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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论》·卷十四 理宗

清朝 宋论 王夫之 著

一济王竑之死,真、魏二公力讼其冤,责史弥远之妄杀,匡理宗以全恩,以正彝伦,以扶风化,韪哉其言之也!弗得而訾之矣。虽然,言之善者,善以其时也,二公之言此也,不已晚乎?

  潘壬诛,湖州平,济王之于此也危甚。弥远积恨而益之以惧,理宗隐忧而厚用其疑。夫诚欲全竑以敦厚道,固当乘其未即杀竑之时,迪天良以诏理宗,明大义以告弥远,择善地、简守令以护竑,而俾远于奸人,则竑全而理宗免残忍之愆。如其不听,引身而退,无可如何而聊以自靖,君子之道,如斯而已。竑既杀矣,复其王封,厚其祭葬,立嗣以世奉其祀,皆名也。涂饰之以掩前慝,非果能小补于彝伦也。而竑之受诬既白,则弥远擅杀宗亲之罪不可逭。弥远之罪不赦,则必追论其废立之恶,以为潘壬昭雪。追论废立之非,则理宗不可无所受命,听弥远之扳己,而遂为天下君。引其端者,必竟其绪,以此而望之庸主与不令之臣,其将能乎?

  夫潘壬之起,其祸亦酷矣。使李全如壬之约,举兵内向,则与何进之召董卓也奚殊?宋之宗社,不一旦而糜烂也,几何哉?天下方岌岌焉,而我咎既往以起风波。言则善矣,抑将何以保其终也?夫以竑先之以避匿,继之以入告而讨壬,谓其无心争立而终可无他者,非也。李嗣源为乱兵劫以同反,嗣源跳出,会师以讨反者,亦未尝遽与同谋,不思自拔。而其后竟如之何也?竑之始,亦与壬有勿伤太后及官家之约矣。李全不至,哄然起者皆太湖渔人,知事不成,而后改图入告,以势为从违,非以义为逆顺。竑可弗杀,而岂必其不可杀乎?  若夫废立之故,宁宗汶汶而委之弥远,当其时亦未有昌言为竑定策者。且竑之不足以为人子,即不足以为人君,西山亦既知之矣。均之为宗支也,以族属言,则更有亲焉者;以长幼言,则更有长焉者。知其不可,而更易之于未册立之前,非夺适乱宗,道法之不可易者也。均可继,而择之也唯其人。理宗无君人之才,而犹有君人之度。竑以庶支入嗣,拒西山之谏,而以口舌笔锋睨弥远而欲致之死,其为躁人也奚辞?躁人而能不丧其匕鬯者,未之前闻。孝宗之锐志恢复,为皇子时,非无其志。秦桧乘权,而缄默以处;岳飞入见,交相信爱,抑视其死而不争。乃至李林甫之奸,迫胁肃宗,忧生不保,形容槁悴,妃孕而欲堕之;然不敢斥林甫之奸,以恤投鼠之器。为人子者,道固然也。梁昭明小有同异,而怀郁以死;戾太子致恨江充,而身膺国刑。竑曾不察,而忿戾形于声色,且以未受誓命之国储,延眄宫车之晏驾,以逞志于君父之大臣,见废固其宜也。潘壬,乱人耳。名曰义举,何义哉?匹夫不逞,挟贼兴戎,竑弗能远,则其死也,较之子纠,尤为自取。其视涪陵废锢,背约幽冥,推刃同气者,不愈迳庭乎?君子于此,姑置之可也。弥远病国之奸,欲为国而斥远之也,不患无名。乃挟此为名,伸竑以抑弥远,则弥远无所逃其死,理宗亦不可居人上。己论伸而国恶彰。将孔子为司寇,掌国刑,亦必追季氏逐君之恶,俾定公不安其位,而后变鲁以至道哉?言不可以无择,情不可以不平。奉一义以赫赫炎炎,而致人于无可容之地,岂非君子之过与?

  二自史弥远矫韩侂胄之奸,解道学之禁,褒崇儒先,而请谥、请赠、请封、请录子孙、请授山长,有请必得,迄于蒙古渡江,旦夕垂亡之日而不辍,儒者之荣也。呜呼!以此为荣,而教衰行薄,使后世以儒为膻,而儒为天下贱,胥此启之也。夫君子之道异于异端者,非徒以其言,以其行也。非徒以其行,以其心也。心异端之所欲,行异端之所尚,以表章儒者之言,而冀以动天下之利于为儒,则欲天下之弗贱之也,不可得已。

古之治教统于一,君师皆天子之事也。天子建极以为立教之本,而分授于司徒、师保、司成,皆设官以任教,非因其能教而宠之以官。人习于善,士习于学,学成而习于教,各尽其职分之所当为,无假于宠,而抑岂人爵之所能宠哉?周衰教弛,而孔子不用于天下,乃以其道与学者修明之,不得已而行天子之事,以绍帝王之统。故上不待命于宗周,下不假权于鲁、卫。其没也,哀公以下大夫之礼诔之曰尼父而无谥,子思自列于士而无世官。非七十子之不能请,而哀公缺于尊贤也。君子之道,行则以治邦国,不行则以教子弟。以治邦国,则受天位而治天职;以教子弟,则尽人道以正人伦。其尤重者,莫大于义利之分。受天位者,利之所归,而实义之所允,极乎崇高而非有所让。尽人道者,义之所慎,而必利之所远,世虽我贵,而必有所不居。崇廉耻,谨取舍,导天下以远于荣利,俾人知虽在衡茅,而分天降下民宠绥以善之重任,斯孔子所以德逾尧、舜而允配乎天也。孔子没,七十子之徒,学散而教淫,于是有异端者兴,若田骈、惠施之流,道不足以胜天下之贤智,乃假借时君之推尚,以诱人之师己。故齐王欲以万钟养弟子,而孟子斥为垄断之贱夫,退而著书以开来学。其视世主之尊礼,如尘垢之在体,而浣濯之唯恐不夙。存义利之大闲,而后不辱君子之道,严哉!舜、跖之分,其不容相涉久矣。

  老子之学,流而为神仙,其说妖,其术鄙,非得势不行也。故文成、五利之于汉,寇谦之之于拓拔氏,赵归真、柳泌之于唐,王老志、林灵素之于宋,锡以师号,加以官爵,没而祀之,而后天下之趋黄冠也如骛。浮屠之学,流入中国,其说纤,其术悖,非得势不行也。故佛图澄之于石虎,鸠摩罗什之于苻坚,宝志之于梁,智顗之于隋,乃至禅学兴而五宗世继,擅名山之利者,必倚诏命,锡以金紫,宠以师号,没而赐以塔庙,加以美谥,而后天下之趋缁流也如骛。柰之何为君子儒者,一出登朝,急陈其所师者推为教主,请于衰世之庸君奸相,徼一命以为辉光,与缁黄争美利,而得不谓之辱人贱行乎?  夫君子之道,弘传奕世,非徒以迹美而名高也。使后起之君相,知之真,行之力,学其所学,以饬正其身;行其所行,以治平其天下;则旷百世以相承,而君子之志得矣。如其不能,而徒尚以名,则虽同堂而处,百拜以求,登之于公辅,而视之无异于褐夫;禄之以万钟,而视之无殊于草芥。则身没以后,片语之褒,一官之命,以莛叩钟,漠乎其不相应也。为之徒者,弗能推此志以尊其师。而营营汲汲,伏伺于辇毂,奔走于权门,迨其得之,乃以骄语于俦伍。身辱者,自取之也;辱其所师以辱道,不已甚乎!

  夫为此者之志,大可见矣。志之未壹也,业之未崇也,大义弗能服躬也,微言弗能得意也。委琐因仍以相授受者,非浸淫于异教,则自比于蒙师。所恃以自旌于里塾,曰吾理学之正传,推所渊源,而天子尊之矣,天下其何弗吾尚也?非是,则丰屋之下,三岁而不觌一人,其为儒也亦鲜味矣。耀枯木之余焰,续白日之光辉,故朱子没而嗣其传者无一人也,是可为长太息者也!理宗之为理也末矣。则朱门之儒为山长者,愈不足道矣。宜其借光于史弥远、贾似道之灶炀也。

  三会女直以灭契丹,会蒙古以灭女直,旋以自灭,若合符券。悬明鉴于眉睫而不能知,理宗君臣之愚不可瘳,通古今天下未有不笑之者也。虽然,设身以处之,理宗之应此也亦难矣。  会女直以灭契丹,非女直之为之也。女直无藉援于宋之情,亦无遽思吞宋之志。童贯听赵良嗣闲道以往约,而后启不戢之戎心。使宋闭关以固守,则女直不能测宋之短长以思凌夺。且宋之于契丹也,无君父之仇,则援而存之以为外蔽,亦一策也。不此之虑,而自挑之,其咎无可委也。会蒙古以灭女直,则宋未有往迎之心,而王楫自来,其势殊矣。蒙古之蹂女直也,闻之则震,当之则靡,左驰右突,无不逞之愿欲。其将渡河而殄绝之,岂待宋之夹攻而后可取必?然且闲道命使,求之于宋者,其志可知矣。女直已归其股掌,而涎垂及宋,殆以是探其情实,使迟回于为欣为拒之两途,而自呈其善败。故曰宋之应此亦难矣。  藉不许其约而拒之与?则必有拒之之辞矣。有其辞,抑必有其践之之实矣。拒之而不以其理,则辞先诎;如其辞之不诎,而无以践之,则为挑衅之媒,而固艹??然不敢尽其辞。

  将应之曰:“金,吾与国也,世与通好,盟不可寒。今穷而南依于我,固不忍乘其危而规以为利。”如是以为辞,而我诎矣。君父囚死于彼,宗社倾覆于彼,陵寝发掘于彼,而以迫胁要盟之约为信,抑将谁欺?明恃女直为外护,以缓须臾之祸,而阳托不忍乘危以夸志义;怯懦之情不可掩,而使其谋我之志益坚,则辞先诎,而势亦随之以诎矣。惟其不可,故史嵩之亦无可如何,宁蹈童贯败亡之轨而不容已于夹攻之约。昏庸之臣主,势所不能自免也。

  诚欲拒之而善其辞,必将应之曰:“金,吾世仇也,往者我有不令之臣,听其诈诱,资之兵力以灭辽,谓举燕、云以归我;辽命既剿,猝起败盟,乘我不备而倾我宗社,吾之不与共戴天久矣。徒以挫折之后,国本未固,姑许之和,以息吾民而用之。今者生聚于数十年之余,正思悉率师武臣力以洒前耻,而天假于彼,驱之渡河,使送死于汴、蔡。今河北之地,彼且渐收之以入版图,河南为吾陵寝之土,我固将起而收之,俘守绪而献之祖庙。定河北者,在彼有余力而可不须我也;河南者,固在我运筹之中,而抑可不重烦于彼。吾视吾力以进,各以所得为疆域;待之金孽尽殄,封畛相联,然后遣使修好,讲睦邻之盛事。今方各有中原之事,未遑将币,信使之来,钦挹嘉问,敬闻命矣。”如是以答之,则我义既伸,彼奸亦擿。辞不诎矣,而实不足以践之,狡焉思逞之猾虏,岂可以虚声詟服者哉?志不定,胆不充,固呐焉不能出诸口也。  虽然,宋于此时,诚欲践此言,抑岂无可恃之(甚)[具]哉?童贯之夹攻契丹也,与刘延庆辈茸阘之将,率坐食之军,小入则小败,大入则大溃,残辽且竞起而笑之。祸已成,势已倾,所仰望以支危亡者,又种师道之衰老无能者也。及理宗之世而势屡变矣,岳、韩、刘、吴之威,挫于秦桧,而成闵、邵弘渊、王权、张子盖习于选懦,故韩侂胄蹶起而旋仆。乃(至)[自]侂胄之乐进武人而重奖之也,于是而虔矫之才亦为之磨厉。孟宗政、赵方、孟珙、余玠、彭大雅之流起,而兵犹足为兵,将犹足为将,战犹有以战,守犹有以守,胜犹非其徼幸,败犹足以自持。左支右拒于淮、襄、楚、蜀之闲,不但以半割残金,而且以抗衡蒙古。垂至于将亡之际,而西川之争,旋陷旋复,襄、樊之守,愈困愈坚。吕文焕、刘整反面倒戈,而驰突无前,率先阿术、伯颜以进。如使君非至闇,相匪甚奸,则尽东南之力,以扑灭分崩之女真而收汴、雒,固其可奏之功。以视昔之闻声而栗、望影而奔者,强弱之相差亦远矣。诚奉直词以答蒙古,奚患言之不践,徒资敌笑乎?

  君国者,理宗也;秉成者,史嵩之也;继之者,贾似道也。通蒙古亦亡,拒蒙古亦亡,无往而不亡,则虽欲善为辞以应之,而固无可应。不得已而姑许之,明悬一童贯、王黼之昭鉴,为异日败亡之符券,而有所不能避,固其必然矣。通而计之,酌时势而度之,固有可不亡之道。而要非徒拒蒙古会师之约,可以空言为宋救也。空言者,气矜而不以实者也。

  四尝论之曰:浮屠氏以生死为大事。生死者,一屈一伸之数,天之化,人无得而与焉,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而可矣,恶足以当大事哉?君子之大事,在仕与隐。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方仕而隐,伸而必屈也,而唯己自屈,物不能屈焉。方隐而仕,伸其所屈也,而唯己自伸,物不能伸焉。有可以仕,有不可不仕;有可以隐,有不可不隐。持之以大贞而存其义,酌之以时宜而知其几。生以之生,死以之死,生不虚而死不妄。不轻以身试天下,不轻以天下试其身。终身守之,俄顷决之,皆存乎一心。故曰仕隐者,君子之生死也。  君子之道,仕者其义也,隐者其常也,知仕则知隐矣。故君子之仕,其道非一,而要皆以可于心者为可于道,则一也。天下待以定,民待以安,君待以正,道诚在己,时不可违,此其不可不仕者也。鲁两生之德,不足以胜之,而高自骄语,无谓也。其次,则天下已治安矣,出而无以大异于出也,而君以诚求,贤以汇升,治以赞襄而益盛,则义在必仕而时顺之,虽可以隐弗隐也。周党、严光、魏野、林逋之欲自逸者,非也。其次,则治与乱介,而国是未定;贤与奸杂,而流品未清;君子急将伯之呼,小人深侧目之妒,可弗仕也。而自牖之约可纳,同声之应不鲜,志诚贞而忧患诚不能以中辍,则出入于风波之中,而犹可不为之葸退,固志士之自命者然也。其下,则君昏而不察,相奸而不容,怀悲愤以愍颠隮,忤权臣而争邪正,于是斥之、罢之、窜之、逐之,乃至诬以罪罟,罗以朋党,而伏尸于都市,此诚不可仕矣。而业已在位,无可避之鈇钺,则逢、比之遗烈,未尝不可追,而勿为挟全躯保妻子之谋,以引身佚处。仕与死相因,死不可畏,仕亦不可为之中沮矣。

  呜呼!小人之杀君子,君子弗避焉者,假以君之威灵,诬以国之刑典,既分义之不可逃;而其死也,昭昭然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则奚必死之愈于生哉?凡小人之贼贤以乱国者,类出于此。唯理宗之世,史嵩之当国,其杀人独异于是。忌之也愈甚,而仇之也愈隐。议论弗争也,禄位弗夺也,酬酢如相忘也,宴笑如相好也,投酖于杯酒盂羹之中,仓卒以死,而片语不能自伸。天子莫能测其械,盈廷莫能讼其冤。若此者,犹与之共立于朝以相抵啎,是抱蝮以寝而采堇以茹也。则诚所谓岩墙者矣。焉有君子而陨其生于杯酒盂羹者乎?需迟顾眄,不勇退于崇朝,不亦惑乎?  不可死,则不可仕。不可仕而不谋隐,可不死而不贵生,死有轻于鸿毛,徐元杰、刘汉弼、杜范当之矣。乃于时环顾在廷,无有引身而去者,则当时之人才亦大可见矣,尚望其能扶人之社稷之亡而致之存哉?呜呼!不可仕而犹可隐,以视进不可仕、退不可隐者,又奚若邪?嵩之杀士之日,去宋之亡犹三十余年,则知命贵生以不自辱,固有余地以置此身。若嵩之者,不与争权而毒亦释矣。过此而愈难矣。谢皋羽、龚圣予、郑忆翁、汪水云诸子者,仕既无君,隐亦无土,欲求一曲之水,一卷之山,散发行吟,与中原遗黎较晴雨、采橡梠而不可得,然后君子之道果穷。如之何可隐不隐,而以死殉簪绂也哉!

  五不仁者不可与言,不可与言而言,失言。不仁之尤,冒不孝之恶,为清议所攻,犹多其口说以相拒,恶至斯而极矣。如是,而可执名义以与之争得失哉?尸大臣之位,徼起复之命,以招言者之攻击,自史嵩之始,而李贤、张居正、杨嗣昌仍之。徐元杰抗论以强抑之而死于毒,至不仁者为蛇蝎以螫人,无足怪也。然则罗彝正、邹尔瞻、黄幼元之昌言名义,娓娓而不穷,不已赘乎!夫子之斥宰予也,曰:“女安,则为之。”弗与争也。但言安,而其天良之剿绝,不可复容于覆载。君子一字而烈于鈇钺,自此以外,无足与不仁者辨矣。

  先王之使人子终丧而后从政,岂以禁制之哉?以仁人孝子之道相期,深愍而慰安之,意良厚也。以为子之所致于亲者已穷矣,但此三年之内,可薄效其哭踊奠送之忱,创钜痛深,有毁瘠灭性之忧,不忍复以国事相劳而重困之也。是上之所以待之者,方举而登之君子之堂;而顾自灭裂之以陷于禽兽之阱,则恻隐之心亡,而羞恶之心亦绝矣。夫至于羞恶之心绝,则莠言自口,谁扪其舌,而立身扬名、移孝作忠之说,皆唯其口给以与人相啮蹄,复何所忌,而尚可与之正言乎?

  且夫庸主之徇其邪心,而必欲逆众论以起复之也,岂果谓此一人者不可旦夕不立于廷哉?藉其触严寒、犯炎暑、五日不汗以死,而社稷遂无所托邪?盖不仁者之得此于庸主,亦非易易也。或侧媚宫闱以倾主志,或结交宦寺以窥主心,或援引邪朋以称其才,或簧鼓吏民以颂其功。当父母尚存之日,早亿其且死,而为不可去之情形,胁上以祸福,留未了之残局,待己以始终。汶汶者遂入其囮而坚信之,曰:是诚不可使旦夕去我者也。夫然,则其为此也亦劳矣。而起复在位之日,腼颜以居百僚之上,气必有所沮,事必有所掣,终不能昂首伸眉,若前此之得志而骄。

夫终丧之日短,而仕进之日长,亦何吝此三年之姑退,以需异日之复兴。然而决忍于禽兽之为,亦有繇已。持大权,居大位,与闻国之大计,而进退绰然,可因时以任己志者,唯君子能也。否则居心以坦,制行以恪,无险陂刻核之政,可寡过以免于弹射者也。旦进之而夕可退矣,夕退之而旦又可进矣。任事数十年,而决去一朝,可矣;投闲已久,而复起一朝,可矣。若夫不仁者,褊妒以妨贤,其积怨者深也;饰奸以罔上,其匿情者多也;擅权以远众,其欲相代以兴者伙也。所恃以钳盈廷之口、掩不轨之情者,唯魁柄在握,日得与宫廷相接纳,而欲指摘之者不得其要领耳。非无同恶之淫朋,而两奸相匿者,必隐而相倾。则一离乎其位,大则祸亟随之,小亦不能以更进。故史嵩之一退,而徐元杰果大反其所为。不得已而以酖毒杀正士,以自全也。不然,嵩之误国之辜,其不为丁谓、章惇之窜死也几何哉?

知小人之情出于此,则知其灭绝天彝之繇,实为国家之大蠹。直揭其所以求容之隐,勿但以求君子者责之于仁孝,奸无所容,而恶亦戢矣。宾宾然取仁人孝子孺慕之哀,天经地义人禽同异之理,与之相折,使得逞违心之邪说,蒙面以相诘,复恶从而禁之?斩蛇者,不责其大之吞小也,防其毒也;驱枭者,不责其子之食母也,恶其妖也。为毒为妖,足以当一死矣。是故诸君子之以仁孝攻史、李、张、杨也,亵道而失言,不如其已之也。  六刑具之有木棓、竹根、箍头、拶指、绞踝、立枷、匣床诸酷具,被之者求死不得,自唐武氏后,无用此以毒民者。宋之末年,有司始复用之。流及于今,法司郡邑下至丞尉,皆以逞其暴怒,而血肉横飞,不但北寺缇帅为然也。呜呼!宋以此故,腥闻于上天,亟剿其命,不得已授赤子于异(姓)[类],而冀使息虐,亦惨矣哉!宋之先世以宽仁立国,故其得天下也不正,而保世滋大,受天之祐,不期后之酷烈至此也!揆其所繇,自光宗以后,君皆昏痿,委国于权奸;吏以贿升,恣行其污暴。虽理宗制“疾痛犹己”之刑箴,降“延及无辜”之禁令,而不为之式遏。祖宗矜恤之至意,炳于日星,数小人殄灭之而有余。小人之害亦烈矣!  虽然,端本清源,以究其害之所自兴,则不但自小人始也。大臣之不法,小臣之不廉,若唐之有韦保衡、路岩,宋先世之有蔡京、秦桧,恶岂减于史、贾哉?而有司不为之加暴。故知淫刑之害,不但自小人始也。  异端之言治,与王者之道相背戾者,黄、老也,申、韩也。黄、老之弊,掊礼乐,击刑政,解纽决防,以与天下相委随,使其民宕佚而不得游于仁义之圃。然而师之为政者,唯汉文、景,而天下亦以小康。其尤弊者,晋人反曹魏之苛核,荡尽廉隅,以召永嘉之祸。乃王导、谢安不惩其弊而仍之以宽,卒以定江左二百余年五姓之祚,虽有苻坚、拓拔宏之强,莫之能毁。盖亦庶几有胜残去杀之风焉。

  若申、韩,则其贼仁义也烈矣。师之者,嬴政也,曹操也,武曌也,杨坚也,其亡也忽焉。画一天下而齐之以威,民不畏死,以死威之,而民之不畏也益滋。则惟惨毒生心,乐人之痛彻心脾,而自矜其能也。以君子慎修畏咎之道责小人,小人固不能喻;以小人愚惰顽恶之禁禁君子,君子亦所不防。以闺房醉饱之愆,督人于名义,而终陷于污;以博弈嬉游之失,束人于昏夜,而重困其情。于是薄惩之而不知戒也,则怒激于心,忿然曰:“此骄悍之民,恃其罪之不至于死,而必不我从;则必使之惨彻肌肤,求死不得,而后吾法可行焉。”其为说亦近似乎治人之术也。而宋之为君子者,以其律己之严,责愚贱之不若,隐中其邪。顾且曰:“先王之敕法明刑,以正风俗、起教化者,必是而后不与黄、老之解散纲维者等。”于是有狡悍不输情实之奸民,屡惩不知悛改之罢民,触其愤懑,而以酷吏虐民之刑具施之;痛苦亦其所宜也,瘐死亦其自取也,乃更涣然释其悁疾之心,曰:“吾有以矫恶俗而(沮)[正]之矣。”夫惟为君子者,不以刑为不得已之事而利用之,则虐风乘之以扇,而酷吏益以此市威福而导天下以乐祸之情。懦民见豪民之罹此,则快矣;愚民见黠民之罹此,则快矣;贫民见富民之罹此,则快矣;无藉之民,见自矜之民罹此,则抑快矣。民愚而相胥以快也,乃反栩栩然自慰曰:“吾之所为,大快人心也。”呜呼!人与人为伦,而幸彼之裂肌肉、折筋骨以为快,导天下以趋于残忍,快之快之,而快人者行将自及,抑且有所当悲闵而快焉者,浸淫及于父子兄弟[之]不知。为政者,期于纾一时愚贱之忿疾而使之快,其率天下以贼仁也,不已甚乎!毒具已陈,乱法不禁,则且使贪墨者用之以责苞苴,怀毒者用之以报睚眦;则且使饮食之人用之以责厨传,淫酗之夫用之以逞酒狂。避道不遑,而尸陈于市廛;鸡犬不收,而血流于妇稚。为君子者,虽欲挽之而莫能,孰知其自己先之哉?

  帝王之不得已而用刑也,恶之大者,罪极于死,不使之求死而不得也。其次,流之也有地,释之也有时。其次,杖之笞之也有数,荆竹之长短大小也有度。所以养君子之怒,使有所止而不过,意甚深也。无所止,而怒虽以理,抑且以覆蔽其恻隐之心,而伤天地之和。审是,则黄、老之不尚刑者,愈于申、韩远矣。夫君子之恶恶已甚,而启淫刑之具,岂自以为申、韩哉?而一怒之不止,或且为申、韩之所不为。故甚为宋之君子惜,而尤为宋以后之愚民悲也。虔刘已亟,更投命于异类,有王者起,其尚念之哉!

  七世降道衰,有士气之说焉。谁为倡之?相率以趋而不知戒。于天下无裨也,于风俗无善也,反激以启祸于士,或死或辱,而辱且甚于死。故以士气鸣者,士之荑稗也,嘉谷以荒矣。夫士,有志、有行、有守,修此三者,而士道立焉。以志帅气,则气正;以气动志,则志骄;以行舒气,则气达;以气鼓行,则行躁;以守植气,则气刚;以气为守,则守窒。养气者,不守其约,而亟以加物,是助长也。激天下之祸,导风俗之浇,而还以自罹于死辱;斯其为气也,习气而已矣。  且夫气者,人各有之,具于当体之中,以听心之所使,而不相为贷。不相为贷者,己之气,不以人之动之而增;人之气,亦非己气之溢出以相鼓动而可伸者也。所谓士气者,合众人之气以为气。呜呼!岂有合众气以为气而得其理者哉?今使合老少、羸壮、饥饱、劳佚之数十百人,以哄然与人相搏,其不为敌所挠败者鲜矣。故气者,用独者也。使士也以天下为志,以道义为行,以轻生死、忘贫贱为守;于以忧君父之危,伤彝伦之斁,恤生民之苦,愤忠贤之黜,而上犯其君、下触权奸之大臣以求直;则一与一相当,捐顶踵以争得失,虽起草茅(于)[干]九阍,越其畔矣,而气固盈也。乃忧其独之不足以胜,贷于众以袭义而矜其(君)[群],是先馁也。于己不足,而资哄然之气以兴,夫岂有九死不回之义哉?以为名高,以为势盛,惟名与势,初无定在,而强有力者得乘权以居胜地。于是死与辱及其身,而益彼之恶,以为天下害,斯岂足为士气之浩然者乎?

  宋之多有此也,不审者以为士气之昌也,不知其气之已枵也。当李伯纪之见废,而学宫之士哄然一起矣;逮史嵩之之复起,哄然再起矣;徐元杰、刘汉弼以毒死,而蔡德润等哄然三起矣;丁大全之逐董槐,而陈宜中等哄然四起矣。凡其所言,皆忧国疾谗、饬彝伦、正风化者也。理以御气,而气固可伸;乃以理御气,而气配理,亦从乎人之独心而已。己正而邪者屈,己直而枉者伏。乃凡此群竞而起者,揣其志,果皆忧国如家,足以胜诸奸之诬上行私者乎?稽其行,果皆孝于而亲,信于而友,足以胜诸奸之污辱风化者乎?度其守,果皆可贫可贱,可穷可死,而一介必严,足以胜诸奸之贪叨无厌者乎?倡之者,或庶几焉。而闻风而起,见影而驰,如骛如奔,逐行随队者之不可保,十且八九也。诸奸且目笑而视之,如飞鸟之集林;庸主亦厌听之,如群蛙之喧夜。则弋获国士之名,自诩清流之党,浸令任之,固不足以拯阽危之祸,国家亦何赖有此士哉?政之不纲也,君之不德也,奸之不戢而祸至之无日也,无能拯救。而徒大声以号之,怨诅下逮于编氓,秽迹彰闻于强敌,群情摇动,而堕其亲上死长之情。则国势之衰,风俗之薄,实自此贻之矣。辑辑翻翻,游谈之习胜,物极必反,烖必逮身。迨至蒙古入杭,群驱北徙,瘃足堕指,啼饥僦食于原野;曾无一人焉,捐此蟪蛄之生,就孔子之堂,择干净土以为死所。则向之浮气坌兴、山摇川决者,今安往邪?

先王之造士也,宾之于饮,序之于射,节之以礼,和之以乐。其尊之也,乞之而后言;其观之也,旅而后语。分之于党塾、州序,以静其志;升之于司马,而即试以功。其以立国体也,即以敦士行也。驯其气而使安也,即以专其气而使昌也。使之求诸己而无待于物也,即以公诸天下而允协于众也。故虽有乱世暴君、奸人逆党,而不能加以非道之刑戮。战国之士气张,而来嬴政之坑;东汉之士气竞,而致奄人之害;南宋之士气嚣,而召蒙古之辱。诚以先王之育士者待士,士亦诚以先王之育士者自育,岂至此哉?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各安于其所,而作人之化成。鱼乱于下,鸟乱于上,则网罟兴焉。气机之发,无中止之势,何轻言气哉!

  八恃险,亡道也;弃险,尤必亡之道也。恃险而亡,非险使之亡也。任非其人,行非其政,民怨而非其民,兵窳而非其兵,积金粟而糜之,非其金粟,险无与守,均于无险,恃险之亡,亦弃险亡之也。易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是故守国者,不可以不知险。知险者,明乎险与非险之数,非一山之岝崿,一水之波涛,足以为险也。有可据之险,而居高积厚,以下应乎广衍之神皋,如手足处末而卫其头目,夫是之谓真险。善攻者期于争此,善守者亦守此而已矣。

江东自孙氏以来,东晋、南宋因之以立国者皆百余年。长淮、大江为其障蔽,“天堑”之号,繇此而兴。而以实求之,险固不在是也。曹魏临濡须而退,石勒至寿春而返,苻坚渡淝水而奔,拓拔饮江水而止,周世宗破滁阳而罢,完颜亮窥采石而溃,则既已全有长淮而分江之险。乃至兀术直捣建康,立马金山,东陷四明,南驰豫章,终以寝不安席,遽求北走。盖一苇之可杭,无重关之足?,江东之险,不在此悠悠之带水明矣。

  险不在此,则其立国而不可拔者,固有在也。昭烈有汉中,而曹仁乃却;刘弘镇襄、汉,而琅邪乃兴;桓温缚李势,而氐、羌不敢内犯;张浚督荆、襄,二吴争秦、巩,而女直息其南窥。其亡也:秦灭巴蜀,而捍关破,鄢郢举,走楚于吴,而楚以熸;魏灭蜀汉,迫西陵,王浚因以兴师东指,而孙氏以亡;宇文氏灭萧纪,下萧岿,而隋人南渡之师长驱无忌;宋俘孟昶,下高季兴,而南唐之灭易于摧枯。以是验之,江东之险在楚,楚之险在江与汉之上流。恃大江者非所恃,弃上流者弃其所依。得失之枢,未有爽焉者也。

盖吴、越,委也;江、汉之上流,源也。以攻者言,从源而输于委,顺也;不得其源而求诸委,逆也。应援之相踵,刍粮之相济,甲仗车牛之相辅,顺以及之,而军无中匮之忧。顺而下攻,易也;逆而上退,难也。知进之易于攻,而退之难于却,则人有致死之心。此横江而渡者之无成功,而凭高以下者之得胜算也。以守者言,击其头而手足应,制其手足而头不能援。江与汉之上流,刍粮之所给也,材勇之所生也。故吴、越虽已糜烂,而巴、蜀、湘、粤,可阻险以争衡;上游已就沉沦,则吴、会、越、闽,先魂夺而坐毙。苏峻据石头,而陶侃、温峤率江、湘之义旅,掩取之如笼鸟;侯景陷台城,而王僧辩、陈霸先以脃弱之粤人,网举之如游鲦。险在千里之外,而机应于桴鼓之捷,古今辙迹,无有不同焉者。

  然则宋当理宗之世,岂其必亡哉?弃险以自亡,而贾似道之罪,不可胜诛。非但其纳款(拖雷)[忽必烈]而背之以召寇也。以贿赂望阃帅,以柔媚掌兵权,以伉直为仇仇,以爱憎为刑赏;于是余玠死而川蜀之危不支,刘整叛而川蜀之亡以必,吕文焕之援绝而阳逻之渡不可复遏。迨及临安已破,江南瓦解,扬州之守犹岿然而存。江、淮之堑,不足以固江东,势所不趋,非存亡之纽明矣。故知险者,知天下之大险也,非一山一水在眉睫之闲,见为可恃,以使人骄玩者也。以南为守,而失汉中、巴、蜀,以孤江、湘;以北为守,而失朔方、云中,以危河朔。北倚南之资粮,而徐、泗无衔尾之运;南恃北之捍蔽,而相、魏无屯练之兵;虽英主不能以抚中夏,况中材而际运会之屯者乎?故险者,非可恃也,尤非可弃也;此千秋之永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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