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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历代诸家)》·明 李贄

文(历代诸家) 佚名 著

李贄

高潔說予性好高,好高則倨傲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勢仗富之人耳。否則稍有片長寸善,雖隸卒人奴,無不拜也。予性好潔,好潔則狷隘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趨勢諂富之人耳。否則果有片善寸長,縱身為大人王公,無不賓也。能下人,故心虛;其心虛,故所取廣;所取廣,故其人愈高。然則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極好高人者也。予之好高,不亦宜乎!能取人,必無遺人;無遺人,則無人不容;無人不容,則無不潔之行矣。然則言天下之能容者,固言天下之極好潔人者也。予之好潔,不亦宜乎!今世齷齪者,皆以予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謂予自至黃安,終日鎖門,而使方丹山有好個四方求友之譏;自住龍湖,雖不鎖門,然至門而不得見,或見而不接禮者,縱有一二加禮之人,亦不久即厭棄。是世俗之論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終日閉門,終日有欲見勝己之心也;終年獨坐,終年有不見知己之恨也,此難與爾輩道也。其頗說得話者,又以予無目而不能知人,故卒為人所欺;偏愛而不公,故卒不能與人以終始。彼自謂離毛見皮,吹毛見孔,所論確矣。其實視世之齷齪者,僅五十步,安足道耶?夫空谷足音,見似人猶喜,而謂我不欲見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即略似人形,當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賤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貴也。是以往往見人之長,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禮而師事之,而況知吾之為偏愛耶!何也?好友難遇,若非吾禮敬之至,師事之誠,則彼聰明才賢之士,又曷肯為我友乎!必欲與之為友,則不得不致吾禮數之隆。然天下之真才真聰明者實少也,往往吾盡敬事之誠,而彼聰明者有才者,終非其真,則其勢又不得而不與之疏。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邪焉,則其勢又不得而不日與之遠。是故眾人咸謂我為無目耳。夫使我而果無目也,則必不能以終遠;使我果偏愛不公也,則必護短以終身。故為偏愛無目之論者,皆似之而非也。今黃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為偏愛矣。二上人其務與我始終之,無使我受無目之名也。然二上人實知余之苦心也,實知余之孤單莫可告語也,實知余之求人甚於人之求余也。余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實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聰明,實以其篤實也。故有德者必篤實,篤實者則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二上人師事李壽庵,壽庵師事鄧豁溪。鄧豁溪誌如金剛,膽如天大,學從心悟,智過於師,故所取之徒如其師,其徒孫如其徒。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如我出氣無疑也,故作好高好潔之說以貽之。

童心說  

龍洞山人敘《西廂》,末語雲:「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場阿辯也。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製體格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故吾因是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麼六經,更說什麼《語》《孟》乎!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腐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後學不察,便為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腐門徒雲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之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言哉!

雜說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與?要知造化無工,雖有神聖,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偶對之切;依於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應,虛實相生,種種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於天下之至文也。雜劇院本,游戲之上乘也。《西廂拜月》,何工之有?蓋工莫工於《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殫其力之所能工,而極吾才於既竭。惟作者窮巧極工,不遺余力,是故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吾嘗觀覽《琵琶》而彈之矣,一彈而嘆,再彈而怨,三彈而向之怨嘆無複存者,此其故何邪?豈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邪?蓋雖工巧之極,其氣力限量,只可達於皮膚骨血之間;則其感人,僅僅如是,何足怪哉!《西廂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內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於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議耳。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於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於名山,投之水火。予覽斯記,想見其為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於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於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此雲雨之翻覆,嘆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風流一事耳,至比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而又過之。堯夫雲:「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徵誅一局棋。」夫徵誅揖讓,何等也,而以一局覷之,至眇小矣!嗚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舉一毛端,建寶王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此自至理,非干戲論。倘爾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書齋,獨自無賴,試取琴心,一彈再鼓,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工巧,固可思也。嗚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見之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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