邑诸生,为同郡鹿忠节公高弟。与孙夏峰征君友,互相砥砺。学成,不求闻达,毅然以继往开来为任。家贫,布衣蔬食,授徒自给;一时才俊士,无近远咸师事之。康熙十七年,诏举博学宏词科,有荐先生者;征至都,以老疾乞归。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一下。
杜浚(附弟芥)
杜先生浚,字于皇,号茶村;湖北黄冈人。明季,为诸生;避乱居金陵。少倜傥,尝欲赫然着奇节。既不得有所试,遂刻意为诗,以此闻天下;然不欲以诗人自居也。于并世人,独重宣城沈眉生、吴中徐昭法,自愧不如。其在金陵,与方君仲舒善;且晚过从,非甚风疾雨无间。仲舒,望溪先生父也。金陵为冠盖辐辏之冲,诸公贵人求诗名者踵至;先生多谢绝。钱牧斋尝造访,至闭门不与通;惟故旧或守土吏徒步到门则,偶接焉。门内为竹关,先生午睡或治事,则外键之。关外设座,约客至,视键闭则坐而待,不得叩关;虽大府至,亦然。及功令有排门之役,有司注籍优免;先生曰:『是吾所服也』。躬杂厮舆,夜巡绰,众莫止。嗜茗饮,尝言『吾有绝粮、无绝茶』。既有花塚,因此拾残茗聚封之,谓之茶邱。年七十有七,卒于扬州。丧归,故人谋卜兆;子世济曰:『吾有亲而以葬事辱二、三君子,是谓我非人也』!亡何,世济亦卒。又数年,陈公苍洲来守金陵,始葬诸蒋山北梅花村。先生诗最富,世所传不及十一;手定者四十七册。吴梅村尝言:『吾五言律,得茶村、焦山诗而始进』。阎百诗于时贤多所訾謷,独许先生五律,称为「诗圣」。已刻者曰「双雅堂集」。
弟芥字苍略,号些山;明季诸生。与兄茶村,避乱同居金陵。二先生行身略同而趣各异。茶村峻廉隅。孤特自遂;遇名贵人必以气折之,于众人未尝接言语。用此,丛忌嫉。然名在天下,诗每出,远近争传诵之。先生则退然自同于众人;所着诗歌、古文,虽子弟弗示也。方壮丧偶,遂不复娶。所居室漏且穿,木榻敝帷数十年未尝易;室中终岁不扫除。每日中不得食,儿女啼号;客至,无酒浆:意色间无几微不自适者。行于途,尝避人,不中道;与人言,虽儿童厮舆,惟恐或伤之也。后茶村七年卒,年亦七十有七。有「些山集」。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一下。
王大经
王先生大经,字伦表;江苏东台人。好学,励名节。明季,尝应童子试。鼎革后,授徒养亲,不复出。
康熙间,巡盐御史魏双凤见先生文曰:『当世轶才也』。荐诸朝,辞不起。会诏举博学宏词科,太仆卿郝君浴将荐,先生力辞,乃得免。尝为「巢父、许由论」曰:『天下何为而乱也?王子曰:乱生于求,求生于欲。多所欲,则多所求。强者求之以兵戈,弱者求之以色笑;人求之以智力诈伪,物求之以爪牙角毒。于是有败伦坏纪、寡廉鲜耻、伤类圮族、剥肤横噬、伏尸流血之事,而天下乃驯至于大乱。尧、舜,治乱之圣人也;其为道,孜孜皇皇、己饥己溺。诚恐天下后世有急功利、骛声华者,必藉口尧、舜以阴济其欲而明骋其求,天于是生许由、巢父,使与尧、舜并世而处。有尧、舜而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天下安然各得其所欲、各遂其所求而天下之乱以治;有许由、巢父而一无所欲、一无所求,使天下之贪者廉、躁者静、竞者让,澹焉各怀一无欲无求之意以去泰去甚而天下之乱又以治。然则尧、舜、巢、许者,皆治乱之圣人也。孔子之赞尧、舜也,曰「巍巍不与」、曰「荡荡无名」。彼尧、舜者,绝不以天下介其中而不翦、不斲,监门臣虏。尧、舜之心旷然,一巢、许之心也;其所异,特用耳。虽然,尧、舜以有用为用而许由、巢父以无用为用,终不可谓尧、舜有巢、许之心,巢、许遂无尧、舜之用也。是故尧、舜、巢、许者,皆治乱之圣人也。嗟乎!大庭栗陆之世,其民沕沕穆穆,老死不相往来;人人皆许由、巢父也。自世道渐降、大朴渐漓,而嗜欲日开、营求日甚。膺时遘会者,乘便邀利而无真事功;授徒讲学者,希荣稽古而无真学术;砥饬高行者,世味日深而无真名节:则皆巢、许之罪人也。不观南阳之卧龙乎?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方其躬耕陇亩,若将终身。及应聘而出,卒能辅昭烈、定汉室,称王佐才;继而托孤寄命,鞠躬尽瘁;推古今臣节第一。呜呼!孔明天下奇才,吾不难其才而难其用才之心。然则孔明者,有巢、许之心而出为尧、舜之用者也。使无其心,纵有才亦不可用;国家尚何赖有才臣哉!故吾谓学尧、舜者,必先自学巢、许始』。先生所着,有「周易释笺」、「毛诗备考」、「三礼折衷」、「四书逢源录」、「史论」、「字书正讹」、「医学集要」诸书,皆佚;惟「文集」八卷存。又尝辑「泰州中十场志」十卷、重修「靖江县志」十八卷。卒年七十二。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二上。
吴光
先生姓吴氏,名光,字与岩;武进人。十龄丧母,哀毁如成人,几灭性。比就傅,日诵数千言,有文名。久之,厌帖括;究心经济,务为有用之学。所论着,自成一家言。
甲申之变,恸哭求死不得,取所拟「时务策」并杂着火之。自是绝意人事,结庐于东僻壤。日闭门读「易」;倦则徐步陇亩,与田夫禽叟较量晴雨、话桑麻,嗒焉自放于山水间。大吏物色之,坚谢弗出,作「野翁传」以见志。其略曰:『野翁无姓氏;问其年,亦不记甲子。性不喜城市;虽居城市,胸中自谓有邱壑也,故自号曰野翁。翁为人少可而多怪,落落然寡谐;然实平易近情,虽樵夫牧竖未尝有所忤。少读书,得古人大意。晚年,一切束高阁,编茅插篱庐于中田桑拓间,将终身焉;不复问人间世,亦不复知有人间世。或讶其作苦;翁笑曰:「吾自乐此不疲也」。暇则把壶自倾,不觉歌呼乌乌;而翁更未尝以诗酒问世。所最适意者,荆扉尽掩,抱膝静坐;曰:「吾今日犹能置身羲皇以上也!摽技野鹿,庶未远乎」!既自号野翁,人亦称之曰野翁、野翁云』。先生所着,有「弄丸吟」一卷、「大学格致辨」一卷、「论孟合参」一卷、「中庸说」一卷、「读书录钞」二卷、「五愿斋文集」、「耕娱集」、「遂初集」、「野翁记」共若干卷;而「易粕」十卷,兼穷象数义理,所得尤深。与盩厔李二曲先生善;二曲为作传,以比吴康斋所述之龙潭老人焉。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二上。
陈五簋(附朱之宣、李尝之)
陈先生名五簋,字逸子;湖南攸县人。父来学,兄弟骂贼死甚烈;逸子终身痛之。性兀傲;意所不可,虽贵人必面折其非。
少补弟子员。国变后,痛君亲之难,遂祝发,号南云行脚、一号衲拾残;钱受之宗伯、吴梅村宫詹与先生结方外交,相唱和。工诗,广致书画古玩。尝游吴越,行笈一肩,瓶钵外,皆经史书籍。意气慷概,有古侠士风。其胸中浩浩落落,嬉笑怒骂皆别有故,人莫能恻也。年五十五,卒于西泠;湘潭王山长为之传。同时,有朱子昭者与齐名。
子昭名之宣,湘阴人。少有学行,负气节。鼎革后,隐于樵,自号砍柴行者。戊子义师之役,楚人多与其谋事。后因之成大狱,湖湘遗老株连系类者三百余人;子昭与焉。狱数年始解,集中有「释系奉别陶密庵年丈」诗,指其事也。
李先生尝之,字百艰;湖南平江人,家天岳山之麓。明季,为诸生。入本朝,弃巾服,躬耕读书。生负异才,有智略;兼精壬遁术。绥远将军蔡毓荣耳其名,敦聘入幕府;削平黔、滇,先生谋居多。功成,拟奏授官;力辞归。见亲知贫寠者,立解装周之,随手亲尽;遂遍游衡、岳、九嶷、武当、天台、武夷诸名山。居武夷最久,与高僧遗老结方外交。工诗、古文。书得晋人神韵,人争宝之。着有「百艰诗文集」及「布帆集」、「破草鞋」等集。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二下。
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者,逸其名;故明宗室也。为诸生,世居南昌。
弱冠遭国变,弃家遁奉新山中,祝发为僧。住山二十年,从学者常百余人。临川令胡君亦堂闻其名,延之官舍。年余,意忽忽不自得,遂发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竟日。一夕,裂其浮屠服焚之,还。走会城,独身佯狂市肆间。尝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蹁跹行;市中儿随观哗笑,人莫识也。其侄某留止其家;久之,疾良已。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狂草颇怪伟。亦喜画水墨,芭蕉、怪石、花竹及芦雁、汀凫,翛然无俗韵;人争宝之。饮酒不能尽二升,然喜饮。贫士或市人屠沽邀之饮、辄往;往饮辄醉。醉后,墨沈淋漓,不甚自爱惜。数往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不拒也。士友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举怀数语,谓将以为韈。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酒儿购之。一日忽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然善笑而喜饮益甚;或招之饮,则缩项抚掌,笑声哑哑然。又喜为藏钩拇阵之戏睹酒,胜则笑哑哑数,负则拳胜者背,笑愈哑哑不可止;醉则往往泣下。邵青门客南昌,见山人于北兰寺;握手熟视,大笑。夜宿寺中,翦烛谈;索笔书几上相酬答。山人有诗数卷藏箧中,秘不令人见;题跋尤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尝与北兰寺僧澹公数札,不减晋人语也。山人面微頳,丰下而少须。初为僧号雪个,后更号曰人屋、曰驴汉;最后,号八大山人云。山人负重名,世多知之;然竟无知山人者。山人胸次滂浡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湿絮之遏火,无可如何,乃忽狂、忽喑,隐约玩世。假令山人遇方凤、谢翱、吴思齐辈,其搤捥痛哭当何如也。而世乃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矣。悲夫!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二下。
一壶先生
一壶先生者,不知其姓名,亦不知何许人;盖前明遗老,若雪庵和尚、补锅匠之流亚也。衣破衣、戴角巾,徉狂自放。常往来登、莱间,爱劳山之胜。居数载,去;久之,复来:莫可得而迹也。好饮酒,每行以酒一壶自随;人称之曰一壶先生。知之者饮以酒,即留宿其家;间一读书,辄欷歔流涕而罢,不能竟读也。与即墨黄生、莱阳李生善;两生知其非常人,皆敬事之。或就先生宿、或延先生主其家,然先生对两生每瞠目无语,辄曰『行酒来,余为生痛饮』!两生度其胸中有不平之思,而外自放于酒;尝从容叩之,不答。一日,李生策蹇山行,望见桃花数十株盛开,临深溪一人独坐树下;心异之曰:『其一壶先生乎』?比至,果先生也;方提壶。下马,与先生共饮;醉,别去。先生踪迹既无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所之;已而又来。
康熙二十一年,去即墨久矣,忽又来,居一僧舍;视其容貌蕉萃、神气惝恍异前时。问其所自来,不答。每夜半,即放声哭,哭竟夜。阅数日,自经死;时年垂七十。
——见原书卷四十八(遗逸)页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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