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经部八
癸巳孟子説 四书类
提要
【臣】等谨案癸巳孟子説七卷宋张栻撰是书亦成于乾道癸巳于王霸义利之辨言之最明自序称嵗在戊子缀所见为孟子説明年冬防有严陵之命未及终篇辛夘嵗自都司罢归秋冬行大江中读旧说多不满意従而删正之还抵故庐又二载始克缮写葢其由左司员外郎出知严州退而家居时作也栻之出也以谏除张説为执政故是编于臧仓沮孟子及王驩为辅行两章皆防有寄托于时事至于解交邻章云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也葢未尝委于命而已故修徳行政光启王业者太王也飬民训兵卒殄防仇者句践也末及周平王惟不怒骊山之事故东周
卒以不振其辞感愤亦为南渡而发然皆推阐经义之所有与胡安国春秋传务于借事抒义而多失笔削之防者固有殊焉乾隆四十四年正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总 校 官【臣】陆 费 墀
孟子説原序
嵗在戊子栻与二三学者讲诵于长沙之家塾辄不自揆缀所见为孟子说明年冬防有严陵之命未及终篇辛卯歳自都司罢归秋冬行大江舟中读旧说多不满意从而删正之其存者盖鲜矣还抵故庐又二载始克缮写抚卷而叹曰嗟乎夫子之道至矣微孟子其孰能发挥之方战国之际在上者徒知以彊大威力为事而在下则异端并作充塞仁义孟子独以身任道从容乎其间其见于用则进退辞受无往而不得见于言则精微曲折无一之不尽盖其笃实辉光左右逢原莫非天理之所存也使后之人知夫人皆可以为圣人而政必本于王道邪说防行无所遁其迹而人之类免于夷狄禽兽之归其于圣门岂小补哉今七篇之书广大包含至深至逺而循求有序充扩有方在学者笃信力行何如尔虽然予之于此盖将终身焉岂敢以为成说以传之人哉特将以为同志者讲论切磋之资而已题曰癸已孟子说云者盖将断此而有考于异日也乾道九年十月二十日广汉张栻序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说卷一 宋 张栻 着梁惠王上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逺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乗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乗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取程子云齐语谓某处取某逺近】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梁惠王与孟子相见之初而遽发何以利吾国之问盖自王者之迹熄而霸说盛行一时谋国者不复知义理之为贵专圗所以为利者惠王习夫言利之俗徒见彊弱之相陵巧智之相乗知谋国有利而已是以此问发于见贤之初也孟子告之以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先正其心而引之以当道也于是言利之为害盖王欲利吾国则大夫欲利其家士庶人欲利其身矣上下交骛于利而国其有不危者乎故万乗之国弑君者必千乗之家千乘之国弑君者必百乗之家惟其以利为先而不顾于义则其势必至于不夺则不餍利之所在岂复知有君亲之为重哉然则欲利反所以害之也若在上者躬仁义以为本则在下者亦将惟仁义之趋仁莫大于爱亲义莫先于尊君人知仁义之趋则岂有遗其亲而后其君者乎此其益于人之国可谓大矣盖行仁义非欲其利之而仁义之行固无不利者也其所以反复警告者深切着明王道之本实在于此故重言之曰亦有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作治之也】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濯濯肥泽貌鹤鹤防白貌】王在灵沼于牣鱼跃【牣满也】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鼈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音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顾鸿鴈麋鹿而谓孟子孟子若告之曰贤者何乐乎此则非惟告人之道不当尔而于理亦有未完也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辞气不廹而理则完矣盖王之所谓乐者人欲之私期以自逸者也孟子之所谓贤者而后乐此者天理之公与民偕乐者也文王之诗曰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言文王始欲为此台方经营规度而庶民皆来効其力不日而有成以文王之无欲为庶民主民既安乐矣而文王为台则民亦岂不乐夫君之乐哉经始勿亟庶民子来曰勿亟者以见文王之心惟恐其劳民也曰子来者以言民之乐为如子之趋其父事也文王则勿亟庻民则子来君民之相与如此王在灵囿麀鹿攸伏又曰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重言物之乐其生以见文王之仁被于庶物而民亦乐夫文王之囿如此其蕃且美也曰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此贤者而后乐此者也汤誓曰时日害防予及女偕亡民曰曷时日而丧乎予欲与女偕亡也其厌苦之甚至于此曰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者也嗟乎民一也得其心则子来而乐君之乐失其心则害丧而亡君之亡究其本则由夫顺理与徇欲之分而已人君若常懐不敢自乐之心则足以遏人欲矣常懐与民偕乐之心则足以扩天理矣可不念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塡然鼓之【塡鼓音也】兵刅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歩而后止或五十歩而后止以五十歩笑百歩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歩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宻网也】不入洿池鱼鼈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鼈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饿死者曰莩莩零落也】人死则曰非我也歳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
梁惠王自以其移粟移民为尽心于国而怪其民不加于邻国不知其操术既同虽曰尽心而为之亦何以相远哉故孟子为设五十歩笑百歩之喻欲使之变革当时之为而取法于先王之政也因其好战而以战为喻亦告人之一术也攷孟子所陈不过欲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已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而已盖王者以得民为本而得民之道实在于此故也不违农时数罟不入洿池与鱼鼈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则有以供其养生送死之须而使之无憾曰王道之始者使民养生送死无憾而后王政可以次第而行如下所陈盖其大纲也制民之居各以五亩教之树畜以养其老而五十者得以衣帛七十者得以食肉制民之田一夫授之百亩不夺其时而数口之家可以无饥衣帛食肉必曰五十七十者盖民之欲无穷而桑蚕畜养之利有限苟不为之制则争逐其欲而老者或不得以衣帛食肉矣又使知老者之当养而老幼之有别教亦行乎其中矣于是立之庠序以谨其教庠序之教孝悌为先申云者申其义以告也夫自乡党之间而各立之学以教民孝悌薫陶渐渍之深其君子固有以自得其良心而其小人亦知畏义而逺罪至于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则足以见孝悌之教行于细民虽负戴者亦知有亲而王道成矣又终之曰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老者则衣帛食肉黎民则不饥不寒皆得其所如此此天下所以归徃而王道所由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谓麋谷粟奉养之物而不知収检也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谓视民之死而不知发廪以救也操术若是而以人死归罪于嵗是与刺而杀之者何以异望人之归已不亦难乎故又曰王无罪歳斯天下之民至焉欲使之深自反也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刅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以刅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俑者偶人也】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惠王闻孟子之言至深切也于是有愿安承教之问盖孟子复因前所言而重以晓之夫知以挺与刃杀人之无以异则刃与政之杀人独有异乎此因前所谓何以异于刺人而杀之意也知兽相食人且恶之则率兽食人者又岂不甚可畏乎此因前所谓狗彘食人食涂有饿莩之意也其自奉养之侈知肥其庖廐之肉与马而民之死弗卹也夫岂亦不知其民之可贵有甚于禽兽哉惟其崇欲之故是以冥然安行于率兽食人之事而莫之察尔古者涂车刍灵有形而不备也至为木偶则象人而用之亦云不仁矣故夫子因殉之祸而叹作俑之无后以其不可长世也象人而用之者犹不可而况于使斯民饥而死者乎则其亡国败家也何日之有孟子之言岂独为惠王之药石后之有国者其亦深反复于斯焉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孟乎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易耨耘苖令简易也】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防溺其民王徃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惠王畏秦楚之彊而愤其军师之败欲比死者一洒之是乃不胜其忿欲之私耳孟子所以告之者乃为国之常道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孟子岂徒为是言哉其所施为皆有实事而知其必然也下所陈亦其大纲耳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之安于田里惟其有以仰事俯育故可使民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古者郷有庠党有塾皆明所以修孝悌忠信之教也民知孝悌忠信之为贵则入有以事其父兄出有以事其长上矣爱敬之心笃则其于君之事将如子弟之于父兄有不期然而然者矣民心一则天下孰御焉故曰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盖民心一也有以得乎吾国之民则他国之民亦将归心矣彼方防溺其民吾徃而征之其谁与为敌故曰仁者无敌无敌云者言天下皆归心而无我敌者也又曰王请勿疑夫王政之所以不行者以时君谋利计功之念深每毎致疑而莫肯力行故也使其以先王之治为必可法以圣贤之言为必可信而力行之则孰御焉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苖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苖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由与犹通用】沛然谁能御之
望之不似人君无可敬之仪也就之而不见所畏无可畏之威也卒然而问则又发言之无序也观其威仪聼其发言君子之于人也其大略亦可得矣孟子对以定于一者谓其有以一之则天下斯定矣襄王问孰能一之又对以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盖不嗜杀人者本其良心之能爱者也夫人皆有是心战国之君何独至于嗜杀而不之卹哉惟其沦胥防溺以至此极也于是时而有存不嗜杀之志者则天下之归孰御焉譬之苖槁之时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苖勃然而兴言其应之速也如此又譬之水就下言其从之易也如此盖存不嗜杀之心推而达之则其心气之所感动政教之所薫蒸亿兆虽众举在吾仁爱之中则其心孰不一于此故在我者亲之而无不恱附者矣在我者离之而无不涣散者矣在我者忍之而在彼亦忍于我矣然则不嗜杀人之心人主其可不兢兢业业以养其原乎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钟新铸以血涂之】王曰舎之吾不忍其觳觫【牛恐貌】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冝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逺庖厨也王説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三十斤为一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防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折枝按摩折手节解罢枝也】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防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御临也】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权铨衡也度丈尺也】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
五霸以利率天下充塞仁义之正涂甚矣其为天下后世害也桓文五伯之盛而其为害则又甚焉盖后之人见其一时之功效慕而趋之其心先蠧仁义之说为难入也齐宣王问孟子以桓文之事亦其心平日之所慕向者孟子曰无以则王乎新其旧习使之洒然知有王道之可贵也宣王骤闻斯言意必有甚髙难行之事故曰徳何如则可以王矣孟子蔽之以一言曰保民而王嗟乎斯言也固足以尽王道矣保云者若保赤子之保也宣王自视歉然惧力不足也而不知保民之道虽甚大而其端则不逺患不能体察扩充之耳故孟子引见牛之事以告使知不忍之心已实有之反而推之也夫宣王坐堂上牵牛过堂下而不忍之心于此盖不出于计较作为而其端因物发见也曰是心足以王矣言不忍之心王所固有是足以王者也于是反复明其当时之心而啓告之且谓百姓但见王之隐于牛而不隐于羊故以为以小易大然无伤也是乃仁术也犹言仁之道理也见牛未见羊爱心形于所见是乃仁术也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故逺庖厨是亦此意耳王闻斯言有得于其心而恱谓已虽行之及反而求之则有不能以自得者及孟子抽其端绪以告则戚戚然有动于中当时不忍之意宛然而形也故问此心之合于王道者何故盖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人理之大同由一本而其施有序也岂有于一牛则能不忍而不能以保民者盖方见牛而不忍者无以蔽之而其爱物之端发见也而不能加恩于民者有以蔽之而仁民之理不着也然即夫爱物之端可以知夫仁民之理素具能反而循其不忍之实则其所谓仁民者固可得也故以不能举一羽见舆薪为喻以谓非其力与明之不足于此以不用之故耳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亦以其不用其恩故尔其不用者乃不为而非不能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所谓由一本而推之者也治天下可运于掌者言其易也文王之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盖无非是心之所存也圣人虽无事乎推然其自身以及家自家以及国亦固有序矣推恩足以保四海者爱无所不被也不推恩无以保妻子者息其所为爱之理也故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在于善推所为而已矣如老吾老幼吾幼以及人之老幼是已孟子之意非使之以其爱物者及人盖使之因其爱物以循其不忍之实而反其所谓一本者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此所谓王道也又重言曰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欲其深究其然也权而后知轻重度而后知长短物莫不然而心为甚者言理之轻重长短存于心者尤贵于度而知也盍试思夫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则可见其非不能也亦不为而已矣反复啓告所谓引其君以当道者与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搆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己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縁木而求鱼也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縁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彊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如是孰能御之
孟子复发端以问谓王之欲在于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求遂其所欲而独区区于兴甲兵危士臣结怨于诸侯非特无是理且将召后灾盖以兵力为胜负则当推小大彊弱众寡之计以吾之一而当天下之八其不败亡者几希然于此有道焉小大彊弱众寡盖不必论盖亦反其本而已其本安在特在于发政施仁而已发政施仁则吾国之仕者无不得効其才而天下之士皆愿立于吾朝吾国之耕者各得其时而天下之农皆愿耕于吾野商贾之在吾国者无苛征之患而天下之商皆愿藏于吾市行旅之经吾国者无乏困之忧而天下之行旅皆愿出于吾之涂他国之困于虐政者闻吾之风皆愿赴愬于我而孰能御之夫行王政者其心非欲倾他国以自利也惟其以生民之困苦为己任行吾之所当为而天下归心焉耳夫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自世俗之务功名者言之则以为有志而自圣贤观之苟不本乎公理则特亦出于忮求矜伐之私耳宣王惟汲汲于济其私故颠沛错乱非惟不能克济而祸患从之蹈乎欲者固危殆之道也若由孟子所言以发政施仁为事则是为公理之所存可大之业自尔驯致此天理人欲之分也或者疑孟子劝时君行王政为失孔子尊周之义程子盖尝论之矣曰孔子之时诸侯甚强大然皆周之所封建也周之典礼虽甚废坏然未冺絶故齐晋之霸非挟尊王之义则不能以自立至孟子时则异矣天下之大国七非周所命者四先王之政絶而泽竭矣夫王者天下之义王也民以为王则谓之天王天子民不以为王则独夫而已矣二周之君虽无大恶见絶于天下然独夫也故孟子勉齐梁以王者与孔子之时不同君子之救世时行而已矣愚以为孔子作春秋文王事殷之意也孟子劝时君行王政汤武顺天之心也学者所冝深思而明辨之
王曰吾惽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及防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歳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歳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既详告而申言之矣而宣王方且谓惽不能进意欲孟子扶持其志以其可行者告之欲尝试焉此其见之未眀而信之未笃也孟子复为指陈事实使之可举而行之盖王者之政大要使民有恒心而已民皆有恒心则礼义兴行王政四达而不悖矣然而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盖士服先王之教故徇义而忘利身可困而守不渝至于庶民则又焉可以是而责之乎一有饥寒之廹则利欲动而恒心亡矣恒心既亡则将何所不至无足怪也以至防于罪戾则又从而刑之是岂民之罪哉吾无以养之使之颠越至此是与设网罟以防之者何以异故曰罔民也仁人其忍为此乎故必制民之产使有以仰事有以俯育乐歳固饱矣而凶年亦无死亡之忧然后教之以礼义故人之从之也轻轻云者身无他虑惟上命之从也不然救死之不暇虽日强之其将能乎王欲行仁人之所为则当反其本而已本者何也下所陈农桑之事是也其事与告梁惠王者同盖为国之本也岂特当时所冝然哉实万世之常法也嗟乎是书纲领首篇之义亦略可见矣抑尝攷孟子所以告当时者如对鸿鴈麋鹿之问则曰贤者而后乐此对好乐之问则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庻几乎对好色好货之问则曰太王好色公刘好货徐引之以当道何其辞气不廹也至于梁惠王发何以利吾国之问即应之曰何必曰利齐宣发齐桓晋文之问即应之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公孙丑论管仲晏子之功则曰管仲曽西之所不为而子为我愿之乎宋牼将言交兵之不利则曰先生之号则不可未尝不反复其说而辟之又何其严也自后世观之后数说比之前数者冝若未至甚害而攻之反甚切何欤盖前数者一病为一事耳故防绎其性之端以示之使之晓然知反躬之要则天理可明而人欲可遏矣至如霸者功利之说易以惑人人或趋之则大体一差无徃而非病虽有嘉言善道亦何由入战国之诸侯其失正在乎此故辟之不可以不严圣贤之大防亦可见矣
梁惠王下
庄见孟子曰见于王王语以好乐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庻几乎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庻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管笙也籥如笛而六孔或三孔】举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庻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庄以齐宣王好乐之问问于孟子孟子举之语以告于王因而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啓告者矣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意以为得其所以与民同乐者则今古之乐无以异也问独乐乐与人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人又问与少乐乐与众乐乐而王应曰不若与众是王是非之心未尝亡也则因此而推言所以为乐者若鼓乐于此田猎于此而使百姓疾首蹙頞以相告是君不卹乎民而民亦视之如疾也然则何乐之有若闻钟鼓之声管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羙而欣欣然有喜色以相告乐王之无疾病是君以民为一体而民亦以君为心也然则其乐为何如哉由是观之则与民同其乐者固乐之本也诚能存是心扩而充之则人将被其泽归徃之惟恐后而有不王者乎或曰如孟子之说与民同乐则世俗之乐好之果无伤乎曰好世俗之乐者私欲而与民同乐者公心也能扩充是心则必能行先王之政以追先王之治世俗之乐且将消靡而胥变矣孟子不遽诋其所好而独扩之以公理可谓善啓君者也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徃焉雉者徃焉【刍荛者取薪之人雉兔者猎人】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冝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冝乎
齐宣王以文王之囿为问意者宣王欲盛其苑囿禽兽之观而其奸邪便嬖之臣道防于旁以逢其欲假借文王之事以为言自古奸邪便嬖之逢其君未有不出于此夫文王岂崇七十里之囿哉盖七十里之间文王四时搜田之所及而民以为文王之囿也何以知其然以所谓刍荛者得徃雉免者得徃而知其然也与民同之则民以为小不亦冝乎今齐国之囿乃直王之所自私以肆其娯乐之所耳故有大禁焉四十里之间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爱麋鹿有甚于人者盖蔽于耳目之欲而不知人命之重也然则其为囿也与设阱以待人者何以异民见王自以为乐而不吾卹也又见王设为厉禁贱已而贵物也方且忧畏之不暇宁不以为广乎予读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而后敢入又以见圣贤举措之精宻也盖居是邦则当循是邦之法入境而问焉理之所当然也理之所当然者圣贤未尝不然其文理宻察防意深逺学者不可以为细事忽之而不精思也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呉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劒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齐宣王亦厌夫兵戈之相寻矣是以有交邻国之问孟子则为陈交邻国之道有二端焉若汤文之心盖不忍坐视其民之困穷不惮屈己以感之庻几有以拯其民也若太王之于獯鬻句践之于呉则其势力诚不能以相及若强而与之抗则国将随之是以从而事之也仁者爱人故能以大事小智者知几故能以小事大乐天者安天理者也畏天者钦天命者也其仁如天则天下孰不归之故乐天者保天下而畏天者亦有以保其国焉仁知之分固有间也虽然所谓畏天者亦岂但事大国而无所为耶盖未尝委于命而已也故修德行政以光啓王业者太王也养民训兵以卒殄冦仇者句践也宣王知孟子之言为大内顾不能胜其忿戾之私故以好勇为言孟子因而扩之所以明天理而遏人欲也夫勇有大小血气之勇勇之小也义理之勇勇之大也以血气为勇则其勇不出于血气之内势力可胜利害可绌也义理之勇不以血气势力无所加利害无所绌也故曰王请无好小勇欲其扩于义理也夫圣人非无怒也其动不以血气而以理可怒在彼而理在此圣人何加毫末乎以文武之事观之则可见也诗人之咏文王有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谓文王见宻人之为民害则赫怒整旅以遏止其所行之众而笃周家之福以答天下望周之心是文王之怒以天下而不以已也故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逸书之称武王有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谓君师之任当助上帝以宠绥斯民四方之有罪无罪其责在吾之身天下孰敢有越此志者乎一人逆理而动则武王以为己之耻是武王以天下自任也故曰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孟子既陈文武之事则申告之曰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方战国之际斯民之憔悴于虐政亦既极矣顾乃于此独不一怒而区区于寻干戈较强弱不亦悖乎使王慨然以天下为公不徇血气之小行交邻之道而笃救民之志则王政将以序而举不期于求天下而天下归戴之不暇矣噫血气之怒人主不可有也而义理之怒人主不可无也憎苦言之逆耳而至于杀谏臣忿小夷之不賔而至于中国恶侈欲之不广而至于竭天下之膏血是皆血气之使也其不至于亡国也几希此怒岂冝有乎若夫汉髙帝怒项籍之放弑其主而楚汉之势遂分光武怒王莽之絶灭其宗而炎正之防遂复周平王惟不怒犬戎骊山之事也故东周卒以不振晋元帝惟不怒刘聪青衣之耻也故神州卒以沦亡然则此怒又岂可无乎知彼之不可有而此之不可无则可以见情性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皆山或云朝水名】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夏世谚语】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睊睊侧目相视胥交相也】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舎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太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徴招角招是也【徴招角招所作乐章名】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齐宣王问孟子贤者亦有此乐乎与梁惠王所谓贤者亦乐此乎意有异否曰有异焉大抵惠王之质又下于宣王者方其顾鸿鴈麋鹿盖有矜夸之意而宣王则疑贤者之不肯有此乐也为愈矣孟子之对则各因其材而笃焉其对惠王也告之以独乐之不得其乐明言夏桀之事所以警其骄惰也其对宣王也则陈义以扩其心志所以引而进之也然大意皆主于不当自乐其身当与民同乐而已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谓人固有不得其乐而非其上者不得其乐而非其上固非也然而自人主言之则不当怪其非已而以自反为贵盖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亦非也乐民之乐者以民之乐为己之乐也忧民之忧者以民之忧为己之忧也惟吾乐民之乐故民亦乐吾之乐惟吾忧民之忧故民亦忧吾之忧忧乐不以己而以天下是天理之公也于是又举景公晏子之事盖道其国之故典以告之也景公见先王亦有游观之事欲比而为之是以问其故晏子言古者天子有巡狩之典诸侯有述职之礼无非为民事之故耳巡狩述职之外则又有春秋省耕省敛焉天子则于畿内诸侯则于国中省耕而补不足省敛而助不给盖亦无非民事也民则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谓吾王之出省耕省敛而吾得以蒙休息而頼其助焉则固乐夫吾王之出也然则一游一豫之间亦足为诸侯之法矣今也不然其出也直以肆其欲而已师行以其众行也以其众行而无粮食饥者既不得食而劳者又不得息焉曽不之卹也民既困苦则睊睊然交相为谗以作慝而已方命谓逆天之命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虐民是所以为方命也饮食若流纵极其饮食之欲也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言其从流上下乐逰而忘归也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言其逐欲而不倦也先王之游岂有是哉景公闻晏子斯言而说之则易其游观之意而为卹民之举出舎于郊兴发以补其不足者命大师作徴招角招之乐以见君臣相说之意以晏子之言为爱君而有感于其中也宣王能有取于晏子之言则庶几知所以取于先王矣或曰孟子不道桓文而羞管晏今乃引晏子之言何如盖不道桓文而羞管晏者其大法也其言与事有可取者亦不可没也乐与人为善之心也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己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明堂谓太山明堂本周天子东巡狩朝诸侯之处齐侵地得而有之】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防独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廼积廼仓廼裹糇粮于槖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于槖于囊谓裹糇粮于槖囊也糇粮干粮也思戢用光思安民以光其业也戚掦戚斧也扬钺也】爰方啓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啓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父【亶父大王名】来朝走马率西水浒【率循也浒涯也】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相宇也】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
人皆谓宣王毁明堂者恶其害己而去其籍之意而孟子所以使之勿毁者乃不废饩羊之义盖使王者作则制度典章犹可因是而求故尔于是以行王政告之周家王政自文王始治岐之法即经理天下之法也耕者九一八家各耕百亩而同养公田助而不税也仕者世禄赋之采地也关市讥而不征察非常禁竒衺而已不征其物也泽梁无禁与人共之也罪人不孥不及其妻子也凡此皆王政之纲目也而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盖是四者人情之所易以忽而文王毎笃之不使其独无告也此可见公平均一不遗匹夫匹妇仁人之心王政之本也宣王闻斯言之坦易明白也故有善哉言乎之叹夫天下之患莫大于善善而不能用故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而宣王自谓有好货好色之疾孟子因其自谓有疾如良医之治病随以药之夫好货与好色人欲之流不可为也今王自谓疾在于好货而告之以公刘好货王自谓疾在于好色而告之以太王好色是则有深意矣夫公刘果好货乎哉公刘将迁国于豳使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弓矢斧钺备而后啓行是其所谓好货者欲己与百姓俱无不足之患而已太王果好色乎哉太王与其妃来相宇于岐下方是时也内外无有怨旷焉是其所谓好色者欲己与百姓皆安于室家之常而已夫其为货与色者如此盖天理之公且常者也故再言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夫与百姓同之则何有于己哉人之于货与色也惟其有于己也是故崇欲而莫知纪极夫其所自为者不过于六尺之躯而已岂不殆哉苟惟推与百姓同之之心则扩然大公循夫故常天理着而人欲灭矣此所谓引之以当道者也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曰士师不能治士【士师狱官也】则如之何王曰巳之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
为一国之牧则当任一国之责有一夫不获其所皆吾之罪也能存是心而后有以君国子民矣夫受友之托其孥而冻馁之是负其托也为士师而不能治士是旷其官也友之负托士之旷官则王既知之矣而王独不自念吾受一国之托乃使四境之内不治谁之责欤王顾左右而言他盖有所愧于中也王虽愧于中然有防疾忌医之意故但顾左右而言他使王于此而能沛然达其所愧反躬自责访孟子所以治四境之道而行之则岂不庶矣乎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防逾戚可不慎与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所谓世臣者以其徳业有肖于前人也古者不世官惟其贤可用则君举而用之耳有世臣则国势重盖民望之所归属君心之所倚毗而其世笃忠贞与国同休戚又有非他人比者如伊陟吕伋召虎之徒是也自周衰用不以贤而以世卿见讥于春秋而世家子孙亦复不务自修鲜克由礼甚至于窃国柄为乱阶岂复有古之所谓世臣也哉王无亲臣矣亲信腹心之臣谓世臣也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既无亲臣则取之于踈逺而昔之骤所进者又皆不得其人至于今日亦不知其亡也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舎之者谓何以辨之于初也孟子于是为陈黜陟进退人才之道用人先当求之于世家如不得已则取之于卑且踈者夫使卑逾尊踈逾戚盖非常之举也故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必使卑逾尊踈逾戚可不慎与下所言谨之之道也左右之言勿聼诸大夫之言勿聼必攷于国人之公论虽然诸大夫之言而勿聼此非置疑情于其间也谓大夫虽以为贤又必合以国人之公论然后可耳合诸公论矣则又审之于己明见其所以为贤也所以为不可也然后用之则无贰而去之则无疑既言进退人才之道矣而复及于可杀者何耶盖如舜之于四凶孔子之于少正卯天讨之施有不可已者也曰国人杀之也言非己杀之因国人之公心耳然则其用是人也亦非吾用之国人用之也其去是人也亦非吾去之国人去之也盖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国人之公心即天理之所存苟有一毫私意加于其间则失大同之义而非天之理矣夫人主之职莫大于保民而保民之道莫先于用人故曰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之对无乃太劲矣乎盖明言理之所在以警宣王之心也夫仁义者人道之常也贼夫仁义是絶灭人道也故贼夫恻隠之端至于虐肆行而莫之顾也贼夫羞恶之端至于放僻邪侈而莫之止也夫仁义之在天下彼岂能贼之哉实自残贼于厥躬耳为君若此则上焉断弃天命下焉不有民物谓之一夫不亦冝乎呜呼孟子斯言昭示万世为人上者闻之知天命之可畏仁义之为重名位之不可以恃也其亦兢兢以自强乎
孟子谓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二十两为一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舎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敎玉人雕琢王哉
古人之学本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而治国平天下之道在于此成已成物无二致也故其所欲行者即其平日之所学者其本末先后皆有彛章而不可少紊自非人君信之之笃任之之专则宁终身不用而已矣不肯舎己以徇人也若君人者欲其舎所学以从已则宁得贤者而用之哉夫斲大木而小之则以为不胜任今君子所学者先王之道乃使舎之以从已是岂非斲而小之之比乎委玉人雕琢则亦聼其所为耳倚之以治国家不聼其所为而惟欲其已之从是何异委玉于人而教之以雕琢乎然则君人者亦可以察此矣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乗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燕王哙昬乱以位让子之子之南面行王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怨太子平起兵攻子之不克结难数月死者数万人百姓离志宣王举师攻之是以若此其易也宣王见其胜之之易则遂有取之之意故以问孟子孟子之意欲其以燕民之恱与不恱而騐天命之从违也故举文武之事以告之夫文武岂有利天下之心哉顺天命而不违焉耳人心之所在天命之所存也燕国之乱若此民盖厌之故以万乗之国伐万乗之国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宣王伐之而救其民则可矣若不察于人心天命之所存起利燕之意而欲取之则是以乱易乱其厌苦将又甚矣几何其不复运转而他之乎故曰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徯待也】后来其苏今燕虐其民王徃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彊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齐宣王既取燕而诸侯谋伐之宣王有利燕之心则诸侯有利齐之意矣宣王闻诸侯之将伐已也则又惧焉孟子谓成汤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今宣王以千里而反畏人欲其察夫义利之分也汤之征葛也非利其土地也非利其人民也非利其货财也为其杀黍饷之童子而征之耳故天下信成汤之心其十一征攷之经虽不详见然其征始于葛以至于韦顾昆吾夏桀则其著者也东征而西夷怨南征而北狄怨者言逺至于要荒之外亦无不望其泽之亟加于己也孟子言民之望汤则曰若大旱之望云霓言汤之慰民望则曰若时雨降可见民之望汤精诚切至而汤之抚民浃洽慰满如此夫用兵以伐国而归市者不止于涂耕者不变于野如其常日然则其顺民心而无秋毫之惊扰可知矣盖其用之也诛其君之罪吊其民之久罹于虐而已非有他也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汤未有天下而民固已后之亦犹汝坟之诗称文王为父母也今宣王之伐燕也民望其庻几拯己于水火之中而乃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则是快已之私圗彼之利以乱易乱而已天下素畏齐之彊今见其地倍于曩时而仁政不行焉则将共疾其利争起而圗之固无足怪适足以自召天下之兵也然于此犹有弭祸之防焉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此弭祸之防也虽固已失之于初然使是心一囬则人情犹可复天怒犹可觧四方诸侯亦将畏其义而不敢圗矣此特如反手之间而宣王人欲方炽不能自克故诸侯疾之燕人畔之比及一世而燕昭王复先世之雠湣王卒死于难齐祀不絶如线是其取燕卒所以动天下之兵也岂不信哉
邹与鲁閧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嵗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曽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
邹穆公疾民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孟子谓不可独以此罪民盖我实有以致之也凶年饥嵗斯民转徙流散而君之粟积于仓财积于库有司莫以告而发之是上骄慢以残其下而不卹也夫在上者不以民为心则民亦岂以在上者为心哉善乎曽子之言也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盖其出所以有反也天下未有无其反者人特不察耳是以君子敬其所出也曰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可谓深切矣盖有司视民之死而不之救则民视有司之死而亦莫之救矣此其所以为得反之者也然则于此其可不深自省察而以行仁政为急乎君行仁政而以民为心民之疾痛疴痒无不切于己则民亦将以君为心而亲其上死其长矣此感应之理也然而曽子戒之戒之之语非特为人上者不可斯湏忘也检身者亦当深体之耳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彊为善而已矣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君请择于斯二者滕文公以国小而廹于大邦为虑凡三问孟子孟子告之亦可谓曲尽矣始则以间于齐楚而欲择其强者以事之孟子谓是谋非吾所能及意以为与其望二国之矜己以求安则不若思所以自强而立国盖在人者不可必而在己者有可为凿池筑城与民效死以守之是在我所当为之事为吾所当为而已虽然固国以得民为木凿池筑城固所当为若民心不附虽有金城汤池谁与守乎孟子之意又在于效死而民弗去耳夫使民至于效死而不忍去非得之有素不防然也齐人有筑薛之举文公复有问焉孟子陈太王之事以开广之夫国君死社稷常法也大王去邠而即岐可乎盖大王之去非委其社稷也乃所以创业垂统也谓邠廹近北狄备御之不暇欲以立国而诒厥孙谋惧其难也故徙而东焉其东徙也至于岐山而就居之非择而取此也盖不得不徙也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所谓为善者循天理而不以己私也为善者初不期于后世之有王者而必有王者理则然也故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开久大之规为其可继者而已而不必其成功也若有期于成功之意则欲速而见利私意所生无复可继之实矣上世圣人有制耒耜者有作书契者有易宫室棺椁者其事疑若一圣人可尽为必待厯数圣然后备者圣人因时立政可继之规固尔也后世之事业徃徃如浮花过目随即埽空无可玩味急近功而不为可继耳又从而勉之曰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言在彼者不可得而禁而在已者可得而勉也文公他日又有问焉孟子已陈其义于前日矣又并举二説以告之盖舎是则皆区区智谋之末而非天理之正君子弗道矣夫事以皮币事以犬马事以珠玉本期以保民也而狄人侵陵不已是欲吾土地也曰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谓土地本以养人今为土地之故而使民被其戕贼吾所不忍也其言何其忠厚而不廹邪大王之迁本以全民而不敢必民之归而强民以徙也特曰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此天地之心真保民之主也民心自不庸释乎太王而曰仁人也不可失也非特斯言有以感动之盖民之戴其仁有素矣故曰从之者如归市人之归市也各以其所欲惟恐后也以见其诚心乐趋无一毫强勉之意虽然太王之事非徳盛而达权者不足以与之其次则死社稷之义乃常道耳世守谓受之先王也非身之所能为也受之先王当为先王守之死而后已耳孟子之说不越是二端若外此圗全未见其可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乗舆己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徃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臧仓知平公之所以欲见孟子者为其有礼义也则指摘其礼义之愆使平公之意自觧小人之情盖如此臧仓所以必沮平公者盖知孟子之言信用则己将不得以安于君侧故也原平公之始将见孟子非见善之明也特以乐正子之言而起敬耳使其见之果明则信之必笃何至因臧仓一言而遽止乎乐正子则从而辨之谓丧礼称家之有无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之义也前后贫富不同则棺椁衣衾之羙何怪其有异乎然平公之心既已蔽矣有莫如之何也孟子所以荅乐正子者辞气不廹而理亦无不尽者矣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谓鲁侯之欲行以乐正子之使之也而其中止者以臧仓之尼之也虽或使之或尼之然其行止实非人之所能为予之不遇者盖天而已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岂臧仓所得而沮之乎盖莫之为而为者天也众人违之君子顺之圣人纯焉故孟子谓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而孔子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玩其辞意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说卷一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说卷二 宋 张栻 着公孙丑上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问乎曽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曽西蹵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蹵然蹵踖】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曽西艴然不悦曰【艴然不恱之色】尔何曽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乆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曽比予于是曰管仲曽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曰以齐王由反手也
夫以子路一匹夫事业曽未着于当时而曽西闻其名则蹵然而惧以为已何敢与之班管仲为齐卿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如此其着而曽西闻其名则艴然不恱以为何乃比已于是果何意哉此学者所冝精思力体以究其所以然也一言以蔽之亦在于义利之分而已子路在圣门虽未班乎顔闵之列然观其进徳之勇克己之严盖有诸已而充实者其用力于斯道也乆矣虽其事业不着于时而其规模固王者之道也至于管晏朝夕之所以处已处人者莫非圗功而计利耳故得君之专行政之乆而其事业有限盖不出于功利之中君子不贵也然则其意味相去岂不如碔砆之于羙玉乎学者无慕乎管晏之功而深求乎子路之心则圣人之门可循而进矣虽然子路尝以管仲为未仁夫子之言乃若取之何哉子路兼人其进也甚勇其于管仲盖了然明见其失以为不足道者也而夫子之意则谓观人之法虽见其失而其可取者亦不可废也故举其事功而取之所以涵养子路之恕心也若孟子之答公孙丑则正其本而言之使丑知其方也圣贤答问抑扬自有深意
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乆矣乆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乗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防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置邮传书命者也】当今之时万乗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
公孙丑闻以齐王犹反手之论则益疑而未信故引文武之事以譬之孟子谓文王何可当也谓文王之徳之盛为不可及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其间如太甲沃丁祖乙盘庚皆贤君也而太戊武丁则几于圣矣贤圣之君相望如此其志气之所感发徳泽之所渐被为如何纣去武丁之没实百十有一载而孟子以为未逺者盖武丁之泽其流长故耳故家遗俗之所传流风善政之所被为未泯没而又有贤臣以辅之故虽以纣之无道亦在位又三十四祀而后周代之所谓久而后失之者也然以纣有天下之大而周卒以百里兴亦可见文王之莫可当矣此论其理势之然非谓文王有取商之心也齐人有言盖里谚也理有可取虽里谚之微圣贤亦取之也夫不可为者势与时也夏后殷周之盛王畿不过千里今齐旣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则齐亦有其民矣地不必求辟也民不必求聚也惟当行仁政而已则其王也孰御焉盖自幽王之后王政不复见于天下王者之不作斯民之憔悴皆未有甚于斯时夫其愁苦也深则其思治也切如饥渴者易为饮食也引孔子之言以为证徳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其感通之速也犹解倒悬云者若言其困之极而望之切也事半于古之人而功则倍势与时则然耳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逺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公孙丑以为孟子志在行道若一旦得齐之卿相而道得行焉冝其有以动乎中也丑盖未知夫君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者我也我四十不动心盖省察之精而知其至此时而然也丑以为甚难也故谓过孟贲逺矣孟子告之为是亦不难告子先我而能不动心者盖不动心未足以尽圣贤之蕴也虽然不动心则同而所以不动者则异孟子以集义为本告子则以义为外故在孟子则心体周流人欲不萌而物各止其所者也在告子则力制其欲专固凝滞而能不动者也其所以异者学者可不深究欤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寛博亦不受于万乗之君视刺万乗之君若刺褐夫【褐寛博匹夫被褐者】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防是畏三军者也舎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舎守约也昔者曽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徃矣孟施舎之守气又不如曽子之守约也
公孙丑问不动心有其道否孟子先举北宫黝孟施舎之事言此二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北宫黝期于必为者也肤挠者有所动于体也目逃者有所避于目也不肤挠不目逃盖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也其所不欲受于匹夫者亦不受于万乗之君视讥刺万乗之君若刺匹夫无诸侯威严之可敬以恶声至必以恶声反之是皆必为而无所屈者然但为守其外而犹未及乎守气也若孟施舎推之以无惧则愈矣视不胜犹胜则不以胜负累其中也谓量敌而进虑胜而动是犹以三军为畏者吾则不能为必胜能无惧而已此约其在我守气者也孟施舎似曽子北宫黝似子夏言其气象有似乎二子也曽子明理自克者也孟施舎不竞于外故有似焉子夏笃志力行者也北宫黝之坚强不屈故有似焉二子未知其勇之所成就彼此之孰贤然孟施舎比之北宫黝则为守约也于是举曽子之所谓勇曽子谓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则虽被褐之匹夫吾亦不得而惴之自反而缩则虽千万人之敌亦可徃盖直则为壮故也缩训直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不徇乎外惟自反而求夫理义之所安其所守者约而已约谓义也然则又岂孟施舎守气者之所可及乎夫子路问强夫子告之以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而以强矫为贵申掁有欲则不以刚许之圣人之所谓勇所谓刚盖如此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
告子所谓不得于言者言有所不得也谓言不中理不必求于心此特择言未精耳务择其言而已若不得于言而求之于心则是自累其心也不得于心者心有所不得也心失其平不必求于气此特持心未固耳务持其心而已若舎心而求于气则将见舎本事末而无以制矣此告子所以不动心之道也孟子则以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斯言可也至于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不可耳盖其不得于言是其心有所未得者也心之识之也未亲则言之有不得固冝此正当反求于心也若强欲择言而不务求于心是以义为外而不知内外之本一矣以是而曰不动心是乃徒制其心而未尝明见夫理之所安也然则岂不有弊乎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其气旣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程子曰心之所存为志盖志无迹而气有形志者气之帅所以帅其气者也志在于此则气随之矣气者体之充所以充其体者也有其气则有其体矣志至焉气次焉言志之所至气次之而至也然气志贵于交相养持其志无其气者所以交相养也持其志所以御气而无其气者又所以宁其志也公孙丑闻斯言也则疑之谓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冝若只持其志足矣又以无其气为言何也孟子谓志壹固动气而气壹亦有时而动志是以贵于交相养也壹与一同一动志则气亦随之而动矣然一动气亦能以动志观蹶者趋者则可见也夫蹶趋者气也而心为之臬兀而不安是气亦能动志也然志动气为多而气动志为寡故程子曰志动气者十九气动志者十一虽然自常人不知用力者言之终日之间志动气而气复动志无穷已也盖志为物所夺而气以动气动而志复为之不寜志不宁而气益决骤矣君子主敬以为本审其志之所存主持而不失故其气不乱而又察其气之所行安驯而无故其志不摇中正和平通畅充裕而德业日新焉此交相养之道学者不可以不思也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孟子谓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而先曰我知言盖不知言则诐邪滛遁可以乱之而失养气之理故也公孙丑问浩然之气则应之曰难言也详味此语固可以见孟子之所自得者至矣夫人与天地万物同体其气本相与流通而无间惟人之私有以害之故自局于形体之间而失其流通之理虽其自局之而其所为流通者亦未尝不在也故贵于养之养之而无害则浩然塞乎天地之间矣其充塞也非自外来气体固若此也所谓至大至刚以直者以此三者形容气体也大则无与对刚则不可防直则无所屈此三者阙一则于气体为未尽曰至大至刚而曰以直者文势然也养之而无有害之者则充塞于天地之间也在坤爻六二所谓直方大即此所谓至大至刚以直也塞乎天地之间则易所谓不疑其所行之地也又曰配义与道配之为言合也自气而言故可云合道体也义用也自不知养者言之一身之气与道义乌得而合若养成此气则其用无非义而其体则道也盖浩然之气贯乎体用一乎隐显而无间故也无是馁也言无使是之馁也其不可使之馁者以其集义所生故也集义者积众义也盖得于义则慊慊则气所以生也积之之久则一息之必存一事之必体众义辐凑心广体胖俯仰无怍而浩然之气充塞矣其生也非自外也集义所以生也故曰非义袭而取之也非气为一物义在外袭取为我有也我固有之也故所行有一毫不足于吾心则缺然而馁馁则息其生理矣然则告子以义为外是不知义之存乎人心也则其养气岂不有害乎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苖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苖长矣其子趋而徃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舎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言养气之法有事者有所事云也而勿正者无期之之意也心勿忘者勿忘其所事也勿助长者待其自充不可强使之充也此为循天理之当然而不以人为加之虽然欲不忘则近于助长欲不助长则或忘之是二者之间守之为难也此言以必有事为主孟子之所谓有事者其集义乎然学者多知忘之为害而未知助长之为害尤甚也故引宋人揠苖为喻闵其苖之不长犹忧其气之不充者也揠之以助其长犹作其气而使之充也芒芒然曰今日病矣言虽劳如此无益而反有害也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谓天下之学者徃徃堕于助长之病也以集义为无益而忘之者不芸苖者也不芸苖则苖日瘠矣不集义则气日馁矣强作其气而使之充者揠苖者也拔苖反以伤其本助长反以害其气盖私意横生害乎天理则其枵然愈甚矣若夫善养气者则集义而已无必其成之意也惟其功不舎而亦不廹切故气得其养而浩然者可以驯致焉犹夫善养苖者耘耔浸灌不失其时雨露之滋天时之至其长也盖有不期然而然者是皆循天理之固然行其所无事而已其道岂不要乎或曰二程先生多以必有事焉为有事乎敬而孟子则主于集义有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所谓持志者即敬之道也非持其志其能以集义乎敬与义盖相须而成者也故坤六二之直方大君子体之亦本于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也此孔孟之意程子盖得之矣学者所冝深思焉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防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顔渊善言徳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旣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顔渊则具体而微
孟子知道故知言不知言则诐淫邪遁足以乱之矣夫为诐淫邪遁之说者盖本亦髙眀之士惟其所见之差是以流而不自知诐淫邪遁此四者足以尽异端之失矣诐者险辞也淫者放辞也邪者偏戾之辞也遁者展转而莫知其极也今试徴异端之说可以推类而见若告子柳桮棬其诐辞也与若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其邪辞也与至于淫遁之说则列御冦荘周之书具矣夫其所为诐者以其有所蔽而不通也其所以为淫者以其有所陷溺而荡也邪者以其支离而偏也遁者以其有所穷而展转他出也所以知其然者以吾不蔽不防不离不穷故也孟子方论知言而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盖中之所存莫揜乎外见乎外者是乃在中者也诐淫邪遁生于心则施于政者必有害害于政则害于事矣论知言而及此成已成物无二故也善为说辞者得所以为辞之道也善言德行者其见于言者乃其躬行者也其气味有间矣孔子兼之而孔子自谓于辞命则不能示学者以务本之意也丑闻我于辞命则不能之言以为孟子其圣矣孟子悚然谓孔子犹谓圣吾不能而况于己乎学不厌教不倦是乃圣人所为至诚无息者也夫子虽不居圣而玩其辞义所以圣者亦得而推矣故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仁且知夫子旣圣矣子贡之称仁知与中庸成己仁也成物知也之辞盖相表里互眀仁知之体用也公西华亦尝闻斯言矣而曰正惟弟子不能学也不若子贡之言有功用也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顔渊则具体而微此言圣人未易可几也游夏子张皆圣门之髙弟然其所得则各不同子游之艺子夏之文子张之髙眀皆其所得于一体者也若冉闵顔渊则备圣人之德特未能充尽耳故曰具体而微顔子在三子之中盖进乎欲化未化之间者其微也抑毫髪之间耳
敢问所安曰姑舎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齐等也】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私也】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逺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鳯凰之于飞鸟防山之于丘垤【垤蚁穴也】河海之于行潦【行潦道傍流潦也】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萃聚也】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丑既闻诸子之浅深于是问孟子以所安何如孟子应之曰姑舎是不敢自方于前贤其气象温厚如此复举伯夷伊尹以问孟子谓其道之不同盖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夫二子所为若是盖其气禀之所眀者在是终身从事乎此而有以极其至也至于孔子则天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此非谓度其可而为之也盖无不当其可也伯夷伊尹就其所至而成圣者故皆以古圣人称之然吾于伯夷伊尹虽未能及而所愿学则孔子耳盖二子虽圣于清圣于任然其所循而入者终未免乎有毫厘之偏从而学焉则其偏将愈甚譬犹射者必志于正鹄舎正鹄而他求则其差将不可胜言矣公孙丑疑伯夷伊尹之于孔子若是其不可班孟子对以不独伯夷伊尹之不可班生民以来未有若夫子也丑于是问其所同而复问其所异若丑者亦可谓善问矣使二子得君百里之地必将本王道行王政民之归之也孰御故皆可以朝诸侯有天下然二子正义眀道者也宁不得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所不忍为也是与夫子同者也至其所以异孟子独举宰我有若子贡之所以称夫子者将使丑深思而自得之也智足以知圣人盖其所见有以窥圣人之蕴智之事也三子者非私阿其所好者也而宰我则以夫子贤于尧舜子贡则以夫子见礼知政闻乐知徳其所损益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将莫之能违有若则以为圣人出乎人之类自生民以来未有盛者夫三子者智足以知圣人而非阿其所好则其为是言也岂苟然乎哉其必有所谓矣今试以贤于尧舜论之尧舜孔子俱生知之圣也语圣则岂有轻重优劣于其间然孔子立教垂范而传之后世其事业为无穷也或乃谓夫子万世南面而庙祀以此为非尧舜可及嗟乎此又何加损益于夫子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王霸之分德与力也以力假仁者以其势力假仁之事以行之如齐桓责包茅于楚防王世子于首止衣裳之防不以兵车之类是也惟其大国也故其力得以胁诸国而从之不然其能以强人乎若夫以徳行仁则是以徳而行其仁政至诚恻怛本于其心而形于事为如木之有本水之有源也曰王不待大盖言无所资于力也观汤与文王则可以见或以七十里或以百里则其力可知矣然则天下归之者岂非以徳乎盖以力服人者特以力不赡之故不得已而服之而其中心固莫之服也至于以德服人虽无意于人之服而人将中心恱而诚服之如七十子之服孔子浃洽充满盎然服从无一毫勉强之意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言感无不通也囬视区区势力欲以服人者不亦陋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诗云迨天之未隂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戸【彻取也绸缪纒绵也】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般大也】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仁者非有意于荣仁者固荣也在身则心和而气平徳性尊而暴慢逺在家则父子亲而兄弟睦夫妇义长幼序推之于国而国治施之于天下而天下平乌徃而不荣也若夫不仁之人咈理而徇欲一身将不能以自保而况于其他乎夫人之情孰不惟辱之恶而乃自处于不仁则以私欲蔽之而昧夫荣辱之几故也如恶之则当勉于为仁而已如下所云是也孟子言之必以贵德尊士为先者盖人主有贵德尊士之心则以先王之道为可信儒者之为可行然后贤者可得而进善言可得而入矣故惟贵徳尊士而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贤者以位言能者以职言任贤使能之意也然所谓能者盖亦忠信而有才者耳不忠信之人虽有小才犹豺狼之不可迩也而尚可付以职乎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则可以因国家间暇之时明其政刑矣贤能用而政刑明则其于天下孰御焉故曰虽大国必畏之矣于是举周公迨天之未隂雨之诗以为证天未隂雨而彻桑土宻牖戸是犹于国家安泰之日而经理备豫者也盖消息盈虚之相荡安危治乱之相乗理之常然非知道者孰能审防于未形而御变于将来哉故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乃于国家闲暇之时般乐怠傲则人孰不啓侮之之心哉故曰是自求祸也以是观之则夫祸福虽命于天而致之岂不自于人乎诗所谓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言武王之徳有以配上帝之命永言其配命则有以见其自求多福也书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言天之降灾犹可避己自致灾其可避乎此又申言祸福自己之意然而一言以蔽之本乎仁与不仁之分而已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程子曰市廛而不征市宅之地已有廛税更不征其物法而不廛税有常法不以廛故而厚其税廛无夫里之布廛自有税无此二布此章言欲救当时之弊在乎力行以反当时之失而已当时诸侯之所以失人心者以其不用贤能又以其废先王之法为敛之事也若知其然而力行以反之则天下斯归之矣古之人君于贤则尊之于能则使之故俊杰在位而天下之士闻风而莫不愿立于其朝古之民其居业于市者旣有防税则不复征其物而其为税也则有常法不以其居防而厚也故商贾愿藏于其市其为关也禁异服察异言本以讥察而已非为征也故行旅愿出于其涂其于田也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不履亩而税也故农愿耕于其野居防者既有税矣则夫布与里布不复重征之故民愿为之氓战国之际一切反是而五者皆有不愿之意焉是可惧也有能于此革当世之失而取法先王之事则其归也孰御然其要在夫力行之而已故曰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夫天下之心一也吾国之人戴我如父母则邻国之人闻之亦将父母我矣彼虽欲率其民以攻我而其心既如吾之子弟岂有子弟而肯攻其父母乎天吏云者奉天命以行事者也民之所归即天所与也有以得民心斯为得天心矣其曰无敌于天下者天下皆为吾子弟也而尚何敌之有岂不深切着眀矣哉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仁义礼知皆具于其性而其所谓仁者乃爱之理之所存也唯其有是理故其发见为不忍人之心皆有是心然为私欲所蔽则不能推而达之而失其性之所有者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者则以其私欲既亡天理纯备故能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也以是心而行是政先王之所以王天下者不越于此而已虽然何以知人皆有是心以其乍见孺子而知之也必曰乍见者方是时非安排作为之所可及而其端发见也怵恻隐者悚动于中恻然有隐也方是时非以内交非以要誉非以恶其声而怵惕恻隐形焉是其中心不忍之实也此非其所素有者邪若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类一毫萌焉则为私欲蔽其本心矣以恻隐之心人之所固有则夫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亦其所固有也仁义礼知具于性而其端绪之着见则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人之良心具是四者万善皆管焉外此则非性之所有妄而已矣人之为人孰不具是性若无是四端则亦非人之道矣然分而论之其别有四犹四体然其位各置不容相夺而其体用互为相须合而言之则仁盖可兼包也故原其未发则仁之体立而义礼知即是而存焉循其既发则恻隐之心形而其羞恶辞让是非亦由是而着焉故孟子首举不忍人之心而后复详于四端也人有之而自谓不能是自贼其良心者也谓其君不能是贼其君之良心者也言不忍人之心而遂及于不忍人之政言四端之在人不可自谓不能而遂及于不可谓其君之不能盖成己成物一致也又曰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谓既知人皆有是四者皆当扩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盖无穷也充夫恻隐之端而至于仁不可胜用充夫羞恶之端而至于义不可胜用充夫辞让之端而至于礼无所不备充夫是非之端而至于知无所不知然皆其理之具于性者而非外为之也虽然四端管乎万善而仁则贯乎四端而克己者又所以为仁之要也学者欲皆扩而充之请以克己为先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愼也孔子曰里仁为羙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
矢人与函人巫与匠俱人也而其所欲之异者以其操术然也故夫人自处于不仁为忌忮为残忍至于嗜杀人而不顾夫岂独异于人哉惟其所处毎在乎人欲之中安习滋长以至于此其性本同而其习有霄壤之异可不畏欤孔子曰里仁为羙择不处仁焉得智谓居里以亲仁为羙而吾所以自处者不能择而处仁是不智也孟子从而发眀之曰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尊爵言其至善为可尊贵也安宅言其所止为甚安固也择术而自处于不仁其不智甚矣不仁不智则悖理而害于事无礼无义矣若是者为人役者也盖既失其所谓尊爵安宅者则斯自取于辱矣人之为人役也虽有耻之之心然其择术自取于此而何可免乎若有耻之之心则当易其操术为仁可也为仁者亦反求之己而已故以射为喻今夫射者在己毫厘之未正则其发也有尺寻之差故必先正其已正己矣而其发犹有未中焉不怨他人也益求吾所未至而已为仁者何以异于是此章虽为当时诸侯而发而实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当深体之也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舎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季路人告以有过则喜盖人之质不能无偏偏则为过过而不知省省而不知改焉则其偏滋甚而过亦不可胜言矣故君子贵于强矫贵于勿惮改然而犹患在己有所蔽而不能以尽察故乐闻他人之箴己过在己而得他人指之是助吾之所未及也虽然此非能克其骄吝者不能骄则自以为善而恶人之议己吝则安其故常而不能以从人之善季路用力于克己不忮不求其功深矣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无骄吝之私循理而事天者也至于禹闻善言则拜则其道矣禹圣人也纎毫之过殆将不萌于中其于人之善言也盖其胷中之所素有而固乐夫从天下之善也故闻善言则拜非乐天者能之乎至于舜则所谓甚盛无以加矣论大舜之所以大独曰善与人同而已所谓善与人同者舎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也夫善者天下之公非有我之所得私也必曰舎己者盖有己则不能以大同乎物故尔乐取诸人以为善盖通天下惟善之同而无在己在人之异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是道焉圣人则能取诸人而尽诸己耳故又从而眀之曰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也取诸人者是与人同为善也此舜之所以为大而无以加与天为一者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巳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
伯夷不已其清栁下惠不已其和伯夷恶恶之心是仁者之能恶也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方是时诸侯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以其人不可与处则不受盖惟恐其有害于己之道也故曰不屑就谓不轻就也柳下惠不以事污君为羞不以居下位为卑其进也不自隐其贤而必以其道其退也则遗佚阨穷而无所怨悯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由由者和而不流之意援而止之则止其心庻几乎道之可行时之可为也故曰不屑去谓不轻去也然而伯夷非不就也特不轻就耳下惠非不去也特不轻去耳伯夷闻文王作兴则曰盍归乎来下惠为士师盖尝三黜是则伯夷果长徃而不来者乎下惠果苟容而居位者乎此其就清和之中处之而尽其道然而于是二端终有所未化故其意味有所偏重而未免乎流也故夫思与乡人处其衣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此其流得无有入于隘者乎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而不以为浼此其流得无有入于不恭者乎其端盖毫厘之间从而由之则其弊有甚故其所为隘与不恭者君子所不由而所愿则学孔子者也
公孙丑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髙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所谓天时者用兵乗机得其时也地利者得其形势也人和者上下一心而协同也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然则果何所恃哉以吾得道而多助故耳得道者顺乎理而已举措顺理则人心恱服矣先王之所以致人和者在此而极夫多助之效至于天下皆顺之其王也孰御一失道则违咈人心心之所暌虽亲亦踈也不亦孤且殆哉是虽有髙城深池谁与为守然则有天下者其可不以得人心为急乎虽然孟子谓域民不以封疆固国不以山谿威天下不以兵革而先王封疆之制甚详于周官设险守国与夫弧矢之利并着于易经何邪盖先王吉凶与民同患其为治也体用兼备本末具举道得于己固有以一天下之心而法制详宻又有以周天下之虑此其治所以常乆而安固也孟子之言则举其本而明之有其本而后法制不为虚器也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问疾且以医来也】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曽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徳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徳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丑徳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圣贤之举措皆有精义存焉众人未易识也故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其不知者则以为为肉其知者则以为为无礼而皆非孔子之意孟子之不朝王而出吊其不知者几何其不以为要君其知者则亦以为太甚矣自公孙丑孟仲子以门人近属朝夕相亲而犹不克知也则又何怪于景丑氏乎乃若孟子之所处盖精防矣且孟子将朝王是固欲朝王也及王使人来告谓欲就见而以疾不果则遂不徃何哉盖王本不欲见孟子而故为之辞以要之此私意之所生也孟子方欲消其邪志引以当道其可徇其私意之所为乎于是以疾辞而不徃方欲朝王闻王之言若此而不徃惟义所适也明日出吊于东郭氏正欲王知其以疾辞而深惟其故此亦孔子取瑟而歌之意也公孙丑不知以为太甚也孟子告之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其辞气亦从容不廹矣若其深意则欲丑自思而得之王亦未识孟子之意则使人问疾医来而孟子既出孟仲子惧王以为傲也则诡辞而对曰孟子之出固将朝矣孟仲子此言之发盖不知孟子之心而徇私情之细矣使孟仲子而知孟子之心则告之曰昨日疾今日愈而出吊矣则岂不正大矣乎而为是纷纷也孟仲子既为是言则要于路以告欲孟子遂朝王以实夫对使人之辞孟子不得已而宿于景丑氏盖仲子既以是对则其宿于景丑氏也意者不得已明日而徃见于王乎景子闻孟子之所以处者则以为不敬于王也孟子为言敬王之义以为若以仆仆然惟命之共而谓之敬则仆妾服役之事耳敬君者尊之而不敢慢也若心知仁义为贵而谓其君不足以言仁义其为慢而诬之孰甚焉孟子知人皆可以为尧舜故望宣王以尧舜之事非尧舜之道则不敢陈也然则其敬王孰大于此或曰孟子谓齐人莫如我敬王也不亦处己太不让乎盖不直则道不见云然者所以明敬王之义也景子引孔子不俟驾之事以告谓己以为不敬者为是故也孟子则曰岂谓是欤谓不俟驾之意非若景子之説也孟子盖尝言之矣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故不俟驾也于是举曽子之言曽子非以仁义与彼较重轻也盖世衰道防竞于势利君以此骄士而士亦不知自重趋慕服役之不暇不知仁义在躬何所慕乎外故曰吾何慊乎哉有所慊则有所望于人有所望于人则为富贵之所屈若无所慊则无所求岂不绰绰然有余裕乎故曰夫岂不义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言天下之所通尊也朝廷尚爵则贵贱有等而乖争陵犯息矣乡党有齿则长防以序而慢屛矣夫爵施于朝廷者也齿用于乡党者也至于德又通上下所当尊者德之所以为可尊以其辅世长民所頼故也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不召云者非惟不敢召亦不可召也其尊徳乐道之心不如是则信任不笃岂能辅之以有为乎学焉而后臣者以学为先而未敢遽臣之也惟其学焉则同徳协志谋无二虑而事无不成矣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此为国之大患盖长傲自居徳日丧而不自知也汤于伊尹桓公于管仲王霸之分固不相侔然其为学焉而后臣之则一也孟子此章于公孙丑孟仲子则告之不详二子学者也欲其深省而自识焉至于景子则陈义委曲着明如此景子大夫也庶几其明此义而有以啓悟于宣王之心孟子于宣王庶几有望焉虽然孟子初不可召而后复为卿于齐何也盖使宣王而能若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孟子得以行其道是其所望也而莫之能焉为卿而留于齐犹望其感悟于终也圣贤伸缩变化皆有深防学者所冝尽心焉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其价兼倍故谓之兼金古者以一镒为一金镒二十两】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当在宋也予将有逺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凢人所以迟囬于辞受之际者以为外物所动故也盖于其所不当受而受其动于物固也若于所当受而不受是亦为物所动而已矣何则以其蔽于理而见物之大也若夫圣贤从容不廹惟义之安而外物何有乎故以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为防亦曰义当然尔若于义也无居则虽箪食豆不可取也箪食豆羮之与天下其大小固有间矣物则有大小而义之所在则一也惟孟子此章言辞受之义可谓明矣在前日则不受在今日则受义之所在而已予将有远行而辞曰餽赆予有戒心而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是其餽也有名而受之也有义矣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未有处者于义无所居也于义无所居徒然受之可乎夫义存则为义也义之不存则是货之而已君子岂可以货而取之乎取之云者犹曰以此得之云尔孟子此章学者玩之非特可以知辞受之义而亦可以知所以与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防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歳子之民老羸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牧地也】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人君有民与其臣共司牧之是当以保民为己任耳战国之君臣莫知其任也故孟子以此问于距心焉夫持防之士率其伍以战若有失亡则以不职而去之矣今分任牧民之责而不存心于民平时不为备预安集之计凶年饥歳使之转死流散坐视而不能救其所失比之失伍者不已多乎距心以为己大夫也有不得专以为此君与大臣之责耳孟子以求牧与刍为譬谓既已受其民固当思所以救之者告于君与大臣而行之则为不负其任若告之而不聼则又岂可虚居其位乎今居其位坐视民之死而莫能救其义何居距心闻斯言也有动于中而知其罪孟子既有以感发距心矣而又举距心之所以感发者以告于王而王亦有动焉然宣王虽有感于是言而发政施仁之实则莫之闻也故范氏以为此所谓说而不绎从而不改虽孔子亦末如之何也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所居之时虽同而所处之地有异则其进退语黙各有攸当不可得而齐也蚳鼃之在灵丘其职未可以言也而请士师庶几乎欲有补于君也士师掌国之刑罚而立于朝王有阙德朝有阙政士师所当言也故孟子以数月为淹乆而欲其言蚳鼃于是谏于王言不用而去之庶几得为臣之义矣齐人以为孟子所以为蚳鼃者固善而孟子久于齐曷不谏乎若谏而不聼则盍不遂去之乎盖齐人未知义之所在也夫有官守者其守在官不得其职则当去有言责者其责在言不得其言可不去乎若孟子则异乎此矣居賔师之地无官守言责之拘故得以从容不廹陈善闭邪以俟其改故曰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言可以徐处乎进退之冝也然卒致为臣而归何也盖其诚意备至啓告曲尽而王终莫之悟也则有不得已焉者而三宿出昼犹庶几王之改之亦可谓从容矣盖进退久速无非义之所存而已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王驩齐之嬖人也出吊于滕乃邦交之常事孟子虽为卿而实賔师也则夫礼文制数固可付之于有司是王驩虽曰辅行然齐王之意特欲借孟子以为重有司之事不敢以烦而王驩则行之者也孟子徃反齐滕之路亦不与言行事公孙丑固知孟子于驩难与言也独疑行事之间岂无当言者盖未知孟子深得夫逺小人不恶而严之道耳礼文制数既有司之事孟子者特统其大纲于上而驩则共其事于下若驩于事上之礼有失于邦交之仪有旷则孟子固有以处之矣观驩于孟子盖亦知所敬畏者故朝暮见而不敢以失礼驩之为人亦克胜其职者故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使其不克治则孟子不免有言也其有言也将以正其事之失也彼既或治之未见有可正之事则亦乌用有言也玩此辞气不亦正大而谨严乎君子待小人之道于斯可见矣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恔快也】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縁人之情不忍于其亲故于其终而藏也必为之深长之思焉先王制礼本乎人心者也故重累之数墙翣之饰凡渉乎礼文度数者莫不有贵贱等威之不侔至于棺椁之厚薄则自天子达于庶人无二制盖其所为亲身者莫切乎此虽位有贵贱而人子之心所以爱其亲则同也是岂为观美哉其中心所以自尽者如此有不得自尽则中心有所不恱焉盖欲使比及其化而土不至于亲肤而后庶几无所恨也故不得则不可以为恱而无财则不可以为恱其不得者特以无财之故耳力可为之而不为是以天下俭其亲也孝子之心其忍于是乎虽然墨子之薄葬固贼夫良心而后世厚葬之过其失均也盖曰尽于人心则不可以有加也过是而有加焉则亦非天理矣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仕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孟子论尧舜授受之际一以天言之盖非尧得授舜以天下也亦非舜得受尧之天下也天与之而已圣人与天合徳故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非有一毫人为与于其间也子哙盖闻尧舜之事而不胜爱子之之私故假此事而以国授焉是其授也子哙之私意非天意也而子之受之也亦固利其国耳又岂天意乎哉故孟子答沈同之问以为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又从而引喻以告之如沈同之禄爵王命之也沈同不告王而以禄爵与人其受之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其不可也明矣继先王之世以有国而以私意相授受其可乎此燕所为有可伐之罪也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所谓天吏者其德有以当天心故天命之以讨有罪汤武是也故天吏之得讨罪与士师之得杀人同命士师者君也而命天吏者天也何从而知天命之人之所归天之所命也燕虽有可伐之罪然齐不得而伐之者齐非天吏故也何以知齐非天吏乎以齐君所为与夫人心而知之也有人于此罪虽可杀然行道之人不得而杀之也惟士师当其任则得以杀之矣盖亦非士师得专之也君所命也天吏之讨有罪亦天所命云尔沈同以其私问燕可伐与孟子对之曰可言燕有可伐之罪也使沈同而问齐可伐燕与则孟子固将言齐未可以伐之理矣问荅抑扬次第固当尔也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冝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燕人畔而齐王以为甚惭于孟子使其即是心而知悔其庶矣乎而陈贾遽曰王无患焉遂引周公之事以为周公且有过而况于我其辞婉而巧使王闻是言也将顿忘其惭悔之心而复起其骄怠之意甚矣小人之为人害也聼言者可不察与周公之事孟子答之可谓辞简而理尽矣贾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则应之曰不知也贾曰然则圣人且有辶与则应之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斯両言也而周公之心若揭日月矣盖周公之心帝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之心也仁人之于兄弟也亲爱之而已矣若逆料其将畔而遂废之则诚何心哉以其可立而立之盖兄弟亲爱之至情而天理之大公也又曰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亲爱之而不知其将畔其过也冝矣孟子既答贾周公问矣而知贾之意盖为齐王文其过设也则又为言古人改过之道古之君子有过则改之改之则其过亡矣以日月之食为喻言其不自蔽也故人见其过而仰其更今之君子则不然有过则顺之顺之云者随顺其过而不更也非徒顺之又从而为之辞为之辞则是蔽防文饰于过之中又生过焉私意横流有不可极者矣若陈贾者为其君为辞者也其蠧君心也不亦甚乎嗟乎是岂特在上之君子当深复乎此士之持身改过为大若夫因循怠忽一有顺之之意当深察而力克之况可为之辞乎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己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冨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断髙垅而断者也】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孟子为卿于齐庻几乎道之行也道不得行则致为臣而归于其归也王犹有眷眷之意而欲继此以见焉见王有善意也则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其进退伸缩何常一于义而已而王与时子谋欲养弟子以万钟是王之意徒欲禄夫孟子而非为道也此岂孟子之心哉故曰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冨乎谓使我而欲富则曷辞乎齐卿惟予之心非欲冨也而所以待我者则乖本防矣门人犹未解此或以为异且疑者孟子告之之意以为不用已则已矣而又欲养子弟以卿之禄则是王之处己也以利而非为道之故吾之受之亦利之而已苟以利则何异于龙断之夫乎人孰不欲富贵此言人情之常也谓圣贤独不欲则岂人情乎圣贤固欲道之行也而动必以义义所不安则处贫贱而终身可也其可以利诱乎嗟乎义利之几君子之所深谨而去就之所由分也后世为人臣者不明斯义故为之君者谓利禄之果可以得士而士之所以求于我者亦不过乎此于是而有轻士自骄之心正犹征商之法因龙断之夫而立耳夫惟君子守义而不苟就所以明为人臣之义也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絶长者乎长者絶子乎
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盖缪公尊信子思惟恐其不安于鲁不敢谓己能留子思而每与贤者共安之是则进退屈伸在子思而已若夫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盖缪公尊信之有所未笃必待于知己者左右之于公所则进退屈伸不几于在人乎然则泄柳申详之于子思其相去盖有间矣孟子之去齐既宿于昼矣而有欲为王留行者是留行之意非出于王之悔悟而独出于或者之私情孟子不应隐几而卧使之黙喻其非而犹未之悟也则引子思与泄柳申详之事以告之其意以为必待他人之言而留则君心信之不笃亦无由而可伸道矣孟子与子思之所以自处者其道一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髙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庻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舎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怒色形见之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
详味孟子荅髙子之辞可谓温厚而不廹矣曰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何其温厚而不廹与试防绎而思之孟子千里而欲见王之心其果何为乎盖孟子既常以道自任则其出也有不可以已者闻齐王之或可以告语也则不惮千里而见之故曰是予所欲也而卒不遇以去者岂其所望哉盖有不得已焉者三宿出昼而心犹以为速庻几乎王之改则道之犹可行也及夫出昼而王莫追也则浩然有归志而犹曰吾虽然岂舎王哉盖齐王在当时庶几可与为善者故曰王犹足用为善厯攷宣王之为人犹为不敢以饰诈者故其未能领孟子之意也则曰吾惽不能进于是问以好乐则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好货好色好勇自以为疾言之而不讳其质虽钝而不敏然与夫饰非矫情以自欺者异矣故孟子有望焉以为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将天下之民举安盖其安天下之道已素定于胸中施设次第固有条理而其本则在于格君心故拳拳有望于王之改之也王一改悟而孟子之道可行齐民可安齐民安而天下之民将举安矣其序固尔也又曰予日望之孟子非不知道之行否有命而拳拳不已者吉凶与民同患之心也学者所冝反复详味之若夫諌而不用则怒幸幸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则是私意之所发其諌也固无未言之憾而其去也又岂复有忠厚之气此真小丈夫哉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歳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舎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充虞盖亦察孟子顔色之间若有不豫之意而浅心所量遂有不怨天不尤人之问也而不知孟子之心盖疑王道之久旷忧生民之不被其泽是以若有不豫色然也曰彼一时此一时也盖疑辞也谓此亦一时彼亦一时何彼时王者之数兴其尤阔者不过五百年而名世间出者亦有之矣而乃今七百有余歳王政不行焉言不应若是其乆旷也此孟子所以疑所以忧而未能释也若夫在孟子之进退去就则何疑何忧之有哉天未欲平治天下故我之道未可行使天而欲平治天下则舎我孰与为之者则何不豫之有由前所言在君子不得不疑不得不忧由后所言在君子夫何忧夫何疑故王通谓乐天知命吾何忧穷理尽性吾何疑又曰天下皆忧吾不得不忧天下皆疑吾不得不疑盖近此意而心迹之论则非也虽然孔子所谓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与孟子如天未欲平治天下之语反复玩味之则亦可见圣贤之分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
孟子谓千里见王是予所欲及其去也则三宿出昼犹以为速今答公孙丑之问则谓初见王则退而有去志故不受其禄继而有师旅之命而不敢以遽引久于齐非我志也何哉盖孟子虽庶几宣王之可与有为吾道之可以行而其可去之几未尝不先觉兹圣贤之所以为至也以公孙丑之辞攷之则是孟子虽尝为卿于齐而未尝食卿之禄特其继廪继粟则受之耳一见而有去志则察王之神必有不能受者然其庻几足用为善则又以其质亦有可取也不然孟子在当时即引去矣何待夫久哉不欲变云者存欲去之意而不欲变故不受其禄少留以观其感悟与否也久于齐非我志也然则心欲去而迹则留圣贤有是哉盖谓初志虽欲去而犹有望焉故为之淹乆不然孟子岂徒为苟留也哉此篇载孟子于齐始终去就久速之义甚备学者所冝深究其然也
孟子说卷二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三 宋 张栻 着滕文公上
滕文公爲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成覸谓齐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顔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今滕絶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爲善国书曰若药不瞑【攻疾愦动之状】厥疾不瘳
性善之论盖本于此以文义攷之实门人记録以爲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也孟子所以道性善者盖性难言也其渊源纯粹可得而名言者善而已所谓善者盖以其仁义礼知之所存由是而发无人欲之私乱之则无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矣人之有不善皆其血气之所爲非性故也以其皆有是性故皆可以爲尧舜尧舜者能尽其性而已滕世子闻是言自楚反复见孟子盖虽有动乎中而未免乎疑也孟子告之曰夫道一而已矣言天下无二道也因举成覸与顔渊公明仪之语使之知古今之无间圣愚之本同人人可以勉而进也滕国虽小犹可以爲善国亦在夫爲之而已孟子所谓瞑之药者欲使之舍其旧习逺法尧舜也人唯自弃以尧舜爲不可及是以安其故常终身不克进犹不知己之性即尧舜之性而其不能如尧舜者非不能也不爲耳故顔子以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爲者亦若是此诚万世之准则也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曽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防【防衰也】之服飦粥之食【飦粥麋粥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然友反命定爲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劒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爲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上之风必偃是在世子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顔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
三年之丧自天子达汉文帝之欲薄其丧固爲有戾于公理而景帝孝爱不笃遂废先王之法灭人子之性流及后世以万乗之尊居兆民之上而率天下以薄不亦悲夫然攷滕世子问孟子之辞则三年之丧其废也乆矣其在周之末世乎故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又曰丧祭从先祖吾有所受之也然则其废也乆矣世之治乱此岂非其根柢耶至景帝始显然从易月之制而不疑盖亦传习之乆不以爲大变也嗟乎三年之丧人子至情而圣人制之以天理者也故孟子荅世子之问皆切其良心以告之世子闻孟子之言于宋而于心终不忘盖礼义本人心之所同然孟子之言有以感其所同然者也至于遭大变故于心有所不安而遣然友以问焉世子之资亦有可取矣孟子告之曰亲丧固所自尽也夫人子之于亲丧其至情深痛孰爲而然哉其哭泣衰麻之节祭祀之礼凡以自尽而已苟惟知所以自尽则盖有不待勉而行者矣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而后谓之孝所谓礼者盖不可以不勉也三年之丧齐防之服飦粥之食自天子至于庶人此所谓礼也然友反命而父兄百官皆不欲夫父兄百官亦岂独非人子哉唯夫狃于故常安于逸欲而亡其天性至此故以为吾先君莫之行而不可以反噫天下之事唯当其理而已矣前人偶未及此而后人幸而知之乃遂以为前之所未及者为不可反则是其失将相寻于无穷而后已耳不知后之人一旦能改以従是则非惟其事自此而正而亦得以盖其既往之失是前人所望于后人之意也丧祭従先祖谓先王之时丧祭而言也先王之时丧祭皆有定制惧后世有所更张而荒坠也则曰丧祭从先祖且鲁之先祖周公鲁公也滕之先祖武王之庶弟叔绣也在当时所行皆先王三年之丧也若用丧祭从先祖之説则盍不反其旧乎后人既已废其先祖之礼而来者方循已废之失乃曰吾从先祖而已何其不之思乎大抵人心安于放肆故以反古复礼为难而不知克其私意求之吾心夫何逺之有世子虽有好善之心而见理未明自信不笃故犹惑于父兄百官之浮议而复遣然友以问焉其病亦在于他日未尝学问之故也孟子以谓不可以他求者盖以为父兄百官之不欲亦在我有以率之而己矣于是引孔子之言以告之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者吾有以先之故尔此草上之风必偃也又曰是在世子斯言欲世子立志爲本而无事乎外也世子闻斯言也而曰是诚在我此志一立而人莫能移矣世子之志立而丧纪明其感化已有可见者故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皆以为可而谓之为知夫百官族人何前日以为非而今日以为知盖均是人也吾有是心彼亦有是心也吾有以先之则彼将従而感动矣非特百官族人四方之来观者见其顔色之戚哭泣之哀而莫不大悦盖天下之心一而已嗟乎自汉景以来易月之制案为国论而不可改尧舜三王之事则弃之不遵而文景之缪则袭之无疑以晋武帝之慨然欲复其旧而沮其议者当时所谓名儒杜预辈也而魏孝文周武帝乃能申其事情而其品节居多可憾此爲国之大经人伦之大节孰谓更厯世英明之主而独不能乎良由父兄百官用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之论与夫丧祭从先祖之説有以沮之也嗟乎盍不深复于孟氏是在世子之言乎其亦无能以此啓告者乎
滕文公问爲国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昼取茅草夜索以爲绞】亟其乗屋其始播百谷民之爲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爲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爲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曰爲富不仁矣爲仁不富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
张横渠曰彻是透彻之彻透彻而耕则功力均且相驱率无一家得惰者及已收获则计亩数裒分之以裒分之数取什一之数杨山曰彻者彻也盖兼贡助而通用也故孟子曰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八家皆私百亩其中爲公田所谓九一而助也国中什一使自赋则用贡法矣此周人所以爲彻也郑氏谓周制畿内用贡法邦国用助法有得于此欤
助者借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歳之中以爲常乐歳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爲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爲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歳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爲民父母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爲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设爲庠序学校以敎之庠者养也校者敎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爲王者师也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
滕文公问爲国孟子首告之以民事不可缓也斯一言真有国之宝几于一言而可以兴邦者也周公七月之诗其所爲谆谆恳恳如此者凡以民事之不可缓故尔所谓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乗屋其始播百谷之语盖言农隙之时汲汲然治其屋庐以来歳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于此之故也下所言与告梁惠王者同盖其理之深切者也贤君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者盖恭俭则自奉养以节礼下则不敢以势陵民而又取民以制什一之法所谓制也过乎此则爲桀之道而不及乎此则爲貉之道爲富不仁爲仁不富者盖欲爲富则惟富之徇虽有害于人不顾卹也故必不仁爲仁则以爱人存心其肯以富已爲事乎天理人欲之不两立也言之可取虽阳虎亦不废虽不以言取人而亦不以人废言圣贤之公心也夏商周之法或以五十或以七十或以百亩而皆以什一盖五十亩者以五亩爲贡七十亩者以七亩爲助百亩者以十亩爲彻是皆什一也彻之爲言彻耕而通计之也助之爲言借民之力助公上以耕也夏后氏之贡虽亦取其什之一而未免有弊者盖校数歳之中而立之常制故也惟助法爲精密使民出其力以治上之公田上之人收公田之入而已其多寡视歳之登凶与民同其丰歉也然而夏后之时其弊未至如龙子之言也春秋战国之际用夏之贡法而君污吏虐赋于民故使民至于终歳勤动而无以飬其父母见民之无以自飬也则又称贷之名以爲惠而实取其倍称之息以自益使老弱转死沟壑而后已盖先王之制本以仁民而后之所爲祗以爲富也成周之法盖壊于春秋战国之际然略有存者如世禄是也而井田之制则壊也乆矣助法周人亦兼用之于野故引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之诗惟助爲有公田以见周之亦有助也夫上与民同其丰歉而民乐共其上之事故民之情欲先雨乎公田以及乎吾之私可见民之亲爱其上矣助法之行固有以养民之良心也民既有以自养则庠序学校之敎可行焉三代之学曰校曰庠曰序名虽不同而所以爲学则一庠言其养养其材也校言其敎敎以道也序言其射射考德也其所以学者何也明人伦也人之大伦天之所叙而人性所有也人惟不能明其理故不尽其分以至于伤恩害义而沦胥其常性圣人有忧焉爲之学以敎之使之明夫君臣之有义父子之有亲夫妇之有别长幼之有序求以尽其分而无失其性故人伦明于上而小民亦笃于孝爱亲其君上而不可解此三代风化之所爲美也后有王者起不取法于是而何求乎盖三代之治实万世王者之师也此中庸所谓王天下有三重焉之意也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言周邦虽旧而天命之眷顾则新盖德之流行有以格于天心也然则滕国虽小所以新之者岂不在文公乎惟力行王政斯可矣
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其土地而界之】经界不正井地不均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爲君子焉将爲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飬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爲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飬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至哉井田之爲法也圣人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者其有大于井田矣乎井田之法以经土地爲本经云者经理之使其分界明辨也经界正则井地可均井地均则谷禄可平自公卿以至于士各有常禄自匹夫匹妇各有常产而鳏寡孤独亦各有所飬自五人爲伍而伍之而兵可寓也自五家爲比而比之而民可睦也郷庠党塾春诵夏而敎化可行焉贤能可兴焉爲治有要如纲举而万目张者其惟井田矣乎暴君污吏其用之也无度故其取之也无极乃始慢其经界盖以经界之法明则无以肆其虐取之计不得不遂废之也当孟子之时其废也盖久矣滕文公慨然有意于治而使毕战问及乎此宜孟子乐闻而深勉之也孟子欲以正经界爲先盖井田王政之本而经界又井田之本也一国之间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其大要在于分田制禄二事而已田得其分则小民安其业禄得其制则君子赖其飬上下相须而各宜焉治之所由兴也惟夫爲君子者虐取而无制爲小人者畔散而不属此井田之法所以壊而周之所爲末世也于是稽先王之制而酌之使之坦然而易行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野谓郊外九一而助私其九而助其一也国中谓近郭之地使自赋使私其九而赋其一也二者皆什一也民受田百亩卿大夫各赋圭田五十亩民之有余夫者又授之二十五亩此其谓公平均一轻重有伦者也民有常产则有恒心死徙不出其郷郷田同井其出入相友也守望相助也疾病相扶持也其所爲亲睦若此者盖先王井田之制有以飬其良心故也方里爲一井井九百亩八家受八百亩其中百亩则为公田八家各私其所受之百亩而同养公田先治公田而后及其私盖其尊君爱上之心亦由是而生焉曰此所以别野人也言此为治野人之事也孟子既言其大略矣而曰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盖立制定法大纲既举而其纎悉条理要使精密无余憾而后可行也或曰人皆知商鞅相秦孝公废井田开阡陌今以孟子之言攷之则井田之废也久矣盖孟子之时井田之法虽废而井田之名犹在暴君污吏虽去其籍而犹不敢易其名也使其名存有王者起防绎而求之庶可复也至商鞅乃始荡然一泯其迹而开阡陌并与名亡之矣是鞅之罪可胜诛哉虽然秦以虐亡而汉继之以髙祖之英杰使有王佐之臣导之以正学当是时攷论王政而求复焉则其迹犹可寻也一失不返寥寥千有余载先王之制几与韶濩大武之音寂而不传天下之法日趋于弊间有善治终不满人意是以先觉之士往往以复古爲心然论者以爲其废也乆则其复也难非惟人情事理有所不协而幅贠之广山川险夷之不侔槩以一法且将多所不可行然则是终不可复欤是斯民终无复见三代之盛欤嗟乎世有今古而理之所在不可易也有圣君贤相起焉本先王所以仁民者竭其心思揆以天道协于时义而损益之其公平均一之道盖有可得而求者矣夫岂有世异而事殊胶而不可行之患哉
有爲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逺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爲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以毳织之或曰草衣也】捆屦【捆犹叩防也叩防使屦坚也】织席以爲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爲圣人氓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厉病也】恶得贤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爲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釡甑防以鐡耕乎曰然自爲之与曰否以粟易之以粟易械器者不爲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爲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爲陶冶舍【舍止也】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爲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爲与
许行之説初若浅近而乃盛行于时从之者数十人以滕文公之贤一入其语惑而不可解陈相师周公仲尼之道一旦尽弃其学以从之其所以能动人者果何故哉盖其人亦清苦髙介之士逺慕古初而烛理不明见世有神农之说不知其爲后世传习之谬则从而祖述之以谓农者天下之本善爲治者必使斯民尽力于农而人君必力耕以先之不当使民劳而已逸以爲是乃以道治天下而非后世所及此其说若髙而有以惑于人者也樊迟请学稼微夫子救之盖亦几陷于此矣嗟乎帝王之道如长江大逵无往而不达者以其述天之理故耳异端之说如断港荒蹊卒归于不可行者以其私意之所爲故耳愚每读至此章未尝不爲滕文公惜之夫文公一闻孟子性善之论而不忘于心闻丧纪之隆而知是诚在我以至于问爲国讲井地而使逺方之人或执耒耜以愿爲之氓亦可谓贤君矣而不克终用孟子之説寂然无闻于后意者许行之言有以夺之也曰文公与之处则知文公盖亲而信之矣文公虽警省于孟子之论而初未有得于中也惟其未有得于中故他人得而移之原文公之惑许行盖亦志于爲治者惟其烛理不明而不自知其非也许行之论以谓贤者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以有仓廪府库爲厉民以自飬孟子因陈相之论而明辨之非特以祛陈相之惑抑庶几文公闻之而有以悟其失耳则问之以必种粟而后食乎则应之曰然问之以必织布而后衣乎犹有以遁也曰许子衣褐问之以冠乎曰冠问之以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又问之田许子奚爲不自织而其説固穷矣盖许子岂但食粟而已乎其不可无衣冠明矣许子之衣冠独不资诸人乎则又就其食粟而问之许子之粟亦必种而后可成炊而后可食也则其种与炊之具又岂得不资诸人乎以粟易械器不爲厉陶冶而以械器易粟者岂得爲厉农夫乎盖百工各以其事而通有无者天下之常也许子若但欲专以种粟爲事则何不陶冶以自治其具使凡所以爲粟者皆取足于己之家而用之而至于纷纷交易又何其烦与至此理之不可行者不复更可迁就故陈相但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爲也而其情无所遁矣于是明义以喻之曰治天下独可耕且爲与夫以百工之事犹不可耕且爲则治天下之不可以耕且爲亦明矣至此而许行之説将安所措乎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爲备如必自爲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敷施也】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防九河瀹济漯【瀹亦防治之也】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排而下之也】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后稷敎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敎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爲司徒敎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勲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尧以不得舜爲己忧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爲己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敎人以善谓之忠爲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爲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爲君惟天爲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彊曽子曽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今也南蛮鴃舌之人【舌声如鴃鴃博劳也】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曽子矣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鲁颂曰戎狄是膺【膺当而却之也】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爲不善变矣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僞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蓰五倍也】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爲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爲僞者也恶能治国家
于是又从而推明之大人者治其大人之事于上而小民者则共其小民之事于下在上者劳心以治人而在下者听治于人听治于人者出力以食其上而治人者则享其食焉此理天实爲之万世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通义也如许行之説则昧夫理之所当然务小惠以妨大德昵私情以害正体卒归于不可行且以一人之身固资于百工之所爲而必欲一一以爲之则是驱天下于一路而已其可行哉于是举尧舜之事以见帝王之治天下者盖如此洪水之爲患自上古以来民巢居穴处至尧之时犹未可平也尧既居治人之任故独以是爲忧忧之如何举舜以治之而已舜与尧同其忧则举益以治山泽举禹以治水举稷以播种而已逮夫禽兽逃匿中国可耕五谷熟而人赖以飬则尧舜之所以忧民者庶几可以少寛矣而未艾也盖以谓天降衷于民而人之有道所以异乎庶物者以其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也方洪水未平禽兽未逺粒食未播斯民方皇皇然昬垫憔悴以图其生固有不暇议者今斯民既得以饱食暖衣而逸居于此时而不有以敎则安于欲而不知义是将与禽兽奚以逺圣人赞天地之化育者也其忍坐视斯民失其常性以爲庶物之归哉宜以爲深忧也忧之如何举契以敎之而已于父子则有亲于君臣则有义于夫妇则有别于长幼则有序于朋友则有信此理本具于民之性非契有以与之契独开导之使自得其所有者而已故尧之言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劳来言抚循之也匡直言正救之也辅翼言扶持之也所以劳来匡直辅翼之者曲尽其道至其自得之则系乎民焉则又于其间举其有德者以爲之表凡此皆圣人吉凶与民同患至诚无息天之道也故尧以不得舜爲己忧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忧盖以未得其人则民有未被吾之泽故尔前称禹益稷契而此独言禹臯陶者山杨氏曰舜徒得此两人而天下已治禹緫百揆而臯陶施刑内外之治举矣古者兵刑之官合爲一观舜命臯陶以蛮夷猾夏是其责也臯陶虽不可无禹而禹不可以无臯陶故传位之际禹独推之而子夏亦谓舜选众而举臯陶也夫圣人爲天下计盖如此岂比农夫但爲百亩之虑邪则爲之推明大小之分以爲分之以财谓之惠可耳至于敎人以善则宏矣以人皆可以爲善以善告之故谓之忠至于爲天下得人则足以成天地生物之功如是而后可以当仁之名也以天下与人比夫爲天下得人则犹爲易何也盖尧舜未尝有居天下之意也以天下与人于尧舜何有哉而其所以爲难者所付未得其人则非天意耳故尧以不得舜爲己忧舜以不得禹臯陶爲己忧也惟天爲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者谓尧之所以爲大者以其法则于天是以民无能名也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谓舜诚兆民之主也有天下而已不与焉故曰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玩孟子所言则尧舜之用心者可知矣以是观之则夫许行之私意小惠真井蛙夏虫之见耳既辟许行之説则又从而救陈相学之之失盖诸夏者圣帝明王之道中正和平礼义之所宗也夷狄者背礼而弃义者也春秋之法以诸夏而由夷狄之爲则夷狄之以夷狄而知礼义之慕则进之俾万世爲治论学者兢兢焉率循其则以自免于夷狄禽兽之归也若夫异端之説溺于所偏以贼夫礼义之正则是沦于夷而不自知者也孟子论许行目之爲鴃舌之类至举周公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之语而不以爲过者爲是故也夫许行自楚之滕则固楚人也而陈良亦楚产也孟子于许行则以爲戎狄而夷之于陈良则以爲豪杰之士然则孟子之夷其人岂以土地乎哉以陈良所学者周公仲尼之道而许行之説入于夷狄之归故也以孟子之言观之若陈良者虽未知其所得于圣道何如要其笃信不回能自拔于流俗风靡之中者陈相不能守陈良之学而自变于夷狄故谓之不善变然则陈相虽学乎陈良未有以得乎良也使相而果有所见则谓水必寒火必热孰得而变之哉故举孔子之门人以告之孔子没门人执其丧者三年比及其去相向而哭至于失声此岂可强爲乎是必有不可解于心者矣门人既归而子贡独留筑室于场又三年然后归此复何爲乎是必有所从事者而非他人所得而与者矣子夏子游子张盖亦圣门之髙弟而欲以所事孔子者事有若盖有若在圣门年最髙长亦德成行尊者曰似孔子者其气象有似乎圣人也曽子独不可者曽子有见于圣人卓然不可及者故也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己言夫子之道其爲不可几及如是之明且着盖其所得者深也今陈相乃轻背陈良之学以胥爲夷下乔木而入幽谷舍髙明而趋卑闇是未尝有得于良也明矣陈相闻斯言犹未之省也率言许行之説以谓使其説行其效可使天下反于淳朴凡天下之物皆可齐也嗟乎岂有是理哉有天地则有万物其巨细多寡髙下美恶之不齐乃物之情而实天之理也物各付物止于其所吾何加损于其间哉若强欲齐之私意横生徒爲胶扰而物终不可齐也故庄周之齐物强欲以理齐之犹爲贼夫道况乎许子遂欲一天下之物而泯其一定之分其蔽岂不甚哉孟子应之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斯两言也足以发明天理之大不但可以辟许行而庄周之説并可坐见其偏矣故曰从许子之道相率而爲僞者也强使巨者细多者寡髙者下美者恶岂非相率而爲僞乎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爲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爲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爲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爲人之亲其兄之子爲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嘬共食之也】其颡有泚【其额汗出泚泚然也】睨而不视夫泚也非爲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蔂梩【蔂梩盛土之器】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怅然也】爲间曰命之矣
仁莫大于爱亲其达之天下皆是心所推也故其等差轻重莫不有别焉此仁义之道相爲用者也若夫爱无差等则是无义也无义则亦害夫仁之体矣以失其所以爲本之一者故也故孟子于墨氏之説所以深辟之而发二本之论于此章夷子欲见孟子孟子以病辞而夷子不来他日又欲求见孟子初无拒之之意也然夷子既欲见则当亟来耳而徒使徐子往来于其间是夷子欲见之意盖迟疑也孟子以爲不直则道不见故示其端使徐子言之独举其治丧者谁独无父母之心哉故于此至亲至切处感发之也谓墨家治丧以薄欲以易天下之俗是贵夫薄也若使夷子而厚葬其亲则以其所贱事亲矣其必不然夷子闻斯言盖难荅也故独攻儒者之道以爲儒者谓若保赤子若云者则视他人与己子固有殊矣以己所见则初无等差特施由亲始言自近者始耳孟子固已洞见其邪説之所在以谓夷子之意亦有所取而云然其所取者谓夫赤子匍匐将入井方是时人之救之不分于兄之子与邻之子也盖赤子无罪而就死地故虽他人之子人之见之者亦必恻隠而亟救之乃独举其重者而遂谓其爱与兄之子等不亦惑乎然虽欲强同之亦固有不可得而同者矣故曰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凡天生物莫非一本盖自父母而推之等差由是而着焉所谓一本也若爱他人与其亲等则是本有二矣于是爲之言古人葬其亲之道盖上世虽未有棺椁之制而人心之不忍乎其亲者固已具矣故见其委沟壑而爲虫兽食也则其痛愧之情泚然发见于颡有不可自己者睨而弗视非弗视也不忍视也曰夫泚非爲人泚中心达于面目言无所爲而其泚自见此发于良心而达于面目不可以没者也孟子每于节防之处必提其纲以告人类如此惟其泚之不可以己也故从而掩之其掩之诚是也圣人制爲葬埋之法棺椁之度亦本诸人心而已本诸人心而爲之节文孝子仁人之掩其亲其道盖如此是盖使知一本之所在也夷子虽溺于邪説然其秉彞不容遂殄闻孟子斯言怃然莫知所对而曰命之矣犹曰孟子有以命我矣而其陷溺之深终无以自拔异説之溺人可不畏哉
滕文公下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爲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爲与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乗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彊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汝乗谓王良良不可曰吾爲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爲之诡遇【横揜之也】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乗请辞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爲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已者未有能直人者也
孟子非不欲道之行而不见诸侯者正以不如是则爲枉其道而无以行故也陈代不知此比之枉尺而直寻意谓枉已之事小而王霸之业则大故也此盖自春秋以来一时风俗习于霸者计较功利之説而有是言也孟子首举虞人终举王良之事以告之意义可谓备矣招虞人当以皮冠而景公招之以旌虞人守其官义不敢往义有重于死故也夫使虞人而一有畏死之心应非其招则爲见利而忘其义矣然自常人观之则必重一死而以非其招爲细事不知义之所在事无巨细苟爱一身之死而隳天命之正则凡可以避死者无不爲而弑父与君之所由生也充虞人之心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爲之心也人纪之所由立也是以夫子取之夫非其招犹不可往而况于不待其招而往者乎谓枉尺而欲以直寻者以利言也既以利言则何所不可将枉寻而直尺亦可爲矣则又举王良之事以明之古者射与御相须而成故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不失其驰谓御之者以其度也舍矢如破谓射者由其度而中节也今王良之御嬖奚也爲之范则不能由之而中爲之诡遇则有获焉此王良之所羞也故以爲不贯与小人乘而辞焉诡遇之获御者且羞之借使所获如丘陵亦将不就而况于君子而肯枉道以觊其得乎故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夫君子之所以能直人者爲其已之直也已先枉矣如直人何嗟乎事无巨细莫不有义利之两端存焉惟居敬者爲能审其几微不然鲜不失矣曰比而获禽兽虽若丘陵弗爲也学者要当立此志而后可以守身也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爲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爲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公孙衍张仪持合从连衡之説以动诸侯景春徒见其言足以摆阖摇撼而遂以爲大丈夫其説固爲陋矣而孟子以衍与仪比妾妇之道者盖事君以弼违爲义不当徇其欲也衍与仪不知正救其心术而徒探其意之所欲爲以进其説此何以异于妾妇之道无违夫子以顺爲正者乎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盖以人受天地之中以生与天地万物本无有间惟其私意自爲町畦而失其广居失其广居则迁夺流荡亦无以立于正位而行其大道矣惟君子爲能反躬而求之故豁然大同物我无蔽所谓居广居也视听言动必以其理所谓立正位也简易平直行所无事所谓行大道也得志与民由之与之共由乎此也不得志独行其道虽不得志此道未尝不行于己也富贵不能淫不能淫此也贫贱不能移不能移此也威武不能屈不能屈此也此者何也广居正位大道是也盖得乎已而外物举不足以贰之也所谓大丈夫者盖如此然则景春之见岂不陋哉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爲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出疆必载质何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爲出疆舍其耒耜哉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夫生而愿爲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爲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鑚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鑚穴隙之类也周霄盖有疑于孟子见其厯聘于诸侯而不倦疑其欲仕也而未尝有所就焉则又疑若不欲仕者故从而问焉孟子以爲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皇皇云者求而不得之意古者臣执质以见君士之出疆必载其质以行是亦未尝忘夫见君也而公明仪又以爲古之人三月无君则朋友吊焉以是三者观之则古之人岂不欲仕乎周霄疑三月无君而吊爲急孟子则以爲士之失位犹诸侯之失国家诸侯之失国家则无以祭士之失位无田以爲粢盛而牲杀器皿衣服皆不备焉则亦无以祭也是则可吊矣盖古人于祭祀爲甚重诸侯必亲率耕夫人必亲蚕爲士者亦必躬治其田备其牲杀器皿衣服以事其祖考所以自尽者如此故也周霄又以出疆载质爲疑孟子以士之载质比之农夫之载耒耜盖其所当然者亦犹饮食衣服之不可阙于身也周霄复疑仕如此甚急而何君子之难于仕孟子谓丈夫生而愿爲之有室女子生而愿爲之有家者固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礼行而后可不然谓室家爲急弃礼而不卹其可乎士之欲仕亦其常理也然而必也守道以待时可进而后进也若谓仕爲急而不由其道以求之则与儿女子之鑚穴隙者何异虽然非独此也凡一饮食一语黙一动静之际皆当以是体之苟惟见利而忘其义皆鑚穴隙之心也虽然在已者学未成则欲仕其可乎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而夫子悦之苟惟所学未至不胜其私假借圣贤之言而欲以轻试是亦鑚穴隙之心而己矣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爲泰子以爲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周礼木工七梓匠轮舆其四也】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爲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爲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爲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画壁墁也】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孟子当战国之时以身任道其厯聘诸国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夫岂尊己而自大乎哉亦时义所当然有不得而避也彭更之徒疑传食以爲泰是以世俗利害贵贱之见观圣贤也孟子之所以告之者盖常道耳夫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而不以爲泰所谓其道者天理之所安也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之心即舜禹受天下之心也而孟子后车数十乗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之心即顔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之心也皆以其道故也以爲士无事而食不可观更之意亦许行之类与孟子又从而晓之以爲使子而不通功易事则农之余粟女之余布无所用之而人之饥寒者亦多矣此固不可行也子而通功易事则梓匠轮舆固得以其技而食于子矣今有贤者而反不得食于子是子以梓匠轮舆爲有用而尊之以仁义者爲无用而轻之也其辞曰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玩斯四言也则若人也其爲躬行仁义可知矣更则以爲梓匠轮舆志本在于求食故食之而君子之爲道志非爲食也孟子以爲君子之志固不在食而在爲国者则当食之也如更之言则是食志而不食功毁瓦画墁而志以求食则亦将食之矣更至此而其説穷焉夫王者之禄夫人也爲有以赖其用而可禄耳岂必以其志之欲而禄之哉如以其志则是率天下而利也观孟子所以告之者反复曲折辞气不迫而亦不厌焉亦可窥夫所飬之至者矣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孟子曰汤居亳与葛爲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爲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爲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爲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爲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爲匹夫匹妇复雠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爲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有攸不爲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泰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爲君齐楚虽大何畏焉
万章之问意者宋之君臣见孟子谈王政而以爲迂阔迟乆之事惧王政之利未见而齐楚之祸立至故以爲疑也嗟乎爲是説者是未知王政之所以爲王政者也故孟子引汤武之事以告之夫葛伯放而不祀而汤使人问之爲其无牺牲也则馈之牛羊又不以祀而又问之爲其无粢盛也则使亳众爲之耕夫汤奚爲勤勤于葛伯若是哉盖成汤以天下爲已忧者也葛伯之与吾邻而旷不祀其先汤之所惧也故使问之至于使亳众爲之耕夫而葛伯杀饷馈之童子则其咈天心而纵人欲也甚矣故汤爲杀是童子也而征之然桀在上而汤专征可乎盖汤于是时当方伯连率之任诸侯有罪者固得以纠察奉桀之命而征之若文武之于商爲西伯然也四海之内皆知汤非有富天下之心特爲匹夫匹妇复雠耳是以毕起而应之周武之事亦何以异此有攸不爲臣东征言有不臣于商者武王则以纣之命征之也非有他也绥厥士女而已故国人执黄之篚愿见周王莫不臣附而无二心夫其君子实黄以迎君子而小人则持食浆以迎其小人所以乐从如此者以武王之心在于救民之急而除其害故也曰于汤有光云者言其相发挥云尔以是二君观之则行王政者天下方将倾慕爱戴而恨其征伐之不早又何强大之足畏哉嗟乎后之人君其无以王政爲迂阔而不务其无以敌人之强大爲可畏深味孟氏之言以究汤武之心则其纲领可知矣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咻讙也】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庄岳齐之通衢名也】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爲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爲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
人君莫重于所与处盖上智贤明之君小人自不可得而迩其所与处者固无非天下之贤也若天资降于此不幸而小人在旁薫染积习而与之胥变者多矣试攷方册所载亡国败家之主固有天资甚不美者矣然而其间亦岂无庶几者乎惟其处于众小人之间沦胥以亡者亦多矣是以善论治者必本于人君之身而善救正其君者必欲多引善类与之共处盖望其薫陶渐染有以变革之也虽然君子难亲而小人易狎不幸众君子之间而置一小人则或足以败类使一君子而遇众小人则其决不能以自立也必矣愚读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之语未尝不太息也夫长幼卑尊皆众楚之咻也而望一居州欲以变王之质岂不难哉非惟力不能胜居州有言于前而众人尼之于后居州且将不能以自立而况敢望有益于王身乎然则爲戴不胜者将如何引一薛居州未足道也必广引居州之类庶几君子之道长而可望于王之感悟也虽然薛居州善士也盖可以辅成君德耳若曰格君之事则非居州之任也有孟子者而戴不胜独不能知之乎使孟子之説行则君心可格羣贤毕集而众楚之咻当如晛之消矣然其遇不遇则天也不胜亦岂得而爲之哉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爲臣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曽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己矣
公孙丑意孟子之不见诸侯必有义存焉孟子以爲古者不爲臣不见是其义也爲臣谓委质事之也若君臣之分未定诸侯尊德乐义则固当就见之盖欲见之意当在彼故也至于叚干木逾垣而避泄柳闭门而不内则爲已甚盖缪公屈已就见所谓迫而欲见也其能听用与否虽未可知然既以是心至则可以见矣于可以见而不见则亦爲非义矣至于孔子则可谓处之尽其道者阳货欲使孔子见而知孔子之不可屈恶夫无名也礼大夫有赐于士对使者拜而受赐不得拜使者则往拜于门孔子士也货大夫也货馈孔子豚而矙其亡者欲使之不得拜使者而必将过我也孔子往拜而亦矙其亡何也既先馈孔子以豚在礼当往拜则乌得而不往然货之意非诚笃也故往拜其礼而不欲见其人于此一事亦可以窥圣人一言一动之间处之至精者矣孟子之意以爲已所师慕则孔子也曽子谓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者言胁肩谄笑之劳甚于盛夏之灌畦者也夫胁肩谄笑强爲此以求悦于人试循思其所萌其趣味之迂回艰窘盖亦甚矣自君子观之见其甚劳而小人安行之而不顾也知胁肩谄笑之病于夏畦则亦可以知良心所发之易直者矣子路谓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夫中心未同而强与之言虽言也而愧见于色赧赧然其爲自欺盖有不可得而掩者矣以曽子子路之言观之则君子之所飬爲可知矣盖有一毫不慊于中君子不由也若于所不当见而见焉则是勉强以求合与胁肩谄笑未同而言者何以异孰谓君子而爲之乎
戴盈之曰什一去闗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戴盈之之说盖亦知什一之法与夫闗市无征之爲善政而暴敛苛征之爲非也虽未能遽复古制然请轻之以待来年在春秋之时不庸愈乎而孟子何拒之严也盖君子之逺不义也如恶恶臭其不敢迩也如探汤其不敢须防宁也如坐涂炭而其徙义也惟恐弗及盖其见之之明而决之之勇以爲不如是不足以自拔而日新故也今盈之既知暴敛苛征之爲非而先王之制在所当法则冝一日不敢安于其所非顾乃欲轻之以待来年是爲私意之所牵系而不能果也若是者终不能舍其旧而图新归于悠悠而已矣故孟子举攘鸡之喻以告之夫月攘一鸡论其防数虽愈于日攘者然其爲攘之则一也曰如知其爲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辞气凛乎其严盖所以破其牵系之私也噫士之持身于改过迁善之际而爲盈之之説则将终身汨没于过失之中人臣之谋国于革弊复古之事而爲盈之之説则终陷于因循苟且之域故自修身至于治国所谓知仁勇之三德阙一不可也知以知之仁以守之勇以决之可不务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爲巢上者爲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逺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君代作壊宫室以爲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爲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説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逺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啓我后人咸以正无缺世衰道防邪説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爲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廏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説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爲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説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孟子之时杨墨之説盛行时人未知其害也孟子独以爲惧力排而深罪之当时未知孟子之心则以爲好辩而已孟子荅公都子之问首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辞意不迫而意则深矣夫其所以不得而已者天理之不可已者也故夫禹之抑洪水周公之兼夷狄驱猛兽孔子之作春秋皆其不可已而不已者也盖圣人成天地之化而立人极者也使古无圣人者出则人之类沦胥而灭絶也乆矣故孟子厯举三圣人之事以见其不可以已者自生民以来治乱迭居方洪水之爲患下民昬垫甚矣尧命禹以治之禹以是爲己任乃导水而除其害使民得平土而居之此在禹之不可得而已者也尧舜既没之后圣道衰微君相继而作不惟民之卹惟已之逸欲是崇使民无以爲安息衣食邪説暴行乗间而起沛泽益盛而禽兽多盖人者天地之正气而异类其繁气也正气悴则繁气盛消长之理然也至于纣之时乱莫甚矣周公出而佐武王以是爲己任讨纣伐奄诛其君戮其臣灭国五十驱异类而逺之此在周公之不可得而已者也故书称文王之谟武王之烈以爲啓佑后人咸以正无缺文武之所以垂于后世者盖无非天下之正理也迨周之末世王道复微邪説行复作夫所谓邪説行者其端毫厘之差耳而其流祸不可胜言甚至于子弑父臣弑君皆邪説行之所致也孔子以是爲惧而不得时位以拯斯民则春秋之作其可已乎春秋明天理遏人欲以示万世有国家者之大法故曰天子之事又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盖知之则以爲圣人继天心而立人极有不可以已者不知则以爲专断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或云僭矣微禹则洪水之祸被于四海微周公则戎狄之祸徧于中华微吾夫子则三纲不明五常不叙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异类之归矣三圣人之心一也孟子之时去夫子之世爲未逺而杨墨者出唱其爲我兼爱之説以乱仁义之实孟子以爲杨氏爲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爲我兼爱特其见之偏耳而比之遽及于禽兽者何哉盖爲我则自私自私则贼义而君臣之分遂可废也兼爱则无本无本则害仁而父子之亲遂可夷也人之异乎庶物以其有君臣父子也无父无君则与禽兽有异乎哉公明仪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不卹百姓之饿莩爲率兽而食人孟子则以爲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説诬陷民之良心而充塞仁义之途仁义充塞则将至于率兽而食人不独禽兽食人人而无相与亲爱之道则且将至于相食矣盖其理必至此也闲先圣之道闲云者立之防闲也距杨墨放淫辞使人心正而邪説不得而干之所谓闲也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兼夷狄云者用夏变夷之意也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者乱臣贼子之情僞毕见而讨絶之法着焉施于万世皆无所遁其迹故也孟子之所以欲正人心息邪説距诐行放淫辞者所以承三圣人之心也故复终之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而以爲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盖学者一毫入于杨墨之归则终身不能以自拔必也卓然自立誓不少屑焉则庶乎其可以自进于圣门矣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亷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爲巨擘焉【大指也】虽然仲子恶能亷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爲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鵞者已频顣曰恶用是鶃鶃者爲哉他日其母杀是鵞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鶃鶃之肉也出而哇之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爲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于陵仲子于其所当享有所不安引而避之而其穷至于无以食而食井上之螬李在当时或称其亷谓其能不以一介取诸人也曽不知伊尹之不以一介与人不以一介取诸人以非其义非其道之故耳若于其所当居而不居则反害于道义矣故孟子极其病之所在而攻之以爲仲子于齐国之士号爲贤于他人者犹巨擘之于众指也然而乌得谓之亷哉若充其所操必如蚓之爲而后慊于其心耳仲子未能所居之不以室而所食之不以粟也以仲子之所自处者言之盍亦待伯夷之室而后居伯夷之粟而后食欤使其或出于盗跖之爲之也则仲子其可安乎此言充仲子之操其不可行必若是而后已也匡章以爲仲子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爲可安也孟子因其言而摭其不能充类之实以告之曰夫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孟子之意以爲仲子之家在齐不爲不光显矣仲子苟以爲不当虚享其禄食则当与其兄共思社稷之计光辅其主治其国家保其民人则齐国有无穷之业而仲子之家亦有无穷之闻斯爲称焉耳今乃昧正大之见爲狭陋之思以食粟受鵞爲不义而不知避兄离母之爲非徒欲洁身以爲清而不知废大伦之爲恶小亷妨大德私意害公义原仲子本心亦岂不知母子之性重于其妻兄之居爲愈于于陵乎惟其私意所萌乱夫伦类至此极也众人惑于其迹以其清苦髙介而取之而不知原其所萌若是其差殊也嗟乎世之贪冐苟得肆而爲恶者多矣而孟子于仲子之徒独辟之之深者盖世之爲恶者其失易见而仲子之徒其过爲难知也惟其难知故可以惑世俗而祸仁义孟子反复辟之盖有以也
孟子説卷三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四 宋 张栻 着离娄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爲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爲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泽爲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知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髙位不仁而在髙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动也】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离娄固明矣公输子固巧矣而不能舍规矩以成方员也师旷固聪矣而不能舍六律以爲五音也尧舜之道固大矣而其平治天下必以仁政惟夫能用规矩与六律是所以爲明爲聪也惟夫行仁政是所以爲尧舜之道也有仁心仁闻而不能行先王之道者盖虽有是心不能推而达之故民不得被其泽不足以垂法于后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谓不忍人之政者即其仁心所推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者也徒善不足以爲政谓有是心而不取法于先王则终不足以爲政也爲徒善而已徒法不能以自行谓王政虽存苟非其人则不能以自行也爲徒法而已盖仁心之存乃王政之本而王政之行即是心之用也诗所记率由旧章者欲其遵先王之法也夫规矩准绳六律圣人竭耳目之力而制之者故后世之爲方贠曲直与夫正五声者皆莫得而违焉至于不忍人之政是乃圣人竭心思之所爲而仁覆天下者然则后之爲治者其可舍是而不遵乎不曰爲之而曰继之者盖竭其心思而其理继之乃天之所爲而非圣人强爲之也其于规矩准绳六律亦然爲髙必因丘陵爲下必因川泽者爲政者若不因先王之道而出于私意其得谓之智乎仁者宜在髙位爲其能以是心行先王之政也不仁而在髙位则以其忍心行其虐政是其在髙位也适所以播其恶于众耳上无道揆者不以先王之道揆事也下无法守者不循法度之守也然而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矣朝不信道则工亦不信度矣君子而犯义则小人犯刑矣若是则纪纲法度俱亡国几何而不随之乎此皆言不仁之在髙位其害必至于此也自后世功利之説观之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辟货财不聚宜其甚可惧而上无礼下无学疑若不急然而孟子之言乃反以彼爲非国之菑害而以此爲不可一日安何哉盖三纲五常人之类所赖以生而国之所以爲国者也上无礼则失是理矣下无学则不学乎此矣上失其礼下废其学则三纲五常日以沦弃国将何所恃以立乎民将何所恃以生乎虽有髙城深池谁与守之虽有坚甲利兵谁与用之虽有良田积粟焉得而食之然而使礼废于上而学犹传于下则庶几斯道未泯而犹觊其可行也上既无礼而下复无学则邪説行并作而国随丧矣贼民者言贼夫仁义者也诗所谓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言上帝方震动尔无泄泄然也孟子释泄泄以爲沓沓而曰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事君无义则是懐利以事其君也进退无礼则是苟得而不顾也言非先王之道则是不稽古者而汨于功利也如是则沓沓然溃乱而已矣责难于君谓之恭者以先王事业望其君不敢以君为难于此而有望焉可不谓恭乎陈善闭邪谓之敬开陈善道以窒其邪慝之原诚心知此可不谓敬乎若不务责难陈善而逆谓其君之不能是贼其君者也然而责难陈善非在己者先尽其道而能之乎在已有未至而独以望于君难矣故此章之意欲人君推是心以行仁政而其终则欲人臣知礼义而法先王盖言不可以不学也人臣知学而后人主闻大道人主闻大道而后王政可行焉此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逺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规矩尽天下之方员故爲方员之至圣人尽人伦之道故爲人伦之至至者以其全尽而无以加焉耳尧之爲君尽君道者也舜之爲臣尽臣道者也非有所増益也无所亏焉耳后之人舍尧舜其将安所法哉以尧舜爲不可及者是自诬其性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则爲不敬其君盖不以厥后爲可圣是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则爲贼其民盖不以斯民爲有常性是其民者也于是引夫子仁与不仁之论以断之夫仁与不仁此爲二途顾所由何如耳不仁亦谓之道者谓不仁之道也如尧舜之爲是由夫仁之道者也若幽厉之爲是由夫不仁之道者也不仁之弊将至于身危国削又其极则至于身弑国亡其恶名虽孝子慈孙莫之能改也嗟乎人君志于仁则尧舜可几去仁则循入于幽厉其可不审择其所由哉此有国家者所宜深鉴也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三代之得失蔽之以仁与不仁可谓深切着明也岂独有天下者爲然诸侯之有国者其废兴存亡莫不由乎此既言天子诸侯之不可以不仁矣又言卿大夫不仁则不能保宗庙士庶人不仁则不能保四体盖仁者人之道人道既废则虽有四体其能保诸是不仁者乃趋死亡之道也人莫不恶死亡而乐于爲不仁与恶醉而强饮酒者无以异也虽然此特未能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耳使其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则如蹈水火之不敢爲矣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已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爲国者以反求诸已爲至要爱人而人不亲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礼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笃也行有不得不责诸人而反求诸已岂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天地之间惟感与应而已在已者无不正则在彼者无不顺矣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爱而已反其智者非凿智以务术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苟合也尽诸已而已盖仁则人自亲爱则同也智则人斯治理无蔽也敬则人斯答志交孚也反躬则天理明不能反躬则人欲肆可不念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其序固如此未有身不修而可以齐家家不齐而可以爲国爲天下者盖无其本故也然则其可不以修身爲先乎攷之大学修身则又有道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修身之道人主所以贵于典学也
孟子曰爲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敎溢乎四海汲郡吕博士曰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亲戚一国之事具矣严而不厉寛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治天下也何有斯説爲得之矣此亦与前章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同意虽然欲不得罪于巨室则修身其本也一家慕之则一国慕之慕之云者言乐从之也举斯心加于彼则德敎洋溢于四海之内矣其曰爲政不难者盖事在易而求之难之意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絶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爲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爲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天下有道则道义明而功利之説息故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各循其理而由其分此所谓治也若夫无道之世则功利胜而道义微徒以势力相雄长而已此所由乱也虽然强弱小大之不可侔亦岂得而强哉是亦天也若不自安其小与弱而欲起而与之角则亡之道矣此齐景公之所以涕出而女于呉有不得已也所谓小国师大国者其所爲相视效而无以相逺故也其所爲则同而强弱小大则不同然则奈何而耻受其命乎虽然强弱小大之不侔此命也而有性焉反而勉之于吾身得其道则其势力有不足畏者矣故曰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夫师大国则爲其势力所役师文王则道义所在孰得而逾之爲国者其亦审其所师也哉所谓师文王者好仁是也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爲政于天下言其逺不过乎此盖理之必然者也夫以商之孙子而侯服于周殷之士而祼将于京则天命何常哉惟有德是归耳曰仁不可爲众也言仁则众无以爲也此之谓天下无敌战国之君皆有耻受命而求无敌之心然究其所爲则未尝志于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爲国者可不鉴于斯耶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不仁之人贼其恻隠之端故肆行而莫之顾于可危之事则安之于致菑之道则利之于所以亡者则反乐焉是其性岂有异于人以其陷溺至此耳使夫不仁而犹可与言则岂不恶夫危与菑而惧夫亡哉惟其不可与言故卒至于亡国败家之祸而后已也试攷自幽厉以来千余载间亡国之君凡其所爲彼岂以爲可以至于乱亡哉类皆欣慕而爲之虽有忠言亦莫之顾也孟子所谓安其危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而不可与言者岂不信哉惟汉武帝骄淫奢欲残民以逞视秦政覆辙而遵之盖亦乐夫亡者而晚歳因车千秋之言有动于中下轮台哀痛之诏亟改前日之爲是以克保社稷则夫所谓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又岂不信哉夫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濯缨与足虽系于人而清浊则由于水也人之见侮于人与家之见毁国之见伐人徒曰人侮之也人毁之也人伐之也而不知所以侮所以毁所以伐者已实爲之也苟无以召之则何由至哉孟子于自反之道言之不一而足非惟在当时乃拨乱反正之纲实万世爲治检身者不易之理也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爲渊敺鱼者獭也爲丛敺爵者鹯也爲汤武敺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爲之敺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爲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孟子既言得天下之道由乎得民而又言得民之道在于得民心又言得民心之道在于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可谓深切详尽矣夫民有欲恶天下之情一也善爲治者审其欲恶而已矣于其所欲则与之集聚于其所恶则不施焉则其心无不得矣所谓聚其所欲者非惟夀富安逸之遂其志用舍从违无不合其公愿而后爲得也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性则然也民之归仁亦其性然也诸国之君方且竞虐乎民而吾独仁乎民则孰不愿爲吾之民则其爲不仁者皆爲吾之敺而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而后可艾不素蓄则病将终其身不志于仁则亦终身在忧辱之域而已诗所谓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者言不能勉于善终沦胥以亡而已虽然孟子所谓诸侯皆爲之敺者非利乎他人之爲己敺也特言其理之必然者耳循夫天理无利天下之心而天下归之此三王之所以王也假是道而亦以得天下者汉唐是也故秦爲汉敺者也隋爲唐敺者也季世之君肆于民上施施然自以爲莫已若也而不知其爲人敺也岂不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爲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伊川先生曰自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絶之以不爲盖言非礼义以礼义爲非而不信者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自以爲不能而不爲者也夫人均有是性孰不可爲善气质虽偏亦可反也惟其拒之以不信絶之以不爲虽圣人有末如之何者故曰不可与言不可与爲也于是推言仁义之素具于人者仁言安宅者谓其安而可处也义言正路者谓其正而可遵也是二者性之所有也旷之舍之以自絶其天性不亦可哀乎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逺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
斯言读之甚平而理则甚深盖所谓迩与易者爲难尽也夫亲亲长长之心人之所同有也惟夫戕贼陷溺之深甚至于爲乖争陵犯之事则以失其性故也使人人各亲其亲长其长保其良心以无失其常性则顺德所生上下和睦而菑害不萌由是而积之礼乐可作四灵可致也虽然使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其本在于人君亲其亲长其长而已亲亲仁也长长义也仁义本诸躬而达之天下岂非道在迩者乎天下之所以平者实系于此岂非事在易者乎详味此数语尧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后世私意横生智巧百出而其弊愈无穷此无他不知爲其迩与易者而求之逺求之难耳舍迩而求逺弃易而求难则爲非道故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説见于子思子中庸之书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传乎子思者也夫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则言而有不见信行而有不得爲虽欲治民其可得乎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固不可也虽然欲以获乎上则或至于失已而丧道有之矣获于上有道焉有以信于友则有以获于上矣盖朋友敌己者也道犹不见信于朋友而况上下之势相辽絶也而可以信于君哉虽然朋友之见信初不在于声音笑貌之间也盖有道焉有以悦乎亲则有以信于友矣人道莫先于事亲于吾亲而犹有所不顺焉而况于他人乎虽然欲亲之悦乎已岂徒温凊之奉甘防之飬而已哉盖有道焉反身而诚则有以顺乎亲矣盖反身未诚则有妄之心间于其间乌能以感格其亲之心志乎虽然诚其身又不可以迫切而强致也盖有道焉在于明善而已善之所以爲善者天理之实然者也不明夫此则动静无所据依将何以诚其身乎故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理得而顺亲信友获上治民无所施而不利矣然诚之道有诚者有思诚者诚者天之道言其实然之理天之所爲也圣人则全此体身诚而善无不明也思诚者人之道则是以人之所爲求合于天焉学者明善诚身之功是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言诚之至极天下之感无不通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言天下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盖事物无巨细其所以动者皆诚之所存故也然则将以顺亲信友获上治民非诚身而可得乎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爲政于天下矣
人君得仁贤之心则天下之心归之矣夫以纣在上而天下之贤有如伯夷太公者乃退避于海滨之不暇以纣之爲虐不可迩故也文王在岐山之下而二老者乃不逺数千里欲往归之以文王之行仁政而善养老故也二老所以归文王之心是天所以眷顾之心也曰天下之父云者以其德爲达尊天下之所从也其父归之则其子又焉往而不归哉嗟乎有国者其不可使仁贤有遐心哉仁贤不乐从之游则天下之心日解矣虽然何代而无贤才患在人主无以致之耳故张良归汉而项氏以亡孔明在蜀而炎纲几振此亦皆庶几爲当时之老者其所系轻重固如此然则战国之诸侯有能行文王之政则天下之贤才归之而七年之内爲政于天下又何疑乎
孟子曰求也爲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爲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冉求之事论语盖尝载之与孟子所载互相发也论语则正其聚敛之名孟子则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夫冉有之聚敛果若后世头防箕敛以媚其上之爲乎殆不然也以左氏春秋攷之哀公十一年季孙以田赋使访诸孔子孔子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明年正月用田赋用田赋者履亩而赋之也意者赋粟倍他日其谓是与然则此季孙之爲也而遽以爲求之罪若是之深乎盖季氏爲鲁卿专制其上爲日久矣一国之人知有季氏而不知有鲁君也求之爲宰所当明君臣之义以正救之俾革其爲以事公室则求之责也今既不能使之改于其德而季氏废法以厚取求又从而顺从莫之能救则求之罪深矣故论语正其聚敛之名而孟子又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然后圣人鸣鼓而攻之之意昭然矣孟子谓以求之事言之则夫不务勉其君以仁政而求以富之者其罪皆岂能逃圣人之责乎而况于与其君强爲战鬭之事争地争城杀人而莫之卹者抑又甚焉矣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言以土地之故而残民之生罪无加于此也故以善战者爲当服上刑而连诸侯辟草莱任土地皆以次论罪焉自当时论之孰不以能爲其君克敌爲大功而孟子之言如此盖正义明道所以遏其利欲之横流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胷中正则眸子了焉胷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观人之法初见其人欲知其胷中所趋之邪正当以是观之也胷中之所存着见于眸子诚之不可掩也然则人之欲自蔽者其果何益哉听其言而观其眸子盖人之于言犹可以僞爲至于眸子之了与眊则不可僞也听其言而又参之以其眸子则无所遁矣此与夫子人焉廋哉之言同而爲説则有异盖夫子之言爲旋观其人设也而孟子之言则一见而欲识其大纲也参是二者观人之法殆无余蕴矣若夫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者则望而知其爲德人有不待攷察者矣学者读此章非独可得观人之法又当知检身之要也放心邪气其可顷刻而有邪一萌诸中而昭昭然不可掩者矣其可不惧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爲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爲哉
此推明恭俭之本也所谓不侮人不夺人者非特爲见于行事然也盖中心泊然侮夺之意无纎毫之萌也此非毋我而忘欲者不能人惟有我而多欲也故侮夺人之意不期而自萌凡有所慢易有所骄忽皆侮也有所歆羡有所求得皆夺也而况于居人上而得肆者其侮夺之机日森然于胷中顾乃卑巽以爲恭吝啬以爲俭其能有感乎故曰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爲恭俭谓惟恐不顺者惟恐不得顺遂其侮夺之爲也如此而外爲恭俭其谁信之故曰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爲哉言当本诸其诚心也嗟乎使战国之君知此义而反身以求之则乖争陵犯之风庶乎其可息矣
淳于髠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所谓权者事有万变称其轻重而处之不失其正之谓也今夫衡之有权其得名以权者以夫轻重虽不同而无不得其平故也自陋儒反经合道之论起而其害有不可胜言盖既曰反夫经矣而道恶乎合哉此论一行而后世窃权之名以自利甚至于君臣父子之大伦荡弃而不顾曰吾用权也不亦悲夫孔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盖非夫理明义精卓然能立者未易当变而尽夫与权之宜也故夫学者务正经而已经正而不失则将知夫权之所存矣淳于髠之问意以爲礼之经常不可执守于急难之际也孟子荅之以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斯两言也而经权之义盖可见矣盖不授受固礼之经然嫂溺则遭其变援之以手者遭变而处之之道当然也故先之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则可以见其道之在夫援也若其不援则失道而陷夫禽兽之域然则其权也岂非所以爲不失其经也欤髠未识此意因是而言孟子在今日亦当少贬其道用权以救世爲急也孟子谓天下之溺不可以力援也当援之以道耳若道先枉矣则将何以援之乎是犹援嫂之溺有赖夫手而先废其手也然则孟子之不少贬以求济者是乃援溺之本岂非天下之大经乎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敎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敎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敎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敎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所谓敎者亦敎之以善而已矣善也者根于天性者也然则父子之有亲岂非敎之之本乎今也欲敎之以善而反使至于父子之间或继以怒则非惟无益乃有伤也何者告之而从则其可也不幸而有不能从则将曰夫子敎我以正而夫子未尝出于正爲人子而萌是心则不亦反伤其天性乎是以君子之不敎子虽曰不责善也然而养其父子之天性使之亲爱之心存焉是乃敎之之本也不然责善之不得而天性之或伤尚何敎之有责善云者谓指其过恶而责之以善道也在师则当然爲人父者易子而敎之盖以责善之义望于师也养恩于父子之际而以责善望之师仁之笃而义之行也虽然在爲人父者言之则当修身以率其子弟身修则将有不言而感不令而从者矣在爲人子者言之则当敬恭以承命致其亲爱劳而不匮也又岂可因责善而起离心以自贼夫天性也哉然则父子兄弟之道得矣
孟子曰事孰爲大事亲爲大守孰爲大守身爲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孰不爲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爲守守身守之本也曽子养曽晳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曽晳死曽元养曽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曽子则可谓养志也事亲若曽子者可也
如所谓事君事天皆所谓事也如所谓守家守国皆所谓守也曰事亲爲大守身爲大者非谓此大而彼小也以是爲大谓所当先者也故又曰事亲事之本也守身守之本也道莫不有本焉务其本则爲善学者矣盖人道以亲亲爲大而莫先于事亲有以事亲则其所推皆是心也然则乌往而不得其所事身者天下国家之本也有以守身则其所施皆是理也然则乌往而不得其所守虽然守身所以事亲也身失其道则将何以事亲哉故曰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有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未之闻也反复言之又欲人以守身爲事亲之本也此中庸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之意若曽子者可谓能尽守身事亲之道者矣故举其养志之事以爲人子之法夫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则曰有盖行乎其亲志意之中者也视夫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而曰亡者意味不亦短矣乎故曰事亲若曽子者可也伊川先生论周公之事以爲周公之事人臣所当爲如孟子所谓事亲若曽子可也未尝以曽子之孝爲有余也盖子之有是身者亲也凡身之所得爲者有不尽则于事亲爲有未足必若曽子之尽其道而后成人子也此义精矣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
此章孟子因当时之事而推言其本也所用之人才有不足责也所行之政有不足非也惟大人则能格君心之非君心之非格而天下治矣盖其本在此故耳夫心本无非动于利欲所以非也君之心方且在于利欲之中滋长蔽塞则是非邪正莫知所适而万事之统隳矣故当以格其心非爲先格之爲言感通至到也书曰格于上帝盖君心之非不可以气力胜必也感通至到而使之自消靡焉所谓格也盖积其诚意一动静一语黙无非格之之道也若心非未格则虽责其人才更其政事幸其见听而肯改易他日之所用所行亦未必是也何者其源流不正不可胜救也心非既格则人才政事将有源源而日新矣然而格君之业非大人则不能若在已之非犹有未之能克者而将何以尽夫感通之道哉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而又曰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盖仁义所以正也嗟乎后世道学不明论治者不过及于人才政事而已孰知其本在于君心而又孰知格君之本乃在于吾身乎惟大人爲能格君心之非孟子斯言真万世不可易者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妄得誉是谓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而反以致毁是谓求全之毁不虞之誉得于非义而求全之毁犹不失仁此不可不察也陈仲子欲洁一身而显处母兄于不义其爲不义均矣而时人反誉以爲亷匡章责父以善而不相遇是爱亲之过者而时人反毁以不孝夫二子之行皆不合义而一毁一誉以乱其真故仲子得誉孟子以不义辟之匡章遭毁孟子以近仁取之夫君子之取人如不得已取其心可矣毁誉岂可尽信哉此説尽之矣然而在君子之检身论之则正己而巳不以毁誉乱吾之心而易吾之操也斯则善矣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
修身者以谨言行爲要易其言者是未尝用力者也则其不能顾行可知若是者责之难矣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爲人师
学莫病于自足盖古之所谓师者学明行修人从而师之而非有欲人师已之意也人师乎已从而以己之善善之其答问论辩之际亦有互相发者故斆学相长也若有好爲人师之意则是乃矜已自大之私萌乎其中欲以益于人而不知其先损于己此其所以可惧也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爲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者曰昔者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冝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曰克有罪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孟子于乐正子从子敖之齐之事盖两责之而甚严也者良有以也夫子敖齐之嬖卿右师王驩也以乐正子之贤非有趋附其人之意也然其从之也于义亦有害矣故于其初见也则曰子亦来见我乎盖乐正子既馆于子敖则亦未免制于子敖故必待舍馆定而得见其师孟子责其不亟见使之自反其从子敖之非也故以谓子非不闻见长者之义不待夫舍馆之定也然则必待舍馆定而求见者乐正子亦可以知过之所由矣餔啜之论同此意也谓其从子敖也既无其义则是徒餔啜于子敖而已岂不与古道之意异乎观此章则知君子之处已不可以不严而所与不可以不谨也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爲大舜不告而娶爲无后也君子以爲犹告也
或问于伊川曰舜之不告而娶何也曰舜三十徴庸此时未娶若遂专娶常人不爲况舜乎盖尧得以命瞽瞍故不告也孟子不告而娶爲无后也此因爲无后而言也又曰尧命瞽瞍使舜娶舜虽不告尧之告也以君诏之而已无后之所以爲不孝者盖爲絶夫嗣其先之道故也是以君子惧焉舜不告而娶者舜不敢以谋于瞽叟而尧以君命诏之瞽叟不得违焉故谓之不告而娶而君子以爲犹告也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仁义具于人之性而其实则见于事亲从兄之间盖仁故能爱爱莫大于爱亲义者冝也冝之所施莫冝于从兄也扩而充之仁义盖不可胜用而实事亲从兄之心也故智者知此而弗去者也礼者节文此者也乐者乐此者也岂有外此者哉知必云弗去者盖曰知之而有时乎去之非真知者也知之至则弗肯去之矣有其理则有其节有其质则有其文凡三千三百皆所以节文乎此者也有以节文则内外进矣至于乐则非自得之深涵养之熟者无此味也乐则生矣生者心之道盖其中心油然有不自知其然也生则恶可已言其自不可已不可已则手之所舞足之所蹈莫非是矣至此则仁义之心睟然于内而周流乎事事物物之间矣盖仁义之道人所固有然必贵于知之而弗失知之而弗失则有以扩充而礼乐之用兴焉而其实特在事亲从兄之间而已孟子之时邪说诬民仁义充塞学者莫适其指归故孟子摭仁义之实而告之使于此充之则不差也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已视天下悦而归已犹草芥也惟舜爲然不得乎亲不可以爲人不顺乎亲不可以爲子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爲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
天下大悦而将归已而在圣人所性不存焉所性不存则谓视之犹草芥不爲过也古之人惟舜爲然舜视天下之归犹草芥而于所以顺乎亲则惟恐不及焉此圣人之所爲能尽其性者也不得乎亲则何以名爲人哉又曰不顺乎亲不可以爲子不有以顺乎亲则岂能得乎亲不可以爲子则又乌可以爲人哉然顺亲实难必也起居食息视听语黙以至于无声无形之际无一毫咈其性而后可以言顺夫亲也斯湏之不存毫髪之未安则不得爲顺矣舜盖尽乎此者故曰舜尽事亲之道夫事亲之道人人具于其性他人不能尽而舜能尽之舜能尽之亦非有所加益乎其间也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惟天下之至诚有以感通也夫道一而已舜尽事亲之道而天下之道无不得焉感一而已瞽瞍厎豫而天下之化无不孚焉既曰瞽瞍厎豫而天下化又曰瞽瞍厎豫而天下之爲父子者定盖不得乎亲爲人子者惟当求之已而已舜尽其道而瞽瞍厎豫然后父子之大经正此所谓定也舜爲法于天下岂特天下之爲人父子者定哉万世之爲人父子之道亦莫不定矣嗟乎爲人子者苟以大舜爲不可跂及而不取法焉是自诬其天性者也欲取法于舜如何其亦曰反诚其身而已矣
离娄下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歳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
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独举舜与文王言之者盖舜与文王其地相去爲最逺而世之相去爲最乆故耳所谓得志行乎中国者圣人之道化行乎天下是所谓得志者也然自今观之舜与文王所值之时周旋于父子君臣之际者盖不同矣孟子谓若合符节者其何以见之邪盖道一而已其所以一者天之理也若夫人爲则万殊矣圣人者纯乎天理者也纯乎天理则其云爲措注莫非天之所爲而有二乎哉故舜所以事瞽瞍者是文王所以事王季者也而文王之事纣是舜所以事尧者也文王之忧勤是舜无爲而治者也舜与文王易地则皆然何者舜与文王皆天也使其间有一毫不相似则不曰若符节之契矣然舜与文王之所以爲天者则抑有道矣尧舜文王孔子生知之圣也故未有盛焉圣虽生知而亦必学以成之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学也缉熙敬止克宅厥心者文王之学也即其生知之圣而学以成之此其所以爲天之无疆也学者读此章当深究其所以一者于此有得则先圣后圣之心可得而识矣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乗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爲政歳十一月【夏之九月】徒杠成十二月【夏之十月】舆梁成民未病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爲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子产辍乗舆以济冬渉者孟子何贬焉盖小惠妨大德圣贤之所恶也以人之病渉也则修其政而已歳十一月而成徒杠十二月而成舆梁是乃政也所谓广大平正公义之所存过是则私意矣顾乃区区然以己之舆济之是特内交要誉恶其声之爲耳故虽可谓之惠而未知爲政之道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夫君子之政天下之公理也行法于此使人由之而已苟私意一生于其间则失其所以爲平矣故夫先王之治爲之井田爲之封建与天下公共使俱得其平下至于鳏寡废疾皆有所养而微至于次舍桥梁刍秣之事亦皆有经制此岂先王强爲哉因事而制法而其法皆循乎天理所谓平其政也先王平其政而天下之人无不被其泽举家爱戴之后世欲人人而悦而日亦不足公义私意之相去盖如此善乎诸葛孔明之治蜀也立纲陈纪纎悉备具而不爲姑息之计其言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爲得圣贤之意矣子产在春秋之际盖名卿也传称其爲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其于舆梁之事非不知也以乗舆济独欲示其爲惠之笃耳而不知反害于道也爲政者可不知此哉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事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王曰礼爲旧君有服何如斯可爲服矣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収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爲之服矣今也爲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収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
此孟子告齐宣王之言也嗟乎君臣之际其犹天地乎天道下济故地道得以上行而化功成焉君不恃其尊逮下以礼则人臣得以乐尽其心此三代令王所以致治而享国长乆也战国之际此义亡矣君亢于上臣下之势邈不相接其相遇不翅若仆役使然岂复有交泰之理哉孔子盖尝荅鲁定公之问以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而孟子所以告齐宣王者亦是意耳孟子之意以爲人君患人臣之不忠在人君之分当反诸已不当以责人臣也吾视之如手足则彼将以我爲腹心矣吾视之如犬马则彼将视我如国人矣吾视之如土芥则彼将视我如寇雠矣盖感应施报之理则然不责其应与报者而反求诸已表立而影自从此知道之君所以涵养一世臣民之心而有余裕也齐宣王所以望其臣者深而莫知自省故孟子告之如此其切至也宣王闻斯言也而问旧君之服以爲礼有旧君之服则人臣虽被谴逐于君而所以事君者不可不尽是亦未知自反而徒以责夫臣下也故孟子又从而告之谓谏行言听膏泽得下于民不得已而去则爲之君者使人导之又先于其所往以安之及其不反也至于三年矣而后收其田里所以全始终之义在我者可谓曲尽矣则是人也虽不得已而去宗国而于君所以待遇之之意其忍忽忘之乎君臣之恩未尝絶而其情有不能自已故爲之服也今也在国则无以施其蕴去国则待之如寇雠既欲搏执之又极其所往使之无以自容去之日即收其田里以絶其归路是则岂复有君臣之恩意乎则其服何由制也此所以警夫宣王者深矣而司马氏疑此章以爲非所以劝爲人臣子者不知圣贤之言各有攸当故曰此孟子告齐宣王之言也此非独齐宣王所当闻爲人君者苟知此义念夫感应施报之可畏而崇髙之势不可恃反已端本之不可一日忘待臣下以礼养臣下以恩保臣下以忠信则上下交通而至治可成矣若夫在爲人臣者之分君虽待我者有未至而我所以事君者可以不自尽乎是当玩味孟子三宿出昼之心则庶几其得之矣虽然孟子此章之意孔子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之语盖尽之矣圣贤之言之分于此亦可见故伊川先生曰仲尼元气也顔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见之矣学者当更以是思之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此非独使爲士大夫者知此义见几而作以不陷于戮辱抑将使有国者闻之悚然不可以失士大夫之心也使大夫士而懐去与徙之心则国之危亡可立待矣在诗衞之北风在上者并爲威虐而莫之恤百姓疾之莫不相携持而去故其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盖相勉以去也又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车曰车则非特贱者去之贵者亦去之矣于是而衞有戎狄之祸可不畏哉虽然大夫士贵于见几则比干非邪彼见纣视杀其羣臣如刈草菅也而独不去邪盖天下之理各有其分处其分而得其理非仁者不能也此所谓大夫士谓非其宗亲又非其世臣又非其任国事者故得以从容于去就之际若夫比干以亲则王子也以位则少师也视君之暴虐而忍不之救邪比干固与国同其存亡者也比干之谏非直爲一谏而死也想其平日弥缝宗社救正君失无所不用其至而诚尽力竭卒以谏死也故孔子称其仁愚惧后世爲人臣者不识圣贤之意而假托可去可徙之义以爲苟免自利之计故并着焉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説见前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爲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谓其事虽本是礼义而施之不当一过其则则爲非礼义矣故程子之説曰恭本爲礼过于恭是非礼之礼也以物与人爲义过于与是非义之义也推是类可见矣盖礼义本于天而着于人心各有其则而不可过乃天下之公而非有我之所得私也一以已意加之则失其典常是则私情之细而已故其事虽以礼义而君子谓之非礼之礼非义之义也天下之爲礼义者鲜不陷于此矣此无他以其不知天故尔虽然孔门髙弟间亦有未能免者有姊之丧过时而弗除曰予弗忍也以是爲礼而不知过夫先王之制矣爲宰而与之粟则辞而不受以是爲义而不知失夫当受之宜矣此皆贤者之过毫厘之间一有差焉而未免流于私情而蔽乎公理凡非公理者皆私情也甚矣中庸之难择也夫惟大人者己私克尽天理纯全非礼之礼非义之义有所不萌于胷中矣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间不能以寸
此所谓中者以德言才者以质言也惟有德者爲能涵养其性情而无过与不及之患故谓之中而其倚于一偏而不能自正者则谓之不中天资美茂如忠厚刚毅明敏之类皆谓之才而其资禀之不美以陷于刻薄柔懦愚暗之流则谓之不才父兄之于子弟见其有不中有不才也则当思所以敎之敎之之道莫如养之也养之云者如天地涵养万物其雨露之所濡雷风之所振和气之薫陶宁有间断乎哉故物以生遂焉父兄所以养其子弟之道当若是也寛裕以容之义理以渐之忠信以成之开其明而祛其惑引之以其方而使之自喻夫岂歳月之功哉彼虽曰不中不才涵养之乆岂无有萌焉乎哉如其有萌焉则养道益可施矣至于丹朱与象之类则是其不移之质有末如之何者然尧舜所以养之之意则无穷也知其嚚讼而不授以天位是乃所以养之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封之有庳而不及以政使之源源而来非养之乎噫父兄待子弟之道莫善于养之也养非恬然坐视之谓也恬然坐视是弃之也如其弃之则何所贵于贤父兄哉然则贤不肖之相去亦不逺矣故父兄待子弟之道虽不在于严威以伤恩而亦不可坐视以长恶惟当深思所谓养之者而已
孟子曰人有不爲也而后可以有爲
事有不可爲者有当爲者人能择其所不可爲而不爲则其于所当爲者斯能爲之矣何者其用心必专而其所爲必果也苟惟泛然而无所择于其所不可爲者而爲之是爲无所不爲则于其所当爲者斯无力矣又况无所不爲则将颠沛随之乌能有爲邪故必有不爲也而后可以有爲盖其有所不爲者是乃其可以有爲者也此亦观人之方也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
此章谓言人之不善者当念夫后患而言不可易也所谓后患者未论悔吝之何如若专言悔吝是止以利害论而未足以尽孟子之本意盖君子于人之善则乐与之人之不善则矜惜之此其忠恕之心所以爲人之道者也故孔子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而但云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更不言毁也世有好言人之不善者此意一萌即有害于良心其损德亦已甚矣此后患之可畏者也若所谓悔吝则固在其中矣
孟子曰仲尼不爲已甚者
孟子尝发已甚之论矣曰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栁闭门而不纳是皆已甚而举孔子待阳货之事以爲之准此所谓不爲已甚也虽然善观圣人者于一事之细亦可以味其无穷之防不善观圣人者则知其爲一事而已故孟子所谓不爲已甚可谓善言圣人者也夫子之不爲已甚非不欲爲已甚自不至已甚也何者夫子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者也故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速则速可以乆则乆皆天之所爲也以致于动容周旋应酬语黙之际毫厘眇忽何莫非天则之在乎非圣人循天之则圣人固天也惟其天也是以无不中节也然则不爲已甚者固圣人天则之所在也学者可不深潜而玩味之与后世之士不知理义之所在诎已以丧道徇情以长恶而曰吾不爲已甚也彼徒以圣人荅阳货见南子爲不爲已甚而独不思夫卫灵公问陈则明日遂行季桓子受女乐之馈则不税冕而行爲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闻田恒之弑君虽从大夫之后亦沐浴而请讨此谓之已甚可乎不深求乎圣贤之权度而徒窃语之疑似者以文其奸此贼仁义之甚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言固欲其信也行固欲其果也今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则大人者言有时而不信乎行有时而不果乎非然也盖言行固欲信果然有必之之意则非也必乃私也故言必欲信而不知义将至于守其所不可复者私意相与而非所谓信也行必欲果而不知义将至于爲其所不可推者直情径行而非所谓果也故君子不必夫果与信而独精吾义焉耳事事物物皆有义存焉而着于吾心苟能体是心而充之则义可得而精也义精则有所不言言莫非义也而无不信之言矣有所不行行莫非义也而无不果之行矣何者义得则信果在其中必于信果而不知义则无以揆言行之发而尚何信果之云乎虽然言必信行必果亦异乎小人之无忌惮者矣盖亦志乎善道特所见者小耳故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孔子告之至于三则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爲次矣盖言其所见者小也知孔子之所谓硁硁然小人哉则知孟子之所谓惟义所在之爲大人者矣若夫世之无忌惮者不信其言不果其行而曰惟吾义之所在此则自弃絶于君子之归者而尚何尤焉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之心无声色臭味之诱无知巧作爲之私其喜怒爱惧皆由于己者也惟其物至而知之自幼寖长则流于情动于欲狃于习乱于气千绪万端纷扰经营而其赤子之心日以斲丧一失而不能反者众矣学也者所以求反之也大人者能反之者也盖人欲消而天理存声色臭味不能移也知巧作爲不复萌也此则浑然赤子之心以其本有是心今非能有加才不失之耳故曰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由是而动无非天理之所存矣此所谓自明而诚者也若夫上智生知之圣则赤子之心元不丧失即此体而尽之天下之理无不得焉所谓自诚而明者也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事亲者人心之至亲切者也而送死者又事亲之最笃至者也以其变之大是以爲节之大以其节之大是以爲事之大也故于送死之际可以观人子之自尽焉者盖吾亲已矣不可得而复见矣其所以自尽者惟吾求所以慊于其心非有所勉而爲者故仁者可以观其爱焉知者可以观其理焉强者可以观其节焉然而人之常情或能养于生而送死之际往往有所怠且忽夫其所以怠且忽者以夫亲既没而爱敬亦或随而衰也是人也其良心亦不之笃矣若夫爱敬之深者亲虽有存没之间而心则一也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谓天理者宁有二哉谓养生未足以当大事以对夫送死而言犹爲可以勉也孟子斯言盖以俗薄道微欲人勉所以笃于其终者曽子亦尝言曰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盖于亲丧可以见其所以自致者是亦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学贵乎自得不自得则无以有诸已自得而后爲已物也以其德性之知非他人之所能与非聦明智力之所可及故曰自得君子深造之以道者欲其自得之也深造之以道者言其涵泳之深也工夫笃至而后能有得不然则爲臆度而已非自得也臆度者犹在此而想彼自得则此便是彼更无二也盖所得未真实则其中心必有臬然不安者自得则如水之必寒火之必热不可得而易故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乎此而所进日深矣资者凭藉据依之谓盖居之既安则自得之味愈无穷也故曰资之深资之深则万理素定于此事至物来随而应之周流运用无非大端之所存故曰取之左右逢其原于是重言之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其示人至矣夫未之有得则何所居无所居则又何所资而取哉故自得其本也然欲其自得则有道矣非深造之以道不可也
孟子曰博学而详説之将以反説约也
天下之理常存乎至约而约爲难言也爲难识也虽然求约有道其惟博学而详説欤博非杂也详非泛也稽之前古攷之当今以至于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朝夕从事而学焉所谓博也极天下之理讲论问辨而不置焉所谓详也博学详説则心广义精而所谓约者可得于言意之表矣故君子之博学而详説是将以反之于已而説约也学不博説不详而曰我知约者是特陋而已矣故约者道之所存也守不约则本不立言不约则义不明而约不可徒得也非功深力到则末由至也若博学详説而志不在于求约者则是外驰其心务广而夸多耳非所谓学也昔者子贡盖博且详而以求约者及其一朝有感而言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则反约矣孟子此章盖欲学者知夫求约之道在乎博学而详説之也又将使学者知夫博学详説所以求约而不至失于杂与泛之病也然而其言曰详説之又曰反説约必有以説爲言者盖説也者所以体当吾进德居业之实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
以善服人者于政事之间勉而爲善而欲以服人夫爲善而欲以服人则是有爲而然于善之体固有害矣而果何以服人乎比之以善养人者非惟不同其意味盖有霄壤之殊矣善者天下之公也先王修已以敬而天下之人举在吾化育之中其发见于事业者如雷风之被物物蒙其养而无不应者故未尝有意于服人而心悦诚服有不期然而然者盖以善道与人共之耳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如是则可以王矣若五伯之所爲其间善者不过以善服人而已齐桓公防首止而定王太子之位晋文公盟践土率诸侯而朝王是皆欲以善服人者也当时服之者亦岂爲悦服哉其不服者固多矣比之三王深长乆大涵养人心之事岂不有间乎故夫所谓以善服人以善养人之异学者要当深味见其所以爲霄壤之殊则王伯之分了然矣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
张横渠曰言而不祥莫大于蔽贤盖此章文义谓言无使实不祥其不祥之实蔽贤爲甚也盖所谓福者百顺之名也而所谓不祥者逆理而反常者也理得于已中正和平无一不顺也惟夫逆其常理则措之于身而不安以至害于而家凶于而国皆由此也故谓之不祥凡诗书所称祸福盖如此言而不祥何以知蔽贤之爲甚盖人实有是善而吾蔽之是反其常理之甚也原人所以蔽贤盖出于媢忌忮疾之私方其欲蔽人之贤也私意横起其不祥之气固已充溢乎中而发越乎四体矣况乎天之生贤以爲人也蔽贤而使民不得被其泽则其爲不祥又有不可胜言者矣故秦誓谓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夫其所谓休休然者固百祥之所舍也嗟乎圣贤之论祸福盖如此彼后世不知道者谓蔽贤者必无后达贤者必有后此以区区浅见测度天理又岂知所谓祥与不祥者哉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爲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仲尼之所以取夫水者叹其有本而无穷也夫其所以混混然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以至于放乎四海此何自而然哉以其有本故耳若夫沟浍之水雨集则盈其涸也亦旋踵而至此其无本故也然则君子其可以不务本乎故声闻过其情实君子以爲耻者以其无本故也然则其在人也本安在乎仁是也仁人心也人皆有是心放而不知求则其本不立矣本不立则其知也闻见之所知而已其爲也智力之所爲而已岂不有限而易竭乎惟君子爲能体是心而存之存而扩之本立而道生故其所进有常而日新其事业深逺而无尽也有本无本之异盖如此夫自可欲之善而进焉以至于极圣神之妙皆由夫有本而然其所以爲圣神者乃其可欲之善扩充变化者然耳亦犹水也至于放乎四海亦其原泉混混者之所积耳本乎本乎学者其可不务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人与万物同乎天其体一也禀气赋形则有分焉至若禽兽亦爲有情之类然而隔于形气而不能推也人则能推矣其所以能推者乃人之道而异乎物者也故曰几希言其分之不逺也人虽有是心而必贵于能存能存而后人道立不然放而不知求则与庶物亦奚以异哉故庶民之所以爲庶民者以其去之君子之所以爲君子者则以其能存之耳曰去之者爲其去而不反也曰存之者爲其存而不舍也去而不返则无以自别于禽兽存之之极虽圣亦可几也去与存其几本于毫厘之间可不谨哉于是举舜之事以明之舜盖其极致者也明于庶物者尽己之性而尽物之性也察于人伦者人伦之际处之无不尽其道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者行仁义犹爲二物也由仁义行则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履无非是矣若舜者可谓全其所以爲人者而无亏欠矣未至于舜皆爲未尽也嗟乎人皆可以爲舜其本在乎存之而已矣
孟子曰禹恶防酒而好善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逺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
恶防酒而好善言所欲不存而心纯乎义理也执中立贤无方心无所偏系而用贤无方所也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忧民之忧望天下有道而未之得其心惟欲纣之庶几乎悟也不泄迩不忘逺迩则不泄逺则不忘正大周徧之体也此四事皆举其最盛者言之于是四者而窥四圣人之心则可见其运而不息化而不滞者也其天地之心欤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方是时周公相成王欲以立经陈纪制礼作乐成一代之法施之万世故推本三代四圣之心而施此四事达之天下以爲无穷之事业也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所谓不合者思而未得者也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惟恐不及也凡井田封建取士建官礼乐刑政虽起于上世而莫备于周是皆周公心思之所经纬本诸三王而达之者也周公之心孟子此章发明之可谓至矣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乗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文定胡公曰案邶鄘而下多春秋时诗也而谓诗亡然后春秋作何也自黍离降爲国风天下无复有雅而王者之诗亡春秋作于隠公适当雅亡之后故曰诗亡然后春秋作也夫黍离之所以降爲国风者周平王自爲之也平王忘复仇之义弃宗国而处东洛以天王之尊而自侪于列国于是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天下贸贸然日趋于夷狄禽兽之归孔子惧而作春秋春秋之作其事之大者不过于齐桓晋文其文则因鲁史之旧然其义则圣人有取乎此盖一句一字之间所以存天理遏人欲拨乱反正示王者之法于将来也方其未经圣笔则固鲁国之史耳及乎圣人有取焉则情见乎辞乃史外传心之典也故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程子曰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微辞隠义时措从宜者爲难耳或抑或张或与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寛猛之冝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嗟乎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予未得爲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
程子曰当时门人只知辟杨墨爲孟子之功故孟子发此説以推尊孔子之道言予未得爲孔子徒也孔子流泽至此未五世其泽尚在人予则私善于人而已玩此辞义其涵浸醲郁之意可槩见也虽然小人亦有泽乎盖所谓泽者随其小大浅深之所渐被小人对君子而小人者其在上爲政亦未尝不流泽也然谓之小人之泽则固与君子有间矣论泽止于五世者大槩约度如此自今观之孔子之泽其所浸灌万世不斩也已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亷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
取与死生之义有灼然易判者亦有在可否之间者在可否之间非义精者莫之能择也盖其几间不容髪一或有偏则失之矣是以君子贵乎存养存之有素则其理不昧养之有素则物莫能夺夫然固当事几之来有以处之而得其当也孟子于宋餽兼金而受其于齐疑可受而不受盖以其无处而餽之则爲伤亷故耳孔子于公西华之使冉子爲之请粟疑可与也而不与盖以周急不继富而与之则伤惠故耳至于比干谏而死箕子疑亦可死也而阳狂以避盖以父师之义死之则爲伤勇故也然在贤者则于可不可之间能择而处之在圣人则动无非义更不言择矣虽然取之爲伤亷固也然与爲伤惠死爲伤勇何哉盖所谓惠与勇者以其义之所在故耳若义所不在虽似惠似勇而反害于惠勇之实且于所不当然而然则于其所当然者废矣岂不爲有害乎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爲愈已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郑人使子濯孺子侵衞衞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衞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爲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乗矢而后反
取友之道贵乎端虽然已必端人也而后能取友羿者有夏氏之篡臣逄防学射而爲之服役一旦思天下惟羿爲愈己也则从而杀之论者徒知逄蒙之杀其师爲罪固也而不知羿之不能取友也故孟子以爲羿亦有罪其罪虽愈于逄蒙然不得爲无罪也虽然羿之不能取友以羿无以取友故也于是引子濯孺子之事以明之夫子濯孺子闻庾公之斯之名则信其必不我杀盖以尹公之他而信之也则孺子之观之他也审矣以之他之爲端人而知其取友之必端则孺子之爲人抑可知矣则羿之爲罪岂不明乎程子曰孟子取庾公之斯不背师之意然人湏就上理防事君之义当如何然则果如何哉盖亦曰审其重轻而已矣若是举也两国之存亡安危系焉则君臣之义重而其余有所不得而顾矣若因用师而相遇则已独避之可也若抽矢去金而发则于义也何居孟子方明取友之道于斯固有不暇论者矣虽然即逄蒙之事论之蒙若委质爲夏廷之臣羿篡夏氏凡爲臣子举得而诛之蒙以义讨贼则虽尝学射于羿亦何罪之有而蒙也受学于羿而独以己之私意忌羿而杀之是则爲杀其师耳以此而观轻重之权衡可得而推矣
孟乎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
此戒人自弃而勉人自新也人固有质美而自恃者矣一放其心以陷于小人之归者有焉人固有平日所爲未善者矣一知悔艾以进于君子之域者有焉示之以西子蒙不洁之喻所以见质美者毋或自恃兢惧自持而不替也示之以恶人斋戒沐浴之喻所以使有过者思所自新沛然迁善之速也齐桓公一执陈辕涛涂而书之曰齐人盖夷狄之则以其不能自持故也其近于蒙不洁者欤秦穆公一有悔过询黄髪之言则着秦誓于书以其有迁善之意也其近于斋戒沐浴者欤学者玩此章其亦可以深儆矣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爲本所恶于智者爲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天之髙也星辰之逺也苟求其故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天下之言性言天下之性也故者本然之理非人之所得而爲也有是理则有是事有是物夫其有是理者性也顺其理而不违则天下之性得矣故曰故者以利爲本顺则无徃而不利也所恶于智者爲其凿也凿者以人爲爲之也无是理而强爲之故谓之凿凿则失其性失其性则不可推而行无所利矣此所以恶夫智也是盖以其私智爲智而非所谓智也若禹之行水则所谓智矣盖就下者水之性也水之性非禹之所得爲禹能知而顺之非智乎事事物物其理之素具者皆若水之就下然也智者之于事物皆若禹之于水则智不亦大矣乎所谓行其所无事者非无所事也谓由其所当然未尝致纎毫之力也天虽髙日月星辰虽逺而其故皆可得而求盖莫非循自然之理也求其故则千歳之日至可坐而致而况他乎故夫上世圣人所以建立人纪裁成万化其事业爲无穷然在圣人亦何加毫末于此皆天下之性所当然而圣人特因以利之耳天命之谓性万有根焉率性之谓道万化行焉圣人者能尽其性而尽人之性尽物之性以赞天地之化育者也虽然人皆有是性则其理未尝不具也而人不能循其故者正以私意之爲乱之耳克己则人爲息而其所谓故者昭昭乎不可掩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厯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
右师王驩齐之嬖卿也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盖以其嬖于君而谄之也孟子独不与之言道固然也右师不悦而以爲简已者盖孟子一时之所尊敬驩虽小人亦以孟子爲重也故欲幸假其辞色以爲己之荣是以望望于此而以其不我顾爲简也孟子独举朝廷之礼以爲言何其正大而不迫欤盖君子之动无非礼也朝廷不厯位而相与言不逾阶而相揖此礼也君子行礼故常履安地而有余裕他人不由礼则自蹈于险艰而已所谓逺小人不恶而严者岂有他也亦曰礼而已矣礼之所在而何有于我哉或者劝伊川先生以加礼贵迩先生曰独不劝以尽礼而劝以加礼乎礼尽处岂容加乎此孟子之意也唐王毛仲置酒闻宋璟之名而欲致之明皇敕使璟往至则北望再拜谢恩而称疾以退璟亦可谓正矣然毛仲君之厮役也往赴其集义何居乎若璟闻命而引义以陈则爲尽善矣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爲郷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爲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反身端本君子之道也故务尽其在己者而已横逆之来虽不爲其所动而亦未尝忽而不加察惟其理何如尔以仁存心以礼存心者言存主乎此也仁者爱人仁者必爱人也有礼者敬人有礼者必敬人也爱敬者人道之大端是心人孰无之故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是感必有是应其理然也而不幸有横逆加焉则姑自反而已自反者求之于吾身端本之道也其自反则思吾必不仁欤必无礼欤不然则横逆何以至吾前自反而仁自反而有礼是吾爱敬之本立矣而横逆由是则又从而自反焉曰我必不忠尽已之谓忠即尽夫仁与礼者也而横逆由是如是则归之理而已曰是人妄耳人而妄则何以异乎庶物哉此非疾而诋之之辞言其理然也所谓君子有终身之忧者忧不得如舜也其曰未免爲乡人者未有以异乎乡之人也其欲如舜者非慕夫舜之事功也欲如舜之尽其道爲难也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言舜爲人伦之至也其忧不如舜者岂但忧之而已哉求所以则而效之者惟恐不及也故曰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所谓一朝之患者横逆之至乎前也吾非仁无爲非礼无行而横逆一朝至前则非所患也虽非所患然自反之功则无穷也若不务勉乎仁与礼而徒以横逆爲患则纷然置悔吝于胷中耳虽然自反之功深矣所谓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自反而忠矣其工夫爲如何哉而今之学者未能进乎此一旦横逆加之则曰吾仁矣吾有礼矣吾忠矣遂断彼以爲妄人之归而不复致反身之道以予观之是则自陷于妄而已耳不可不察也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顔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顔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顔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已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顔子易地则皆然今有同室之人鬭者救之虽被髪缨冠而救之可也乡邻有鬭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
禹稷顔子之事疑不相似然而孔子皆贤之孟子又断以爲同道何哉盖以禹稷顔子之心一故也心之所爲一者天理之所存而无意必固我加乎其间当其可而已此之谓时中禹稷立乎唐虞平治之朝当天下之任故以生民之未得其所爲已忧其溺也犹已溺之其饥也犹已饥之在禹稷之时居禹稷之任固当然也顔子生于乱世鲁国之匹夫耳任行道之责者有孔子在则顔子退居于陋巷可也在顔子之时处顔子之地固当然耳譬诸同室之鬬则当被髪缨冠而救之乡人之鬬则闭户可也此禹稷顔子之事所以爲不同然其爲当其可则一而已故曰禹稷顔子易地则皆然虽然在常情观之顔子未见于施爲而遽比之禹稷不亦过乎殊不知禹稷之事功果何所自乎德者本也事功者末也而本末一致也故程子曰有顔子之德则有禹稷之事功所谓事功在圣贤夫何有哉惟其时而已矣然而孟子厯聘诸国皇皇然以行道爲任有异乎顔子之爲德何哉方是时异端并作人欲横流世无孔子孟子乌得不以行道自任予则曰顔子孟子易地则皆然若夫墨氏兼爱则似乎禹稷之忧民者杨氏爲我则似乎顔子之在陋巷者惟其不知天理时中而妄意以守一偏盖墨氏终身被髪缨冠以求救天下之鬭而杨氏则坐视同室之鬭而不顾者其贼夫道岂不甚哉则是人欲而已矣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肢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奕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爲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鬬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爲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爲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
常人之私情乐闻人之过责人惟恐不深而不复察其理君子恕以待人油然公平各以其分而是非无不得矣匡章之事亦可谓处乎其不幸者也众人皆归之以不孝之名而孟子独明其不然者察其理故耳盖谏于其父而父不受以致于怒而屏之以君子之法论之章特未知夫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之之义耳夫其所谓有隐而无犯与夫号泣而从者其婉愉委曲爲如何非致其深爱者不能也章之谏也无乃不能察其亲之意而或过于辞色欤是以爲责善而贼恩也夫至于责善而贼恩则非惟不能正救其事而反以伤其父子之天性其所处固不爲无过然谓之不孝则抑甚矣盖章本心亦庶几欲其父之爲善耳而处之或过反以致其怒而章又以爲既得罪于父则已亦不当安夫妻子之养则从而黜屛其妻子谓不若是则已之罪益大也其深自咎责之意可见矣夫察章之事既异乎世俗之所谓不孝而原章之心则又以得罪于父爲不遑安则章亦庶几其可进于善者而岂当弃絶于君子之门哉若章得罪于父而不知惧则是以忿戾之气行于其间而可罪矣然则君子之观人也岂苟云乎哉夫齐国之士皆以仲子爲亷通国皆称匡章爲不孝而孟子独明其不然世俗之毁誉如无本之水非君子孰能察之虽然孟子所论不孝五者盖言世俗之所谓不孝者世俗之所共知者也若夫君子之行身则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一失其所以行身之理则爲非孝矣孟子特以众人称章子爲不孝而欲弃絶之故举世俗之所谓不孝者而辩其不然耳
曽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曽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爲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子思居于衞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伋去君谁与守孟子曰曽子子思同道曽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
君子不避难亦不入于难惟当夫理而已夫于其所不当避而避焉固私也而于其所不当预而预乃勇于就难是亦私而已矣故慷慨杀身者易而从容就义者难故常人爲血气所蔽是以莫能择义而处惟君子烛理之明克己之力故于事事物物之间处之而从容也此曽子子思之所以同道欤夫曽子师也父兄也师之尊与父兄之义同以师道居则固非爲臣役矣寇至而去之寇退而反无与其难盖在师之义当然也子思臣也微也爲之臣则固爲微矣委质以服君之事有难而逃之可乎与君同守而不去则爲臣之义当然也从容乎义之所当然曽子子思何殊哉故曰曽子子思易地则皆然以其天理时中一而已嗟乎知曽子子思之所处则知微子比干箕子之事矣易之爲书卦者事也爻者事之时也于其事当其时而各有处焉盖莫非天理之素也非夫克己穷理者其孰能与于斯哉
储子曰王使人瞷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齐王谓孟子而果贤则必有异于人者故使储子瞷之孟子之言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语虽至约而所包含至广矣夫人者天地之心圣人之与众人均也岂有二乎哉众人有喜怒哀乐圣人亦未尝无也众人夏葛冬裘饥食渴饮圣人亦不能违也然而圣人之所以爲圣人众人之所以爲众人者果何在乎圣人率性而尽其道众人则逆其道而失其性故耳然而众人虽失其性而道固自若也圣人虽独尽其道而立则俱立达则俱达未尝不与人同也故曰尧舜与人同耳夫自常情观圣贤之所爲疑若甚髙而不可企及曽不知圣贤之所爲无非天下之常理犹饥之当食渴之欲饮然也惟夫己私蔽之而昧夫大同之体则差殊万端视所谓常而不可易者反爲甚髙而难能者矣故不极髙明则不足以道中庸是以君子贵夫学也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瞷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徧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爲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意者孟子在齐适齐人有此事而叹息以爲与世之求富贵利达者无以异也夫其施施然骄其妻妾徒知以得爲贵而不知所以得之者爲可贱也一旦妻妾知其所爲而心贱之以爲不可望以终身而其骄犹未已妻妾知其爲可贱而在已独不知贱之爲欲所蔽故也夫富贵利达岂有求哉若有求之之意则苟可以求而遂其欲者枉道屈身将无所不至矣而彼方且以此而骄人是与墦间之乞者何以异乎其妻妾特未知其所以得之者爲可羞耳使其知之则亦将爲之耻而相泣矣虽然墦间之乞者不过辱其身而已求富贵利达而不以其道则斯人也将至于败于其家凶于其国一身之无耻而贻害之大不独妻妾之不足以仰望于终身而已也而彼方以此自骄不亦悲夫
孟子説卷四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五 宋 张栻 着万章上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爲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髙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髙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髙以孝子之心爲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爲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爲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圣人尽性者也能尽其性故爲人伦之至帝舜之怨慕学者所当深思力体不可以易而论也公明髙盖或知此故孟子举其语而因以发明之谓公明髙之意以爲孝子之心不若是恝然盖孝子之于亲其爱敬之也深笃故其望之也切至不可矶爲不孝而愈踈亦爲不孝盖亲亲之心于是爲至我竭力耕田共爲子职而已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述舜之意云耳谓我知竭力耕田以共子职而已而父母不我爱于我岂有所未尽而致然欤不委之命而存于性反复思念求其道而未得至于号泣于旻天此舜之所以爲怨慕也所谓于我何哉是当深味帝舜之心于言意之表也方是时尧使其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之于畎亩之中而天下之士亦皆就之尧且将以天下让焉宜舜之有得乎此也而以夫不顺于父母之故若穷人无所归则舜之心果何如哉曰若穷人无所归则见其皇皇然有求而不得也人恱之好色富贵众人之所欲在圣人则所欲不存焉所欲不存于此而有至忧焉惟顺于父母则可以解忧也盖父母之意于我有所未顺是吾所以顺乎父母者未至也此舜之所忧也人莫不有所慕舜亦有所慕人之所慕物欲之诱而舜之所慕则天性之不可解者其于斯世无一毫存于胷中终身乎父母而已曰慕则无须而不在乎此至诚无息者也此之谓大孝至于瞽瞍厎豫而天下化至诚之能动也孟子反复发明之可谓至矣夫仲弓问仁孔子对以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而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舜亦有怨与忧乎噫明乎此而后知圣人之心天之所为者也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牀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已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曰然则舜僞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子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舜不告而娶与常人异前篇盖论之详矣若完廪浚井则事之所无也故程子曰论其理则尧在上而百官事舜于畎亩之中岂容象得以杀兄而二嫂治其栖乎学孟子者以意逆志可也故孟子未暇正其事之有无独答其大意以明舜之心谓舜非不知象之将杀已也然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程子曰天理人情于是爲至舜之于象周公之于管叔用心一也盖象忧喜舜亦忧喜是其心与之爲一亲之爱之未尝间也夫象之所爲忧者疾舜故谋以害之也而舜亦忧者忧乎已何以使象之至此也象之喜者有时而彼以喜来则舜固不逆其诈亦从而爲之喜也其忧也纯乎忧其喜也纯乎喜亲之爱之而不知其他此仁人之于弟也天理人情之至也象忧而舜漠然不以爲忧象喜而舜疑之不以爲喜则在我之诚先不笃矣岂圣人之心也哉故周公不知管叔之将叛是大舜此心也万章犹未之识意以爲忧或可也喜其僞乎孟子于是引子产之事子产虽未足以进乎圣贤之事业然其不以诈待校人之心则君子之心也故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夫可欺以其方者以其忠信待人也难罔以非其道者以其理义素明也夫子产犹能以忠信待校人况于圣人人伦之至其于兄弟之间有一毫未尽者乎彼以爱兄之道来来则我诚信而喜之岂有僞也此当深味而黙识之要不可以言语尽也嗟乎舜处夫顽父嚚母傲弟之间而烝烝乂不格奸终至于化成天下惟其纯乎是心而已纯乎是心者纯乎天也夫何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盖此心也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爲事立爲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苖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爲天子弟爲匹夫可谓亲爱之乎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爲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舜之处象可谓尽矣象虽不道而吾之弟也仁人之于弟亲爱之而已矣吾爲天子而可使弟爲匹夫乎故封之于有庳然象之不道也讵可以君国子民乎故使吏治其国纳其贡税而不得以彼民也而其亲爱之至又欲常常而见之故使不拘夫朝贡之时源源而来若天子以政事接于有庳之君然夫其所以处之曲折详备如此此仁之至义之尽亲亲之心而大公之体也虽然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不宿怨在他人则如之何其不藏怒不宿怨之心则同也然则他人则有可踈絶之道而在弟则惟当亲爱之而已耳此其异也或曰周公之于管蔡如之何盖管蔡挟武庚以叛忧在庙社孽在生民周公爲国讨乱也象之欲杀舜其事在舜之身耳固不同也舜于周公易地则皆然盖其存心爲天理人情之至则一也
咸丘防问曰语云盛徳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勲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爲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爲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尧老而命舜摄天下之事是则尧犹爲君而舜则臣也尧崩舜率天下之臣民以爲尧三年丧是犹以尧之事行于天下也至于尧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而天下狱讼讴歌归之不容舍焉而后舜始践天子位此尧舜相继之际书传所载莫详焉而独见孟子之书也嗟乎圣人奉若天命其所处皆义理之精微而后世以私意求之几何而不爲齐东野人之论哉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而舜既爲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説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爲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爲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爲父不得而子也
于此非特可辩瞽瞍不爲臣之事盖可以得读诸之法也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濵莫非王臣此北山之篇曰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者之所作也以爲普天之下皆王土也率土之濵皆王臣也何独使已劳于外而独不得养父母乎而咸丘防遽引以证天下无非臣则瞽瞍亦当爲臣何其失诗人之防也故孟子遂爲言説诗之法文者错综其语以成辞者也以文害辞谓泥于文而失其立辞之本也以辞害意谓执其辞而迷其本意之所在也故必贵于以意逆志以意逆志者谓以其意之见于辞者而逆夫其志之存于中者如此则其大指可得也如云汉之诗所谓周余黎民靡有孑遗者盖宣王忧民之切以爲旱既太甚若犹未已则周余黎民将无有孑遗矣若以辞害意则谓周果无遗民可乎孟子既辩咸丘蒙说诗之非于是言舜所以事瞽瞍者以告之夫孝子之心莫不以尊亲爲至也而尊亲之至有过于天下养者乎是所谓尊之至此舜之孝思所以爲天下万世之则也然则天子固爲天下尊矣而天子之父又天子之所当尊此太极之所以爲一古今之通义也然则谓瞽瞍之爲臣不亦悖于理之甚乎虽然语所谓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则亦固有説矣以舜之事论之父之诏子盖常理也今以瞽瞍之顽舜尽子道至于至諴感神而瞽亦允若焉是感格之端乃在于舜所以变化瞽瞍之气质者舜也斯谓之父不得而子则可矣古之人君盖有受敎于其臣以成其德者如太甲之于伊尹成王之于周公谓之君不得而臣亦可也盖在子知尽事父之道而已在臣知尽事君之道而已而自后世观之则见其有不得而臣不得而子者焉故云尔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圣人之动无非夫也其相授受之际岂有我之所得爲哉善乎孟子发明之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夫天子而以天下与人则是私意之所爲乱之道也尧之于舜选于天下而荐之天耳而舜之卒有天下者天实爲之尧岂能加毫末于此哉故谓之天与之也以行与事示之者以其所行与当时之事观之则可见天之所与矣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乃其行与事之可见者也盖祭而备顺是百神所享也至于烈风雷雨而弗迷又可见其享之之实也神人一理神之所享民之所安者也天与之即人与之矣然则尧何加毫末于此哉舜之相尧厯年如是之乆其荐于天于民者如是其着此乃天也尧崩舜率天下而服尧之丧尧丧既除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不敢以己爲天子而听天所命也朝觐讼狱讴歌者皆相率而归之不容舍焉夫然后归而践位其从容于天人之际盖如此然则舜亦岂能加毫末于此哉故曰圣人之动无非天也夫所谓天者至公无私之体也天之视听何自而见民之视听是也朝觐讼狱讴歌之所归是天命之所归也玩此章则圣人所谓先天而天不违后天而奉天时者殆可得而究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隂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啓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啓曰吾君之子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厯年多施泽于民乆啓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厯年少施泽于民未乆舜禹益相去乆逺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爲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尧舜传之贤禹传之子而后世遂有至禹而德衰之论此以私意观圣人也非惟以私意观禹亦以私意观尧舜者也盖尧之与贤非固舍其子必欲与贤以示公也以是存心则是私意而已岂所以爲公哉而禹之与子也亦岂必欲与其子者哉孟子之言着明矣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天与贤则贤者立焉天与子则子立焉然则天与圣人果且有二乎哉此所谓天下之大公若加毫末于此皆私意也禹荐益于天与尧之荐舜舜之荐禹其心一也益避禹之子与舜之在南河禹之在阳城其心一也天而与益则朝觐讼狱讴歌者皆归之益践天子位矣禹亦岂得而不与之哉而天则与子也禹亦岂得而与之哉使天而与丹朱与舜之子则舜禹固得遂其终避之意犹益得遂其终避之志者也故曰其心一也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其发明天人之际深矣莫之爲言无有爲之者而其爲则天也莫之致言无有致之者而其至则命也言天而又言命天言其统体而命言其命乎人者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而舜禹之爲相厯年多施泽之乆故天下归之啓贤能敬承继禹之道而益相禹未乆故天下归啓此岂有爲之者乎岂有致之者乎而其爲也其至也则可以曰天与命也圣人乐天而知命故无违也虽然人君爲不善而天命去之则是有所爲而致也独不可言天与命欤孟子盖亦尝论之矣曰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盖如尧舜禹益之事天理之全而命之正也若夫爲不善以及于乱亡则是自絶于天以遏其命不得谓之得其正矣然而其爲是事则有是应谓之命则可也孟子因论尧舜禹禅继之事而遂及于匹夫有天下与继世有天下之理而论伊周孔子之事所以极乎天命之微也匹夫而有天下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仲尼之不有天下则以无荐之于天者也此天也继世以有天下者必其恶如桀纣而后爲天所废不然则其继世固宜故益伊尹周公虽德盛而不有天下也太甲虽不敬于始伊尹放之于桐使之改行及其克终则奉而归之皆顺天命也以此可见继世之君非若桀纣则不爲天所废也周公之不有天下亦若是矣此皆言天理之常也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一者何也亦曰奉天命而已矣而司马君实苏子由各以其私意立论愚不得而不辨也司马氏之论曰禹子果贤而禹荐益使天下自择啓而归焉是饰僞也益知啓之贤得天下之心已不足以间而受天下于禹是窃位也禹以天下授益啓以违父之命而爲天子是不孝也恶有饰僞窃位不孝之人而谓之圣贤哉此未知禹不得授之于益益不得受之于禹也禹以益之贤使宅百揆而荐之于天耳禹崩益以冢宰率天下行三年丧丧终则避位焉禹之子啓贤而天下归之固其所也禹也益也啓也皆岂能加毫末于此哉苏氏之论曰使舜禹避之天下归之而尧舜之子不顺将使天下而废其子欤将奉其子而违天下欤而事之至逆由避致之也至益不度天命而受命于禹禹逊之而天下不从而后不敢爲匹夫犹且耻爲之而谓益爲之哉此尤不思之甚者也舜禹岂有富天下之意乎哉终其事而避其位若天下归吾君之子固其所也而天下归之自不舍耳舜禹若逆计其利害而遽自立则是何心哉益爲禹所荐故终其冢宰之事三年丧毕避啓箕山天下归啓益固得其所也而以私意得失轻重圣贤何其不之思欤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嚣嚣无欲自得之貎】我何以汤之聘币爲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爲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爲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已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已而正人者也况辱已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逺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
所谓乐尧舜之道者果何如哉伊尹之在莘野饥食而渴饮朝作而夕息何以异于田夫野人乎惟其行着习察顺命乐天而无一毫损益于其间此即尧舜之所以治天下者而伊尹之所乐有在乎是也既曰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又曰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盖其禄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之心即一介不以取与之心也既曰义而又曰道无体用而明之也其不即应汤之命者以其未可也其幡然而改者以其可也非前日之不是而今日改之是也盖汤三往聘之则其志笃矣于是始起而从之也若于其未可而遽起与于其可而不幡然则皆有害于尧舜之道非其所乐者矣故于其未可则曰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及其可则曰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岂若于子身亲之此其从容于出处之际者然也谓非子觉之而谁者非不让也理固若是也思天下之民有不被尧舜之泽若已推而内之沟中者仁者与亿兆同体无不爱也前日处畎亩之中斯民之困穷有所不得而与一旦以身许成汤则当以天下之重自任此乃尧舜之道而天之理也即其饥食而渴饮朝作而夕息者也伊川先生曰予天民之先觉者譬之皆寐天下未觉以我先觉振动未觉者亦使之觉及其觉也元无少欠亦无増加适同而已盖天之生民均具此理惟圣贤先得其所同然者是在天生此民中爲先觉之民也众人方且蔽而莫之知故有待于圣贤之觉其所以可得而觉者以其本有故耳既言知而又言觉者知言知有此事觉言有所省觉固有浅深也虽然圣贤所以觉天下者则有其道矣非惟敎化之行涵濡浃洽有以使之然而其感通之妙民由乎其中固有不言而喻未施而敬者或谓语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贤固不能使天下之皆觉也然而天下有可觉之道圣贤有觉之之理其觉也虽存乎人而圣贤使之由于斯道虽曰未之或知固在吾觉之之中矣伊尹之所以出而就汤者盖如此孰谓以割烹要乎枉已以正人无是理也已既先枉而将何以正人乎枉已正人且不可而谓屈已而可以正天下有是理乎割烹之论殆出于春秋战国之际枉已求合者之所爲故不得不明辨也圣人之行不同或逺以避之或近而就之或辞禄而去或委身而不去虽曰不同而归于洁其身则同盖循天理之常未尝少枉以失其身也若后世不知天理之所存而务爲小亷一节而求以自洁是则私意之爲非圣贤归洁其身之道也谓以尧舜之道要汤者言伊尹行尧舜之道而汤往致之耳非伊尹有要汤之心也若行道于此而要君之聘于彼则岂所谓道者哉末引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以见伊尹所以出而佐汤伐夏救民之实也言天诛造攻于牧宫者盖桀爲不道是自造攻也造攻者桀也诛之者天也而伊尹则相汤始于亳而往征之然则其伐夏也何有哉奉天命以讨有罪而已矣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衞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爲之也于衞主顔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衞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衞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爲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爲主观逺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爲孔子
众人不知有命故于其无益于求者强求而不止若贤者则安于命矣知命之不可求也故安之若夫孔子所谓有命者则义命合一者也故孟子发明之曰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非圣人择礼义而爲进退圣人进退无非礼义礼义之所在固命之所存也此所谓义命之合一者也然则谓主痈疽与侍人瘠环者何其不知圣人之甚哉于衞主顔雠由与夫微服而过宋之时主司城贞子二子盖亦两国之贤者敬慕夫子而爲之主非夫子之求之也观近臣以其所爲主观逺臣以其所主此泛言观人之法岂独爲人臣者所当知爲人君者尤当明此义也苟能以其所主观逺臣以其所爲主观近臣则逺近交见而无蔽于耳目之私矣孟子因论孔子而及于此实观人之要也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缪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爲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乗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竒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曽不知以食牛干秦缪公之爲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缪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爲而谓贤者爲之乎
战国之际好爲此论以污贤者此非特疾贤恶善之意盖其所爲类此而欲借贤者以自班耳故孟子反复详辨以救其流也百里奚虽霸者之佐然不可不谓之智者也知虞公之不可谏而不谏知虞亡不可救而去之知秦缪公可与有行而相之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以是数者观之非智不能也而肯自鬻以成其君乎成之爲言求成之成定交之谓也自鬻之事虽郷里知自好者不爲也使奚爲之则其人可见矣岂复能爲前数者哉虽然百里奚不谏虞公而去之可得谓之忠乎传曰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盖百里奚不得用于虞在不必谏之地也故知其不可谏而不谏亦不忍坐待其亡以爲仇雠之民故引而去之此所以爲智也不然百里奚在当谏之地而不谏则是不忠之臣也而何以爲智乎
万章下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如已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油油然不忍去也尔爲尔我爲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寛薄夫敦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凡色之过乎目声之接乎耳固不得而遁也而所以视所以听则在我也于恶色恶声视听不加焉则其立心髙而守已固矣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虽事污君而不羞居小官而不辞然其进也未尝隠贤焉未尝不以其道焉此所以爲柳下惠也不然则是枉已苟仕而已矣虽然以三子而论之伊尹其最髙乎故于伯夷之风则以爲闻之者顽夫亷懦夫有立志于柳下惠之风则以爲闻之者鄙夫寛薄夫敦而独不言伊尹之风所被者广也亦犹论流弊扵二子有隘与不恭之言而不及伊尹也然以伊尹比孔子则犹有任之意不化也若孔子则天也其去齐接淅而行去鲁则曰迟迟吾行也盖其速也其迟也皆道之所在也曰可以速而速可以乆而乆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比公孙丑章所云易一则字耳而尤见从容不迫与时偕行之意所谓圣之清圣之任圣之和者言其精极于是三者也三子者虽或清或任或和之不同然所以极其至则一也故皆以圣言之若夫孔子圣之时则其可以一道名之哉盖时云者非圣人之趋时圣人之动固无不时也而其曰圣则举其成名也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歩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
所谓集大成者言集乎道之大成也金声而玉振之者乐之始作以金奏而以玉声终之言孔子之道始终纯一而无不尽者也因论孔子而遂推言学圣人始终之义使学者有所驯而进焉始条理即易所谓知至至之终条理即易所谓知终终之此未及乎圣智也学者从事于此固所以爲圣智之道也故曰智之事圣之事条理云者言有序而不紊也夫所谓终条理者即终其始条理者也此非先致其知而后爲其终也致知力行盖互相发然知常在前故有始终之异也于是以射之巧力爲譬夫射于百歩之外其至于百歩者由夫力也力可勉也而其中鹄则非力之可爲由夫巧也智譬则巧者言其妙于中也圣譬则力者言其能至也若三子者其用力可谓至极矣故于其清任和者皆以圣名之以言其于是三者臻其极也然方之孔子终有所未及者非其力之不至也于圣人大而化之者犹有所憾盖其智于是三者之外未能尽中也孔子则知圣俱极者也论学则知圣有始终之序语道则圣之极是知之极者也惟孔子爲尽之故三子不能班也若顔子之在圣门盖知圣几矣其至与中在毫厘之间者欤学者当以孔子爲标的而致知力行以终吾身而后可也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已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爲差
先王制法其髙下轻重皆天理之大公而非私意之得爲故其广大均平足以一天下之心后王以私意加于其间其纲先紊故上下交征于利而法之所由壊也战国之时天王之名号仅存而其法废也乆矣诸侯僭越常度恶其害已并与其籍而去之虽曰诸侯之罪而周之失政亦已乆矣故曰文武之政布在方防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岂不然哉孟子荅北宫锜之问盖出于师友之所传故家遗俗之所闻者虽曰其略而大纲可得而推矣故自天子至于子男凡五等自国君至于下士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自天子地方千里公侯方百旦而下此班禄之制也所谓方千里者先儒以爲王畿方千里积百同九百万夫之地是也盖方千里则爲方百里者百爲田百万井九百万夫之地受田者八百万夫百倍诸侯之国夫如是而后可以爲天子都畿镇抚天下而卿大夫元士之采地皆有所容焉故公侯之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者皆以其田言之也独以其田言之则地虽有广狭之不齐山林川泽之相间而制田之多寡则自若也王制谓山陵林麓川泽沟渎城郭宫室涂巷三分去一者则传者之失矣诸侯之国自卿至于下士受禄各有差下士代耕之禄与庶人在官者同庶人在官者府史胥徒之类是也一夫一妇受田百亩而田有肥瘠故耕者所获有上中下不同而庶人在官者于其中又有差焉其轻重多寡皆天理之安人情之宜等差之平而用度之称者也使明王出举而行之则战国诸侯侵王略据有其地者岂不在所削乎卿大夫务富私室占田无制者岂不在所夺乎宜乎当时恶其害已而去其籍也今去古既逺赖有孟子之説存学者以是而折衷他説庶乎其有据也周礼所载往往与此不同如曰诸公之地封疆方五百里其食者半诸侯之地封疆方四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诸伯之地封疆方三百里其食者三之一诸子之地封疆方二百里其食者四之一诸男之地封疆方百里其食者四之一盖不知分田建国之意迁就而爲此説耳要当以孟子爲正夫在孟子之时已云去其籍矣又更秦絶灭之余周官之书存者无几矣今之所传先儒以爲杂出汉儒一时之傅防是不可不攷也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孟献子百乗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非惟百乗之家爲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顔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非惟小国之君爲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防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爲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
朋友与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同爲大伦天所叙也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而成者后世虽一介之士朋友之道固阙矣而况于等而上之者哉盖不知德之可贵不知成身之爲重此友道之所爲阙也使其知德之爲贵成身之爲重则其所以求友者惟恐其不获也况敢有挟乎哉孟献子百乗之家而能取友者也献子与此五人友者不敢有其百乗之富也故曰无献子之家者也言降意忘势若无其家焉此五人者其视献子之贵势亦无动乎其中也使此五人而有献子之家则献子亦不与之友矣横渠张子曰献子忘其势者也五人者忘人之势者也虽然惟献子之自忘其势也故五人者从之不然献子先以势自居则贤者方将望望然去之其亦可得而友邪若费惠公则小国之君而能友者也于子思则师之于顔般则友之王顺长息则以爲事我者然则四人者其相去可知矣夫使人君至于不敢臣之而又不敢友之则其道德之积于躬必有感孚于言意之表者矣若晋平公则大国之君而能取友者也亥唐云入则入云坐则坐云食则食虽防食菜羹未尝敢不饱盖尊敬之而不敢不饱也则平公忘其势与亥唐忘人之势亦可见矣虽然人君之尊贤当与之共天位治天职食天禄是则公天下之道而极尊贤之义也曰位曰职曰禄皆以天言者非人君之所得私天之所爲也平公虽能忘势以事亥唐然不能与之共治故以爲士之尊贤而非王公之尊贤若尧之于舜则所谓极尊贤之义者也以天子而友匹夫女以二女馆于贰室迭爲宾主盖将荐之于天此爲天下得人者也论友而至于此其人伦之至者欤贵贵尊贤其义一者言莫非天之理也在下而敬上所以尽贵贵之义居上而敬下所以极尊贤之宜夫然故上下交而泰治亨矣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爲不恭故弗却也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餽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敎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爲烈如之何其受之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爲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敎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田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爲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衞灵公际可之仕也于衞孝公公养之仕也
读孟子此章所以荅万章者反覆曲折可谓义之精矣问交际何心则曰恭盖交际之道主乎恭也问却之何以爲不恭则以谓尊者有赐若念其取之义与不义而后受则非所以敬事乎其尊者也吾知不虚其赐我之意而已岂暇问其所自哉若夫万章之说以心却之而以他辞无受则是乃不恭之心而辞何爲乎然而其受也必交以道而接以礼使交之不以道而接之不以礼则固有所不受矣于齐餽兼金百镒而不受是亦尊者之赐也然未有辞则是货我而已其交也固非道其接也固非礼此所爲不受也盖亦非爲其取之不义之故初亦无害乎交除之恭也万章于此有疑焉谓有人于此御人以兵而得货然交以道餽以礼则君子固亦受与孟子谓御人而夺货者此所谓大憝有国者之所必禁不待敎令而诛者三代之法同不必设辞而可知者居今之世其法爲甚着奈何而可受其餽乎万章谓既以爲不可则今之诸侯以非道取民与此何异而君子以善其礼际而受之可乎孟子谓事固有轻重若以爲有王者作将不待敎而尽诛今之诸侯乎抑亦敎而不改而后诛之也以理论之则必待敎而不改然后诛之明矣然则其可与不待敎而诛者同日而语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爲盗者盖充夫非其有而取之之类以极义之所在而比之爲盗则可若便以爲与御人夺货之盗同罪则岂可哉大抵圣贤因污隆而起变化辞受取与皆天下正理过与不及爲失其正理则均也鲁之习俗必猎较而后以孔子仕于鲁亦不违也而况于受其赐乎万章闻是言则又疑孔子之仕所事者道而何猎较爲也孟子以爲孔子于宗庙之祭先簿正其祭器立之彞典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盖四方之食非簿正之常典故也然于猎较而供祭之事犹有所未废盖由簿正之事而正之其施设则有次第矣而万章以爲既不能遂尽正之则曷爲不遂去孟子谓爲之兆也爲之兆者正本开端而爲可继者也圣人之爲如天地之化不疾不徐虽曰爲之兆而化育之大体已具矣在他人缓则失时速则反害盖非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是以无序而不和也兆足以行而不行者盖以其兆固可继此以行而有所不得行焉则命也夫然后去之故亦未尝有三年之淹焉其先后迟速皆天理也此所谓圣之时者欤于是遂论孔子之仕有三焉行可之仕谓其兆可以行者也际可之仕谓遇圣人以礼者也公养之仕谓养圣人以道者也遇以礼而养以道者圣人亦岂得而絶之乎读是章者涵泳而精思之亦可以窥圣贤之用而知辞受取与之方也
孟子曰仕非爲贫也而有时乎爲贫娶妻非爲养也而有时乎爲养爲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闗击柝孔子尝爲委吏矣曰防计当而已矣尝爲乗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髙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
此章言爲贫而仕之义夫仕者岂爲贫乎哉盖将以行道也而亦有爲贫而仕者焉是犹娶妻本爲继嗣非爲养也而亦有爲养而娶者焉然则爲贫而仕与爲养而娶是亦皆义也虽然既曰爲贫矣则不当处夫尊与富居于卑与贫者可也若处其尊与富则是名爲爲贫而其实窃位也处其尊与富则当任其责此岂爲贫之地哉是则非义矣故抱闗击柝亦以爲宜者本爲贫故也孔子尝爲委吏与尝爲乗田矣圣人笃诚虽居下位必敬其事曰防计当而已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以其职在乎是而不越也盖位卑者言责不加焉言髙则罪矣故可以姑守其职此爲贫而仕之法也若夫立人之本朝则当以行道爲任道不行而窃其位君子之所耻也然则髙位厚禄非所以养贫也后世不明此义假爲贫之名安享宠利而已曽不以爲愧此可胜罪哉必不得已爲贫而仕其思抱闗击柝之爲宜则可矣嗟夫观夫子爲委吏而曰防计当而已矣爲乗田而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则夫子得政于天下其所当爲者如何哉事有小大而心则一也亦曰止其所而已矣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万章曰君餽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闗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爲不恭也曰君餽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餽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伋盖自是台无餽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爲鼎肉使已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万章所谓托于诸侯盖以爲士虽不得行其道而托禄于诸侯以自养宜若可也而孟子以爲非礼以其无是礼故也然周之则可以受周之与赐所以异者盖居其国则爲其民君以其饥饿而餽焉受斯可也若欲以自托而虚享其禄赐则于义何居乎名不正则失其序而不和故孔子论之至于礼乐不兴而民无所措手足君子之于礼乐不斯须去身者其动未尝不当名正而言顺故也曰不敢者以其无常职而受赐陷于不恭故不敢也虽然此士之所以自处者当然也在国君之待士则有养贤之礼焉故举子思之事以告之夫子思受缪公之餽者周之而受之之义也至于餽之之乆而仆仆然亟拜则是徒爲餽而已徒爲餽则与养犬马之道何异乌有君子而受其犬马之畜者乎及其乆也则再拜稽首而不受盖缪公虽有恱贤之名不能举而用又不能以礼养之也贤者其肯处乎以礼养者继粟继肉是也盖不敢以是而数廑之故使继之而已虽然此及乎养之之礼而未及乎举之之道也若尧之于舜则尊贤之极而养道之尽也事之以九男女之以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而养之于畎亩之中惟恐不得当其意一旦举而加诸上位如是而后可以谓之王公之尊贤也孟子每以尧舜之事爲言者语道者必稽诸圣人所以示万世之准的盖圣人人伦之至故也嗟乎爲士者于辞受之际可不思夫名正而言顺者乎爲君者之待士又何可不深思所以养之之道乎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爲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爲也哉曰爲其多闻也爲其贤也曰爲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爲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乗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乗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
万章问不见诸侯何义孟子告之以庶人之常分既不传质爲臣则其不敢见宜也万章谓既自比于庶人庶人固有召之役而往役矣岂有君欲见而不往见者哉孟子谓召之役者是以庶人待之可以贵役贱理之常也故往役爲义若君欲见之则欲见之之意果何爲乎爲其多闻与贤也爲其多闻则将资之以成德天子且不召师而况下此者乎爲其贤则当尊之而不可慢盖在我则当守庶人之分在彼则当隆事师之礼也故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有往役之义而无往见之义也缪公以千乗之君而欲以友士宜亦可取也而子思不恱盖曰友之则犹爲有所挟而骄吝之心未尽降也子思岂尊已而自大乎以爲尔之望于我者欲以成身也一毫未尽则是私意所横乌能以从善乎故以位言则贵贱之势殊在我者固不敢言友也以德言则道义之爲重在彼者亦岂得而言友哉盖君臣之相与独有贵贵尊贤二者而已贵贵分也尊贤德也分立而德尊天之理也夫君欲与之友而不可得古之人无一毫屑就之心如此虞人不敢应景公之招者爲其所以招之者非其物恪守常分而不敢逾是以夫子取之夫可召而至可得而爵禄者此固不贤者之所常也而以此招贤者是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贤者其肯就乎曰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谓非见贤之道故尔义之所以谓之路者以其宜之可推也礼之所以谓之门者以其节之不可越也二者人性之所有譬之路与门有足者皆可以由可以出入也而君子独能之者何哉众人迷于物欲而君子存其良心故也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诗人之意以爲大道坦然君子则能由之而小人亦将视以从也万章又以孔子不俟驾之说爲疑孟子谓孔子仕于朝君以其官而召之是以不俟驾也立其朝而任其事则有常守固与在草野异矣不俟驾之义微孟子孰能明之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善士虽有小大之不同皆志于善道者也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非惟取友固然而其合志同方自相求也所见者愈大则所友者愈广矣故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而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也至于天下之善士则其立心髙其执德固必不肯安于卑近而小成也故以友天下之善士爲未足又尚论古之人焉其求道之心盖无穷也自友一乡之善士至于尚论古之人每进而愈上也夫世有先后理无古今古人逺矣而言行见于诗书颂其诗读其书而不知其人则何益乎颂诗读书必将尚论其世而后古人之心可得而明也尹氏曰尚论其世谓论其所遇之时盖古人所遇之时不同故其行事有异而其道则一而已必攷其时以究其用而后其心可得而明如尧舜禅让而汤武征伐禹稷过门不入而顔子居于陋巷又岂可不尚论其世乎尚友之道至此而后爲尽矣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有亲踈之异故不得而同论也贵戚之卿谏君之大过反覆而不听则有易位之义盖任宗社之责故得更择其宗族之贤以易之然非谓贵戚之卿谏君反覆而不从便可以易位盖极其理而言之有可以易位之道所谓以正对也宣王闻斯言而惧是以勃然变乎色则其所以警之者亦切矣若夫异姓之卿见君有过则当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可以去或曰孟子易位之论不亦过矣乎盖对宣王之言不如是无以深警其心矣
孟子説卷五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六 宋 张栻 着告子上
告子曰性犹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爲仁义犹以柳爲桮棬孟子曰子能顺柳之性而以爲桮棬乎将戕贼柳而后以爲桮棬也如将戕贼柳而以爲桮棬则亦将戕贼人以爲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
有太极则有两仪故立天之道曰隂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仁义者性之所有而万善之宗也人之爲仁义乃其性之本然自亲亲而推之至于仁不可胜用自长长而推之至于义不可胜用皆顺其所素有而非外取之也若违乎仁义则爲失其性矣而告子乃以柳爲桮棬爲喻其言曰以人性爲仁义则失之甚矣盖仁义性也而曰以人性爲仁义则是性别爲一物以人爲矫揉而爲仁义其失岂不甚乎孟子谓如告子所言则是以柳之质比性其爲桮棬也固不能顺柳之性而爲之必将戕贼而爲之也然则人之爲仁义也亦将戕贼其性而爲之乎是将使天下以仁义爲僞而迷其本真其害岂不甚乎故以爲祸仁义之言也虽然曲直者木之性也非有使之曲直也木固有曲直之理也以是而论性则可矣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爲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伊川先生曰荀子之言性柳之论也子之言性湍水之论也盖荀子谓人之性恶以仁义爲僞而子则谓人之性善恶混修其善则爲善人修其恶则爲恶人故也告子不识大本故始譬性爲柳谓以人性爲仁义今复譬性爲湍水谓无分于善不善夫无分于善不善则性果何物邪沦真实之理而委诸茫昧之地其所害大矣善乎孟子之言曰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可谓深切着明矣原人之生天命之性纯粹至善而无恶之可萌者也孩提之童莫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莫不知敬其兄以至于饥食渇饮其始亦莫非善也推此则可见矣何独人尔物之始生亦无有不善者惟人得二气之精五行之秀其虚明知觉之心有以推之而万善可备以不失其天地之全故性善之名独归于人而爲天地之心也然人之有不善何也盖有是身则形得以拘之气得以汨之欲得以诱之而情始乱情乱则失其性之正是以爲不善也而岂性之罪哉告子以水可决而东西譬性之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而不知水之可决而东西者有以使之也性之本然孰使之邪故水之就下非有以使之也水之所以爲水固有就下之理也若有以使之则非独可决而东西也搏之使过颡激之使在山亦可也此岂水之性哉搏激之势然也然搏激之势尽则水仍就下也可见其性之本然而不可乱矣故夫无所爲而然者性情之正乃所谓善也若有以使之则爲不善故曰人之可使爲不善然虽爲不善而其秉彞终不可殄灭亦犹就下之理不泯于搏激之际也或曰程子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然则与孟子有二言乎曰程子此论盖爲气禀有善恶言也如羊舌虎之生已知其必灭宗之类以其气禀而知其末流之弊至此谓恶亦不可不谓之性者言气禀之性也气禀之性可以化而复其初夫其可以化而复其初者是乃性之本善者也可不察哉
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论性之本则一而已矣而其流行发见人物之所禀有万之不同焉盖何莫而不由于太极何莫而不具于太极是其本之一也然有太极则有二气五行絪緼交感其变不齐故其发见于人物者其气禀各异而有万之不同也虽有万之不同而其本之一者亦未尝不各具于其气禀之内故原其性之本一而察其流行之各异知其流行之各异而本之一者初未尝不完也而后可与论性矣故程子曰论性而不论气不备论气而不论性不明盖论性而不及气则昧夫人物之分而太极之用不行矣论气而不及性则迷夫大本之一而太极之体不立矣用之不行体之不立焉得谓之知性乎异端之所以贼仁害义皆自此也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以言夫各正性命之际则可也而告子气与性不辨人物之分混而无别莫适其所以然孟子知其蔽于此也故以白之谓白爲譬而又以玉之与羽羽之与雪爲比告子以爲然是告子以人物之性爲无以异也以人物之性爲无以异是不察夫流形所变之殊而亦莫知其本之所以爲一者矣则其所谓生之之谓性者语虽似而意亦差也或曰气之在人在物固有殊矣而人之气禀亦有异乎曰人者天地之精五行之秀其所以爲人者大体固无以异也然各就其身亦有参差不齐者焉故有刚柔缓急之异禀而上智生知之最灵愚者昬窒而难发由其不齐故也至于禽兽草木就其类之中亦各有所不同者焉此又其一身还有一乾坤者也故太极一而已矣散爲人物而有万殊就其万殊之中而复有所不齐焉而皆谓之性性无乎不在也然而在人有修道之敎焉可以化其气禀之偏而复全夫尽已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其极与天地参此人所以爲人之道而异乎庶物者也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爲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爲悦者也故谓之外也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
食色固出于性然莫不有则焉今告子乃举物而遗其则是固出于性无分于善不善之论也其说行而天理不明而人欲莫之遏矣至于仁内义外之説其失又甚焉彼以爲长之在人如白之在彼曽不知白之爲色一定而不变而长之所宜则随事而不同也若一槩而论则马之长将亦无以异于人之长而可乎夫长虽在彼而长之者在我盖长之之理素具于此非因彼而有也有是性则具是理其轻重亲踈小大逺近之宜固森然于秉彞之中而不可乱事物至于前者虽有万之不同而有物必有则泛应曲酬各得其当皆吾素有之义而非外取之此天所命也惟夫昧于天命而以天下之公理爲有我之得私而始有义外之说孟子告之曰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使思夫长之之爲义则知义之非外矣而告子犹惑焉谓爱吾弟而不爱秦人之弟是以我爲恱故曰仁内也长吾长而亦长楚人之长是以长爲恱故曰义外也曽不知所以长之者非在我而何出哉故孟子复以耆炙谕之同爲炙也而所以耆之则在我然则以其在彼之同而谓者炙之爲外可乎虽然长吾之长义也长楚人之长亦义也长则同而待吾兄与待楚人固有间矣其分之殊岂人之所能爲哉观告子义外之説固爲不知义矣不知义则其所谓仁内者亦乌知仁之所以爲仁者哉彼徒以爱爲仁而不知爱之施有差等固义之所存也徒以长爲义而不知所以长之者固仁之体也不知仁义而以论性宜乎莫适其指归也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乡人长于伯兄一歳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爲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救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
季子不知性故于义内之説有疑焉公都子答以行吾敬故谓之内亦未爲失也盖敬之所施各有攸当是乃义也然公都子未能本于性而论故闻季子先酌乡人之论则无以对之盖庸敬于兄义也以郷人长酌而先之亦义也可敬虽在彼而敬之者在我故孟子以弟爲尸爲比夫兄之当敬乡人之酌当先与夫爲尸者之当敬皆其理之素定而不可易者也然则其爲在内也明矣而季子犹惑焉盖以叔父与弟爲在外而不知其义之存于内内外之本一也公都子盖有发于孟子之言故以冬日饮汤夏日饮水譬之盖冬之饮必汤夏之饮必水是乃义也而岂外乎哉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伊川先生曰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义形于外非在外也盖主于敬而义自此形焉敬与义体用一源而已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爲君而有象以瞽瞍爲父而有舜以纣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爲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爲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爲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
道学不明性命之说莫知所宗故公都子举三说以爲问告子无善无不善之说此以善恶不出于性也或谓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此以习成爲性也或谓有性善有性不善此以气禀爲性者也性无分于善不善之说孟子既辨之于前矣若谓可以爲善可以爲不善乎不知其可以爲善者固性也而其爲不善者是岂性也哉文武兴而民好善人皆秉彞而好懿德其性则然也幽厉兴而民好暴习之所染有以变移其善心沦胥以亡而至此耳性岂有是哉若以爲有性善有性不善乎不知其善者乃爲不失其性而其不善者因气禀而汨于有生之后也盖有生而钟其纯粹之最者亦有偏驳者亦有偏驳之甚者其最粹者固存其本然之常性不待复而诚此所谓生知圣人也若其偏驳者其爲不善必先就其所偏而发此固可得而反也若偏驳之甚则有于其生也而察其声音顔色而知其必爲不善如叔向之母知叔虎之必灭羊舌氏之类是也然使其长也而能力自矫揉则亦可以反惟其偏驳之甚故不复知矫揉则夫尧爲君而有象瞽瞍爲父而有舜纣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比干抑何怪乎盖所禀之昬明在人各异而其不善者终非性之本然者也故孟子谓乃若其情则可以爲善矣乃所谓善也若训顺书曰弗克若天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顺其情则何莫非善谓循其性之本然而发见者也有以乱之而非顺之谓是则爲不善矣故曰非才之罪也夫善者性也能爲善者才也人皆可以爲尧舜者以其才则然也何以知其然以恻隠羞恶恭敬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也恻隠羞恶恭敬是非之所以然是乃仁义礼智之具乎性者也性之中有是四者而已由外铄则非天矣充尽此四者则爲圣人圣人非能有加也能尽其才者也众人之所固有亦岂与圣人异乎哉特弗思耳又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斯言可谓涵蓄而有味矣然所谓思所谓求者必有其道此学之不可以不讲也人之相去或倍蓰或无算者由能尽与不能尽之异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彞好是懿德夫子谓作此诗者爲知道而孟子独于本文増益四字而诗意焕然矣有物必有则者莫非物也视听言动则有视听言动之则喜怒哀乐则有喜怒哀乐之则何莫不然其则盖天所命也以其至当而不可过故谓之则有太极则有物故性外无物有物必有则故物外无性斯道也天下之所共有所共由非有我之得私也彞云者常也言本然之常性人所均有故好是懿德以其秉彞故也而其不知好者是有以乱其常故也虽然恻隠羞恶恭敬是非其发见者也以此爲仁义礼智之体则未可然固仁义礼智之端也孟子前既以是言发之故于此言之略也
孟子曰富歳子弟多頼【頼善也】凶歳子弟多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故龙子曰不知足而爲屦我知其不爲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
此章大意谓义理素具于人心众人与圣人本同然也而其莫之同者以众人失其养故也故首以富歳凶歳之子弟爲喻富岁之多赖者以衣食足而他意不萌也凶歳之多暴者以饥寒迫之而不善之念起也此岂天降才之殊哉陷溺其心故耳陷溺言因循沦胥而莫之觉也以此言之人心本无不善因陷溺之故而不齐也复引麰麦以爲喻均是麦也种之地同树之时同则其生也其熟也宜无不齐者矣而有不同者则地有肥硗之异与夫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故也此亦犹人本同类由不得其养则不相似也圣人可谓至矣而亦与我同类者耳既曰同类则不应有殊而其有殊者可不思其故哉口之于味耳之于声目之于色此亦出于性也故口之耆耳之听目之美有同者焉盖均是人也则其理不得不同若犬马则不得与吾同其理以其不同类故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易牙非能有加也能尽夫味之理而已易牙之所味即我口之所耆者也彼先得之耳以天下之味皆从易牙则知天下之口无异也犹圣人之所以爲圣人者以尽人道故也圣人之所尽者即吾心之所同然者也圣人先得之耳善夫孟子之发明也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夫既曰同然口耳目皆有同也何独心之不然此所当深思者也口耳目丽乎气故有形者皆得其同而心则宰之者也形而上者也故其所同者反隔于有形而莫之能通反躬而去其蔽则斯见其大同者矣其所同然者理也义也曰理而又曰义在心爲理处物爲义谓体用也理义者天下之公也不爲尧桀而存亡圣人之先得者即众人之所有者也而何有所増益哉理义之所以恱我心者以理义者固心之所以爲心者也得乎理义则油然而恱矣以刍豢之恱我口爲喻盖言适其可而有不期然而然者也虽然人盖有甘于非理义而不知理义之爲恱者独何欤有以乱之而失其正故也亦犹口之于味固同恱乎刍豢而人亦有所耆不然者则非其正故也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爲羙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爲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爲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爲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逺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爲未尝有材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此章言人皆有良心能存而养之则生生之体自尔不息若放而不知存则日以斲丧矣故以牛山之木喻之牛山之木其美者本然也斧斤伐之则不得爲美矣然木之生理固在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而其萌蘖不容不生于其生也又爲牛羊牧之于是有不得其生而常濯濯者矣其生者山之性也而濯濯者岂山之性哉盖生之者寡而所以害之者则不已故也亦犹人放其良心然秉彞亦不容遂殄也故有时因其休息而善端萌焉于其方萌而物复乱之则所伤益多而其息也益微矣曰日夜之所息者盖人虽终日汨汨于物欲然亦有休息之时也程子曰息有二义训休息亦训生息息所以生也如夜气是已常人终日汨汨爲气所使至于夜则气怠而思虑始息焉于其兴也未与事接未萌他虑则平旦之好恶与人理亦庶几其相近此夜气所积也自旦而往其昼之所爲则无非害之者矣曰梏亡者谓爲血气所拘役而亡其公理也梏之反覆迁变而无有穷则其夜气之所息能有几又可得而存乎夜气不足以存则人理几无而违禽兽不逺矣是岂人之情也哉盖所谓情者始亦无有不善也是故君子察乎此收其放心存而不舍养而不害人道之所爲立也故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天以生爲道者也君子之养之也勿亡也勿助长也而天理不已焉盖有所加益于其间则亦害于天理矣故其长也犹木之生焉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斧斤牛羊莫之害而其理自遂也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此又深明夫存养之功不可斯须忘也心非有存亡出入因操舍而言也操则在此舍则不存焉矣盖操之者乃心之所存也以其在此则谓之入可也以其不存焉则谓之出可也而孰知其乡乎心虽无形可见然既曰心则其体盖昭昭矣学者要当于操舍之际深体之
孟子曰无或乎王之不智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今夫奕之爲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奕秋之爲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爲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爲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
物固有生之理然不养而害则虽易生之物亦不能以生是则物未有不待养而能生者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则养之也微而害之者深矣则其生理乌得而遂哉孟子告齐王未尝不引之以当道王岂无秉彞之心乎则其端倪亦有时而萌动矣而孟子见之之时寡他人朝夕在旁利欲以汨之谄防以骄之顺其意而逢其恶所以害之者何可胜既吾如有萌芽何哉言虽有如萌芽之发亦即摧折而无以自达无足怪矣故又以奕秋爲喻盖心不容有二事虽奕爲小技专心致志者则得之苟方奕而他思则莫之得也是二人者岂知之相逺哉专与不专故耳而况于欲治其身而不专心致志其可哉是以古之明君惧一暴十寒之爲害也则博求贤才寘诸左右朝夕与处而逺佞人所以养德也岂独人君爲然一暴十寒之病爲士者其可一日而不念乎然其要则在于专心致志而已专心致志学之大方居敬之道也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爲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爲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一箪食一豆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爲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乡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宫室之美爲之乡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妻妾之奉爲之乡爲身死而不受今爲所识穷乏者得我而爲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二者不可得兼言权其轻重而取舍之也夫乐生而恶死人之常情贤者亦岂与人异哉而有至于舍生而取义者非真知义之重于生其能然乎其舍生而取义由饥之食渴之饮亦爲其所当然者而已故曰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所欲谓礼义所恶谓非礼义也欲恶若是乃爲得夫性之正矣若但知乐生恶死而已则凡可以求生可以辟患者无所不爲天理灭而流入于禽兽之归何择焉故由此可以生由此可以辟患而贤者莫之顾者以其欲恶有在焉故也是心岂独贤者有之而众人无之乎贤者能不丧其所有而已何以知众人之本有乎箪食豆羮得与不得则有死生之分然嘑尔而与之则行道之人有所不受蹴尔而与之则虽乞人有所不屑此其羞恶之端在者也其所以然者盖人之困穷其欲未肆故其端尚在至于爲万钟所动则有不复顾者矣曰万钟于我何加焉人能深味斯言而得其防则亦可见外物之无足慕矣万钟于我何加而人之所以不辨礼义而受之者则亦有爲而然耳爲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其他有所不顾也此三者一举其端其他可类推耳向也箪食豆羮不得则死而与之非其道则有所不受今也万钟之多乃不辨礼义之当否而受之万钟之不受未至于死也均是人也何向者一死之不卹而今者冒昧若此欤盖欲有以蔽之而羞恶之端陷溺而莫之萌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嗟乎举世憧憧以欲爲事于得失之际盖不能以自择也而况于死生乎是故君子遏人欲而存天理其于斯世何所求哉惟礼义之是安耳故穷达死生举不足以二其心而人道立矣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所以谓仁人心者天理之存乎人也义人路者天下之所共由也仁义立而人道备矣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则人亦何以异于庶物乎是可哀也虽然舍其路而弗由者以放其心而不知求故也是以学问之道以求放心爲主人之爱其鸡犬于其放也则知求之至于心独不知求可谓昧夫轻重之分矣然心岂逺人哉知其放而求之则在是矣所谓放者其几间不容息故君子造次克念战兢自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所以收其放而存之也存之乆则天理寖明是心之体将周流而无所蔽矣以尧舜禹相授受之际独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心岂有二乎哉放之则人心之危无有极也知其放而求之则道心之防岂外是哉故贵于精一之而已学者可不深思而黙体乎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无名指手之第四指也】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逺秦楚之路爲指之不若人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
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无名之指屈而不信则求信之拱把之桐梓欲其生则必养之此皆事理之易见者孟子于其易见者举以示之使之以类而思之则知夫切于吾身盖有甚于此而不之察也曰有放心而不知求曰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曰岂爱身不若桐梓哉所以示人也至矣夫人与圣人同类则其心亦同然耳有不同焉者有以陷溺之故也以类而思则比之指不若人何啻于相千万邪而反不知恶故谓之不知类也人惟不知类故冥行而不自觉使其知类而推之则晨夕之间其悚然而作者岂独此哉虽然知恶之则必求所以免于恶盖有须臾不敢遑寜者矣此古之君子所以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拱把合两手曰拱一手握之曰把】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
爱其身必思所以养之然所以养之者则有道矣古之人理义以养其心以至于动作起居声音容色之间莫不有养之之法焉所以尊徳性而道问学以成其身也于桐梓而知所以养则自拱把至于合抱可以驯致也于身而知所以养则为贤为圣亦循循可进耳曰弗思甚也盖思之则知身之为贵而不可以失其养也弗思则待其身曾一草一木之不若滔滔皆是矣孟子此篇大抵多言存养之功学者尤宜深体也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爲小人养其大者爲大人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爲贱场师焉飬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爲狼疾人也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爲其养小以失大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爲尺寸之肤哉
人有是身则知其皆在所爱爱之则知其皆在所养而无尺寸之肤不及也然人知其口腹之养而已而莫知其所受于天盖有所甚重于此者可不知所以养之乎故曰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言欲考察善不善之分则在吾身所取者何如耳所取有二端焉体有贵贱有小大是也以小害大以贱害贵则是养其小者所谓不善也不以小害大不以贱害贵则是养其大者所谓善也何以爲大且贵人心是已小且贱则血气是已血气亦禀于天非可贱也而心则爲宰之者也不得其宰则倍天遁情流爲一物斯爲可贱矣人惟不知天理之存故憧憧然独以养其口腹爲事自农工商贾之竞乎利以至于公卿大夫士之竞乎禄仕是皆然也良心日丧人道几乎息而不自知此岂不类于场师之舍梧槚而从事于樲棘治疾者养一指而失其肩背者欤虽然人饥渴而饮食是亦理也初何罪焉然饮食之人人所爲贱之者爲其但知有口腹之养而失其大者耳如使饮食之人而不失其大者则口腹岂但爲养其尺寸之肤哉固亦理义之所存也故失其大者则役于血气而爲人欲先立乎其大者则本诸天命而皆至理人欲流则口腹之须何有穷极此人之所以爲禽兽不逺者也天理明则一饮一食之间亦莫不有则焉此人之所以成身而通乎天地者也然则可不谨其源哉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爲大人或爲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爲大人从其小体爲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爲大人而已矣
从其大体心之官也从其小体耳目之官也官云者主守之谓盖耳目爲之主则不思而蔽于物矣耳目物也以物而交于物则爲其引取固宜若心爲之主则能思矣思而得之而物不能夺也所谓思而得之者亦岂外取之乎乃天之所以与我是天理之存于人心者也人皆有之不思故不得思则得矣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矣言心爲之主则耳目不能以移有以宰之故也故君子之动以理小人之动以物动以理者心得其宰而物随之动以物者心放而欲流其何有极也然所谓思者非泛而无统也泛而无统则思之乱也不得谓心之官矣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其所以然者天之理也思其所以然而循天理之所无事则虽日与事物接而心体无乎不在也斯则爲大人矣此所谓大人者非必爲已至于充实辉光之地者也盖对小人而言谓得其大者也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天爵谓天之所贵也仁义又言忠信者在己爲忠与人爲信忠信者只是诚实此二者也既曰仁义忠信而又曰乐善不倦乐善不倦好懿德之常性也惟乐善不倦则于仁义忠信斯源源而进矣古之人修其天爵而已非有所爲而爲之耳人爵从之者言其理则然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夫有一毫要人爵之心则有害于天爵其修之也亦慕其名而爲其事耳及遂其欲则并与其所假者而弃之可谓惑之甚者又曰终亦必亡而已矣言既萌要利之心则其所爲终亦必亡势则然也嗟乎古之士修身于下无一毫求于其君之心而人君求贤于上每怀不及之意上下皆循乎天理是以人才众多而天下治逮德之衰在下者假名而要利在上者徇名而忘实而人才始壊矣降及后世则不复以仁义忠信取士而乃求之于文艺之间自孩提之童则使之懐利心而习爲文辞并与其假者而不务矣则人才何怪其难得而治功何怪其难成乎可胜叹哉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人皆有欲贵之心言人莫不欲贵其身也而不知在已有至贵者焉德性之谓也一人之性万善备焉不其贵乎善乎孟子之言曰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惟夫弗思故虽素有之而莫之能有也若真知有贵于己者则见外诱之不足慕矣惟夫不知也是以慕于外而求于人故曰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人之所贵云者言资于人而贵者也良贵云者言已素有之善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其所贵者资于人则能贵之者亦能贱之矣良贵在我得于天者也人何预焉得于天者公理而资于人者私欲也故饱乎仁义而不愿膏之饫闻誉施于身而不愿文绣之加爲其在我者而不愿乎外也虽然令闻广誉君子非有欲之之心也饱乎仁义则令闻广誉自加焉犹言爲善有令名其理之固然者也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爲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
此爲有志于仁而未力者言也仁与不仁特系乎操舍之间而天理人欲分焉天理存则人欲消固不两立也故以水胜火喻之然用力于仁贵于乆而勿舍若一暴而十寒倐得而复失则暂存之天理岂能胜无穷之人欲哉是犹以杯水救车薪之火也救之不得而遂以爲仁不可以胜不仁而不加勉焉是则同于不仁之甚者其沦胥以亡也必矣学者观于此其可斯须而不存是心乎天理寖明则人欲寖消矣及其至也人欲消尽纯是天理以水胜火不其然乎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羙者也苟爲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此章勉学者爲仁贵于有成也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言虽种之美苟爲不熟亦无益也仁者人之所以爲人也然爲之而不至则未可谓成人况于乍明乍暗若存若亡无笃厚悠乆之功则终亦必亡而已矣熟之奈何其亦犹善种者乎勿舍也亦勿助之长也深耕易耨而已而不志于获也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濡禾易长亩苖而秀秀而实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爲仁之方论语一书所以示后世者至矣致知力行乆而不息则存乎其人焉其浅深次第亦自知而已矣要之未至于顔子之地皆未可语夫熟也
孟子曰羿之敎人射必至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彀者弩张向的处也射者期于中鹄也然羿之敎人使志于彀鹄在彼而彀在此心存乎此虽不中不逺矣学者学之爲圣贤也圣贤曷爲而可至哉求之吾身而已求之吾身其则盖不逺心之所同然者人所固有也学者亦存此而已存乎此则圣贤之门墙可渐而入也规矩所以爲方贠也大匠诲人使之用规矩而已至于巧则非大匠之所能诲存乎其人焉然巧固不外乎规矩也学者之于道其爲有渐其进有序自洒埽应对至于礼仪之三百威仪之三千犹木之有规矩也亦循乎此而已至于形而上之事则在其人所得何如形而上者固不外乎洒埽应对之间也舍是以求道是犹舍规矩以求巧也此章所举二端敎人者与受敎于人者皆不可以不知
告子下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色与礼孰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于音乌叹辞】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髙于岑楼【岑楼山之锐岭者】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紾戾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搂牵也】之乎
食色虽出于性而其流则以害性苟无礼以止之则将何所极哉礼之重于食色固不待较而明矣惟夫汨于人欲而昧夫天性于是始有礼与食色孰重之疑矣孟子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者盖凡天下之理其本一定有不可易者若舍本而齐末则失其理矣累方寸之木而髙于岑楼遂谓木髙于山积一舆之羽而重于钩金遂谓羽重于金而山之爲髙金之爲重其理终不可易也今任人举食色之重者以蔽礼之轻者何以异乎此故孟子因其说而正之谓以礼则不得食则紾兄之臂而得食亦将爲之乎谓亲迎则不得妻则逾墙而得妻亦将爲之乎以此而权之则可见礼之爲重而食色之爲轻其理之所在爲不可易矣所谓揣其本而齐其末者也而或者乃谓孟子之説与孔子食可去信不可去之意异又谓如孟子之説将使天下之人弃礼而不顾是殆未之思也盖子贡善问欲以探其理之至极则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又曰于斯二者何先故圣人明信爲本以示之若任人盖徇乎人欲者其问也意固以食色爲重若但告之以宁不食而死必以礼食也宁不娶妻必亲迎也则理不尽而意有窒非啓告之之道也故孟子独循其本而告之使之反其本而知理之不可易者则其説将自穷与孔子谓食可去而信不可去之意盖无殊也或者未之思邪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爲尧舜有诸孟子曰然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曰奚有于是亦爲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爲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爲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爲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爲患哉弗爲耳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爲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
曹交问人皆可以爲尧舜盖亦习闻孟子有此説而疑之也孟子引而进之反覆明备所谓诲人不倦者与曰奚有于是亦爲之而已矣盖人皆有是性故皆可以爲尧舜而其所以异者则其不爲之故耳力不能胜一匹雏则爲无力人能举百钧则爲有力人能举乌获之任则是亦乌获此言人能爲尧舜之事则亦是尧舜而已又曰人岂以弗胜爲患哉弗爲耳言人皆可以爲尧舜非其力不胜也特不爲耳故以疾行徐行明之盖徐行后长者是乃天理之当然若疾行先长者则爲不循乎其理矣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以其不爲而已以是而思则凡天理之存乎人者初何逺哉特舍之而不爲犹不肯徐行者耳推徐行不敢先之心是乃孝弟之端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孝弟足以尽尧舜之道盖人性之德莫大于仁义仁莫先于爱亲义莫先于从兄此孝弟之所由立也尽得孝弟则仁义亦无不尽是则尧舜之道岂不可一言蔽之乎人孰无是心哉顾体而充之何如耳夫服其服诵其言行其行则将与其人无以异矣善恶皆然然则可不勉于爲善乎交于此有受业之意而欲假馆于邹君则交也犹汨没于势利之中而非诚笃求道者故使之归而求之道者天下之公人所共由初不逺于人谓之爲难不可也故曰岂难知哉而谓之爲易亦不可也故曰人病不求耳然求之则有道矣故曰归而求之有余师谓诚能归而求之则其爲师也抑有余矣盖道无乎不在贵于求而自得之而已辞意反复抑扬学者所宜深味也
公孙丑问曰髙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髙叟之爲诗也有人于此越人闗弓而射之则已谈笑而道之无他防之也其兄闗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髙叟之爲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防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矶激也谓不可少有激发也】愈防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传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物者实然之理也不以此心事其亲者不得爲孝子小弁之作本于幽王惑襃姒而黜申后于是废太子宜臼太子之傅作是诗述太子之意云耳家国之念深故其忧苦父子之情切故其辞哀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此与大舜号泣于旻天同意故曰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其怨慕乃所以爲亲亲亲亲仁之道也故引闗弓之踈戚爲喻以见其爲亲亲者焉若夫凯风之作则以母氏不安于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责以爲使母之不安则已之故其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又曰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又曰有子七人莫慰母心辞气不迫盖与小弁异也其事异故其情异其情异故其辞异当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则其漠然而不知者也当凯风之事而遽形于怨则是激于情而莫遏也此则皆爲失亲亲之义而贼夫仁矣故曰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踈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而皆以不孝断之盖皆爲过乎物非所以事乎亲者也于是举舜之孝以爲法焉舜以此事亲者也终身安乎天理而无一毫之间人乐之好色富贵皆不足以解忧惟亲之慕而已曰五十而慕以见其至诚不息终身于此此万世之准的也髙子徒见小弁之怨遂以爲小人之诗不即其事而体其亲亲之心亦可谓固矣虽然怨一也由小弁之所存则爲天理由髙子之所见则爲人欲不可以不察也诗三百篇夫子所取以其本于情性之正而已所谓思无邪也学者读诗平心易气诵咏反复则将有所兴起焉不然几何其不爲髙叟之固也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搆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曰轲也请无问其祥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爲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懐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先生以仁义説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爲人臣者懐仁义以事其君爲人子者懐仁义以事其父爲人弟者懐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懐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
宋牼欲説秦楚之君使之罢兵而孟子以爲志则大矣而号则不可其故何哉盖事一也而情有异则所感与其所应皆不同是以古之谋国者以理义不以利害此天理人欲之所以分而治忽之所由系盖不可不谨于其源也夫说二君而使之罢兵非不善也然由宋牼之说而说之以利使其能从亦利心耳罢兵虽息一时之争而徇利实伤万世之自众人论之惟欲其说之行而不覩其害于后在君子则宁说之不行不忍失正理而啓祸源也故使二君恱于利而听从则三军之士乐罢而恱于利以至于观听之间亦莫不动焉上下憧憧徒知利之爲利则凡私已自便者无不爲也人欲肆行君臣父子兄弟之大伦亦且不暇卹矣则岂非危亡之道乎由孟子之说而説以仁义使二君幸而听则是其心复于正道三军之士乐罢而恱于仁义则皆知仁义爲重将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际无非以是心相与人心正而治道兴矣三代之所以王者用此道也然则其説则一而所以说者异毫厘之间霄壤之分可不谨哉学者有见乎此则知五伯之在春秋爲功之首而罪之魁也又知曽西之所以卑管晏而尊子路也则庶乎知入德之门矣
孟子居邹季任爲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爲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间矣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爲其爲相与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爲其不成享也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
孟子居邹与处平陆时季任储子皆以币交在于近境与居其国中致币以交礼之常也故不得而不受其币受其币则当报之然孟子之任则见季子之齐则不见储子故屋庐子疑之以爲有间而可问也曰爲其爲相与是屋庐子以世俗之见度贤者之心也孟子以洛诰之语告之洛诰之意谓所贵乎享者爲其多仪也物所以达其意耳若徒具其物而仪不及焉则不得爲享盖享以仪爲贵而不惟物之徇古之人不役志于享故也孟子释之曰爲其不成享也屋庐子于此始得孟子之意盖季任爲任处守守其国而不得越境遣币以交仪及物矣若储子相齐平陆在其境中则固可得而亲造也而亦遣币焉是仪不及物也或见或不见皆循乎理之所当然耳然就世俗之见论之既受其币及之齐而不见之则无使彼不慊于心乎在君子则伸公义而絶私情行吾典章而已遑卹其他哉使储子疑夫不见之意反已而深思庶乎亦有得于义矣
淳于髠曰先名实者爲人也后名实者自爲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爲政子柳子思爲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緜驹处于髙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爲其事而无其功者髠未尝覩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髠必识之曰孔子爲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爲爲肉也其知者以爲爲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爲苟去君子之所爲众人固不识也
淳于髠以孟子爲卿于齐未乆而遽去疑其爲自爲而非仁者之所爲盖髠徒知以爲人爲仁而不知仁之理存乎性者也故伯夷之不以贤事不肖伊尹之五就柳下惠之不恶不辞而皆爲趋于仁以其皆本于天理之正故尔若徇夫爲人之名以爲仁而咈其性之理则所谓爱之本先亡而其所以爲爱者特其情之流而已岂不反害于仁乎髠又以贤者爲无益于人之国孟子以不用贤则亡告之而髠又以有诸内必形诸外爲言大抵髠之意皆徇乎外以事切爲重而不知理义之所存故也孟子告之以君子之所爲未易识也孔子不税冕之事不知者固不足言而其知者不过以爲爲无礼是亦不爲知孔子也若夫孔子之意则以兆足以行而不行而去之又恶夫苟去而无节也故因燔肉之不至以微罪行焉安乎天理而人之知与不知圣人所不与也虽然孔子之去鲁非孟子发明于此则后世固亦未知也然则圣贤之所爲载于方册而莫知其故者固多矣攷迹以观用者其可习于所闻而不深原其故乎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五霸桓公爲盛葵丘之防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不孝者共举兵以诛之也】无易树子【已立世子不得擅易】无以妾爲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賔旅【賔客羁旅勿忘忽也】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无旷官也】取士必得【必得贤也】无专杀大夫【不得以私怒行诛戮也】五命曰无曲防【无敢违王法而以已曲意设防禁也】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无以私恩擅有所赏而不告盟主也】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
此章述三王之事以见五霸之罪又述五霸之事以见当时诸侯之罪三王盛时天子有巡狩之制诸侯有朝王之礼而又有省耕省敛之常焉天子之巡狩入诸国之境首察其土地田野遂询其老者与其贤者攷其在位者而赏罚之盖爲国之道莫先于农桑莫要于人才也诸侯至于贬爵削地而不悛则天子声其罪以六师临之所谓讨而不伐诸侯之君各率其赋从天子之讨而致伐焉所谓伐而不讨未有诸侯得专其讨者也五霸徇利而弃义不禀王命擅率诸侯以伐人之国虽使有成功而废制紊纪啓祸兆乱故以爲三王之罪人也举五霸之盛无若齐桓葵丘之五禁盖亦假仁义而言者而孟子之时诸侯虽此五禁亦皆犯之故以爲五霸之罪人也长君之恶谓君有恶从而顺承以长之逢君之恶谓逆探其君之意而成之长君之恶固爲罪矣而逢君之恶者其诡秘奸谲爲甚而戕贼蠧害爲深盖人君萌不善之念其始必有所未安于心未敢以遽达也已则迎而安之安之则其发之也必果君以爲己之意未形于事而彼能先之则其爱之也必笃故长其恶于外者其罪易见而逢其恶于中者其慝难知易见者其害犹浅而难知者其蠧爲不可言也自古奸臣之得君未有不自于逆探其君之意以成其恶故君臣之相爱不可解卒至于俱糜而后已易曰入于左腹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此之谓也逢君之恶云者可谓极小人之情状矣虽然有五霸爲三王之罪人则有诸侯爲五霸之罪人矣有诸侯爲五霸之罪人则有大夫爲诸侯之罪人矣何者理固尔也有明君者出本于三王之法以制治则拔本塞源不得罪于天下矣
鲁欲使慎子爲将军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周公之封于鲁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爲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爲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爲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
所谓不敎民者不敎之以三纲五典之义而驱于战争用之以无道也一战胜齐遂有南阳在当时可谓隽功矣然其爲徇利忘义以残民则一耳故孟子以爲不可而慎子莫之识则又明以告之夫王者制国诸侯各受分地不得相逾越也周公太公可谓勲德之盛矣而封国亦不过百里制则然也战国之时互相陵夺鲁之地至于方百里者五是肆贪欲而隳王度使明王作兴其厘而正之必矣取彼与此使无伤害仁者犹且不爲以其非所当得故也况于残杀人民而求广土地者乎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当道谓志于仁也志于仁者存不忍人之心也存不忍人之心则其忍爲当时诸侯之所爲乎然而引君以当道古之人所以尽其心于事君之际者其志盖深矣程子所谓至诚以感动之尽力以维持之明义理以致其知杜蔽惑以诚其意者其引之以当道之方欤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爲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我能爲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爲之强战是辅桀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
此章大抵与前章意同战国之臣所以事君者徒以能富国强兵爲忠而其君亦固以此爲臣之忠于我也而孟子以爲民贼何哉盖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但爲之爲富强之计则君益以骄肆而民益以憔悴是上成君之恶而下絶民之命也当时诸侯乃以民贼爲良臣岂不痛哉孟子之言曰爲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此圣贤拔本塞源之意今之道功利之道也今之俗功利之俗也由是道而不变其俗本源既差纵使其间节目之善亦终无以相逺也故必以不由其道爲先不由其道则由仁义之道矣由仁义之道变而爲仁义之俗然后名正言顺而事可成也所谓不能一朝居者功利既胜人纪隳丧虽得天下何以维持主守之乎故功愈就而害愈深利愈大而祸愈速富国强兵之说至于秦可谓获其利矣然自始皇初并天下固已在絶灭之中人心内离岂复爲秦之臣也哉孟子谓虽与天下不能一朝居者宁不信乎知此义而后可以谋人之国矣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飱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爲国况无君子乎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
先王什一之法盖天理之安人情之至所以爲万世亡弊者也夫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君子劳心以治其民而野人劳力以共其公上是理之当然也然取之过于多则是厉民以自养民日有不赡之忧而疾恶怨畔之心所从生固不可也若取之过于寡则夫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所须诸侯币帛饔飱之所出百官有司之所仰给凡所以爲国者何自而资是则礼乐尽废上下混殽而亦乱之道矣故先王于此本天理酌人情而爲之中制定之以什一使民养公田以共其上故上有以爲国而下有以爲养取与有序文质适宜君子野人之分明而三纲五常之敎兴此三代之所以治也过乎此与不及乎此则皆私意之所爲而已其有不弊者乎故白圭欲二十而取一孟子以万室之邑一人陶爲喻而以爲貉之道也貉之所可以然者以其夷狄之国凡爲国者之所当有皆荡然无之故二十取一而足则可岂中国而可效貉之爲乎夫中国之所以爲中国者以其有人伦之常君子之道也今欲爲貉之爲则其势必至于去人伦无君子而后可是以夏而变于夷也岂不悖哉又曰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夫尧舜之道非尧舜之所自爲也天之理而已有所重轻乎其间则私意之所加矣其曰大貉小貉大桀小桀犹言是亦貉与桀而已矣呜呼后之爲治者察乎重轻之弊而稽古法制庶乎得中道而止矣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是故禹以四海爲壑今吾子以邻国爲壑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
事事物物皆有其道是天之所爲也循其道则各止其所而无不治者一以私意加之则始纷然而乱矣夫顺下者水之道也禹之治水未尝用己私智也因水之所以爲水者耳故以四海爲壑顺其性而纳之今白圭欲免其国之害而以邻国爲壑天理私意之广狭如此水而逆行则爲人害仁人之所恶者以其不顺理而爲害故也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
经书皆以亮训信然信可包亮亮有执持之意夫大而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间微而至于洒埽应对献酬交际之末苟不惟亮之执则终日冥行无非妄而已矣故言而不亮则爲妄言行而不亮则爲妄行亮则有是事有是物妄则无是事无是物也然则君子其可斯须不执于此乎执之爲言主守之意虽然亮与谅同而孔子谓君子贞而不谅何也孔子之言贞谅在其中者也对贞而言则其专于谅者未必贞也未必贞者以己之私意爲谅而非谅之正也孟子之言亮亮之正也如孔子所谓友谅者是已
鲁欲使乐正子爲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智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然则奚爲喜而不寐曰其爲人也好善好善足乎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顔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防之人至矣与谗谄面防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
孟子闻鲁欲使乐正子爲政而喜不寐圣贤之心其天地生物之心与当时之人惟知强者有智虑者多闻识者爲可用而孟子所取于乐正子乃在于好善耳盖孟子之论人论其本而当时之求才求于末而已故曰好善优于天下言其于天下亦优爲之也好之爲言诚笃乎此也此非克其私者不能能克其私则中虚虚则能来天下之善天下之善归之其于爲天下也何有盖善者天下之公也苟自以爲是则专已而絶天下之公理其蔽孰甚焉故无好善之诚心则必訑訑然以爲己既知之人知其若是则莫肯进是其声音顔色逆距人于千里之外也士止于千里之外则惟谗谄面防之人至与谗谄面防之人居则志气日以骄肆祸至而不自知矣原其始起于予既已知之之意萌于中而已然则可不畏乎使斯人而虽强也有智虑也多闻识也而一己之智识其与几何终亦必亡而已矣秦穆之誓曰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信斯言也然则亦异乎后世之论人才者矣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君子之仕以义之所存而非爲利禄也故其上者则以行其言而就若言有弗行则是乖吾所以就之之意矣礼貌虽存亦何爲乎故去之也其次虽未行其言而迎之致敬以有礼以是心至则乌得而不就若礼貌衰则是心怠矣则乌可以不去是二者其始之就亦固有浅深也其下则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而君以贤者饥饿于土地爲耻而周之则亦可受其受也免死而已若未至于此而受之则非义矣虽然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亦非有求于君也君周我而受之耳此三者足以尽君子去就之分舍是三者则皆爲以利动而非义之所存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管夷吾举于士士狱官也管仲自鲁囚执于士官】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爲所以动心忍性曽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徴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天将以大任之于后而忧患先之以成其德此岂人之所爲哉所谓莫之爲而爲者天也其所遭若彼而所成就若是是乃天也此六人者虽有圣贤浅深之异然始焉经履之艰而卒焉能胜其任则一也以舜之生知非有待于处忧患以成其德也举舜之起于畎亩以见圣人亦由侧微而兴耳若在他人因忧患以成德则如下所云是己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欲爲是使之动心忍性而已动心言其心有所感动也忍性言忍其性之偏也动心则善端日萌而良心可存忍性则气禀日化而天性可复此所谓増益其所不能也人恒过然后能改言凡人常见其有过而后能改过使其漠然不察其有过则过将日深何改之有知用力则惧吾过之多而改之惟恐不暇矣困于心谓有所撄拂于心衡于虑谓有所郁塞于虑必如是而后有作作者油然有所兴起于中也征于色发于声谓忧患愤悱发见于声色必如是而后喻喻者言盎然黙识其理之所在也作也喻也身亲乃能知之非言语所可尽也则又推而言之以谓爲国者亦然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盖泰然自以爲是自以爲莫予毒则骄怠日长至于灭亡而不悟矣大抵治乱兴亡常分于敬肆之间使在内而每闻逆耳之规在外而每有窥窬之患则戒惧之心存是心存则国可爲也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生言生之道也在身而身泰施之天下国家无往而不爲福也死言死之道也天命絶于其躬而败于乃家凶于乃国者也然而继体之君公侯之裔生而处安乐之地无忧患之可厯则将如之何必也念安乐之可畏思天命之无常戒慎恐惧不敢有其安乐是乃困心衡虑之方生之道也然则所谓死于安乐者非安乐之能死之也以其溺于安乐而自絶焉耳故在君子则虽处安乐而生理未尝不遂在小人则虽处忧患而亦未尝不死于忧患所谓小人穷斯滥矣是也
孟子曰敎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敎诲也者是亦敎诲之而已矣
屑与不屑就不屑去之屑同训轻敎人之道不一而足圣贤之敎人固不倦也然有时而不轻其敎诲者非拒之也是亦所以敎诲之也然就不屑诲之中亦有数端焉或引而不发而使之自喻或惧其躐等而告之有序圣贤之书若是者多矣又有以其信之未笃则不留于门使自求之如孟子之于曹交以其行之未善则拒而不见而使之知之如孔子之于孺悲凡此亦皆爲不轻其敎诲而乃所以敎诲之也盖圣贤之动无非敎也在学者领略之何如耳天之于物亦然传曰天有四时雨露雷风无非敎也
孟子説卷六
<经部,四书类,癸巳孟子说>
钦定四库全书
孟子説卷七 宋 张栻 着尽心上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夀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理之自然谓之天命于人爲性主于性爲心天也性也心也所取则异而体则同尽其心者格物致知积习之乆私意脱落万理贯通尽得此生生无穷之体也尽得此体则知性之禀于天者盖无不具也知性之所素具于我者则知天之所以爲天者矣此物格知至之事然人虽能尽心之体以知性之理而存养之未至则于事事物物之间其用有未能尽者则心之体未能周流而无所滞性之理亦爲有所未完也故必贵于存心养性焉存者颠沛造次必于是也养者全之而弗害也存之养之是乃所以事天者也程子云事天者奉顺之也若是而乆焉则有以尽其心之用而无咈其性之理而天之道亦备于是矣殀夀不贰修身以俟之言死生不以贰其心惟知修身以听天命而已修身之事即其尽心知性存心养性之见于躬行者也所以立命者盖所遇系于天而修德在乎已系乎天者不可以人力加焉修其在已者以听天之所爲则无往而不得其正所谓立命也大学所谓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其兹之序与虽然未能尽其心知其性者恬然无事于存养乎盖大体言之必尽心知性而后存养有所施焉然在学者则当求放心而操之其操之也虽未能尽其体而体亦固在其中矣用力之乆则于尽心之道有所进而存养之功寖得其所施矣若夫在圣人则自诚而明此体既尽而其用亦无不尽焉故程子曰尽心知性不假存养其唯圣人乎盖谓此也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凡穷达贵贱祸福死生在君子小人均曰命也然君子则循其性由其道而听天所命焉所谓顺受其正谓正命也若小人则不由其道不循其性行险侥幸入于罟擭陷穽之中而不知所谓非正命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不容加损益焉君子修其在已者天命之流行顺之而已故谓之正也小人则人爲有以致之人爲有以致之则是干其自然之理然因其有以致之而命亦随焉是亦命也而不得谓之正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非礼非义之事其爲危殆有甚于岩墙君子不由者所以顺命也然君子亦有不幸而夭如顔子不幸而见杀如比干者其爲尽其道而死则一也命之正也桎梏死者谓有以致之而非其正也孟子之言特举其大者言之耳穷达贵贱祸福亦莫不皆然盖命一也而受之者异故有正与非正之别正者其常也而非正则有以咈其常故也学者于此可以究命之蕴矣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程子曰求之虽有道奈何得之却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
此章爲警告未达者言也言求在我者有益于得所以扩其天理也言求在外者无益于得所以遏其人欲也所谓求而得舍而失者心之谓也求与舍得失毫厘之分然则可不勉于求欤所谓求之有道得之有命者富贵利达之谓也富贵利达众人谓已有求之之道然不知其有命焉固有求而得之者矣是亦有命而非求之能有益也盖亦有巧求之而不得者多矣以此可见其无益于得也然则亦可以己矣程子曰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中人以下乃以命处义如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知命之不可求故自处以不求若贤者则求之以道得之以义不必言命孟子所言求之有道谓自以爲求之有道者也程子所言求之以道者谓守其道而不妄求者也求之以道故其得之未尝不以义焉若是者惟道义之安而命在其中比之以命爲不可强而不求者又有间矣故曰孟子斯言爲警告未达者言也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彊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凡有是性者理无不具是万物无不备也程子曰非独人也物亦皆然盖人与物均本于天而具是性故也物虽具是理爲气质所隔而不能推人则能推矣故反身而诚者所以爲人之道反身未诚则强以此合彼不能贯通而实有之又安得乐反身而至于诚则心与理一不待以已合彼而其性之本然万物之素备者皆得乎此然则其爲乐又乌可以言语形容哉然而在学者欲进于斯必自强恕而行始原人之所以反身而未诚者由其有己而自私也诚能推己及人以克其私私欲既克则廓然大公天理无蔽矣必曰强者盖胜其私爲难也求仁之道孰近于此乎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程子曰行之而不着谓人行之而不明晓也习矣而不察谓人习之而不省察也如爱亲敬长慈幼乡闾之人皆能行之而莫明晓其理也夏葛冬裘饥食渴饮人皆朝夕习于其间而莫省察其然也在人虽不着不察然道实未尝离终身由之而不知其爲道之所存如是者多矣故曰众也是故大学之道以格物致知爲先程子曰至论虽孔门中亦有由之而不知者盖门人虽日习于圣人之敎至其知之则存乎其人圣人亦所不能与故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耻者羞恶之心所推也耻吾之未能进于善则善可迁耻吾之未能逺于过则过可消不愤则不啓不悱则不发人乌可无耻也苟惟漠然无所耻则爲无所忌惮而已矣故人当以无所耻爲耻也赵氏曰人能耻已之无所耻是爲改行从善之人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程子亦以此説爲得之盖不知所耻安于其耻将终身可耻而不反知所耻则思去其所耻而耻可无也然则人其可无耻哉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爲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此章亦表里前章之意而谓爲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则极小人之情状者也小人用机变之巧饰其小慧矜其私智不本于诚意而务爲掩覆机变愈巧而良心愈斲丧故其爲善也则务窃其名而无善之实其有过也非惟顺之又从而爲之辞安于自欺而不卹是无所用夫耻也既不以己之不若人爲耻则终不若人而已矣夫舜何人也予何人也舜爲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爲乡人此古人之所耻也今人乃环视其身无一可耻闻古者圣人之言行顾已不能而无所动其心焉则亦末如之何也已矣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今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犹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
不知道义之可贵则外物爲重矣好善而忘势者其心独知有善之可好其求之也惟恐不及夫岂知有势之在己者哉乐其道而忘人之势者循乎天理乐其所乐夫岂知有势之在人者哉盖在上者每自谦损不以势自居固爲贤矣而未若好善而忘势之爲善也在下者安其贫贱无慕于人之有势者亦爲贤矣而未若乐其道而忘人之势者爲深也在上者忘其势而惟恐不得天下之善在下者忘人之势而惟义是从此爲俱得其道使二者一旦而相合则上下交而爲泰矣故王公不致敬尽礼于贤士虽欲数见之且不得况可得而臣之盖士非以此自髙也其道固当尔也
孟子谓宋句【古侯切】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已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宋句践之好游谓游于世如厯聘之类意句践之爲人徇名而外求者孟子语之以游使求之于吾身而已嚣嚣非恃已而傲世也赵氏以爲自得无欲之貌善矣尊德乐义者尊吾性之德而乐于义之所存也尊德乐义则其在己有不可得而己者而亦何所求于外哉夫士达所不离之道即其穷所不失之义也道言体义言用互相明耳穷而不失义则无所慕乎外故有以自得其已一违于义则失已矣达而不离道则凡其注措施设无非道之所在故有以副民望也得志泽加于民其道得行也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惟义之安也其曰得志不得志云者盖泽加于民虽所性不存焉而固君子志之所欲也其曰修身见于世者言修其身而其德名自不可掩于世也非君子之修身欲以自见于世也此亦学者不可以不察也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兴者兴起于善道也文王风化之盛者必待风化之盛薫陶渐渍而后兴起此众民耳若夫豪杰之士则卓然自立无待于人虽无文王固自兴起也此章勉人使自立耳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附益也】如其自视欿然【欿音坎不足之貌】则过人逺矣
以外物爲重轻者不得其欲则不足得则慊矣其慊与不足系乎外物者也若附之以韩魏之家而自视欿然则是不以外物爲重轻志存乎道义而已则其所进又可量乎其过人逺矣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
佚道谓本爲佚之之道虽或至于劳而民知其本以佚已是其劳也固亦佚之之道也则奚怨生道谓本爲生之之道虽或至于死而民知其本以生已是其死也固亦生之之道也则奚怨佚道使民赵氏谓敎民趋农如亟其乗屋之类生道杀民程氏谓如救水火之类或有焚溺而死者虽死不怨虽然先王之制刑法亦犹是也明刑法以示之本欲使之知所趋避是乃生之之道也而民有不幸而陷于刑法则不得已而致辟焉固将以遏絶其流也是亦生道而已又况于先王哀矜忠厚之意薫然存乎其间其爲生意未尝有间断哉若后世严刑厉法者固不足道而其得情而喜与夫有果于疾恶之意一毫之萌则亦爲失所谓生道者矣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皥皥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爲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霸者之爲利小而近目前之利民欣乐之故曰驩虞如也王者之化逺且大涵养斯民富而敎之民安于其化由于其道而莫知其所以然也故曰皥皥如也详味此两言则王伯之分可见矣杀之而不怨者以生道杀民也利之而不庸者以义爲利而莫见其利之用也民日迁善而不知爲之者薫陶长养之深有以变其俗而莫知其然也于是指其本而言之曰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程子曰过谓身之所经厯处存谓心之所存主处凡事事物物过乎吾前皆吾所经厯也感而遂通各止其所不其化乎所存主者谓其体也寂然不动无有方所不其神乎所过者化以其所存者神犹云忠恕忠爲体恕爲用也横渠张子曰性性爲能存神物物爲能过化亦此意也若此则上下与天地同流矣言其配化育之流行也视霸者之区区求以利之者不亦小乎夫以王者功用之大而其本特在于过化存神而已而此二者又存神爲之主焉此帝王所传精一之爲要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敎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敎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敎得民心
程子曰仁言爲政者道其所爲仁声民所称道夫至于能使民称道其仁则其诚意感孚膏泽沦浃之者深矣非仁言之所能及也善政谓立之制度善敎谓陶以风化夫政之未善则民无以自养而况得以事其公上乎善政则养民有道取民有制而民乐输之故曰得民财然未及乎敎也善敎则涵濡长养使兴于善其尊君亲上之心有不期然而然者所谓得其心也虽然善政立而后善敎可行所谓富而敎之者也孟子论得民心必归之善敎者盖至此而后爲得民之至也后世及乎善政者亦鲜矣而况及于敎乎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良云者有本然之义有善之义盖其本然者无非善也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则无一毫人爲加于其间天之所爲而性之所有也孩提之童莫不知爱其亲及其长也莫不知敬其兄此其知岂待于虑乎而其能也又岂待于学乎此所谓良能良知也然而孟子此章下文独曰知者盖知常在先也爱敬者良心之大端盖亲亲爲仁敬长爲义人道不越是而已能存是心而达之则仁义之道不可胜穷矣虽然人之良能良知如饥而食渴而饮手执而足履亦何莫非是乎何孟子独以爱亲敬长爲言也盖如饥食渴饮手持足履之类固莫非性之自然形乎气体者也形乎气体则有天理有人欲循其自然则固莫非天理也然毫厘之差则爲人欲乱之矣若爱敬之所发乃仁义之渊源故孟子之所以啓告人者专指夫此揭天理之粹以示人也若异端举物而遗则天理人欲混淆而莫识其源爲弊有不可胜言者矣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深山野人朝作而夕息舜亦朝作而夕息饥食而渴饮舜亦饥食而渴饮是果何以异哉舜则纯乎天理日新无息深山之野人则由之而不知也何以知舜之若是哉于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则知之也盖所谓善言善行者岂有外于舜之性哉惟舜之心纯乎天理故闻善言见善行不待勉强而自趋沛然若决江河之莫御也
孟子曰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爲谓爲于外欲谓欲于中性无有不善其爲善而欲善犹水之就下然也若所谓不善者是其所不爲也所不欲也亦犹水也搏而跃之使过颡激而行之使在山者然也虽然其所不爲而人爲之其所不欲而人欲之则爲私欲所动而逆其性故耳善学者何爲哉无爲其所不爲无欲其所不欲顺其性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疢疾谓忧患也盖人平居无事之时漠然不省者多矣惟夫疢疾加焉则动心忍性有以感发故德慧术智由此而生以孤臣孽子观之可见孤臣孽子操心危虑患深危故专一而不敢肆深故精审而不敢忽专精之极故于事理能有所通达也然所谓德慧术智盖有小大所谓达者亦有浅深要之由忧患而有所发则一也然则处安乐之地者诵斯言可不思夫逸豫之溺人而深求所以戒惧乎当忧患之际者诵斯言可不念其爲进德修业之要而自勉励乎此孟子所以啓告学者之意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爲容悦者也【容悦取容以悦君】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爲悦者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以事是君爲容悦者慕爵禄而从君者也以安社稷爲悦则志存乎功业者也与爲容悦者固有间矣然未及乎道义也盖志存乎功业则苟可就其功业而遂其志则亦所屑爲矣古之人惟守道明义而已故虽有盖世之功业在前可爲而在我者有一毫未安则不敢徇也盖功业一时之事而良心万世之彞舍彞常而徇近利君子不忍爲故耳故所谓天民者必明见夫达而其道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盖其所主在道而非必于行也谓之天民者言能全夫天生此民之理者也天之生民也其理无不具而人之亏欠者多矣故程子谓天民爲能践形者也以其在下而未达故谓之民大人者即天民之得时得位者也若伊尹之在莘野则爲天民出而佐商则爲大人也正己而物正者正己而物自正也盖一身者天下之本若规规然有意于正物则其道亦狭矣至正而天下之感无不通焉固有不言而信不令而从者此大人正己而物正之事也秦汉而下其间号爲贤臣者不过极于以安社稷爲悦而已语夫天民之事业则鲜矣嗟乎学之不传亦已乆矣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动于欲者以物爲乐以物爲乐者逐物以肆志而已岂所谓性情之正者哉故孟子言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君子之乐乐其天而已夫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则吾所以从容乎天伦之际有所施而无可憾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则中心无斯须而不由于理义矣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则以是道与人共由而所以涵泳发挥者深矣是三者皆本夫性情而乐其天者也于此得所乐则视王天下之事如太虚中浮云耳果何与于我而况其他哉虽然于是三乐之中仰不愧俯不怍其本欤盖不愧不怍在我者可得而勉者也至于父母俱存兄弟无故则有命焉然使吾胷中多所愧作则虽处乎父母兄弟之闲固亦不得而乐其乐也至于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其所以敎育之者是吾之不愧不怍者也故曰三乐之中不愧不怍其本欤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
广土众民君子欲之者爲其可以行道而济世耳非有乐乎此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则是道可行而世可济矣故君子乐之然穷达出处有命有义非君子所性也所性谓与生俱生者也故君子之所性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以其分定也天赋是性则有是分然人之不能尽其分者多矣惟君子爲能全之故道行乎天下而无所加独善于一身无所损分定故也于是又指言其所性之实谓仁义礼智也四者具于性而根于心犹木之着本水之发源由是而生生不息也仁义礼智根于心而生色于外充盛着见自不可揜故其睟然之和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涵养扩充积乆而熟天理融防动容周旋无非此理而内外一也不言而喻言其自然由于此而无待于防检耳故程子曰睟面盎背德盛仁熟致然又曰四体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濵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爲已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敎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
以伯夷太公之事观之则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必归之盖善养老则其仁心之所存仁政之所行可知矣仁人见其然是以乐从之自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而下其善养老之道也以制田里爲先者田里之制不定则多寡贫富之不齐而政敎亦末由行也惟先制其田里使各有常产公平均一而俱无不足之患然后政敎可行焉于是而敎之树畜又敎之导其妻子以养其老者至于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而无冻馁之老者可谓善养老矣王政始于养老者盖善俗敎民之本故也
孟子曰易其田畴【易治也畴一井也】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昬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敎民使治其田畴而轻爲之赋敛则民皆可使富盖有以仰事俯育而无不足也食之以时食民之力则以其时如乐歳寡取而凶年粪其田而不足乃取赢焉则非以时矣此助法之所以爲贵也用之以礼如城郭宫室宗庙祭祀币帛饔飱百官有司之类是其用之不可阙者而莫不有制焉所谓礼也或用于其所不必用或用之而过皆爲非礼也孟子之所谓理财盖如此先之以民可使富而后继之以财不可胜用盖百姓足而后君无不足也后世但以足国爲富而不及乎民所谓撅其本也菽粟人頼以生活亦犹水火之不可一日无昬暮叩人之门户而求水火无不得者以其至足也然则菽粟亦当使如水火然也菽粟如水火则民无不足民无不足则无所求而有常心故敎化可得而行焉此其所以兴于仁也大抵圣贤之论富民未有不及于敎者也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爲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爲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爲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登东山而觉鲁之小登泰山而觉天下之小圣人盖有所感叹于斯也孟子因而推之以言圣人之道大亦若是也莫非水也而海爲之至观于海则天下之水皆难以进于前矣莫非言也而圣人爲之至游于圣人之门则天下之言道术者皆难以进于前矣以其至而不可有加故也又推而言之以谓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程子曰澜水之动处盖生意流形自然不息以其源之有本而无穷故耳非独水也日月之明虽容光之隙无不照及焉亦以其明之有本而无穷也道之无穷亦犹是耳又因流水而言之以谓流水之行必盈科而后进不盈科则不进也君子之志于道必循夫本末先后之序实有诸已成章而后达成章谓成其章美如语所载由志学至于从心不逾矩每积十年然后能成章而一进也不成章则就其所至有所未尽乌能以遽达乎此章首言圣道之大次言其无穷盖欲知圣道之大当于其无穷者观之而末又言志于此道者以实有诸已爲贵若能有诸已积之乆而后其无穷者可循而达也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爲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爲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此章论善利爲舜蹠之分啓告学者可谓深切着明矣盖出义则入利去利则爲善也此不过毫厘之间而有白黒之异霄壤之隔焉故程子曰间云者谓相去不逺也夫善者天理之公孳孳爲善者存乎此而不舍也至于利则一己之私而己盖其处心积虑惟以便利于己也然皆云孳孳者犹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之意夫义利二者相去之微不可以不深察也学者于操舍之际验之则可见其大端而知所用力矣用力之初舜蹠之分未尝不交战也盖所谓善者虽人性之所素有而所谓利者乃积习之深固未易遽以消除也斯须之间是心存焉则爲善之所在而舜之徒也一不存焉则爲利之所乗而蹠之徒矣可不畏哉是以君子居敬以爲本造次克念战兢自持旧习寖消则善端益着及其至也私欲尽而天理纯舜之所以圣者盖可得而几矣
孟子曰杨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爲之【摩其顶以至于踵一身之间凡可以利天下者皆不惜也】子莫执中执中爲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爲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爲我兼爱皆偏滞于一隅乌能中节至于子莫则又于爲我兼爱之间执其中执中之名虽爲近之然徒守执中之名而不能用权以取中则与执一者何异乎盖爲我兼爱皆道也当爲我则爲我当兼爱则兼爱是乃道也彼其堕于一偏者固贼夫道而于其间取中者是亦举其一而废其百耳夫时有万变事有万殊物有万类而中无定体也无定体者以夫极无适而不爲中也当此时则此爲中于彼时则非中矣当此事则此爲中于他事则非中矣即是物则此爲中于他物则非中矣盖其所以爲中者天理之所存也故论其统体中则一而已分爲万殊而万殊之中各有中焉其所以爲万殊者固统乎一而所谓一者未尝不各完具于万殊之中也故中庸谓中也者天下之大本此言夫统体之一也又曰君子而时中此言其散殊之万也然则即其本之一者而言之谓之中有定体可也而即其无适而不爲中者言之谓之中无定体可也是则非知权者其能执之而勿失乎今夫权之得名以夫权量轻重而未尝不得其平也执中之权亦犹是耳是以君子戒慎恐惧存于未发之前察于既发之际大本立而达道行则有以权之故也故尧舜汤武之征让不同而同于中夷惠之出处不同而同于中三仁之死生不同而同于中顔孟之语黙不同而同于中明夫此则可与论圣人之时矣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爲心害则不及人不爲忧矣
饮食有正味天下之公也而人爲饥渴所移则其饮食无不甘者而始乱夫饮食之正矣非其味之有改也饥渴害之故也人心莫不有害盖人心虚明知觉万理森然其好恶是非本何适而非正惟夫动于私欲则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好乐有所忧患而其正理始昧矣人能正其心不使外物害之如饥渴之害于口腹则无适而非天理之所存矣若是人者必无不及人之忧矣不及人犹云不若人之谓也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易曰介于石谓其所守之坚也孟子斯言发明柳下惠之心与夫子谓伯夷叔齐不念旧恶同意夫以夷齐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其不屑就之风疑于隘矣而夫子称其不念旧恶其心量之广大如此然则夷齐之清可得而论矣以柳下惠之不羞污君不卑小官其不屑去之风疑于不恭矣而孟子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其所守之不可夺如此然则柳下惠之和可得而论矣盖柳下惠援而止之而止其心非有所慕也亦行其天理之当然者耳故于小官有所不辞至于爲士师则三黜矣彼虽三公之贵无以易其坚守则其于世果何所求哉是乃和而不流而爲和之至也若执老氏和光同尘之论与物胥变而谓之师柳下惠是乃贼夫和之理者也然则欲知柳下惠者当于孟子斯言玩味之
孟子曰有爲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爲弃井也
天下之事爲之贵于有成譬之掘井至于九轫其用力亦劳矣若不及泉而止则亦爲弃井而已今夫士之爲仁义固当循循不已以极其至若用力虽劳未有所臻而画焉则亦不得爲成人而已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乆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尧舜性之者自诚而明率性而安行也汤武身之者自明而诚体之于身以尽其性也性之则不假人爲天然纯全身之则致其践履之功以极其至也然而其至则一也此生知学知之所以异尧舜汤武之圣孟子特以两言明之而其所以圣者亦无不尽矣五霸则异乎是特慕夫仁义之名有所爲而爲之非能诚体之者也夫假之则非真有矣而孟子谓乆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何哉此阐幽以示人之意盖五霸暂假而暂归者也五霸桓公爲盛召陵之盟仗王室之事以责楚亦可谓义矣而执陈辕涛涂之举旋踵而起葵丘之防杀牲载书而不歃血亦可谓信矣震而矜之叛者九国此皆归之遽者也若使其乆假而不归亦岂不美乎夫假之者未有不归者也使其假而能乆乆之而不归则必有非苟然者矣是必因其假而有所感发于中而后能然也至其不归则孰曰非己有乎有之者不系于假而系于不归也孟子斯言与人爲善而开其自新之道所以待天下与来世者亦可谓裕矣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爲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善乎孟子论伊尹之事也曰有伊尹之志则可志谓所存主处伊尹受汤之托居冢宰之任而太甲初立固已颠覆汤之典刑惟伊尹志存乎宗祀变而得其中方是时太甲在谅隂也故徙之桐宫庐先王之墓侧去国都而处郊野使之动心忍性而有以深思焉书曰王徂桐宫居忧是伊尹以冢宰摄政而太甲居忧于桐耳太甲在桐克终允德则于练除之际稽首奉而归亳焉伊尹之心始终纯一以宗祀爲主而拳拳乎太甲者也太甲之克终虽由其自怨自艾以能改过而实亦自于伊尹之至诚无息有以感格之也然则伊尹之志盖可见矣若无伊尹之志徒以君不贤而放之则是篡乱之所爲耳孟子斯言所以垂训来世者严矣秦汉以来惟霍光废贺立宣之事庶几乎心在宗祀者然而其始也建立之不审而至诚敦笃又不加焉其于伊尹之志盖有愧也是以严延年劾之以爲擅废立无人臣礼而识者有取焉霍光且尔而况于徐羡之辈本爲其一身利害计耳所谓元恶大憝必诛而无赦者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
伐檀之刺盖谓在上者无功德于民而享其奉故以不稼不穑而得禾不狩不猎而得兽者爲比非必欲君子稼穑而后食也公孙丑以君子不耕而食爲素餐其爲诗也亦固矣其弊将至于爲许行之徒之论矣故孟子告之以不素餐之大者夫君子仁义修于身其居是国也用之则民被其泽而安富君由其道而尊荣如其未用子弟从之则亦薫陶乎孝悌忠信之习而足以善俗君子之敎人使之由于孝悌忠信爲先也忠信对言之忠则存于己者无不实信则待人者无有欺也君子有益于人之国若是其爲不素餐孰大焉不然饰小亷而妨大德徇末流而忘正义非君子之道也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孟子曰尚志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尚志者以立志爲先也主乎仁义所谓志也不主乎仁义则伥伥然何所据乎谓之志不立可也杀一无罪非其有而取之举是二者欲其推类而知仁义之所存也夫杀一无罪而非仁由是而体之则仁之所以能爱者可得而推矣非其有而取之爲非义由是而体之则义之所以爲宜者亦可得而推矣居仁由义居则不违由则不他也居仁则体立由义则用行大人之事亦不越此而已矣然则学者可不以尚志爲先乎志如木之有根必有是而后可以有进也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
箪食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则不受谓斯人也一旦而遇万钟之禄苟爲不义则必不受也可乎盖人之难知也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固不可也于陵仲子以兄之禄爲不义避兄离母处于于陵齐人髙之以谓若斯人者不义而与之齐国亦将必不受也孟子以爲是舍箪食豆羮之义也盖孟子以人伦之际察之而知其不可信也人之所以爲人者莫大于人伦所谓亲戚君臣上下是也今仲子废亲戚君臣上下而欲以洁其身饰小亷而妨大德其不知义固已甚矣又乌能不受不义之齐国乎古之善观人者必于人伦之际察之而其人之得失浅深可槩见矣四岳之举舜则曰克谐以孝而已尧之降舜以二女观其嫔于虞而已此舜之所以圣也冀缺与其妻相待如賔而臼季知其能治民茅容杀牲先奉其母而郭林宗知其可以成德是亦善观人者也若仲子废天伦而徇私意以其小亷信其大节乌乎可哉
桃应问曰舜爲天子臯陶爲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蹝革履可蹝者也】窃负而逃遵海濵而处终身防然乐而忘天下
以帝舜之德至于瞽瞍亦允若则岂复有至于杀人之事哉桃应特设是问以观圣人处事之变何如耳孟子因其问而告之以所宜处者于御变之权可谓尽之矣臯陶爲士奉舜之命以行法若纵生杀之权而不问则非所以爲天下之公而失兆民之心矣臯陶乎何敢故必执之以示天下畏天命而不遑宁也舜之有天下受之于天也受之于天则乌得以其私而禁臯陶之执哉故曰夫有所受之也虽然瞽瞍父也致法于父可乎舜则有以处此矣舜之有天下初不以天下与于已也循天理之当然者而已舜何有哉故爲瞽瞍杀人而枉其法则失君道之公若致辟于瞽瞍则废父子之伦是皆虽有天下不可一朝居者也舜宁去天下而存此义矣故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舜非轻天下而易言之也义所当去视天下犹敝蹝耳故在臯陶则使舜得以申其窃负之义在舜则以此而可以终身复曰终身防然乐而忘天下夫何求哉循乎天理而已矣方其居深山之中饭糗茹草若将终身焉者此心也及其受尧之天下垂衣裳而治者此心也至于义所当去弃天下而遵海濵则亦此心而已矣无往而非天理也然则善发明舜之心者其惟孟子乎若后世以利害之见论之则谓天下方归戴于舜而赖其治舜乃舍而去之得无废已成之业而孤天下之望乎此曽不知天命之大也圣人之所以爲治者奉天命而已若汨于利害而失夫天理之所存则虽舜亦何以治天下哉故或者以舜窃负爲狂盖未之思也又以臯陶既执瞽瞍则舜乌得而窃之是又未之思也臯陶既执瞽瞍于前而使舜得以申其窃负之义于后是乃天理时中全夫君臣父子之义者也微孟子孰能推之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垤泽之门宋城门名】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孟子一见齐王之子而其感叹若斯盖德盛仁熟无往而非精义之所在也夫居可以移气养可以移体外物之奉犹足以移其气体如此则所谓居者不亦大乎莫非人子也而王子若此以其居之异故其气象亦殊乎他人也此其初望见王子之时而有所叹者然也王子宫室车马衣服亦多与人同矣而王子若彼者以其居是势位不知所以然而气体爲之移也况于居天下之广居则其气质所变当如何哉鲁君呼于垤泽之门守者以其声之似而疑其爲宋之君其声之所以相似者则以其居相似故耳此又其既见王子之后退与门人讲论者然也居天下之广居宅乎天理者也宅之之乆则其气质变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夫圣贤相去虽有先后而玩其气象如出一人者以其所居之同故也故居天下之广居则天下之物举不足以移之矣观舜之爲天子与在深山之中无以异则夫气体之养岂得而移之哉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此章言交际之道夫徒食之而爱心不加焉徒爱之而敬心不加焉则与豕交兽畜何以异盖人道之相与以敬爲主也夫必有是恭敬而后币帛以将之盖恭敬者先存于币帛未行之前者也若无是恭敬则币帛何所施乎虽然币帛者所以将其恭敬者也恭敬存于中而仪物实于外此君子之道所以爲内外之宜文质之中也若恭敬之心虽存而无以实之于外君子亦恶夫虚拘也昔者夫子遇程子于途倾盖而语终日而别使子路摄束帛乗马以赠之遇旧馆人之丧而出涕则解其骖以赙之曰吾恶夫涕之无从也盖是意也夫古之人于交际之道岂苟然哉故有燕享之礼焉有挚献之礼焉有问遗之礼焉此皆其恭敬之所生也恭敬爲之主而其节文品式森然备具而又有贵贱贫富之不同小大多寡之或异则是皆天之所爲也若昧乎此不陷于豕交兽畜则或失之于虚拘皆非君子之道也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
告子谓食色性也此爲举物遗则混于人欲而莫识天理之一源若孟子谓形色天性而继之以圣人践形之论是爲物则兼具者矣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之爲言履践之践也盖二五交运而赋形万殊惟人得其秀而最灵有是性则具是形以生人虽有是性然不能尽其道则形虽人也而其实莫之能践矣惟贤者则求以践之修其身所以践形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谓不如是则爲隳废天之所命无以爲人之道而失其赋形之理故也然践之非圣人莫能尽盖人之道至于圣人而后无所亏故必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其曰可以者犹言事亲若曽子者可也言至于圣人而适得爲能践其人之形者也然则有是形者皆可以爲圣人而其不爲圣人者以其不能践之故耳中庸曰惟天下至诚爲能尽其性尽性则可以践形矣盖形之外无余性也或以此章首云形色而其后止云践形爲疑盖形之有色亦其自然者耳能践形则仁义礼智充于内而睟然生色于外盖亦无不尽矣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爲朞之丧犹愈于已乎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敎之孝弟而已矣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爲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己谓夫莫之禁而弗爲者也
丧服之制本于人心之不可己者圣人节文之而爲之中制所谓天理人情之至者也而宣王乃欲短之则其良心之陷溺亦已甚矣公孙丑以谓使之爲朞犹愈于已孟子以紾兄之臂喻之知紾兄之爲非则勿爲可也而谓之徐徐是亦紾之而已矣先王之制不可不及也三年之间贤者视之如白驹之过隙特以制礼之中不敢以有过耳若于此欲有所损焉则爲废礼而不仁矣故曰亦敎之孝悌而已矣夫使其知孝悌之所以然则爲弟者其忍紾其兄乎而爲人子者其有不三年者乎所谓敎之孝悌者亦即其良心而感发之耳方是时王子有其母死而其傅爲之请数月之丧者公孙丑引以爲问意谓使宣王服朞亦犹是耳孟子以爲王子有父在有君母在王子欲服其母之丧而禁之使不得伸故其傅爲之请数月之丧谓虽加一日犹愈于己以王子之心欲终之而弗得遂其志故尔若宣王之服丧则孰爲之禁哉莫之禁而弗爲则三年之制虽一日不可以有损也嗟乎汉文虽有遗命以日易月然亦莫得而禁也而景帝乃易之其不仁甚哉然而传习之乆莫之禁而不之改者亦过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敎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敎也
记曰当其可之谓时所谓有如时雨化之者也言如时雨之造化万物也今夫物之萌者欲发甲者欲坼于是时也而雨及之则皆得以遂矣盖不先不后当其可而适与之防无待于彼之求也君子之敎人其察之精矣于其时而告之得之者如物之被时雨焉其于欲达未达之间所赖者深矣山杨氏以爲如告曽子以吾道一以贯之是也盖曽子未尝问而夫子呼以告之当其可也成德者因其有德而成之如顔闵仲弓之徒其德之所存虽存乎其人而成之者圣人也达财者因其材而达之如赐之达由之果求之艺虽其天资所禀而达之使尽其材则敎之功也夫成德达财答问固在其中而又有所谓答问者此则专爲凡答其来问者也虽鄙夫之空空所以答之者亦无非竭两端之敎也又有所谓私淑艾者焉盖不在于言辞之间躬行于身而观者化焉凡动容周旋之间无非敎也君子之善治其身非爲敎人也身修而敎在其中成己成物之道也其所以敎不越是五者然私淑艾者又其本也
公孙丑曰道则髙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爲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孟子曰大匠不爲拙工改废绳墨羿不爲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公孙丑之意以爲孟子之道髙大学者有难进之患欲少抑而就之庶其可以几及而爲之孳孳也夫圣人之道天下之正理不可过也不可不及也自卑者视之以爲甚髙而不知其髙之爲中也自隘者视之以爲甚大而不知其大之爲常也徇彼而迁就则非所以爲道矣故孟子以大匠之绳墨羿之彀率爲譬夫绳墨而可改则非所以爲绳墨矣彀率而可变则非所以爲彀率矣君子之敎人引而不发引之使向方而发则系于彼也跃如者言其自得之如有所兴起于中也盖理义素存乎其心向也陷溺而今焉兴起耳道以中爲至中道而立其能者固从之其不能者亦莫可如之何也已亦犹大匠设绳墨羿爲彀率以示人其能与不能则存乎其人耳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此正大之体而天地之情也虽然学者于圣贤之言当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循其所谓绳墨彀率者而勿舍焉及其乆也将自有得不然而先起求跃之意则是蕲获助长爲害祗甚矣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殉从也】
天下有道则身达而道行所谓以道殉身也天下无道则身退而守道所谓以身殉道道之于己不可离也故非道殉身即身殉道若以道而殉乎人则是可离也乌所谓道者哉以身殉道云者可见潜龙确乎不可拔之意盖处无道之世爲难也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勲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
受道者以虚心爲本虚则受有所挟则私意先横于胷中而可告语乎故空空之鄙夫圣人未尝不竭两端之敎而滕更之在门若在所礼而不荅也使滕更思其所以不荅之故于其所挟致力以消弭之其庶几乎然则孟子之不荅是亦诲之而已矣夫以尧舜之贵周公之勲业曽闵之贤行而有一毫横于胷中其于道则爲有所妨矣而况于其他乎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己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其进锐者其退速
此观人之法也人之秉彞不可殄灭故其日用之间有不可已者焉有所厚者焉皆其良心之存者也不可已者如哭死而哀之类是也所厚者人伦之际是也若于其不可己而已焉则之人也何所不已乎若于厚者而薄焉则之人也何所不薄乎已则生理息薄则恕道亡是残贼陷溺其心之甚者矣天下之理进之锐则退必速盖不进则退矣其进之锐者即其所爲退之速者也庭燎之诗始而夜未央中而未艾终而郷晨君子于其未央也则知其必至于郷晨也此三者虽观人之法而亦自治之要也故君子于其不可已者而推之则凡吾心之不可己者将皆不可得而已矣于其所厚者而敦之则凡天性之所当厚者其亲踈逺近将无不得其宜矣于其进也而察之平心易气以循其序则其进也日裕而无退矣呜呼是岂非爲仁之要乎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理一而分殊者圣人之道也盖究其所本则固原于一而循其所推则不得不殊明乎此则知仁义之未尝不相须矣夫君子之于物无不爱者犹人之一身无尺寸之肤而非其体则无尺寸之肤不爱也然曰爱之而弗仁何也夫爱固亦仁也然物对人而言则有分矣盖人爲万物之灵在天地间爲至贵者也人与人类则其性同物则各从其类而其性不得与吾同矣不得与吾同则其分不容不异仁之者如老其老幼其幼之类所以爲交于人之道也若于物而欲仁之固无其理若于人徒爱之而已则是但以物交而人之道息矣故程子曰人须仁之物则爱之虽然于人道之中有所亲者焉自吾之父等而上之自吾之子等而下之自吾之身旁而杀之而五服有其序自吾之母而推之自吾之伉俪而推之而又有甥舅昬姻之联焉于所亲之中而有轻重等差之不齐厘分缕析皆非人之所能爲天叙天秩则然盖一毫不可以紊过与不及皆非天之理矣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由一本而循其分惟仁者爲能敬而不失也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爲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爲务尧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徧爱人急亲贤也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饮流歠【大饭长歠也】而问无齿决【断肉置其余也】是之谓不知务此章发明仁智可谓要矣智者固贵于无不知而以当务爲急仁者固贵于无不爱而以急亲贤爲务圣人之道有纲有目有本有末非若诸子异端之漫而无统也尧舜之智而不徧物尧舜固有所不知者如百工之事尧舜岂能尽知乎惟能急先务故其知无不周焉尧舜之仁不徧爱人如博施济众尧舜固以爲病矣惟其急亲贤故仁无不被焉皆以急爲言者以言其所当先者也虽然所谓亲贤者是乃先务也仁之所爲即智之所知者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大之不图而小焉是较颠倒如此爲不知务矣后世之爲治者纷然于事爲之间盖亦有甚廑劳者矣惟其不知务故卒无善治焉非特治天下爲然也自身以至于天下皆有当务盖天下之事未有无先后者传曰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此所以贵于格物也虽然孟子之所喻特言舍大而徇小者爲不知务耳非谓能三年之丧则缌小功有不足察无放饮流歠则齿决有不必问也先后具举本末毕贯此所以爲道学者又不可以不知也尽心下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
此爱者人之道也而有所不爱者是爲私意所隔而爱之理蔽于内也善推其所爲者自亲以及踈虽各有差等而爱无不加焉至于不仁者则不能推矣不能推故日以陷溺非惟无以及于人且将并与其亲爱者亦不之卹此岂仁之道哉夫无故而驱之使就死地此天下之至惨而子弟者人之所甚爱也以甚惨加于甚爱虽至愚而不爲今梁恵王以贪土地之故不胜利欲之私始则糜烂其民其于民素所不爱者也至于一败之后不知自反而求以胜复惟恐其不胜也虽平日所爱子弟亦驱之使从死地而不顾以其所不爱者及其所爱其不仁之甚一至于此故仁者推其爱亲者以爱人不仁者以其忍于他人者忍于其亲仁与不仁之分其端甚微而其流如此可不畏哉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谓春秋无义战者盖不论其得失利害循其本而言之也夫以上征下则有征诸侯不禀命于天子而互相征讨动则爲不义矣然而彼善于此则有之盖本非尽善也以此而方诸彼则浅深轻重之间有庶几者耳而其爲不义则一也如齐桓公侵蔡伐楚如晋文公城濮之战在当时其事虽若善至于不禀王命而擅用其师则均爲不义而已矣然则一时诸侯当如之何寡怨息乎睦邻抚众以歳时承事于宰旅或不幸而爲他国之所侵陵理义所在盖不可得而屈也若是则得之矣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防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此读书之法其言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谓夫尽信之有害如血流漂杵之言是也仁人盖无敌今以至仁伐至不仁天人应之又何待战鬬杀伤之多也以是知血流漂杵之言爲不足信者矣战国之际日以干戈相寻糜烂其民而莫之卹意者血流漂杵之言未必不爲借口耳故孟子以爲武成之防吾有不尽信者焉虽然详味当时武成之所记特以形容纠有如林之众离心离德前徒倒戈自攻其后而有漂杵之势用以见周之无敌然而漂杵之言则不无过矣学者读书要当黙防其理若执辞以害意则失之逺矣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爲陈我善爲战大罪也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爲后我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征之爲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厥覆也角额角也】
战国之际以巧力相胜善爲陈善爲战者则谓之能臣矣而孟子前以爲当服上刑今又以爲大罪何其言之屡而深切与盖所以深救当时之弊使之循其本也循其本则有道焉其惟好仁乎好仁则无敌于天下如汤武是也汤之征四方之民皆有后我之叹武王之征也兵非多也武王抚其民曰尔无我畏盖欲以宁尔而非与尔敌也故百姓趋之若崩厥角稽首而惟恐后此好仁之验也征之爲言训夫正也人望其来正己也而何战之有哉若不志于仁而徒欲以巧力取胜则天下孰非吾敌胜与负均爲残民而逆天也虽然战陈君子之所不取而大司马有敎战之法何也先王之制兵亦仁政之大者所以禁暴止乱而救民之生也有兵斯有用兵之法非若后世诡谲之爲也盖明其节制一其号令使之服习而其本则出于仁义是以无敌于天下若弛兵撒禁以召外侮而曰吾好仁而已是乌所谓仁者哉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
规矩则固在巧则系于人梓匠轮舆能与之以规矩而己固不能使之巧也圣贤之敎人自洒埽应对进退而上皆规矩也行着习察则存乎其人圣贤亦岂能使之然哉然而巧固不外乎规矩舍规矩以求巧无是理也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爲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饭糗干糒也袗画也】
若将终身焉若固有之可谓善形容舜者矣舜于穷通之际果何有哉其饭糗茹草则若将终身焉其爲天子则若固有之盖所欲不存乐天而安土穷而在下初无一毫之亏达而在上亦无一毫之加故无适而不得也玩此二语则所谓无爲而治者盖可见矣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间耳书曰天有显道厥类惟彰感应之理未有不以类者人事则然盖天之显道也杀人之亲则人亦思杀其亲矣此其以类也出乎尔者必反乎尔也非惟报复之必至抑其理之当然方其杀人之亲也孰知人之杀吾亲其机固已在此乎孟子斯言可谓痛切欲使当时之君无动于忿欲寡怨息争以保其宗庙亲族是仁术也噫人孰无爱亲之心哉于此亦可以动矣观魏晋南北朝之君至于互相屠戮自今观之屠戮他人者实自絶灭而已矣其相去诚一间耳
孟子曰古之爲闗也将以御暴今之爲闗也将以爲暴御暴者讥非常以待暴客也爲暴者察出入而爲苛征也然则失之逺矣盖古者以理义爲国后世则徇利以理义爲国其创法立制与天下公共凡以爲民耳以利爲国则惟己私之徇虽古法之尚存者亦皆转而爲一己之计矣孟子特因爲闗之暴略举此一端耳岂特是哉本原不正无往而不失先王之意矣可胜叹哉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君子之道辟如行逺必自迩辟如登髙必自卑道行于身则行于妻子矣莫近于妻子也由是则无往而不行矣若身自不行道则何以行于妻子乎不行于妻子则他可知矣不以道谓拂其理也顺理之事则人易从若不以道则虽妻子亦不能使之必从也前言不躬行则无以化之后言使之非其道则不得而强之然使之虽以道而躬行有未至则彼亦不信从均于不行而已是知以行道爲本也然在行道者言之使人以道亦行道也古人谓进德者必攷之于妻子其是之谓欤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周者尽其道之谓周于利则备具有素虽凶年乌能杀之周于德则在我者全尽虽邪世岂能乱之盖不独至于变易其守而后谓之乱也一毫有动于中则是爲其所乱矣易曰幽人贞吉中不自乱也其遯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而后爲至欤曰周于利周于德立言与喻于利喻于义者相似今夫爲利者非专精积久则不能周也进德者盍亦皇皇而勿舍乎有所未尽则不得爲周而世变犹得以乱之也故君子务周其德而已小雅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乗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羮见于色
孟子此章言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是其逺者夫均是人也而有让千乗之国者焉而有与人箪食豆羹则德见于色者焉何其不侔也盖其所存有厚薄而所见有广狭故也故能让千乗之国亦可谓髙矣而孟子谓之好名之人者何哉盖未能循乎理之实然者则亦未免爲徇其名而已如季札之徒是也季子之父兄所以眷眷于季子之立者爲其贤也此公理而非私意也而季子三辞焉是未究夫当立之义非爲季子之私也就隘俗论之可谓超然独出矣而揆之以道盖亦好名而蔽其实故也人有江海之量有斗筲之量江海之量比于斗筲之量其相去固甚有间矣亦未免于有限也好名之人虽能让千乗之国然固限于名矣若夫大贤而上循乎天理虽以舜禹受天下受其所当受而不爲泰以泰伯之让夷齐之让让其所当让而不爲好名故孔子称舜禹则曰有天下而不与焉称泰伯则曰民无得而称焉称夷齐则曰求仁而得仁圣人之意盖可见矣故夫能让千乗之国亦非所以称圣贤也孟子立言其严矣哉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无礼义则上下乱无政事则财用不足
信仁贤则君有所辅民有所庇社稷有所托奸宄有所惮国本植立而坚固矣不然其国谓之空虚可也有礼义则自身以及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上下序所以爲治也故无礼义则上下乱有政事则先后纲目粲然具举百姓足而君无不足焉故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此三者爲国之大要然信仁贤其本也信仁贤而后礼义兴礼义兴而后政事修虽三王之所以治亦不越是矣然而无政事则财用不足后世治财者每借斯言其说不过严苛取之法爲聚敛之计以爲是乃政事也夫岂知先王之所谓政事者哉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
此章盖见夫当时之君不知有仁义惟务富彊以爲兼并之计故叹息焉谓不仁而可以得一国之土地则有之然欲以得天下则无是理也虽然不仁而得国亦得其土地而已顾岂得其民人之心哉然则是终可保乎孟子之言所当深味而不可执辞以害意也后之取天下而立国差久者攷其始所行亦必庶几有合于仁者不然则虽得土地于一时而乱亡亦相踵而至是其得也适以速其灭亡之祸乌乎得哉
孟子曰民爲贵社稷次之君爲轻是故得乎丘民而爲天子得乎天子爲诸侯得乎诸侯爲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孟子斯言爲国者闻之亦可以悚然知惧矣得者得其心也丘民丘井之民也得乎丘民则是百姓之心毕归之斯能继天而爲子矣不然虽居其位是虚器耳庸可保乎故爲大夫者以得乎诸侯爲诸侯者以得乎天子而爲天子者乃以得乎丘民耳则民不己贵乎诸侯有危社稷之行则天子得而变置之爲社稷故耳以此见社稷之重于君也社稷非可易也然而有水旱之灾则变置社稷变置者撤而更新之以此见社稷之轻于民也反复而言皆以发明民爲贵之意耳夫自其势而言则人君据崇髙之位宜莫重矣然公天下之理而观之则民爲贵社稷次之君爲轻人君惟恃崇髙之势而忽下民之微故肆其私欲轻失人心以危其社稷若使其知民之爲贵社稷次之而已不与焉则必兢兢业业不敢自恃惟惧其失之也则民心得而社稷可保矣是以三王畏其民而闇主使民畏己畏其民者知夫得失所系在于民也使民畏己者骄亢自居民虽迫于势与威而惮之然其心日离民心离之是天命去之也呜呼可不畏哉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栁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亷懦夫有立志闻栁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寛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
夷恵之所以称圣人者以其圣于清圣于和而得名也清之所被可使顽亷而懦立和之所被可使薄敦而鄙寛至于百世之下闻风者莫不有所兴起焉非圣人莫能然也风化有大小至于圣则所被者爲无穷盖有不言而信不约而从者虽然夷惠之圣圣于清和而已故其感化之所以爲无穷者亦独在于清和也比于伊尹则亦有间矣而况于尧舜文王孔子者乎闻风者犹若此则亲炙之者可知矣所谓兴起者特一时兴起耳未能使之涵泳成就也故比夫亲炙者则有间焉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仁者人也仁谓仁之理人谓人之身仁字本自人身上得名合而言之则人而仁矣是乃人之道也故伊川曰仁固是道道却是緫名盖人之生其爱之理具其性是乃所以爲人之道者惟其私意日以蔽隔故其理虽存而人不能合之则人道亦几乎息矣惟君子以克己爲务己私既克无所蔽隔而天理睟然则人与仁合而爲人之道矣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
当其可即是道盖事事物物之间道无往而不存极无适而不爲中也孔子之去鲁迟迟其行是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是去他国之道也虽或迟或速之不同而其爲道则一苟执一以爲道则有所不能贯通而非道矣故师冕之见夫子所以待之者乃相师之道也凡一饮食一起居之间莫不有其道焉贤者随时而循理在圣人则如影之随形道固不离乎圣人也孔子鲁人也道不行于宗国去而他之亦不得已焉耳故其去父母之邦也有不忍遽之意焉至于他国可留则留不可则去非吾宗国比矣盖当去鲁之时则迟迟其行爲道当去齐之时则接淅而行爲道其所以爲道者乃天之理而非人之所爲也虽然孟子学孔子者也其去齐也非父母国而有三宿出昼之濡滞何邪孟子于宣王盖有望焉故于其去也亦有眷眷不能以己者夫其不能以己者是固道之所存时异事异则其道亦异若使孟子执夫子去他国之义而于去齐之际无所动其心是亦爲举一而废百非圣人之所以爲道者矣
孟子曰君子之戹于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
无上下之交者其君臣皆莫知敬圣人也孔子在当时诸国之君虽莫能行其道然其臣下亦有知敬而愿交者矣如蘧伯玉叶公之徒是也至陈蔡而无上下之交则二国之人才可知矣圣人尽显比之道亲己与否则在其人无上下之交至戹于陈蔡是亦天也圣人乐天而已故于是时子路问君子亦有穷乎则应之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理治也】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憎益也】诗云忧心悄悄【悄悄忧貌】愠于羣小【愠怒也】孔子也肆不殄厥愠【肆犹言遂也承上起下之辞】亦不陨厥问文王也
貉稽意亦欲爲善士者而不胜于流俗之讪毁故有此问孟子告之以无伤也盖君子修其在我者审己而已浮议岂爲伤乎常情于众人固有置而不问者至于有欲自修之人则众口必萃之故曰士憎兹多口然自爲士者观之使其讪毁而是则可以増修己之德使其非也吾果何所伤乎所谓无伤也之言辞气不迫而意则尽矣又言文王孔子之事以爲文王孔子之圣也而犹不免焉况于其他哉孔子亦愠于羣小矣然其所爲愠者忧其害正道而祸斯民耳在孔子何有乎文王亦愠于昆夷矣而不遽絶之以増修吾德不坠令问爲先耳学者存心乎圣人扩之以公理则不理于口何足病哉虽然圣人亦有愠乎喜怒忧患圣人与众人同有而所以喜怒忧患则异矣知是数者圣人不能无又知其所以异则亦可以窥圣人之心矣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昬昬使人昭昭
贤者自明其德以其明德而以明人成己成物一道也不贤者在己之不明而责人之明难矣故贤者之敎人乐从之以其身先之故也不然则无以孚信于人将然而不服虽欲使之然其可得哉
孟子谓髙子曰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爲间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
此章言学者初闻善道其心不无欣慕而开明犹山径之有蹊间介然也由是而体认扩充朝夕于斯则德进而业广矣犹用之而成路也苟惟若有若无而不用其力则内爲气习所蔽外爲物欲所诱向之开明者几何不至复窒塞邪是不用而茅塞之故曰今茅塞子之心矣然山径之蹊间在夫用与不用士之于学亦系思与不思而己思则通不思则窒矣
髙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尚贵尚也追钟钮也蠡欲絶之貌摩囓之深也】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
赵氏曰先代之乐器后王皆用之禹在文王之前千有余歳用钟日久故追欲絶耳辟如城门之轨齧其限切深者用力之多耳岂两马之力使之然乎观髙子之问则抑可见其茅塞之心矣故记者列于前章之后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爲发棠殆不可复【扶又反】孟子曰是爲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爲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爲士者笑之
君子之动惟其时而己前日之饥劝之使发棠时乎可言也今日之饥而不之劝时乎不可言也苟徒慕乎言发棠之爲美而不度其时之可否则爲徇乎血气而不中义理之节非君子之道矣故陈臻以复发棠爲问而以冯妇应之冯妇始以搏虎闻其后爲善士矣乗车而之野见虎负嵎众莫敢撄狃夫前日之搏而忘夫今日之不可搏也于是攘臂下车焉是爲习气所动而不能胜矣故众虽恱之而爲士者则笑之以其非所冝施也发棠之事言于前日时也若于今不当言而必欲言之是蔽于事爲而昧乎时义与冯妇之攘臂下车何异哉世固有勇于爲善事者不察夫义理之当然与否而必为之盖亦足以悦于流俗然发不中节有害于君子之道是皆冯妇之类耳学者其无惑于众之悦而有动哉审诸已而已矣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监本作枝】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賔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人之所同然有是形则有是性谓之性可也然而是皆有定分而不可以越此非人之所得为实天所制也故曰有命焉若徒以此为性而不知夫命之所存则纵欲而莫知所止反贼夫性之理矣故君子不谓性所以遏人欲之流而保其天性者也父子之有仁君臣之有义賔主之有礼此其出于自然者以贤者之知异于众人而天道备于圣人之身亦由其禀质之异也故谓之命可也然人均有是性仁义礼智之体无不完具于一性之内天道初亦无所亏欠也故充夫父子之仁而可极于仁之至充夫君臣之义而可至于义之尽充夫賔主之礼而礼无所不备以至于贤者之知圣人之天道皆可学而及焉盖人皆可以爲圣人而不爲圣人者是其充之未至不能尽其性耳故曰有性焉若徒以此爲命而不知其性之所有则委之自然而莫之进德反隳其命之正矣故君子不谓命所以存天理之公而立其正命者也一则不谓性而性之理所以明一则不谓命而命之理所以着性命之理互相发明其义盖精微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
此凡六等二之中谓善与信之中也四之下者美之下也可欲者动之端也盖人具天地之性仁义礼智之所存其发见则爲恻隠羞恶辞逊是非所谓可欲也以其渊源纯粹故谓之善盖于此无恶之可萌也至于爲不善者是则知诱物化动于血气有以使之而失其正非其所可欲者矣故信者信此而已美者美此而已大则充此而有光辉也化则爲圣而其不可知则神也至于圣与神其体亦不外此而已人虽本有是善而爲气习所蔽莫之能有惟其存之乆而后能实有之未有之如他人之物有诸已而后爲己物也自是而不已焉则进乎充实之地充实者充盛笃实也美者美在其中成章之谓也美之所积者厚则光辉之所发者充塞而不可揜矣故谓之大然犹有大之可名也至于大而化则大不足以名之程子谓未化者如操尺度量物用之尚不免于有差至于化则已即是尺度尺度即已盖成乎天者也若夫所谓神则是圣人之妙人不可得而测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也非圣人之外复有所谓神神即圣人之不可知者也虽然可欲之善圣神之事备焉人生而静皆具此体也惟夫有以斲丧之故必贵于学以复其初学而后能有由是而进则所谓美且大可以驯致至于化而圣然后爲全尽纯于此者也若夫生知之圣则初无丧失即其体而无不至焉故程子曰干圣人之事也可欲之善属焉坤学者之事也有诸已之信属焉此章言进学之序甚明在学者当以圣人爲标的循其序以进有常而不息终吾身焉可也若有要成之意臆度而躐等则非学之道矣称乐正子而曰善人信人者盖能存所谓善而进于有诸已者也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苙阑也】又从而招之
兼爱者弃本而外驰者也兼爱而行之有弊则必思所以逃逃则反诸其身而从夫爲我爲我则有狭隘私胜之患行之有弊则必思所以逃而求所以扩之者而归于儒矣墨之比杨犹奢之比俭自爲者固非然犹愈于兼爱之泛也泛者尤难反耳圣贤心量之犹天地也归斯受之不亦乎盖与人爲善之公也人孰不可以爲善哉如追放豚入其阑苙又从而絷之者惟恐其复逸也圣贤之待人其归也受之而已固不保其往也畔与不畔盖在彼也若恐其畔去而必欲坚之则是私意之所加而非天之理矣故夫归而不受则是逆诈亿不信而拒乎物矣受而必欲其不去则是有固有必而滞于物矣有一于此皆非圣贤之心故辨异端之失以待来者而不固焉此圣贤之心乃天地之心也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
先王之所以征者什一之法助而不税耳然有布缕之征爲其有宅而不毛者使之出里布也有粟米之征爲其有田不耕者使之出屋粟也有力役之征爲其无职事者使之出夫家之征也若农夫之服田所出不过助谷耳是古者未尝不用其一而缓其二也至战国之际既废什一之法而是三者又疑于并征而民始困穷矣故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取之既极仰事俯育不能给也凶年饥歳不能支也而必至此极也是岂爲民父母之道哉嗟乎后世取民之制谓莫善于唐而租庸调之法亦三者并征矣又况于自更两税之后无名之征日以滋蔓而山泽所出又皆竭取农民困苦稔歳犹有不足之患一不幸而遭值水旱则流殍满道父子不相保甚至于残人理而相食者有矣子兆民者使之至此可不动心乎有王者出本于一身躬行王道以达于天下节以制度而无不足之患然后苛征可得而弛民生可得而阜矣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土地吾受之于先君者也人民吾所恃以爲国者也政事吾所以治也以之爲宝则必敬之而不敢慢重之而不敢轻爱惜护持而惟恐其有所玷失也常存是心兢兢业业欲不行焉而国家可保矣夫是三者之所以爲寳者以理义所在故也若寳珠玉则是贵于物而已贵于物则息于物息于物则逐物而不知止矣于是崇欲而弃道于其所当寳者皆忽焉忘之矣然则不亦殆乎故曰殃必及身西旅献獒而太保有玩物丧志之戒又曰不寳逺物则逺人格所寳惟贤则迩人安盖惧夫一爲物所移则丧其所当寳者也子罕辞玉而曰子以玉爲寳我以不贪爲寳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亦可谓知所择矣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爲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
才如辨给敏防之类小有才而未闻大道则必求所以用其才谓聦明智力之可以有爲而不知理义之顾若是者极其才而不知所止不至于颠覆则不止故盆成括仕于战国之时孟子知其必见杀也盖不闻道则爲才所役闻道则有以爲用矣所谓道者非他也理义之存乎人心者也于此有闻则其进退语黙之际皆有所据而才有所不敢恃矣故夫人之有才本不足以爲人害惟其无所本而徒用其才于是而才始足以病已甚至于有取死之道反不若鲁钝无才之爲愈也夫小有才而未闻道者身且不能保而爲国者乃信而用之亡国败家其何日之有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上宫谓楼也】有业屦于牖上【屦屝屦也织之有次业而未成也】馆人求之弗得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廖也【廖匿也】曰子以是爲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读此章可见孟子于世俗酬酢无不曲尽其理也疑从者之廖屦其人亦难告语矣孟子应之辞气不迫不曰从者之必不然但问之曰子以是爲窃屦来与谓子以彼来从我者爲窃屦而来欤此虽甚愚人亦知其不然也故曰殆非也则告之以予之设科其往者固不追而来者亦不拒也以是心至则受之矣固不能保其往而含洪广大无固无必所以酬酢之者可谓无不尽矣夫往者不追来者不拒此显比王用三驱失前禽之意至公无私者也以是心至则受之以人皆可以爲善故尔或以爲此不已泛乎盖以是心至而后受之则固不泛也以是心谓有信之之心者不然于孺悲辞以疾而于滕更亦有所不答矣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爲达之于其所爲义也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逾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爲义也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
人皆有所不忍皆有所不为此其秉彛之不可殄灭者也然有所不忍矣而于他则忍之有所不为矣而于他则爲之此岂有异心哉为私欲所蔽而生道息故也若以其所不忍而达之于其所忍岂非仁之方乎以所不爲而达之于其所必为岂非义之方乎自无欲害人之心而充之则其爱无所不被仁有不可胜用矣自无穿逾之心而充之则其宜无所不得义有不可胜用矣盖其理本具于性贵于充之而已达谓达于用充谓充其所有者也又推而言之谓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盖尔汝者人之所不受其所以不受之实犹有所愧耻故也能充其所愧耻者则何往而非义乎又推而言之谓于未可言而言是欲以言取之也于其可以言而不言是欲以不言取之也以言取之者其犹以謟爲恱者乎以不言取之者其犹以黙为容者乎以是爲穿逾之类者以其有取之之心故耳凡有他而动若是之类皆穿逾之心也此章始言仁义而末独言义何也盖仁义体用相须者也人之不仁以非义害之也不爲非义而后仁可得而存故反复再三推而言之使人知所用力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逺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
所谓指逺者固存乎近所谓施博者固存乎约也不下带而道存言近而指逺也盖其所言只其身中事在目前者耳而至理初不外是也修身而天下平守约而施博也脩身则本立由是而家齐国治天下平皆其所推耳舍其田而芸人之田者不治其身而以治人之譬也不务其在己者而责诸人其自任亦轻矣盖不知一身爲天下之本故也夫诸子百家之言非无髙逺者矣然究其实则意短而有弊不得于近故也世之爲治者非无功业之可喜矣然使人无所玩味而感化不知其约故也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爲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前言尧舜性之也今言性者也语愈密矣反之者复之者也自明而诚复其天性之本然者也动容周旋皆中礼盛德之至盖生知之事也哭死而哀以下盖学知之事所谓反之者也夫动容周旋皆中礼是纯于天理无毫厘丝髪之不尽德之至盛也若使其勉而中其能皆中乎哭死而哀非爲生者经德不回非以干禄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亦曰循乎天理之所当然而已若有所爲而然则失其理矣虽然哭死而爲生者经德而以干禄此爲私意故也言语必信而以正行亦与此二者同科何邪盖其爲有爲则同也言语本当信若以正行之故而爲之则是有事焉而正之者也有害于天理矣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哭死而哀而非爲生经德不回而非以干禄言语必信而非以正行所谓行法也行法于身而听天之命富贵贫贱夷狄患难无往而不自得焉所贵乎学者进于此而已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髙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爲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爲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乗我得志弗爲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爲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大人者当世尊贵之称藐当读爲眇左氏传曰以是藐诸孤藐之云者小之也小之者小其所挟者也故曰勿视其巍巍然视其巍巍然则动于中动于中则慕夫在彼之势而诎其在我之义矣夫所以视其巍巍然果何爲乎爲其堂髙数仞榱题数尺乎爲其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乎爲其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乗乎是三端者君子得志则弗爲盖君子所存者理义而欲不存焉然则何慕于彼哉在彼者无所慕而在我者皆古之制则亦何畏于彼也藐之者非轻之也见外诱之不足慕耳如是而后在己之义可得而申使在我者不知古制之守则爲其巍巍者所动矣故程子曰内重则可以见外之轻得深则可以见诱之小嗟乎后世爲士者惟不知古制之爲务故未得志则有所慕既得志则行其所慕逐欲不已以为天下害士必寡欲而后能守古制守古制而后知自重知自重而后不为势所诎使其言听而道行则生民受其福矣
孟子曰飬心莫善于寡欲其爲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爲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
飬心莫善于寡欲此言寡欲爲飬心之要也然人固有天资寡欲者多欲者其爲人寡欲则不存焉者寡多欲则存焉者寡以是知飬心莫善于寡欲也存者谓其心之不外也盖心有所向则爲欲多欲则百虑纷纭其心外驰尚何所存乎寡欲则思虑澹血气平其心虚以宁而不存者寡矣虽然天资寡欲之人其不存焉者固寡然不知存其存则亦莫之能充也若学者以寡欲爲要则当存飬扩充由寡欲以至于无欲则其清明髙逺者爲无穷矣
曽晳嗜羊而曽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曽子何爲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曽子不忍食羊枣之意爱敬之笃不死其亲者也亲之所嗜见之而不忍食焉推是一端则凡其日用之间所以感发于其亲者多矣常人于其亲日逺而日忘矣惟君子则不然亲虽日逺而其心不可泯也故虽事事物物之间亲心之所存者吾亦存之未尝忘而况于其言行乎此之谓不死于其亲或曰屈到嗜芰于其终也命家老我死必荐芰而屈建命去之然则非邪盖于亲之所嗜而不忍食此其爱亲之心也至于祭祀则有常物事神之礼不可以紊屈建不敢以私意事其亲而祭之以礼未爲失也然使建也而能体曽子不忍食羊枣之意则其不荐也义固当然然其精微曲折之间必更有以处者读其命去之之辞则伤于太劲而于亲爱亦未免爲有害也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爲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曽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嘐嘐逺大之意】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爲踽踽凉凉【踽踽犹区区凉凉犹栖栖】生斯世也爲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阉然顺媚之状】是乡原也万章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爲原人孔子以爲德之贼何哉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洁众皆悦之自以爲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
圣人取狂獧而恶乡原狂獧虽于道未中然学乎圣门者也乡原自谓得乎中庸然似是而非者也学者虽未中乎道然学乎圣门则可以裁约而使趋于中也若夫自谓得乎中庸则难以告语似是而非则易以惑人此所以恶夫乡原也道以中爲贵然中道而立爲难故非极髙明则不能以道中庸孔子固欲中道者而与之惟其难得故思夫狂獧之士狂者所知进于髙逺獧者所守执之坚介故曰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爲狂者之志大矣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以古之圣贤爲慕者以其知足以及之也至于攷其所行则有未能掩其言者以其言之髙行有所未能践故尔琴张或以爲子张或曰非也牧皮之事无所攷惟曽晳咏而归之语载于鲁论甚详玩味此一段则晳也于道体盖有以自得之矣盖未免谓之狂者未若顔子仲弓工夫之深潜缜密故未能择乎中庸而不失也若獧者则又狂者之次不屑不洁者言不轻爲不洁是有所不爲也而其知有未至故其所爲不能以中节又次于狂者也若中庸所谓知者过之其狂者欤贤者过之其獧者欤至于乡原则所谓小人之中庸也孔子谓过我门而不入我室而我不憾者言其难与言以其自谓得乎中庸似是而非故以爲德之贼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此乡原议夫狂者之辞也谓狂者何爲若是嘐嘐而言行之不相顾乎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爲踽踽凉凉此乡原议夫獧者之辞也谓古人操行何必拘拘之若是乎乡原既不爲狂者又不爲獧者则是谓己之爲己得其中以爲生乎斯世而爲斯世之事人以爲善斯可矣故阉然顺于当世使当世恱之以是爲中庸故曰乡原也万章疑其既称一乡之善人则无往而不爲善人孟子言其所谓善者非吾之所谓善也如下所云可谓极乡原之情状矣非之无举刺之无刺者言其善自矫饰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流俗而能同之污世而能合之则其人无所执守可知矣居之似忠信行之似亷洁曰似则非其真矣众皆恱之则异乎所谓乡人之善者好之矣自以爲是则是自以爲得夫中庸矣惟其自以爲是也此其所以卒爲乡原而不可反欤尧舜之道大中至正天理之存乎人心者也此所谓善也若乡原之所谓善则出于一己之私窃中庸之名而己异端之与正道如黒之与白本不足以贼德其如道之不明世俗之见易以惑溺故以爲德之贼也正犹莠之乱苗佞之乱义利口之乱信郑声之乱雅乐紫之乱朱以夫不明者惑之故耳经者天下之常理中之见于庸者也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妇敕而惇之而其伦有序仁义礼智推而达之而其道不穷所谓经也惟人背而去之莫知所止故君子反经以爲民极经正则人兴于善而邪慝自不能作此中庸之所以爲至也帝王之所以治孔子之所以敎不越于反经而已矣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歳若禹臯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歳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歳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歳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逺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此章言道之所传尧舜禹汤文王孔子皆举其圣之盛者见而知之者见圣人而知其道者也闻而知之者闻圣人而知其道者也尧舜则并言文武则独称文王者文武皆圣人而文则生知者故曰举其盛也自尧舜至于孔子各五百歳而一大圣人出元气之防天运人事盖相参也道不爲古今而有加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者耳苟得其所同然则虽越宇宙与亲见之何以异哉孟子以谓由孔子之后至于今语其世则百有余歳爲未逺语其居则邹之去鲁爲甚近而末有继孔子而出者终之曰则亦无有乎尔非谓遂无也疑之之辞也孟子于孔子实闻而知之者然其爲言如此不敢居其传其待学者与来世之意深矣门人载此章于篇终厥有旨哉嗟乎自孟子而后千有余歳间学士失其本宗未有能究其大道而明其传者其天道邪抑人事也至伊洛君子出其于孔孟之传实闻而知之然自伊洛以来至于今未百载当时见而知之者固不爲无人其风采议论犹接于耳目也然而今之学者岂无有乎尔哉然则可不勉之哉
孟子説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