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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变纪略》·遇变纪略

清朝 遇变纪略 聋道人 著

遇变纪略

遇变纪略

甲申纪变录

甲申忠佞纪事

沧洲纪事

北使纪略

袁督师斩毛文龙始末

遇变纪略

  聋道人述

  崇祯癸未秋,予茕然草土,拙守无所事。时左帅叛兵甫戢(左良玉将移兵就食江宁),江路稍通。掌道涂公印海(名必宏,南昌人),以记室来召;不可辞,挟蒯缑北上。十月晦渡淮,闻潼关失守,督师孙传廷全军覆没,闯贼乘势入陷西安。十一月二十一日,抵京;当事诸大臣泄泄自若也。

  二十八日,见晋抚蔡云怡所投揭及手书,始知贼兵猖獗可虑,我逍遥作好之众莫能御,竟于腊月中旬蹴冰而济,大河南北尽蹂躏无遗矣。新推豫抚任浚观望不前,旧抚秦所式以镌级不候代,径缴敕印去。巡按御史苏京按河北,为贼缚去请降。蒲、汾、泽、潞一带贼牌所到,望风迎款。新督余应桂领兵南去,以避贼锋。贼攻太原月余,巡抚蔡懋德固守,外援不至。甲申二月二日,力竭城陷殉难,一时官僚甚多遇害。塘报到京,辅臣李建泰自请督师办贼。是日,辅臣陈演、蒋德璟准致仕。羽书旁午,声言贼兵四十万刻日来京城。帝召集诸大臣问计,大司马张缙彦建议调边兵入援,司农以兵饷莫措为忧。于是,遣内臣传谕诸勋戚出资助饷,大臣承旨亦各率属捐助有差。五日间,凡三召对。督辅李建泰自保定驰奏,请乘舆南迁。总宪李邦华、少詹项煜等请太子南行。帝皆不许,悉曰:国家岂遂至此!因泣下,诸臣亦泣下。涂公归寓语予故,时以科员光时亨(桐城人,从贼)持议参驳,遂无敢复请者。然吾乡戒装出都者,轸相接也。予以涂公朝夕方饮冰,仅十岁幼子依膝下;舍去非义,踌躇不敢行。

  二月二十五日,贼围真定。

  二十七日,知府邱茂韦以城降,乱兵戕杀保督徐标。

  三月初一日,昌平兵变。

  初二日,贼破宣府。李建泰驻师保定,贼至遂降。报至京,科道等官及勋卫内臣,俱令分守九门。

  初四日,召对百官。遣襄城伯李国桢操练京营兵守城,加总兵左良玉、黄得功、唐通、吴三桂伯爵,刘泽清、郑芝龙并世袭都督。时唐通自蓟镇调至,上命通点京营三万兵出城迎敌。贼未至,而通先使人以书纳降。

  十四日,起复内臣曹化淳等出镇。

  十五日,报居庸关破。

  十六日,李国桢上言:守城军羸弱,不用命。即日令内侍皆上城。是日,昌平破,巡抚何谦只身脱走。予夜语涂公,崩解势成,京城必不守。公犹不信。次早,促予往前门刘完白缎铺措贷三百金,以为储粮助饷之备。是日,贼兵已至城下焚掠,城上亦急施放火炮,震声不绝。比予从东门返,则市中男女往来走如骛,竞传贼军门宋孩(即宋献策)克定十九日破贼、二十四日登极。及申刻,前门亦键,人不得出入矣。

  十八日早,于宅门揭一黄帖云:西城御史黄(或姓熊)世懿受我大顺金牌若干面,约兵到献城云云。从者欲闻之;予谓此必奸细所为,置之勿问可也。

  十九日,吾乡刘光禄坐守东华门,是夜五鼓返寓,遣使密语涂公曰:皇上并中宫、太子,三鼓以轻骑逸去。涂公晨起,彷徨觅居于南昌内馆旁侧幽僻处,置三如夫人及幼子;谓予曰:子可偕吾儿往,吾亦当去此。予应之曰:吾止此无害,公第自为计。少顷,多骑驰市衢,自西而东,尘起沙扬,则贼兵已入矣。纔扃闭宅门,闻长班传呼顺兵入城,谕城中官民无惶遽,仍复官者官、民者民。无何,市民导贼兵索马,马厩悉空。随报御史王章为贼所杀,总宪李邦华、副宪施邦耀、户部尚书倪元潞、掌科吴甘来、韩林、马世奇俱投缳自尽。涂公顾予曰:何如?予曰:以义,食禄者死固当。公曰:死不惜,此呶呶者安以置!盖指内人及子。且谓:熊吏部、朱刑科俱无捐躯意。予曰:然则从众耳。然心怦怦,泣下不可禁,因转身入内。扣宅门者汹汹,公遂越短垣去,祗留苍头二人与予俱。薄暮,则多骑入室矣。两苍头始急检笥中黄白,移贮之。入室者问予何许人?是何官宅?予具以实告。戒予勿他往。为首者与予款语,且故作好言:奴辈私若财,第予言令还尔。及旦,而两苍头所藏白镪,强半入其橐中,予戒仓头勿复言。亡何,李自成已入大内,(不)见帝踪迹,令诸将南追。先入室者竟去,别易一人来,益枭健;姓孙,裕州人,伪权将军之偏裨也(权将军刘姓,宗敏名)。两苍头遂检宅中所遗,又移至他所。至二十一日,尽为小卒搜攫去。城中逐户用黄纸书大顺永昌牌位祀奉,人以黄纸书顺民二字插鬓边,然后出市行。是日,知帝与太监王承恩并缢于煤山,遗有血诏一纸;皇后尸亦在宫中舁去,俱停于东华门侧棚内,群臣无一往临者。行道之人,无不陨涕。贼出示限三日内文武大小官员俱自出投牒,照旧擢用;隐匿不出者,罪。

  二十三日,文武约三、四千人俱亵服持牒候见伪丞相牛金星,葡伏中道;牛则席地坐,逐名点阅人材丰伟及知名者,选七十余人发吏部录用,予乡吏部熊文举、太仆李元鼎、叶初春咸与焉。不用者,每名著二兵弓刀押出,飞奔至伪国公刘府营房内。达旦,囚服齐集唱名,又分散。戈、李二将军严刑拷讯,追赃充饷;多者数万,少者数千。涂公赖熊吏部推引得用,然尚羁营房内二昼夜。予乡如刘光禄、李春坊、朱刑科、罗庶常俱以剪发忤贼意,遂不免三木囊头矣。大抵贼酷虐,诸刑备具而夹棒最厉,务以得资称意而止。一时夹死者若干人,不死而完赃者若干人。涂公虽获免,未受夹,亦助饷三百金。吾乡水部李光傅,当日夹死。御史冯垣登、部属邹逢吉、张世溶俱夹伤,完赃后死。刘光禄、朱刑科、罗蔗常等皆备极痛楚,赃完后释放。其与伪吏部宋企郊、礼政府巩焴稍有因缘者,虽受刑,输银后,亦渐次录用。是时,各官私宅皆贼兵盘踞,孙贼踞涂公宅,领十五、六人,半为宣、大诸处掠来,其雄桀数人,或称走山虎、或称立地龙,皆有混号。孙贼朝夕必要予饮啖,予仍坐卧一室,亦莫有侮予者。中店熊某为予言:东城赵旗鼓门首杀数十人,或斫首、或支解,手足异处,尚有活动者。予寓宅在刑部街,密迩伪都督刘所;虽室中藏尽为取去,至淫夺斩杀之事则犹未见也。是日,周锺、王孙蕙等俱上表献谀。周表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渐德。独夫授首,四海归心』。王表云:『燕北既归,已拱河山而膺箓。江南一下,尚罗子女以承恩』。俱大为牛金星称赏,得授美官。而杨枝起献下江南策云:『伏念臣汝成,衰残无力,愿为放牧之牛;摩顶无知,甘效识途之马』。人皆鄙之。间出探视,则本街少詹项煜、通议宋学显宅俱已扃钥其门,或曰大理、或曰验马。涂公亦归南昌旁小寓,予往候之;甫行数十步,则驰骑从后来,猝不及避,蹶地伤足,几为马踏死。自是,不敢出衢途一步矣。

  二十四日,贼押勋卫官武职二百余员,斩于平则门外。予与诸贼谈星说数,滑稽揣摩,多中其窍。彼此传闻,顷刻求推者辈相属;多寡不等,咸有遗赠。过午,则取所得金钱,令苍头沽酒而饮,饮而醉,醉而歌。贼兵多不识字、不审音,予虽歌啸,亦不解为何义。

  二十六日,伪礼政府出示劝贼登极,伪国公刘廷献率百官亵衣午门叩请,不允。

  二十七日,贼押太子,蓦移皇后梓宫出城,百官并不与闻。

  二十九日,贼闻平西伯吴三桂请大兵十万入关复仇,因令吴三桂父襄作书招降,不从;遂禁襄及其家口于狱。

  四月初一日,各官复劝进,不允;伪礼政已改定朝仪及官职名号,士大夫相接相呼,体制刊刻成书。先是,贼入秦、晋,孝廉、子矜悉行考试授官;旬内,都下诸生求试者比比。初三日,于顺天府出题考试,次日揭榜,取中者送吏部司擢用。予以星卜为伪都督刘物色,悉予履历,怂恿赴考,欲以礼府从事相处。予谢以聋聩不能官,兼母制未阕,不敢、且不忍。既又令其记室王某要予再四,予固辞谢之。刘某知予无意仕宦,始不之强。

  初四日,各官又劝进;不允。

  初六日,陈演、梁兆阳等又率百官具表劝进,始有允意。

  初十日,牛相会同礼政出示:定于是月十七日登极,各官先期习礼三日。新铸国宝,文曰「继天立极」;天字上一层居中,下一层并列继立极三字。连日李贼与诸将不出,俱在大内盘库,将金银器皿尽营销毁,千两一锭;各贼将追完缙绅富室赃银解进,亦如之。凡在京大小官员俱引领李贼正位,宥罪加恩。

  十一日,骤闻边报紧急,吴三桂请大兵杀入山海关;贼众惶恐不知所为,百官遂太失望。先是,伪都督刘以李贼不允登极,东边有警,召予筮之,得坤之剥。予曰:坤,地道、臣道,宜其不急为君也。爻词:龙战于野,其血元黄。恰当今日之事,兵宜不解。彖辞曰: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果师出东边,宜慎之!又谓予曰:我主夜梦宫门悬一赵字,主何祥?咸云有赵姓者起而争之;是否?予曰:唯唯、否否。愚意:赵字从走、从小月。小月,二十九日小尽也。意者,战我不胜,以是日退走乎!予盖知贼之必败而西,而诡词以动之也。刘亦默会予意。至十二日,李自成以诸将推诿不前,于是点兵十万,亲往关门迎战;留牛相居守。是夜,将大臣陈演、魏藻德、邱瑜及勋戚朱纯臣等六十余名骈斩东华门外。

  十三日,李贼令兵从齐化门出,将太子及永、定二王拥之马前去。百官拜送于门外,城中所留贼兵不过十之四。数日后,有在城娶妇者,有挟重资而逃者;即东去贼兵,亦有脱回者。

  十九日,贼与大兵战于永平之沙河驲,大败,杀死无算。

  二十日,又败。贼传令京城拆屋,顷刻间彰义门内民房尽毁。

  连日又败数阵,李贼怒甚,遂斩吴襄,悬首示三桂;三桂大恸,挥涕切齿,誓扫贼矣。本街王指挥宅内,有兵黄姓,自言河南宜阳儒家子,失身贼中;至是,以中途受笞先还,为予备细言:官兵甚锐,贼还,必西走,当先为脱祸计。是时,涂公以直指使巡南城,已移家都察院,距予不甚远。予往语之,不信。城中哄传三桂领兵杀入,拥太子即位;人情汹汹,如沸如羹。

  二十五日,予嘱苍头守室,暂往东城侦之;见车马驮载宫中锦帛,纷纷从东华门出。黄姓兵来为予言:贼旦暮入城,将西去。予亟为涂公言。公仍不信,曰:今晨同列见牛相,面询以西去事;牛相大诧,谓是语从何而来!主归,且登宝位;勿轻信讹言也。

  二十六日薄暮,败兵皆归;寓予宅者十六、七骑,止存其九,犹有带重创者。

  二十七日,李贼亦入城。是夜,有数贼升都察院屋,而涂公室中人有投缳而救苏者。

  二十八日午,予往就涂公。市民语予曰:贼兵抢刑部衙门,书吏妻女投井者无算,眢井为之满;院门皆内扃,不敢启。少顷,门启而入,予语涂公。公谓明晨立极,百官且入贺,当得实。

  二十九日,李贼登极后,即敕诸将士备行装。予视宅内,兵已群然束载秣马矣;趣予从之走,否则,急趋他所,屋且火。仰瞻屋梁,将己椅桌层架接椽,以燥苇实之。予急走衙门,涕泣道之。涂公曰:勿惧,已约熊吏部讨兵部信票;出城去,当无阻格。是夜,止涂公所,五鼓,贼发大队出齐化门去,犹留贼兵万余守九门,内外纵火:各贼兵寓宅火尽发,烈焰冲天,予剑佩、书囊悉付烬毁矣。先是,熊吏部典试陕西,门下士多陷贼中;至是,挈吏部偕去。及城门,不得出,吏部复折而回。涂公以是不敢出,又恐吴平西入城讨伪,无敢留。傍晚,火稍息,侦者来言:平西逐贼而南,城门毁。涂公听书吏某言,可西避。是夜,熊吏部及直指使龚鼎孳俱集涂公所,各携眷属及本衙书吏家口共百余人,衣服器皿俱弃之,止带细软随身;男妇各持拄杖一,以五月朔平明出都察院衙门,市民已遵三桂令,各头裹白巾为帝挂孝。自贯城坊至德胜门,各街巷口尽将木石垒塞;四长班导前而行,或仅留隙,纔容一人,或用大石板横阑,行者从上越。初,吏部用一蹇驼载行囊,至是亦舍去。及出平则门,日已向西,城中扶老挈幼西奔者络绎不绝。三公皆短袄敝裤杂俦伍中,予亦从水火夫乞得一敝衣,被服而走。诸内人各幅绢蒙首,宽舄短衣,狼狈疾趋。独龚直指夫人美而艳,即旧院顾湄生也,恒俯拾尘土自污。于是有掖而行者,有倦而憩地者,有颠踬不能行、使人负而趋者。半日危途,艰辛万状;行二十里许,望见一梵剎,甍宇嵯峨,额曰「摩诃庵」;诸女眷莫能前,因止而求息焉。主僧辞不便,于庵旁觅得一空舍;从僧假锅市米,支土坯作灶,炊粥疗饥。夜则席地为榻;房屋堂庑无门壁立,予仰卧檐下,星辰炯炯,不成寐。次日,传土寇猖獗,前途狠于豺虎,停止不敢进。向晚,闻大兵已入京,四出追捕逸贼,诸先生慌甚。黎明,与内人避之危楼,寻又从园林僻莽处;数昼夜不得晷刻停。至初四日,诸从人以久居近地不便,谋取道西往。会虚车数乘向西发,寺僧谓三先生可命载也。诸内人觅舆不得,则各以柳筐坐其中,使两人舁之;而予亦敛鼻息,坐车上。计出寺门,已向暝矣。路径崎岖,车卼■〈兀皋〉如舟历波涛;比更时,约行十五里许,星斗在天,冈陇閴寂。甫顾仆趣行,则绿林一啸,阻道不前。予俛首睨视,见四骑奄至,匿影旁逸。腰间尚为涂公强缠五十金一锭,己囊约有三十金;斜走里许,犹虑贼或踵而至,因以白镪穴土中,身倚林莽坐,仰视星夜色已分,亟趋孔道,见三先生与诸内人、仆从等咸席地号叹,亡金且遭楚。予窃谓独有天幸,呼一人前往取所穴,则惘然无应者。因独往迷向,既曙发,始知已歧。驰数里问土人,夜来数车已被掠。复东,随寻至前所,己囊金已为刈麦人掇去。而大锭穴中兀然,佯为被盗伤足者,跛蹩携回,奉还涂公,公喜过望;予则腰缠悉化乌有矣。是日午节,涂公诸人向午俱未饭;予亦心烦意乱,吸井泉而已。平则门外迤西一带,游骑杂沓,而土豪混列其中。涂公及诸内人俱坐后园大杏树井边,奴子借釜炊饭;至碗箸不给,共以手抟食。予与诸人,饥则持钱逐村店就食,亦鲜饱。午后,不知谁何,导一骑入,诸人惶骇无措。骑强牵一婢子令去,婢子投井中,骑尚盘桓审视;涂公跪而进之金,始去。公至是始泣,以幼子托予。予慰公曰:此时殒命,无为也。且往问城中耗,复来为若计。遂入城,至刘完白所,则摄政王已大张告示,与诸朝绅荡涤前濊。亟返报,会朱刑科亦走长班王某持札要公还。次日,遂偕熊、龚二人挈眷入城。涂公与熊公并舍南昌内馆,龚他往。

  初八日,摄政王下薙发令。三日内,官发尽薙。是时,予从刘完白于乐平会馆旅食。涂公苍头某拉予南去,予畏天暑不能,渠遂扮乞丐而独往。时仲夏,早夜仍苦寒。予身衣短袷,衣囊尽失。前曾以衣衾数事寄族弟应曜,兼委十数金为制葛服;至是,以被掠为言,丝缕不复还矣。李贼被平西追至定州,大败,带败残人马西奔。平西还京,朝绅并劝摄政王正位。王曰:国家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自是,无敢复言者。设施新政,无非解网弛禁,期与臣民更始;故朝野一时欢然服从,如大旱之得时雨也。数日后,吾乡李太仆、李春坊、朱刑科、熊吏部、罗庶常及涂公并予官如故。但以中城处满兵,诸缙绅徙家顺城门外,予惊魂始定。

  是月中旬,长安市上仍复冠盖如故矣。贤明侧席,车乘翘翘;搜求遗逸,振拔沈沦,随允提学御史曹溶之请,羁旅寒微皆得邀恩食禄。熊史部与涂公推毂及予,予谢不敏;徙倚都下,凡两阅月。同乡刘玉为衔新命,牧武定;七月既望,予遂从之而东。涂公饯予于郊外,骊歌一阕,黯然销魂。自是,遂不复问长安马足矣。

  甲中秋朔,南州聋道人述于无隶公廨。

甲申纪变录

  京口草莽臣钱邦芑辑录

  崇祯甲申三月十七日,贼兵围城,内外炮声不绝;外多内少;外震而烈。

  十八日,大雨,守城军民皆无固志。

  十九日辰时,皇上手自撞钟集百官,无一至者。少顷,贼兵入彰义门。皇上登煤山,见贼势昌炽,知事不可为,遂入宁寿宫。皇后遂自缢;袁宫人亦自缢,绳断堕地,皇上自以剑断其头。时长公主年十五矣,号泣在侧,皇上欲杀之,手不能举;久之,砍二刀,闷绝于地。皇上乃自缢。

  二十日,李贼入宫,不见皇上,遂出示有得我皇上者,赏银万两、封伯爵。又出示云:凡文武官员俱于二十一日行朝见礼,愿回籍者听其自便,愿顺服者量才擢用;如抗违不出,罪加大辟,藏匿之家一并连坐。遂得皇子于民间,命之跪;皇子怒,曰:我岂为若屈耶!贼问:汝父何在?曰:死于宁寿宫矣。贼又问:汝家何以失天下?曰:以用贼臣周延儒故尔。贼笑曰:汝也明白。皇子又问曰:何不速速杀我!贼曰:汝无罪,我岂妄杀!皇子曰:如听我一言,第一不可惊我祖宗陵寝,第二速以礼殡葬父皇、母后,第三不可杀我百姓。皇子又曰:文武百官最无情义,明日决来朝贺矣。贼唯唯俱应。至明日。朝贺伪主者一千三百余人;贼向之叹曰:此辈无义如此,天下安得不乱!于是,始动杀僇之念。

  二十二日,忽见板门舁二尸,送至魏国坊下;皇上蓬头跣足,上下皆白棉绸衣,胸前书数行云:朕不德,以致失国,羞着衮冕见祖宗于地下。又传闻宫中御案有遗诏云:朕即位十七年,五经□□,日切忧惧;不意任用匪人,致有今日。统大兵者,在外当协民心,以固国本;慎之!慎之!是日,在京大小官员从东华门入朝拜贺,御座上不见有人,但见青衣小帽一人;传呼贺毕,众官请殡先帝,见青衣人传一朱批云:帝礼葬、王礼祭,二皇子待以杞、宋之礼。众官又求并以帝祭;少顷,青衣人传语云:准了。殿上呼名,首呼魏藻德;三呼不应,即命速拿。俄顷,以绳系至,命送刑官拷打。众官人物伟丰及知名者,俱留用。其素有贪名而富实者,俱发刑官夹打索银。贼众中有理刑官二人刘国公、曾都尉——又有内官降贼者自宫中出,皆云:李贼虽为首,然总有二十余人俱抗衡不相下,凡事皆众主谋也。入宫之后,集诸宫女美者,每贼首分得三十人。贼初入城,不甚杀僇;数日后,肆屠戮,奸淫掳掠,无所不至矣;诸降贼者妻妾俱不能免,始怨悔欲逃。贼兵入城者四十万,掳掠淫妇女甚虐,安福胡同一夜妇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死难诸臣家眷,贼兵绝不敢犯。至于降贼受官者,诸贼将审问长班,如招称本官藏匿金银,便即锁去,拷打不休。每贼将一人,领长班五十名,缉治官名之藏匿者。长班一名,每日限访事二件。名曰公刺。北路凡受伪官府县官,遇贼兵过,每先搜民间妇女供应;稍或不足,即以刀背乱打,本官苦不可言。美者携去;恶者弃下,仍命本官留以待后来者。秀才祈见宋企郊,叱曰:朝贺大典,安用若辈!速归读书,候新天子考试后拣用。数日后,果然考试,首题「天与之」,次题「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李贼拘银匠数千人,凡掳掠金银及赃输者俱镕成大砖,以骡马驼回陕西。大约贼之意中欲住关西,刻刻思归故土;故京城外土寇横行,李贼绝不去禁。李贼宋军师,身长不满三尺,其形如鬼,占验甚精。相传未破时,占十八日大雨,十九日辰时破城;若辰时不破,即日全军俱返,且待六年后再来破之。十九日辰时,贼以二人乘云梯上城,满城纷纷逃窜。宁远总兵定西伯吴三桂拥兵不至,贼挟其父手书招之;三桂得书不发,八拜谢父,咬断中指、扯裂家书,随约王永吉借清兵十万以图恢复。是时,梓宫殡东长安门外,凡从逆官往拜者,贼亦不禁;然至者甚少。有僧二人在旁诵经。众贼各肆掳掠,全无纪律;李贼或禁之,辄哗曰:皇帝让汝做去,金银、妇女亦不与我耶?

  二十八日,诸候选官见伪尚书宋企郊,求选授衙门任事。企郊曰:诸公职衔俱前朝所授,新主另有一番规模,恐不能尽依旧例。诸人力恳一体选授;企郊曰:诸公何不解事!新天子御极,自当另用一番人;前已考试,不过慰众人之心耳。以予为汝诸人谋,不如归去为上。诸人既绝望,于是以渐逃归。李贼以四千人守山海关,为王永吉、吴三桂斩杀殆尽;余者逃回。朝官多惧,下令四月十二日亲征。又传李贼为风雷震伤,降贼朝官多被震死。孙传庭以兵捣陕西贼巢,杀戮几尽。清兵大入,李贼屡战屡败,后不知所终。

甲申忠佞纪事

  钱邦芑记

  一曰殉节之臣,旌忠也。守城御贼砍死者,则有王章。投井而死者,则有范景文。投御河而死者,则有金铉。衣冠坐堂上仰药死者,则有李邦华。自缢死者,则有倪元璐、施邦曜、许直、吴甘来、吴麟征、周凤翔。同妻缢死者,则有汪伟。同妾缢死者,则有马世奇。同妻妾缢死者,则有刘理顺。同父子、夫妻、姑媳缢死者,则有孟兆祥、章明。全家死者,则有成□□:此皆京职也。其在外任而死者得三人焉,曰朱之冯、卫景瑗、周遇吉;而戚勋之中全家自焚者得四家焉,曰刘皇亲、巩驸马、王皇亲、惠安伯:真可谓与国同休戚者矣。

  二曰遯迹之臣,美明哲也。君子不轻责人以死,死亦诚难;第能不投款、不报名,比迹缁黄、埋名樵牧,庶几有不忘故主之思焉,共得十一人焉:曰汪惟效、周亮工、郑三阳、曾樱、曹鼎臣、宫伟镠、施■〈火豦〉、史夏隆、王都、蒋臣、杨尔铭等。

  三曰受刑之臣,志辱也。礼云:士可杀,不可辱。衣冠搒掠,君子耻之。最不可解者,首得四相焉。生为上柱国,就不能拚一死,意欲何为!其夹而不死者,方岳贡也;夹而死者,邱瑜、魏藻德、陈演也。其它若李遇知、沈惟炳、陈必谦、卫允文、杨昌祚、林增志、李士淳、吴邦臣、金之俊、吴泰来、张忻、张端、陈纯德、冯恒登、张呜骏、彭登历、方以智、宋之绳、刘廷琮、王某、刘若宜、邹逢吉、朱芾煌、秦汧、潘同春、李逢申、吴履中、朱徽、谢于宣、彭管、龚懋熙、张元辅、刘中藻、聂一心、卫贞固、赵士锦、沈自章、吴孳昌、申济芳、郑楚勋,或夹而死,或夹不死。总之,备极荼毒,囚虏为伍,辱至此极矣;尚可赧颜人世耶!尤可惜者,杨元锡一人,十三岁登科,十四岁登甲,人以为仙佛再世;乃亦包羞忍耻至此!至于张家玉,业已骂贼不绝口矣,绑出要剐,遽尔回心;为烈不终,君子惜之!

  四曰受职之臣,志污也。读吾朝之诗书、服吾朝之冠带、受吾朝之封荫,一旦反颜,窜名贼籍,腼面何施!如何瑞征,教习庶吉士;刘昌、薛所蕴,皆祭酒。共有愿用金二万求为国子监者,韩四维。侍郎三人:叶初春,刑部;杨观光,礼部;梁兆扬,兵部。都御史一人,高翔汉。编修三人:杨廷鉴、高迩俨、陈名夏。简讨二人:周锺、朱积;锺则执笔草诏者也。照原官为庶吉士者四人:刘余谟、何允文、史可程、王自超。原系庶吉士,改选外任者十一人:赵玉森、姚文然、刘肇国、白允谦、傅学禹、赵颖、张元锡、梁清标、成克巩、李化麟、李长祥;惟魏学濂虽改外任,仍留京用为户部司务。大理卿一人:吴家周。太常丞一人:项煜。谏议二人:光时亨、裴希度。吏部郎中四人:杨枝起,文选;郭万象,考功;侯佐,验封;熊文举,稽勋。验马寺一人:宋学显。直指一人:龚鼎孳。运使一人:王孙蕙。助教二人:缪沅、钱位坤。若柳寅东、高来凤、耿章光、孙襄、方允昌、朱国寿、许作梅、程光贞、周兰、郭充、姬琨、陈联璧、李春先、吴道新、徐有声、李逢申,俱为部属。又苏京、戴明说、孙承泽、林铭球、李际期、周寿期(寿期一作寿明)、归起光,俱为防御使。姜金允、张之奇、刘世芳、施凤议、刘廷议、顾芬,俱选知府。汤有庆、翁元益、时敏、徐敬时、黄国琦、吕兆龙、王显、董复、黄昌允、熊世懿、刘有澜、傅振铎、胡显、秦汧、黄继祖、吴达、张琦,俱选为知县用。其它已挂选而不知何衙门者,则有王永鳌、王正志、郝晋、赵京仕、党崇雅、侯恂、张应麟、李元鼎、贺武盛。其官之大小不同,而总之皆事伪朝为伪官。查得大明会典:凡从逆诸臣,父母流三千里,妻子没入功臣家为奴,田产、宅屋皆没入官。立振干纲,大加天讨,是在新天子矣。

沧洲纪事

  程正揆记

  甲申岁,予以玺丞奉诏南京湔除。

  三月初六日,陛辞,抵通。

  二十四日,至沧洲。内监高某重兵驻防,城守戒严。次日五鼓,传大府宵遁,兵皆鸟兽散。予便服入城探之,无市亦无人;乡绅家皆摘去门额,商贾争以泥塞其闾。至州署,知州罗爌长跪而号曰:大事去矣。十九日京外城溃,内城定不保,内监既夜半潜去。今早有本州岛大秀才王某某等七、八人来强索州印去,云往迎顺朝矣。爌惟待死。因与予抚膺大哭,各珍重以别。有沧州同年贾永迪,访之已没;子四人皆丈夫,感慨时事。予以奉诏逗留为非礼,持不可;是夜遂行。见南来小船,云德州以上皆顺兵,差船某官劫、某官掳;舟子惧不前。家人相视而啼,至有投水者。子女凡七人,皆十岁以下;男妇二十余人,痛哭不欲生。予曰:哭无益,闻贼杀官不掳商。若我在,若辈必死。可择四仆以家眷子女分托之,诈为客装,各觅小船前后载之,可免于难。我从此以一身亡,汝辈不必问所向也。凡簪珥器具,悉毁之;衣服艳色,裂而毁之;公服带笏之类,悉付舟工。再命检小敝衣数件;于易舟时,各挂篷桅间为信,以便认识。是日未举火,日晡方进粥数匙。少假寐,四更月起,予潜出,呼马夫程贵登岸;诡云探贼,遂偕亡,惟携碎银二两钱五百文。是日,匿古庙中。

  嗣后,日行成三十里、四五十里。数日,至德州。询知已有新令,查究逃官,借端搜索;若近关厢、成投旅店,便执报官矣。予自此但野宿,连日步行,足跛村落中又不得饮食。

  一日,至茶棚,困惫不能兴,僧以粥二具餐。予夜宿栅下。次日,行里许,有乡人负米归者,老病不胜任;予命贵代肩。行二十里,乡人授予二面饼,食之有起色。晚至四女寺,坐树阴下,忽闻舟中有楚音者;讯之,乃年家王士誉,新升潮州守。相见惊异,问计将安出?予告以捕捉明官事,君宜从陆兼程。王首肯,赠路费十金;予止索钱一串,遂别,仍卧树下。

  一日,至郑家口。聚族数千户,环以土垣,止一穴,高三尺许;予入焉。有老者,方巾布袍;倚杖见予窭态,问乞乎?予曰:谓之乞亦可。老人曰:当是读书人不遇时者。引人馆坐,乃是学究先生,授董子数辈。案头见孤臣孽子章刻文一首,乃予旧稿,为之感慨。老人曰:知文耶?予指案牍曰:此少时所作。老人惊起,曰:即程君矣!予曰:非也。程与予同里人,盖攘以成名耳。老人曰:敝地有苏氏兄弟,文学好客,当报之。命童子疾驰去。少顷,苏至,遂邀去庄所。庄形若设险备寇者,就其外馆,执礼甚恭。予亦不讳姓名;具馔,予与仆此日方饱肉食。苏伟丈夫,彷佛豪侠气,云俗多盗,有奸宄十数辈,夜无宁宇,乘乱抢劫,势愈横;乡村之深沟高垒,为若辈设也。惟敝庄能与之敌,不敢犯。因屈指某日被围、某日打仗若干次矣,并出所备火器鎗棒。庄丁之猛勇肥长者十余人,立阶下。云此善射、此善拳、此能飞戟刺人于阵、此能跃数丈墙获贼于野,口若不尽其技。而阶下人眉目手足各跃跃欲动,以示可用。予大为壮之,谓苏曰:君殆范、韩之流亚也。苏谢不敏。予宿其家,夜分谈不辍,叙述患难眷属流离。苏矍然曰:某虽不才,愿为知己者用。君既以王命不可留,当速去;作手字数行付某,俟宝眷至,当留与老母同住。君去后,但有北行人,问郑庄在,君室自无恙。若苏氏宅化为平地,某合家百余口并君室总付一烬,勿贻君羞。予感其言,拜而谢曰:古义侠不足道也;敬受教。苏兄弟二人,长之祥、次之中,武城县庠生。

  一日。至故城,传言伪官布满州邑,盘劫行人。多遭毒手;不敢前。夜静月明,始发。三更许,黑林中见一人牵驴出,因随之。问何往?答曰:闸上有粮船数十号,以筑坝不可前,南客觅车骑起旱;予往售此驴耳。先是,抚宁侯朱国弼、忻城伯赵之龙,先帝特旨召对,命朱总督漕务、赵守御南京,各赐御监马百匹。朱已星趋往淮,赵从潞河发,意必忻城也。因假其驴乘之,疾驰十里许,抵舟所,天明矣。舟大小约百余,亘一、二里;人马杂沓,男女束装,趋者、卧者、病而嘘、仰而号者,多无生气。予无从见忻城,卖驴人亦不知所向。又有车七八十辆,空载相半。推车人饮食若流,予就买米糕啖之,因问车夫装载何处?曰:至宿迁。途中无虞耶?曰:但得钱耳,岂管地远。久之,见一舟,前架大炮一门,旁有壮丁数人,军装者指挥数四,乃赵忻城所居也。诣后舱,赵与其婿及抚宁子、客二人偕见予,但哽咽言株守无了日,临关筑坝不能渡,唯有车行一策。予曰:殆非万全。能依愚见,不独免难,且有奇功。赵喜,趣言之。予曰:赐马尚全否?曰:然。兵丁几何?曰:百五十人。各船水手几何?曰:近千人。予曰:贼大头目皆往北京,惟济南有镇守,皆山东新降将。临清伪官防御使一人、知州一人、守备一人,子可与我三十骑,今晚驰临,待五更夺门入,擒获伪官。若炮响,事济矣。子即带七十骑至,招抚百姓,为恢复计。然后雇船抵临,以千人掘数丈之坝,顷刻可通;兼程二昼夜达济宁下水,再索小船轻便者载家属先行。我与君号召山东义勇,可成一旅城守,以待淮泗史道陵、马瑶草声息相应,事有可图。况君奉敕,谁敢不从?世臣休戚,在此一举;岂不胜鼠窜万倍耶?赵吐舌曰:此等事,子饶为之,弟无此胆。盖赵本纨裤,不知兵。予作色詈曰:真懦夫也!遂告别。后车行数日即遇贼,妇女、玉帛尽驱入济南;兵马俱降,赵仅以身逃。伤哉!河上无安身处,临清又不可住,反故城已暮,诣野舟宿。晨兴,有北来船,予问水路安静否?客言前数日颇宁,后有贼兵搜检,亲见陈侍郎益吾家眷夹拷垂死,后跳入水;又遍索程翰林(即予旧衔)家眷,想亦遇害矣。予闻胆裂,沿河探信。行二十里许,忽闻吼声若雷,林木为动。望之,见西北角白云崒起,宽广百丈,若天际五老奇峰,层峦岳峙历历可数,从东南来如步。渐近,悉成红紫,光若五彩琉璃,屏障中有形似神鸟戈戟状。又近,变黑气横蔽,天日俱隐;砂炮随之,不能开目。予伏土坡下,白昼顿晦;耳边但闻铃铎声,雨电雷雹悉下。少顷过尽,河舟篷桅及居房瓦木皆为一空,云有飞堕数十里外。又闻一妇吹过河,小童吹至二里始定者。盖风异也,或者杀气自北而南耳。

  行二日,见船,有敝衣,乃向所识为记者,泊对岸;命贵招之,果然。因入舟,止见家属之半。仆具述分别时,止觅二小舟载之;行至老君堂,忽遇三、四贼,舟中人悉赴水逃,惟妾三人匿板下、二子二女坐舱中。贼登舟,便执舟妇,问程翰林何在?妇对非是,不知。以刀加颈欲砍之;妇曰:岂有揽官载无人口行李者乎?贼周视无所有,觅火吃烟方去。盖贼拷问予亲戚之仆得实而来,向使举手启板或儿啼叫,即无噍类。幸而获免,天乎人与!当夜得脱,即星驰至此;彼一舟不知去向。予且喜得全半属。是夜,宿篷上。舟人私语其妇,意欲首官,希给赏。妇遽止之曰:何为送人一家性命?不可坏心!夫语塞。予闻,即舍舟潜行。至德州境,访向施茶僧舍。僧具言德伪知州暴残非人类:乡绅富户皆追赃助饷,视其家赀,十欲得七;不应者辄截人手指殆尽,又割其筋。闭门逃匿者,以火燎之,大家立烬;四散兵丁,于要路恣行掳掠。君行恐不能免,我当着一弟子同伴,谬称为贫僧亲故。予赖得全。后德州义兵起,执伪州审之,竟不识一字,口供系红旗手,押解山西生员赴本州岛任;生员以盘费百两相赠,遂代往焉。德人脔而食之,亦骇异也。至泊头,又遇家眷后船;乃复至沧,投贾氏。赖贾作居停,权息旦夕;虽有伪官,颇与地方相安。

  后有威武将军白驹,以督漕突至,马步百余,传令取娼妇百口;防御大索不满百,以良家女及新寡充数。又令:夜不收。向旧巡抚王梅和公弼家索歌妓,王无以应;将军大怒,凌辱不堪。因出示:军民有被乡宦害,许告发;意盖在王也。于是,群小以报复诈吓为事,沧城鼎沸。贾大郎曾以马易同学生屋一间;同学素无赖,来语大郎云:汝使乡宦势,以羸马夺我华居,宜补善价!否则,诉之将军。贾兄弟弗应,无赖子忿然曰:汝藏匿明官程某,罪当族;我往首。遂攘袂去。贾兄弟大恐,请予匿地窖中。予不可;欲行,乃索方巾色衣以往。贾曰:亡命奚用此?予曰:仇人知变服已久,必不向衣冠中物色;所谓反客为主者也。遂出城,四望无路,因思古语云「避暑须向汤镬里、避难亦须向兵火中」,于是诣将军营所。会审王巡抚,见将军长髯赤脚,踞胡床上;王青袍坐其左。予不得出,赂其旗鼓,方得释。将军五更拔营起;予复归贾,相见如再生。复与贾计曰:出首人虽不及行,然隙已成矣,伪官尚在,终非了局。不若挺身出,往拜伪官;岂有既出见而尚称逃官者乎?贾称善。防御、盐运、知州俱山西人,因持刺往。防御迎于馆,讶曰:初闻有求多先生者,误程为陈。今见尊刺,乃私淑已久;房稿熟读,尚记忆可诵。几得罪!意若恨相见晚。又叙官实非本意,语多感怆。旋答拜。州与盐运如之。沧人竞传予与防御为素交。身虽苟安,念世受国恩,身蒙主眷,不能殉难,又每见庙额碑石皆削去崇祯字,恨痛骨髓。有山东参将王桢、游击刘孔和者,将马步兵五、六百赴京投顺,过沧——桢,淄阳人,曾以报仇杀人于市,自诣官请死,成狱;同年王厈为淄令,予告以故,释之。孔和乃长山相公次子,有通家谊。因见予,予欲借彼以备不时,因谓二将曰:闻贼破京后,文武皆幽囚追饷,多毕命者。此行不异蛾之投火,曷若留此,进退裕如。刘然之,遂住沧十里外。又绍兴人陈捷,原领兵二百人守备沧城,降贼;负义气,饶勇略。每与余谈时事,辄作不平语。予一日往说陈曰:闻吴平西入关,闯王将各路兵俱调赴永平;乘隙南走,可还故土,君意如何?陈曰:某志此已久,不敢告君。昨遣人觅得海船,旬日可到淮;备车二辆,为君家眷计。君可诡言入京,走天津间道,旦夕可扬帆也。予曰:虽然,与其托命风波,徒饱鱼腹;何若做一番轰烈事业,传名万古。陈曰:予武夫,不知大计,惟命。予曰:我从临清来,沿河一带所设官皆书生强逼来者,无能为守;兵亦乌合众。今沧州伪官不过五、六人,兵皆君标下;我两家亲信勇力之士可得二十人,又有王、刘二将为声应。一举擒贼,出其不意,可以成功;勤王而北,岂非第一义举乎!陈忻然受教。遂与订盟。生员王立贤者,固所为大秀才其一也(?)。与予交,每夸赍印迎降事为首功。予造其庭,王曰:北行何时?予曰:且欲南,何暇北哉!王惊问再三,予故嗫嚅不语。曰:与君且闲步从容言之。因执手出城;与陈寓相近,坐诸野,为班荆语。问王曰:知平西乎?曰:知之。彼安能敌顺朝哉!予曰:否否。闯已大败,平西拥护太子南征,不日到沧驻兵,已有票下陈守备查各官职名。王愕然,不能语。予曰:何不往守备处看票耶!遂拉至陈寓,予谬语曰:昨所问王立贤,即是此兄。挟印投贼,不止一人;若查报平西,望为保全!陈会意,佯怒;王遂跪,乞饶命,云俟吴平西至,情愿缚伪官以献。予曰:君起,当告之。已有太子密旨擒各处伪官,大兵即日临城矣。拏贼时,汝大呼「奉有诏旨,杀贼不杀民,百姓各自生理,不得惊恐」;即是汝功。否则,先斩汝首。王连声诺,不敢违。因以二丁守之。予与捷私约,明日初一日属官例入道署参见,带心腹家丁十人当堂擒之,即请龙亭至察院开诏可也。议定,返贾宅,遣家人数辈出助陈。又预书告示二张,一晓谕剿贼安民,不许惊动;一传文武军民人等俱易孝服,诣龙亭为先皇帝、皇后发丧颁诏。是夜,贾氏伯仲集宾客,谈笑达旦。忽报道前鼓噪矣;又报城闭不启矣;座客悉奔。少顷,王立贤大呼排闼入,曰:贼已尽擒矣!请予行。时城内喧声四起,随予者若蜂蚁,街市填塞,或从屋上行。油油然至道门,诸伪官已锁械揭之竿矣。予出袖中二示悬之,人心始定。入道署,即檄王桢、刘孔和各带马步兵五十人入城,余俱扎营关外听令。乡绅、举贡十余人,揖于后堂。予曰:今日之事,实属义举,诸君有异议乎?众齐声称快曰:誓无二心。予曰:此祖宗之灵、社稷之福,诸君子大忠、大孝也。且退,俟龙亭至,当缟衣旅进如朝礼。行礼毕,方再议守御。众诺而出。是日,设御座于堂上,诸生赞礼,喝文武官、进士、举、贡、监、生员等、里老、庶民进,分东西班立两墀下,行五拜三叩头礼。予服衰绖,立御座东首,展先所领湔除诏书,以玺向外,意拟诏辞开读曰:具官臣某,奉皇帝遗诏、太子敕谕,闯贼李自成悖天行逆,凌逼君后、毒虐臣民,宗社震惊,神人忿怒。平西伯吴三桂奋勇大战,贼覆全军;乘胜追奔,行歼余孽。兹敕尔尚宝司卿程正揆以某衔统领王祯等各路兵马前来会剿,仍招练乡勇,恢复几辅,擒斩伪官;戮力勤王,以奏肤凯。乡宦士庶,咸赦除既往之罪;赴义者录,从逆者诛。务在靖乱安民,勿纵、勿扰,钦哉!特谕。宣毕下阶,亦行礼如前,呼万岁者三;群臣亦三呼。予举哀大哭,群臣亦大哭。自署以内及街市尽沧之人,皆伏地,哭声彻云表,真可寒天地、泣鬼神矣。呜呼痛哉!此五月初一日事。随命王桢等客兵守关、各衙役守城。旧州守罗爌仍理州事,封长芦运司库,并追缴伪印讫。予归贾宅,以王立贤等四士人各付朱檄,分往兴济、东光、清县、献县四处谕彼处士民书吏,即擒伪官解军前者,以功论。如隐匿纵逃,发兵屠剿。是夜,官皆就缚。初三日夜,俱逮至沧,斩之。

  初六日,闻贼大败,焚宫室西遁,传太子入平西营。又数日,忽闻摄政王剃头告示,人心复惊惧。久之,旋得免剃令。

  予以既经鼎革,战守靡施;且诏命在身,当图竣事。欲行,沧人不强留。盖予在沧城守匝月,未尝派一饷、戮一人、动一官库,兵民颇德之。予于二十八日启行,抵临清,与眷属会。先是,老君堂之厄,踉跄南窜,贼遍河上,舟子尚未忘情,时侧目焉。至临清坝,塞不能行。二更时,家人偶往岸,忽舟子大呼曰:将军令,凡妇女掳入官;汝辈速逃命。悉驱入水,几溺;遂摇舟去。子女不能携,啼不休;恐为贼觉,皆弃置乱石中,妇辈往土墙内匿。仆反失舟,大惊无所措。徐闻啼哭声,始得所在,借寓旧交徽人范监生家。予至临,亦假馆于此。癸未进士凌駉,以起义驻临;闻予至,如获右臂,谓曰:西北已矣,东南尚可为!清源乃漕运咽喉,有标兵勇悍可用;予当此一面,君当往济南招集诸郡义丁,可成一旅。我两人如左右手,不能脱然付理乱于不闻也。予曰:度力识时,河以北非我有也。一木之支,徒费心力;不若渡河议大事,尚有万全。旬日后,募马兵百二十人、步兵八十人南发。

  七月,过淮上。八月,至南京,仍宣诏旨湔除讫,具疏闻沧州事,缴伪印、伪符共十七件。王桢等下部优叙;惟刘孔和与刘泽清通谱交善,泽清招饮夜醉,论诗不合,遂被杀,惜哉!

  野史氏邹漪曰:端伯先生以奉诏闲曹而倡复仇义举,斩十八员从逆贼首、奠四十日抱恫皇灵;忠孝慷慨,固不待言矣。而予读其沧州纪事,纚纚千言,层折流连,情事如画。于其餐风宿露,见先生之履险全身;于其易服分舟,见先生之知几通变;于其用贼攻贼,见先生之智深勇沈;于其宿北渡南,见先生之识时观变。然则先生殆文武全才,上马杀贼、下马赋诗,而非可仅以绣虎雕龙目之也。至若舟人之妇,一言而弭杀机;苏氏之子,倾盖而多侠气;与夫茶亭之僧、居停之贾氏伯仲,尤为可嘉,远过忻城辈万万矣。

北使纪略

  陈洪范撰

  闯寇肆虐,逼犯北京;先帝宾天,宗社沦丧。洪范世受国恩,迩年废居海滨,惊闻异变,泣愤同仇;徒跣至镇江,史阁部招同过江,议安将士。忽接礼部札付,奉旨召对;始知为吴三桂借兵破贼,顾大宗伯荐往北使。蒙皇上面命,谨对:国事多艰,惟命所之,义不敢辞。但使事甚重,非武臣可以专任;必得文臣同往。部议:兵部侍郎左懋第、太仆寺卿马绍愉偕行,以银十万两、金一千两、缎绢一万疋为酬□之仪。因以祭告祖陵,奠安先帝后,封吴三桂为蓟国公。本镇恐□情甚□,事难遥度;就中机宜,必奉庙算可以奉行。具疏上请,复蒙皇上召对亲切,群臣廷议佥同。

  七月十八日,银币甫齐,始得开舟。行至瓜仪,原请借用各镇马骡,鲜有应者;箱鞘繁重,苦不能前。至清江浦,雇骡市马不足驮运,分留缎绢从河汛舟,刘东平、田淮抚各发兵二百余名护送。

  十五日,渡黄河。

  二十一日,至宿迁,忽接□使唐起龙等六人赍摄政王书与本镇,事涉嫌疑,不敢遽进;当即具疏奏闻。念已奉使在道,难以中阻,与左、马二使酌议前行。

  二十五日,至马兰屯,为沂、滕之冲。时值土寇劫屯,闻本镇至,半夜遁去。次日,委标下游击孙国柱执本镇与尤部院谕牌招抚,仍留国柱在本屯,团练乡勇,即有土寇千人就抚为兵;八寨俱散,一方获全。

  九月初一,至望冢贡家楼,遇土寇千人,劫驮打仗;护行将士追杀数十人,寇退,箱鞘无恙。

  初五日,至济宁州。□官不许近城栖宿,放炮吶喊,有欲出打仗状。夜宿五里铺,次晨移驻二十里铺,以待水运缎币;四日不至,差参将王茂才沿河催运。自渡河来,村落凋残,巷无居人。将士裹粮,露宿济宁;以士民为□用,概不纳兵。

  初九日,将借护兵将发之南回,沿途另雇土著乡兵护行。至汶上县。□官总河杨方兴统兵相遇,本镇告以通好之意。彼言谋国要看大势,我国兵强,如要和好,须多运漕粮来,我们好说话,只是儞南官要我摄政王早收一统之业耳。本镇对以逆闯未灭,正当南北同心;降官说话,如何轻听得。

  十五日晚,临清有旧锦衣骆养性——□用为天津督抚,遣兵来迎。

  十八日,至德州。有□官巡抚山东方大猷告示云:奉摄政王令旨,陈洪范经过地方,有司不必敬他,着自备盘费。陈洪范、左懋第、马绍愉止许百人进京朝见,其余俱留置静海。祖泽溥所带多人,俱许入京等语。味其语意,目中已无使命。次早,传告示之傍,有匿名一示云:「我乃俯偻而循,汝犹正立而面;原非不令而行,何怪见贤而嫚」四语。殊可骇异!疑为地方无赖借端中伤使臣也。及有报称目击谁写贴者,惟揭示存照而已。复闻□官知州将匿名示句抄报至北,摄政王令冯铨解说「此语乃是骂王」;王益滋不悦矣。至沧州,本镇与左部院商确相见之礼如何;若执不见,当日面承召对,天语丁宁,恐无以通好济国事。因集马太仆、梅主事各参谋共议,佥云:时势异殊,但济国事,不妨稍从委曲。再四踌躇未协。次日,左部院出首辅主议廷臣覆疏二通以示本镇,始知阁议中以屈膝为辱命,尊天朝体;议论乃定。因悉议中以关外瓯脱与之,许岁币不得过十万;覆疏中「有酬而非款」等语。此由阁议时第知吴三桂借名逐寇,不知踞都改号。□□如此,谅难受我□索;使臣惟有不屈共矢矣。

  二十六日,骆养性亲到静海县,将三使臣所带官丁止许百人进京,余尽安置静海古寺中,以□官守之。养性虽奉旨,语言之际,似尚不忘故国。谍者侦知以报;摄政王怒,疑养性,削职逮问。且京城内外访察甚严,有南人潜通消息者,辄执以闻。陷北诸臣,咸杜门噤舌,不敢接见南人;而甘心降□者,惟言绝通好、杀使臣、下江南,以取容悦。山东僭踞,皆王永鳌、方大猷为政,闻其屡疏极言不可和状。嗣王永鳌,其裨将缚之辕门;群唾其面,争脔割之:足以昭降□之报。

  二十九日,至河西务。闻主已入都,择十月初一日登位,不便遽前;差官王廷翰、生员王言假以副将联名帖送内院。冯铨见帖写侍生,厉声曰:入国问禁,何无摄政王启,辄敢持帖来见我!王言曰:夫使奉本朝皇帝之命,致谢清朝。大使行过济宁,已草一启,欲先达摄政王;及抵德州,见有「不必敬他」之说,因此中辍。今差官此来,正是问禁。冯铨语塞,而厉稍平。徐曰:不收汝帖,可即进京来见。

  初五日,至张家湾。因贻摄政王启,大意言为国以礼,三使奉御书、礼币而至,礼宜遣官郊迎,岂有呼之即入之礼!复草一书与内院诸臣。王言至内院,两见洪承畴似有不安之色,含涕欲堕;谢升时而□帽、时而南冠,默然忸怩;冯铨则惟其所言,岸然自志。内院首刚陵榜什问:何以不径进来?王言告以御书不可轻亵;若不差官去迎,使臣宁死不敢前进。

  初十日,差礼部官又奇库迎至张家湾。祖泽溥差原同参将辛自修二人至湾说,摄政王见启,意颇善。其父祖大寿传言:少有机会,无不效力。暗遣人相闻三桂。三桂传言:清朝法令甚严,恐致嫌疑,不敢出见。令所亲来致意,终身不忍一矢相加遗。三桂旋西出剿贼。

  十二日,鼓吹前导,捧御书从正阳门入城,使臣随之;左部院素服、素帷,□将使臣及官兵人等送至鸿胪寺居住。□欲以御书送至礼部,捧书者却足不敢前;时已天晚,因亦迎入寺中。关防甚严,内外不许举火,俱□传送,官丁饥寒殊苦。

  十三日,有礼部官数人至寺,问南来诸公有何事至我国?三使应之曰:我朝新天子问贵国借兵破贼,复为先帝发丧成服;令我等赍御书、银币,前来致谢。官云:有书可付吾们。应之曰:御书礼宜送入贵朝,不宜轻投儞部。官云:凡进贡文书,俱到礼部转启。应之曰:天朝御书,何得以他国文书比。官云:说是御书,吾们也不收罢。作色而去。□以谢礼为贡、以天朝御书同于他国贡文,以故御书不敢轻与。

  十四日,刚陵榜什率十余人俱夷服、佩刀直登寺堂。刚陵踞椅上坐,诸人坐他右毡上。通事指他左毡曰:你们坐此!左部院正颜曰:我们中国人,不比儞们坐地惯;快取椅来。遂取椅三,与刚陵相对而坐。通事车令,即刚陵之弟;其人狡黠舌辨,通夷、夏语。曰:我国发兵为你们破贼报仇,江南不发一兵,突立皇帝,这是何说?三人曰:今上乃神宗皇帝嫡孙,夙有圣德;先帝既丧,伦序相应立之,谁曰不宜?曰:崇祯帝可有遗诏杏?三人曰:先帝变出不测,安有遗诏?南都闻先帝之变,会今上至淮,天与人归,臣民拥戴,告立于高皇帝之庙,安事遗诏!曰:崇祯帝死时,你南京臣子不来救援;今日忽立新皇帝?应之曰:北京失守,事出不测。南北地隔三千余里,诸臣闻变,整练兵马,正欲北来剿贼;传闻贵国巳发兵逐贼,以故不便前来,恐疑与贵国为敌。特令我等来谢,相约杀贼耳。曰:你们向在何处?今日却来多话。左曰:先帝遭变时,我正在上江催兵;陈总兵、马太仆尚在林下。曰:汝催兵曾杀得流贼否?左曰:我是催兵剿张献忠,闯贼也未曾敢犯上江。曰:汝服孝服,便是忠臣么?本镇应之曰:左部院是母丧,不是国服。曰:毋多言,我们已发大兵下江南。左曰:江南尚大,兵马甚多;莫便小觑了!□闻「江南尚大」之言,觉有不悦。本镇应之曰:我等原为摄政王发兵破贼、又为先帝发丧成服,皇帝命我等赍御书、银币数千里远来,原是通好致谢;何得以兵势恐吓?果要用兵,岂能阻你。但以礼来,反以兵往;不是摄政王起初发兵破贼之意。况江南水乡,□骑能保其必胜乎?刚陵不答,径起而出。

  十五日,内院官率户部官来收银币。对之曰:银币是送你们的,正该收去。将银鞘十万、金一千两先付,蟒缎二千六百疋、余缎绢尚在后运也。私计吴三桂既不出拜诏,则万金可以无与;□见十万外尚有余鞘,辄起攘夺。告之曰:银一万两、缎二千疋,是赏吴三桂的;既到此地,你们亦收去转付。诸人抚掌踊跃,负驮而去。目击□情,事势难为;密修寸楮,令都司车镇远逾垣而出,驰报史、马二辅,早饬备御。嗣闻西寇势急,连日八王子领兵出彰义门往西剿贼。过此数日,封锁寺门,杳无消息。令人密探,闻摄政王问内院诸人:南来使臣如何处他?十王子曰:杀了他罢。摄政摇手。冯铨曰:剃了他发,拘留在此。摄政不答。洪承畴曰: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难为他们,下次无人敢来了!摄政曰:老洪言是。遂有放回之意矣。

  二十日,车令送祖溥泽同来参将辛自修、姜琦等八人至寺称:祖锦衣,他父亲留他不去了;同来官丁送在这边,同回南去。辛自修言祖锦衣十六日被逼令剃头,痛哭一日夜。自言奉命同来,图成好回南;今为所苦,至死不忘国家等语。

  二十六日,刚陵至寺,说你们明早即行,我已遣兵押送至济宁;就去报儞江南,我要发兵南来。三使云:奉命而来,一为致谢贵国,一为祭告陵寝,一为议葬先帝;尚要往昌平祭告□。曰:我朝已替你们哭过了、祭过了、葬过了,你们哭甚么?祭甚么?葬甚么?先帝活时,贼来不发兵;先帝死后,拥兵不讨贼;先帝不受你们江南不忠之臣的祭。本镇应之曰:果不容我们改葬,愿留银二千两,烦贵国委官督工如何?曰:吾国尽有钱粮,不须你们;已葬了,不必改葬。出檄一通,当堂朗读;三使坐而听之,随粘寺壁。大约以不救援先帝为罪一,擅立皇帝为罪二,各镇拥兵虐民为罪三;旦夕发兵讨罪等语。左曰:今上贤序俱应,何为擅立?曰:前已说过了,不必再言。本镇曰:原为讲好而来,今竟讲不得好耶?曰:来讲,河上可讲、江上可讲,随地可讲。本镇曰:流贼在西,猖獗未灭;贵国又发兵而南,恐非贵国之利!曰:你们去,不要管吾!

  二十七日早,□官二带兵三百,立促出京;督押随营安歇,不许一人前后、一人近语。

  二十九日,至河西务。仰望诸陵,近在咫尺,不得一谒祭告,哀痛不禁;即在河西务整备祭品,设位遥祭,文武将士皆痛哭失声。

  初一日,至天津。遇后运缎绢,有□差户部主事一员押之而北。

  初四日,行过沧州十里,忽见□官车令带兵四五十骑追左、马二使复回北京。本镇曰:三人同来同归,奈何复留二人?官曰:留二位暂当住住,你可速回南去传报,报我大兵就来。□兵逼二使而北,拥本镇南而不许叙别。左部院惟于马首曰:我以身许国,不得顾家;致意我朝当事诸公,速防河、防江!本镇此时同出独归,肝肠欲裂矣。或传□使王之佐、魏之屏等三人使南,王之佐留之不回;初一日,魏之屏北归至京,有他言,故来追去。总之,□□□□变幻莫测也。

  十五日,行至济宁。途遇王之佐,因托其善为我辞,早还二使。

  十六日,北兵押过济宁二十里而回。途中知宿迁之失,急从徐州渡。开□发兵三股,北来及各处调合诸营约有数万,暂在济宁养马,便欲南侵。又闻调取丽舟数千,从海而南;防河、防江战守之具,所当急为有备者也。

  洪范劳苦备尝,奉使无效。自维衰朽,稍免斧钺,决计乞闲。惟是往返情事,逐日笔记,一字不敢虚伪。其诸人至寺嫚语,尚多难以详述。姑记大略如此,听高明垂鉴焉。谨记。

袁督师斩毛文龙始末

  李清撰

  崇祯二年己已五月二十二日,辽东督师袁崇焕牌仰旗鼓司查东江官兵在清江者给赏。随登岸,轻骑。标下各官当有龙武右营都司金鼎卿带船二十八只接应,俱列坐觞酒。

  二十四日,赏东江官兵每员行粮二斗,登岸试放佛郎机大炮,远者相去五、六里,近者相去三、四里。登岭之颠,极目指画形势,云可议屯也。

  二十五日午时分,东北风起。自北汛江开洋,历大王山,风转。是夜大雾,诸船在大洋行一夜。次早,收泊中岛。

  二十六日,齐泊双岛。

  二十七日,南风极大,未开船,见本岛白骨暴露。各户口赍发,立散诸将领。有登州海防左营游击尹继阿叩见,蒙调兵船四十八只到来。

  二十八日午时,风顺开船。历松木岛、小黑山、大黑山、猪岛、蛇岛、虾蟆岛诸处,遂泊岛山;此处离旅顺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旅顺游击毛永义叩见,登岛岭,谒龙王庙;督师向众云:国初中山王、开平王诸君始战于鄱阳湖采石矶,再战于沙漠北平;水战胜,马步战亦胜,故得驱逐胡元,以成一统。今水营止以红船自守,岂驱骑入水战乎?本部院若复河东,不以水汛草草了事,且并用之于陆地;各将毋得虚冒。赐各将酒饭。快船禀报毛帅已到,未见。

  六月初一日,毛帅见;上下交拜。毛帅亲进礼帖三封、小饭三桌。传入船去,毛帅侧坐茶叙;既叙,小饭;面与毛帅叙云:辽东海外,只本部院与贵镇二人,务必同心共济,方可结局。本部院历险至此,欲相商为进取计。军国大事,在此一举;本部院有个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毛帅曰:文龙在海外八年,也有许多功绩;只因小人之言,致钱粮缺少、又无器械马匹,不曾遂得心愿。若一二应付,要帮助成功,也不为难。辞回,传免谢;分付船上不便,借岛崖毛帅账房待酒。督师屈体推诚密语,毛帅略无难色。二更后,方散。

  初二日,毛帅请袁督师登岛,相见礼毕,东江将官请毛帅又各夷丁叩见,讨马夷丁每名给银一两、米一石、布一疋。随上席,毛帅亲丁带刀环遶。袁督师比退,与毛帅密语;三更方散。

  初三日,督师差官谢酒。毛帅又设席相请,督师便服登岛。又密叙至晚,方有傲状;毛帅有不悦意态。酒散,袁传副将汪翥入话,叙至五更方出。

  初四日,赐东江兵三千五百七十五名,赏官银每员三五两不等、赏兵银每名数钱。又将带来银十万交卸东江官,明日传齐。旗鼓王副将行文毛帅;自后旅顺东行毛帅印信、西行督师印信。又行文传谕恢复镇江、旅顺,俱着遵依。

  初五日,传各兵登崖楞围,较射领赏。毛帅见,禀问老爷于何日起身?督师云:宁远重地,本部院来日便行。今邀贵镇盘桓,观兵较射。毛帅欣从。督师云:明日不能踵辞;国家海外重寄,合受本部院一拜。拜毕,随登岛山。谢参将暗传号令,各营兵四面楞围;毛帅随行,官百余员俱绕在围内,其兵丁截在外。督师问东江各官姓名,俱应姓毛。毛帅云:这多是敝户的小孙。督师云:你们那里多姓毛,是出不得几个这样好汉,俱人人可用。我宁远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然不足饱暖。念你们海外劳苦,每人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几口,俱分食此米。言念及此,情实痛酸!你们受我本部院一拜,当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各官感泣,叩首再四随行。问毛帅云:本部院节制四镇,严清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今请设东江饷部,钱粮由宁远送至,东江亦便。昨与贵镇相商,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粜买,又必移镇;定营制分旅顺东西节制,并设道核稽国家所费。查兵马钱粮,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帐,国家费许多钱粮,要这东江何用?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说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岸,也还不迟。那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你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语毕,西向叩请王命,着人将毛文龙拿下,剥去衣冠。文龙尚有抗拒意,督师又责曰: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却是一个将首。你这毛文龙,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骚扰登莱,骗害各商,掳掠民船,变人姓名,淫人子女:这是你该死罪案。今日杀了你,本部院若不能恢复辽东,愿试尚方以偿你命。又宣言东江各官曰:毛文龙这样罪恶,你们说他该杀不该杀?若本部院屈杀了他,你们就上来杀我。众将官相对失色,叩头哀告。文龙语塞,但云:文龙有罪,自知该死,求督师老爷开恩。督师云: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这一块土非皇上所有!遂西向叩请尚方宝剑,令水营都司赵一枝、何麟图监斩。旗牌官张国柄执着尚方剑斩毛文龙首级于帐前,即分付将头付他亲人,备棺木殓安葬围外。是时,兵丁汹汹,见我兵严整,势不能犯。督师又唤东江各官来见,谕曰:本部院今日只斩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还是杀人安人。你各将照旧供职,各复本姓,为国报效;罪不及你,不必忧疑。又分付将东江兵二万八千分为四协,杀其父、用其子,以毛承禄管一协兵,以旗鼓徐敷奏管一协兵;还有二协,东江众官保游击刘兴祚、副将陈继盛二员管之。又分付东江官兵久被毛帅剥削,将带来银十万赏各岛兵,一员各赏银三两,名为张赏功。东江旗鼓冯有时将见在官兵一千八百员共赏银五千四百两,以张信赏必伐之意。其余四协,照例给赏。又谕冯旗鼓速差人往旅顺宣谕,又谕将毛帅印缴来;东江事务权着陈继盛代管,俟一协能建大功,即将此印题授。谕毕离岛登舟,发牌一面晓谕安抚各岛军民,票行登州游击尹继阿速备舰船二十只候用。又用文龙子毛承先安抚后,所欠商银,着办偿还。发小帖云:户部委官陈越礼授守备,督运各岛粮饷;又发犒赏四协扎付。又差官查岛中冤狱,并掳来客商船只,俱即查报商人洪秀等十名讫。至夜,请徽州朱相公拂缨上船叙坐,一更方散。

  初六日,命备酒席,督师亲诣文龙棺前拜祭云:昨日我奉皇上命斩你,是朝廷法;今日祭你,是本部院情。遂下泪,各官将俱下泪感叹。

  初七日,登山试炮试演。

  初八日,差中军官往皮岛取剑并符验。

  初九日,往旅顺。官军迎接布置毕。

  初十日晚,开船。

  十一日,抵宁远。是夜风大。

  十二日早,过江进城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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