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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五代史》·卷十七晋家人传第五

宋朝 新五代史 欧阳修 著

高祖皇后李氏高祖皇后李氏,唐明宗皇帝女也。后初号永宁公主,清泰二年封魏国长公主。  自废帝立,常疑高祖必反。三年,公主自太原入朝千春节,辞归,留之不得,废帝醉,语公主曰:“尔归何速,欲与石郎反邪?”既醒,左右告之,废帝大悔。公主归,以语高祖,高祖由是益不自安。高祖即位,公主当为皇后。天福二年三月,有司言:“皇太妃尊号已正,请上宝册。”太妃,高祖庶母刘氏也。高祖以宗庙未立,谦抑未皇。七年夏五月,高祖已病,乃诏尊太妃为皇太后,然卒不奉册而高祖崩,故后讫高祖世亦无册命。出帝天福八年七月,册尊皇后为皇太后。太后为人强敏,高祖常严惮之。出帝冯皇后用事,太后数训戒之,出帝不从,乃及于败。  开运三年十二月,耶律德光已降晋兵,遣张彦泽先犯京师,以书遗太后,具道已降晋军,且曰:“吾有梳头妮子窃一药囊以奔于晋,今皆在否?吾战阳城时,亡奚车一乘,在否?”又问契丹先为晋获者及景延广、桑维翰等所在。太后与帝闻彦泽至,欲自焚,嬖臣薛超劝止之。及得德光所与书,乃灭火,出上苑中。帝召当直学士范质,谓曰:“杜郎一何相负!昔先帝起太原时,欲择一子留守,谋之北朝皇帝,皇帝以属我,我素以为其所知,卿为我草奏具言之,庶几活我子母。”质为帝草降表曰:孙男臣重贵言:顷者唐运告终,中原失驭,数穷否极,天缺地倾。先人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兵连祸结,力屈势孤。翁皇帝救患摧刚,兴利除害,躬擐甲胃,深入寇场。犯露蒙霜,度雁门之险;驰风击电,行中冀之诛。黄钺一麾,天下大定,势凌宇宙,义感神明。功成不居,遂兴晋祚,则翁皇帝有大造于石氏也。

  旋属天降鞠凶,先君即世,臣遵承遗旨,篡绍前基。谅闇之初,荒迷失次,凡有军国重事,皆委将相大臣。至于擅继宗祧,既非廪命;轻发文字,辄敢抗尊。自启衅端,果贻赫怒,祸至神惑,运尽天亡。十万师徒,望风束手;亿兆黎庶,延颈归心。臣负义包羞,贪生忍耻,自贻颠覆,上累祖宗,偷度朝昏,苟存视息。翁皇帝若惠顾畴昔,稍霁雷霆,未赐灵诛,不绝先祀,则百口荷更生之德,一门衔无报之恩,虽所愿焉,非敢望也。臣与太后、妻冯氏于郊野面缚俟罪次。

  又为太后表曰:晋室皇太后新妇李氏妾言:张彦泽、傅住兒等至,伏蒙皇帝阿翁降书安抚者。  妾伏念先皇帝顷在并、汾,适逢屯难,危同累卵,急若倒悬,智勇俱穷,朝夕不保。

  皇帝阿翁发自冀北,亲抵河东,跋履山川,逾越险阻。立平巨孽,遂定中原,救石氏之覆亡,立晋朝之社稷。不幸先帝厌代,嗣子承祧,不能继好息民,而反亏恩辜义。兵戈屡动,驷马难追,戚实自贻,咎将谁执!今穹旻震怒,中外携离,上将牵羊,六师解甲。妾举宗负衅,视景偷生,惶惑之中,抚问斯至,明宣恩旨,典示含容,慰谕丁宁,神爽飞越。岂谓已垂之命,忽蒙更生之恩,省罪责躬,九死未报。  今遣孙男延煦、延宝,奉表请罪,陈谢以闻。

  德光报曰:“可无忧,管取一吃饭处。”  四年正月丁亥朔,德光入京师,帝与太后肩舆至郊外,德光不见,馆于封禅寺,遣其将崔延勋以兵守之。是时雨雪寒冻,皆苦饥。太后使人谓寺僧曰:“吾尝于此饭僧数万,今日岂不相悯邪?”寺僧辞以虏意难测,不敢献食。帝阴祈守者,乃稍得食。  辛卯,德光降帝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尉,封“负义侯”,迁于黄龙府。德光使人谓太后曰:“吾闻重贵不从母教而至于此,可求自便,勿与俱行。”太后答曰:“重贵事妾甚谨。所失者,违先君之志,绝两国之欢。然重贵此去,幸蒙大惠,全生保家,母不随子,欲何所归!”于是太后与冯皇后、皇弟重睿、皇子延煦、延宝等举族从帝而北,以宫女五十、宦者三十、东西班五十、医官一、控鹤官四、御厨七、茶酒司三、仪鸾司三、六军士二十人从,卫以骑兵三百。所经州县,皆故晋将吏,有所供馈,不得通。路傍父老,争持羊酒为献,卫兵推隔不使见帝,皆涕泣而去。

  自幽州行十余日,过平州,出榆关,行砂碛中,饥不得食,遣宫女、从官,采木实、野蔬而食。又行七八日,至锦州,虏人迫帝与太后拜阿保机画像。帝不胜其辱,泣而呼曰:“薛超误我,不令我死!”又行五六日,过海北州,至东丹王墓,遣延煦拜之。又行十余日,渡辽水,至渤海国铁州。又行七八日,过南海府,遂至黄龙府。

  是岁六月,契丹国母徙帝、太后于怀密州,州去黄龙府西北一千五百里。行过辽阳二百里,而国母为永康王所囚,永康王遣帝、太后还止辽阳,稍供给之。明年四月,永康王至辽阳,帝白衣纱帽,与太后、皇后诣帐中上谒,永康王止帝以常服见。帝伏地雨泣,自陈过咎。永康王使人扶起之,与坐,饮酒奏乐。而永康王帐下伶人、从官,望见故主,皆泣下,悲不自胜,争以衣服药饵为遗。  五月,永康王上陉,取帝所从行宦者十五人、东西班十五人及皇子延煦而去。

  永康王妻兄禅奴爱帝小女,求之,帝辞以尚幼。永康王驰一骑取之,以赐禅奴。陉,虏地,尤高凉,虏人常以五月上陉避暑,八月下陉。至八月,永康王下陉,太后自驰至霸州见永康王,求于汉兒城侧赐地种牧以为生。永康王以太后自从,行十余日,遣与延煦俱还辽阳。

  明年乃汉乾祐二年,其二月,徙帝、太后于建州。自辽阳东南行千二百里至建州,节度使赵延晖避正寝以馆之。去建州数十里外得地五十余顷,帝遣从行者耕而食之。

  明年三月,太后寝疾,无医药,常仰天而泣,南望戟手骂杜重威、李守贞等曰:“使死者无知则已,若其有知,不赦尔于地下!”八月疾亟,谓帝曰:“我死,焚其骨送范阳佛寺,无使我为虏地鬼也!”遂卒。帝与皇后、宫人、宦者、东西班,皆被发徙跣,扶舁其柩至赐地,焚其骨,穿地而葬焉。

  周显德中,有中国人自契丹亡归者,言见帝与皇后诸子皆无恙。后不知其所终。

  太妃安氏安太妃,代北人也,不知其世家,为敬儒妻,生出帝,封秦国夫人。出帝立,尊为皇太妃。妃老而失明,从出帝北迁,自辽阳徙建州,卒于道中。临卒谓帝曰:“当焚我为灰,南向扬之,庶几遗魂得反中国也。”既卒,砂碛中无草木,乃毁奚车而焚之,载其烬骨至建州。李太后亦卒,遂并葬之。

  出帝皇后冯氏出帝皇后冯氏,定州人也。父濛,为州进奏吏,居京师,以巧佞为安重诲所喜,以为鄴都副留守。高祖留守鄴都,得濛欢甚,乃为重胤娶濛女,后封吴国夫人。重胤早卒,后寡居,有色,出帝悦之。高祖崩,梓宫在殡,出帝居丧中,纳之以为后。

  是日,以六军仗卫、太常鼓吹,命后至西御庄,见于高祖影殿。群臣皆贺。帝顾谓冯道等曰:“皇太后之命,与卿等不任大庆。”群臣出,帝与皇后酣饮歌舞,过梓宫前,酹而告曰:“皇太后之命,与先帝不任大庆。”左右皆失笑,帝亦自绝倒,顾谓左右曰:“我今日作新女婿,何似?”后与左右皆大笑,声闻于外。后既立,专内宠,封拜宫官尚宫、知客等皆为郡夫人,又用男子李彦弼为皇后宫都押衙。其兄玉执政,内外用事,晋遂以乱。契丹犯京师,暴帝之恶于天下曰:“纳叔母于中宫,乱人伦之大典。”后随帝北迁,哀帝之辱,数求毒药,欲与帝俱饮以死,而药不可得。后不知其所终。

  高祖叔父兄弟晋氏始出夷狄而微,终为夷狄所灭,故其宗室次序本末不能究见。其可见者,曰高祖二叔父,一兄六弟,七子二孙,而有略有详,非惟祸乱多故而失其事实,抑亦无足称焉者。然粗存其见者,以备其阙云。二叔父曰万友、万诠,兄曰敬儒,弟曰敬威、敬德、敬殷、敬赟、敬晖、重胤,子曰重贵、重信、重乂、重英、重进、重睿、重杲,孙曰延煦、延宝。孝平皇帝生孝元皇帝、万友、万诠,孝元皇帝生高祖,万友生敬威、敬赟,万诠生敬晖,而敬儒、敬德、敬殷、重胤皆不知其于高祖为亲疏也。  高祖,孝元皇帝第二子也,而敬儒为兄,疑其长子也,则于高祖属长而亲,然赠官反最后于诸弟,而高祖世独不得追封,此又可疑也。重胤,高祖弟也,亦不知其为亲疏,然高祖爱之,养以为子,故于名加“重”而下齿诸子。高祖叔、兄与弟敬殷、子重进,皆前即位卒,而敬威、敬德、重胤、重英,高祖反时死。高祖少子曰冯六,未名而卒,而旧说以重睿为幼子者,非也。

  石氏世事军中,万友、万诠职卑不见。天福二年正月,万友自故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太师。万诠亦自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太傅。出帝天福八年五月,追封皇叔祖万友为秦王,万诠加赠太师,追封赵王。

  从弟敬威敬威字奉信,唐废帝时为彰圣右第三都指挥使,领常州刺史。闻高祖举兵太原,谓人曰“生而有死,人孰能免?吾兄方举大事,吾不可偷生取辱,见笑一时。”遂自杀。敬德时为沂州马步军指挥使,以高祖反诛。天福二年正月,赠敬威、敬德皆为太傅,并赠敬殷以检校太子宾客,亦赠太傅,而不及敬儒。七年正月,追封敬威广王,敬德福王,敬殷通王,皆赠太尉。敬儒始以故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兼御史大夫、上柱国赠太傅,而独不得封。出帝天福八年五月,加赠三皇叔皆为太师,而皇伯敬儒始追封宋王,亦加赠太师。

  从兄敬赟敬赟字德和,少无赖,窜身民间。高祖使人求得之,补太原牙将。即位,以为飞龙皇城使,累迁曹州防御使。天福五年冬,拜河阳三城节度使。敬赟性贪暴,高祖为择贤佐吏辅之,而敬赟亦惮高祖严,未尝敢犯法。岁余,徙镇保义。出帝时,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始渐骄恣。帝尝遣使者至,必问曰:“小侄安否?”陕人苦其暴虐,召还京师,以其皇叔不能责也,斥其元从都押衙苏彦存、郑温遇以警之。  契丹犯边,敬赟从出帝幸澶渊,使以兵备汶阳,守麻家渡,未尝见敌,皆无功。开运元年七月,复出为威胜军节度使。岁余,出帝以曹州为威信军,授敬赟节度使。

  在曹贪暴尤甚,久之,召还。张彦泽兵犯京师,敬赟夜走,逾城东垣,堕沙濠溺死,时年四十九。  从弟韩王敬晖韩王敬晖字德昭,为人厚重刚直,勇而多智,高祖尤爱之。高祖时为曹州防御使,以廉俭见称,卒于官,赠太傅。天福八年,加赠太师,追封韩王。子曦嗣。

  高祖诸子孙高祖李皇后生楚王重信,其诸子皆不知其母。当高祖起太原,重英为右卫将军,重胤为皇城副使,居京师。闻高祖举事,匿民家井中,捕得诛之,并族民家。天福二年正月,高祖为二子发哀,皆赠为太保;并赠重进以故左金吾卫将军赠太保。七年正月,皆加赠太傅,追封重英虢王,重胤郯王,重进夔王。出帝天福八年五月,皆加赠太师。

  子楚王重信楚王重信字守孚,为人敏悟多智而好礼。天福二年二月,以左骁卫上将军拜河阳三城节度使,有善政,高祖下诏褒之。是岁范延光反,诏前灵武节度使张从宾发河阳兵讨延光,从宾亦反,重信见杀,时年二十。高祖欲赠重信太尉,大臣引汉故事,皇子无为三公者。高祖曰:“此兒为善被祸,吾哀之甚,自我而已,岂有例邪!”

  乃赠太尉。七年正月,加赠太师,追封沂王。出帝天福八年五月,易封楚王。

  子寿王重乂寿王重乂字弘理,为人好学,颇知兵法。高祖即位,拜左骁卫大将军。高祖幸汴州,以为东都留守。张从宾反,攻河南,见杀,时年十九,赠太傅。天福七年正月,加赠太尉,追封寿王。出帝天福八年五月,加赠太师。皆无子。

  子重睿重睿为人貌类高祖。高祖卧疾,宰相冯道入见卧内,重睿尚幼,高祖呼出使拜道于前,因以宦者抱持寘道怀中,高祖虽不言,左右皆知其以重睿托道也。高祖崩,晋大臣以国家多事,议立长君,而景延广已阴许立出帝,重睿遂不得立。出帝以重睿为检校太保、开封尹,以左散骑常侍边蔚权知开封府事。开运二年五月,拜重睿雄武军节度使,岁余,徙镇忠武,皆不之镇。契丹灭晋,重睿从出帝北迁,后不知其所终。  子重杲陈王重杲,高祖幼子也。小字冯六,未名而卒,赠太傅,追封陈王,赐名重杲。

  出帝天福八年五月,加赠太师。

  孙延煦延宝延煦、延宝,高祖诸孙也,出帝以为子。

  开运二年秋,以延煦为郑州刺史。延煦少,不能视事,以一宦者从之,又选尚书郎路航参知州事。宦者遂专政事,每诟辱航,出帝召航还。已而徙延煦齐州防御使。三年,拜镇宁军节度使。是时,河北用兵,天下旱蝗,民饿死者百万计,而诸镇争为聚敛,赵在礼所积钜万,为诸侯王最。出帝利其赀,乃以延煦娶在礼女,在礼献绢三千匹,前后所献不可胜数。三年五月,遣宗正卿石光赞以聘币一百五十床迎于其第,出帝宴在礼万岁殿,所以赐予甚厚,君臣穷极奢侈,时人以为荣。在礼谓人曰:“吾此一婚,其费十万。”十一月,徙延煦镇保义。

  自延煦为齐州防御使,而延宝代为郑州刺史。及契丹灭晋,出帝与太后遣延煦、延宝赍降表、玉玺、金印以归契丹,而延宝时亦为威信军节度使矣。契丹得玺,以为制作非工,与前史所传者异,命延煦等还报求真玺。出帝以状答曰:“顷潞王从珂自焚于洛阳,玉玺不知所在,疑已焚之。先帝受命,命玉工制此玺,在位群臣皆知之。”乃已。后延煦等从出帝北迁,不知其所终。

  呜呼!古之不幸无子,而以其同宗之子为后者,圣人许之,著之《礼》经而不讳也。而后世闾阎鄙俚之人则讳之,讳则不胜其欺与伪也。故其苟偷窃取婴孩襁褓,讳其父母,而自欺以为我生之子,曰:“不如此,则不能得其一志尽爱于我,而其心必二也。”而为其子者,亦自讳其所生,而绝其天性之亲,反视以为叔伯父,以此欺其九族,而乱其人鬼亲疏之属。凡物生而有知,未有不爱其父母者。使是子也,能忍而真绝其天性欤,曾禽兽之不若也。使其不忍而外阳绝之,是大伪也。夫闾阎鄙俚之人之虑于事者,亦已深矣!然而苟窃欺伪不可以为法者,小人之事也。惟圣人则不然,以谓人道莫大于继绝,此万世之通制而天下之公行也,何必讳哉!所谓子者,未有不由父母而生者也,故为人后者,必有所生之父,有所后之父,此理之自然也,何必讳哉!其简易明白,不苟不窃,不欺不伪,可以为通制而公行者,圣人之法也。又以谓为人之后者所承重,故加其服以斩。而不绝其所生之亲者,天性之不可绝也,然而恩有屈于义,故降其服以期。服,外物也,可以降,而父母之名不可改,故著于经曰:“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自三代以来,有天下国家者莫不用之,而晋氏不用也。出帝之于敬儒,绝其父道,臣而爵之,非特以其义不当立,不得已而绝之,盖亦习见闾阎鄙俚之所为也。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如寒食野祭而焚纸钱,天子而为闾阎鄙俚之事者多矣!而晋氏起于夷狄,以篡逆而得天下,高祖以耶律德光为父,而出帝于德光则以为祖而称孙,于其所生父则臣而名之,是岂可以人理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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