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之役,清師敗績,命北洋大臣李鴻章赴日講和,約割臺灣,並賠軍費二萬萬兩。臺人大憤,奔走相告。時陳仲英觀察文騄為兵備道,賦示諸將四首,以勵士氣。詩曰:
『上相東行一葉舟,五更笳鼓起舵樓。大名已自垂千載,此錯何堪鑄九州。玉帛先將迎婦雁,河山權作犒師牛。有誰哭向蒼天問,萬里孤臣海盡頭』。
『萬年王跡起遼東,朱鳥祥開一粒紅。宗祖艱難曾卜洛,臣工計策祇和戎。東鄰地竟汶陽返,西帝圖翻督亢窮。旰食宵衣頻北顧,涓埃誰為答宸衷』。
『鄭氏歸仁二百年,王師渡海掃鋒煙。廛無夫布寬征市,戶有丁男儘力田。黔首終身成異俗,弁髦何日戴堯天?漫云殊域無知識,縱叩重閽亦枉然』。
『聖明何事召干戈,萬里扶桑驟沸波。自大夜郎思比漢,辨奸英主早烹阿。瘡痍無奈傷元氣,慈忍終當致太和。壯不如人臣已老,諸君強起挽天河』。
陳仲英觀察示諸將之詩,和者頗多。蔡玉屏先生有感事四首,即次其韻也。詩曰:
『匡時頻望濟川舟,王粲年來倦倚樓。兵釁驟開箕子國,妖氛又漲薩摩州。中朝仗義誅封豕,大帥無心縱火牛。十載海軍都畀敵,有誰強弩射濤頭』?
『鯤身僻處大瀛東,蜃氣橫噓霧腳紅。客有虯髯曾自主,地非甌脫竟輸戎。魏城錯是何人鑄?阮籍途真此日窮。要使狂瀾回既倒,諸公共濟在和衷』。
『中外名傳二十年,元侯勳業紀凌煙。豈知此老同秦檜,不獨甘心獻莒田。舉國合辭爭割地,疆臣誓死欲回天。是非何必千秋定,一局殘棋已了然』。
『聞雞競枕祖生戈,節制終資馬伏波。久已同仇思敵愾,未堪唏髮在陽阿。有團尤貴勤言練,不戰焉能遽議和?臣朔縱非諸壯士,擬賡兵甲淨銀河』。
唐韡之太守之詩既載之矣,馬關議和之時,韡之適寓滬上,聞耗哀慟,有悲臺灣二首,殿於「臺陽集」後,亦不忘州來之意也。詩曰:
『狂瀾誰障百川東,日下金蛇電掣空。劉帥渾如魏得狗(劉淵亭軍門好犬,每出,群犬隨之),唐王豈復鄭芝龍(唐維卿中丞為臺灣大總統)。鴻溝恥劃諸番界,鯨浪橫飛半線中(半線,地名)。莫笑銅鈴沿舊俗,傷心有淚灑雞籠』。
『中原鼎沸肆鴟張,電爍颷馳莽戰場。東海難填精衛石,西天已渡達摩航。將軍鼓角三更咽,武帝旌旗十日忙。千里金湯淪異域,朅來白日黯無光』。
乙未之役,臺灣自主,奉巡撫唐景崧為大總統,以禮部主事李秉瑞為軍務大臣、刑部主事俞明震為內務大臣、副將陳季同為外務大臣。季同字敬如,福建閩縣人,曾學歐洲,為駐法參贊。劉壯肅撫臺時,延為幕客,以功至副將。有弔臺灣四首云:
『憶從海上訪仙蹤,今隔蓬山幾萬重。蜃市樓臺隨水逝,桃源天地付雲封。憐他鰲戴偏無力,待到狼吞又取容。兩字亢卑渾不解,邊氛從此正洶洶』。
『金錢卅兆買遼回,一島如何付劫灰。強謂彈丸等甌脫,卻教鎖鑰委塵埃。傷心地竟和戎割,太息門因揖盜開。聚鐵可憐真鑄錯,天時人事兩難猜』。
『鯨鯢吞噬到鯤身,漁父蹣跚許問津。莫保屏藩空守舊,頓忘唇齒藉維新。江山觸目囚同泣,桑梓傷心鬼與鄰。寄語赤嵌諸故老,海桑歷劫亦前因』。
『臺陽非復舊衣冠,從此威儀失漢官。壺嶠居然成弱水,海天何計挽狂瀾。誰云名下無虛士,不信軍中有一韓。絕好湖山今已矣,故鄉遙望淚闌干』。
俞明震字恪士,浙江山陰人。既預臺事,不成而去,宦遊江南。後赴甘肅任蘭州道。著「觚庵詩存」四卷。
自廈門泛舟渡臺灣海中見夕陽感賦云:『自浮滄海送殘陽,漸覺閒身入莽蒼。一掬酸辛成獨往,無邊天水共微光。風檣隱隱開元氣,朔雁聲聲弔戰場。淒絕一更初魄語,故人相望涕成行』。
甲午除夕登臺北城樓云:『瘴外日光芒角動,殘年出戶晝常陰。寥天有此登高興,暮雨飄殘隔歲心。役役談兵清議在,冥冥入世幾人深。迷離爆竹千家晚,鍼孔光陰耐苦吟』。
登廈門南普陀和易實甫原韻云:『登臨初見海嵯峨,回望神州感逝波。坐久自疑趨大壑,再來應恐泣磐陀。愁邊草樹天風急,淚眼乾坤落照多。今日五洲成大夢,獨留殘夢在巖阿』。
割臺之役,震驚宇內。易實甫觀察奉南洋大臣之命,視師臺南。實甫名順鼎,湖南漢壽人,素以詩鳴,自號哭庵,時與臺人士相唱和,語多慷慨。余記其寓臺感懷六首云:
『玉門何路望生還,恍惚長辭天地間。黃耳音書隔人海,紅毛衣服共雲山。亡秦歃血今三戶,適越文身古百蠻。皂帽遼東龍尾客,獨慚無術救時艱』。
『田橫島上此臣民,不負天家二百春。中露微君黎望衛,下泉無霸檜思郇。誰忘被髮纓冠義,各念茹毛踐土身。痛哭珠崖原漢地,大呼倉葛本王人』。
『愁上高樓望戍烽,東南佳氣幾時鍾。水遮王母三千里,山隔劉郎一萬重。故壘陣圖夔府石,荒城碑字象州松。鯨鯤京觀分明在,何事天驕訪舊蹤』?
『延平祠宇鬱岧嶢,割據英雄氣未消。見說杜鵑啼蜀帝,不妨桀犬吠唐堯。廿年賜姓空開國,再世降王已入朝。十二銀山掀鹿耳,神靈猶作伍胥潮』。
『瘴海虞衡覽物華,南方卑濕勝長沙。鉤輈格磔山山鳥,荅雜離支樹樹花。寂寞炎洲棲翡翠,荒涼壤壁走龍蛇。采風番社何人事,唯見蒲桃載滿車』。
『寶刀未斬郅支頭,慚愧炎荒此繫舟。泛海零丁文信國,渡瀘兵甲武鄉侯。偶因射虎隨飛將,苦對盤鳶憶少游。馬革倘能歸故里,招魂應向日南州』。
哭庵之詩,和者甚多,而吳季籛之作尤悲壯。季籛名彭年,浙之餘姚人,寄籍粵東,為劉淵亭軍門幕客,陣沒彰化;事載「通史」。詩曰:
『定遠天教去復還,書生勳業出行間。澄清有志翻滄海,片石何年認峴山。姑息和戎仍逐鹿,果能堅壁早平蠻。包胥甘作秦庭哭,叱馭何辭九折艱』。
『九重何忍棄斯民,斗柄寅回又是春。反側夷情終割宋,回思遺澤豈忘郇?烏江羞渡八千旅,孤島堅存五百身。太息唐衢徒自負,贏將佳話說逃人』。
『東南聞說淨狼烽,大帥天生氣特鍾。鐵甲久經沙漠苦,泥丸穩塞玉關重。蕭蕭易水辭燕客,鬱鬱濃陰憩鶴松。收拾珠崖珍重地,緩騎欸段任遊蹤』。
『南荒天闊勢嶢嶢,霸業分明百折消。草木皆兵思萬福,衣冠垂拱服神堯。饞涎儘聽吞他國,讜論難教悟聖朝。忽往忽來忠義血,可憐齊化赤嵌潮』。
『戎馬倥傯老歲華,還憐痛哭賈長沙。江南快捧援師檄,帳下齊簪使節花。縱不封侯誇射虎,那容藏拙運靈蛇。中流好掬盟心水,擊楫同浮犯斗槎』。
『祗為蒼生放一頭,身閒不泛五湖舟。胸中有子爭先局,海外何人識故侯?成敗漫言歸大錯,笑談無補愧清游。無聊試上澄臺望,淚眼撐開隘九州』。
蓋其慷慨赴義,固已蘊於詩中矣。
吾鄉許蘊白先生南英,號霽雲,光緒十六年進士。乙未之役,辦理臺南團練局,事敗而去。有次韻和易實甫寓臺感懷之作,並錄於此:
『黑海黃河任往還,榆關回首白雲間。悲歌有客來燕趙,憑弔何人管海山?寇準信能司北鑰,趙佗浪說長南蠻。有誰起仗籌邊策,國士無雙尚內艱』。
『浮槎為救難中民,清節如神澤似春。儒將流風君借寇,黍苗膏雨伯思郇。結交肝膽方盟血,誓許頭顱不顧身。記得白龍庵裏會,澧蘭沅芷億佳人』。
『赤嵌孤島萃狼烽,仁軌英雄閒氣鍾。毗舍耶圖開一局,婆娑洋海隔雙重。殘山剩水呼蒼葛,晚歲寒天見老松。竟使葫蘆依舊樣,紫橋尚有黑旗蹤』。
『元武蜺旌五丈嶢,扶桑霸氣黯然消。不甘被髮冠冠楚,猶是章身服服堯。議院廣開民主國,版圖還隸聖明朝。請看強弩三千具,鹿耳門前射怒潮』。
『煤磺茶腦聚精華,況有披金日揀沙。爭羨五行山獻瑞,忽驚兩度砲開花。紙糊媼相貽蜂蠆,錢賜人奴豢豕蛇。失馬塞翁知禍福,問天欲泛斗牛槎』。
『投筆從戎說虎頭,巨川欲濟苦無舟。涕零闕下陳同甫,談笑軍前李鄴侯。仗劍定應誅醜虜,執鞭竊願逐豪游。滿腔熱血向誰訴,諸葛奇才佐豫州』。
蘊白有弔吳季籛之詩二首,為錄其一:『北望彰城弔季籛,西風灑淚哭人天。沙場白骨臣之壯,幕府青衫我獨賢。旗捲七星師盡滅,山圍八卦火猶然。嵌城風雨淒涼夜,搖曳霓旌海底天』。蓋季籛率七星旗隊戰沒八卦山麓,則此一詩,可作信史。季籛有知,亦當起舞。
吳季籛之死,聞者悲憤。吾邑陳鞠譜上舍,豪爽士也,灑酒為文以祭,有「君為雄鬼、僕作懦夫」之語。又以詩弔之曰:
『書生戎馬總非宜,自請前軍力不支。畢竟艱危能仗節,果然南八是男兒』(季籛為劉淵亭鎮軍幕客,臺北失後,請赴前敵)。
『溪南溪北兩鏖兵,不愛微軀愛令名。淮楚無聲人散後,屯軍五百殉田橫』(季籛先據大甲溪北,不利,淮楚各營多潰,乃退溪南,唯有屯勇五百相隨)。
『短衣匹馬戰城東,八卦山前路已窮。鐵砲開花君證果,劫灰佛火徹霄紅』(八卦山在彰化城東,季籛授命之處)。
『留得新詩作墓銘,九原雖死氣猶生。赤嵌潮水原非赤,卻被先生血染成』(季籛曾和易實甫觀察臺陽感懷詩,有「忽往忽來心上血,可憐化作赤嵌潮」句)!
『大長扶餘說仲堅,一時忠憤竟徒然。六朝金粉笙歌鬧,知否臺陽有季籛』(唐維卿中丞為臺灣大總統,去後居金陵,猶以歌宴為樂)?
『幽草萋萋白日昏,無人野奠出東門。阿來本是催租吏,收拾遺衣樹小墳』(祝豐館租趕吳阿來途見季籛之屍,為葬東門之外)。
鞠譜名鳳昌,字卜五,府治人。臺灣獨立之時,曾任議院議員,上書言事。後渡廈門,著「拾唾四卷」、詩一卷。
鞠譜有延平祠懷古二首,亦傑作也。
詩曰:『群龍涸死鱷魚生,瀛海波濤日夜鳴。兩島提封同黑痣,廿年正朔奉朱明。勤王獨奮爭天力,事父終羞乾蠱名。試問奇男元庫庫,何如當日鄭延平』。
其二:『據浙都閩跡渺然,中興事業委荒煙。沉沙欲折周郎戟,斷水難投戰士鞭。北向稱兵天不共,東來闢國地孤懸。孝陵風雨生秋草,未許遺臣薦豆籩』。
劉永福之在南也,四川舉人張羅澄郵書軍門,論戰事,議借韓藩外兵來援,而事終不成。余記其柬淵亭之詩云:『回首扶桑銅柱標,夷歌是處起漁樵。近聞下詔喧都邑,焉得併州快剪刀?猛士腰間大羽箭,秋鷹整翮當雲霄。走平亂世相催促,上帝高居絳節朝』。『盡使鴟鴞相怒號,應弦不礙蒼山高。凌煙功臣少顏色,萬古雲霄一羽毛。殊錫曾為大司馬,將軍只數漢嫖姚。即今飄泊干戈際,祗在忠良翊聖朝』。二首皆集杜句,忠憤之氣,溢於行間。澄字岷遠,長甯人。乙未之役,往來滬濱,奔走國事。有弔臺陽詩,載於「普天忠憤集」。
恩施樊雲門廉訪增祥,為近時詞章家,著有「樊山詩集」。余讀其詩,有書臺北事一首,則指臺灣自主而唐景崧為大總統也。詩曰:『堂堂幕府即離宮,坐踞三貂氣勢雄。豈謂解元唐伯虎,不如殘寇鄭芝龍。蜉蝣天地波濤裏,螻蟻君臣夢寐中。十日臺疆作天子,凝旒南面太匆匆』。
雲門有馬關二首,刊於日報。有無名氏和之,其第四首云:『海胥潮為不平,郝君心術未分明。有人夕賣盧龍塞,俄頃朝捐鹿耳城。和璧難期秦柱返,鴻毛肯換太山輕。阮公湛醉六十日,有女如何肯與兵』。
先是雲門有奉懷小村中丞臺灣云:
『五色雲蟠鹿耳門,尚書劍履動星辰。島環四面玻璃海,花覆全臺錦繡春。地控朔南開幕府,番無生熟盡降人。西夷絕國天驕子,低首中朝社稷臣』。
『紫樞家世冠東南,橫海飛揚破浪帆。幕佐肯從流外辟,帥符仍帶侍中銜。閒持斑管臨鍾傅,坐命青衣摘阮咸。蕩定鯨波三萬里,好歸臺閣曳顏衫』。
按小村為邵友濂,浙江餘姚人,光緒十八年任臺灣巡撫,及海防事起,以不知兵辭職去。
巴縣夏子颺先生疇有聞臺事有感四首,載於「普天忠憤集」,為錄於此:
『太息屏藩地,而同甌脫兮。吾民雖義憤,無那力難支』。
『難得精忠士,猶時撓敵軍。螳螂雖奮臂,黃雀更紛紛』。
『越石奇男子,南關曾請纓。可憐天竟缺,媧石補難成』。
『六軍齊解甲,何怪豫州逃。一死原難事,旂常名自高』。
侯官張幼亦太守秉銓,光緒間來臺,為撫墾總局記室,曾草「禦夷制勝策」上之樞府,頗為時論所稱。乙未之役,留滯津門;及聞割臺,深為悲痛,有哀臺灣四首,錄之於下。
『無端劫海起波瀾,絕好金甌竟不完。陰雨誰為桑土計,憂天徒作杞人看。皮如已失毛焉附,唇若先亡齒必寒。我是賈生真痛哭,三更拊枕淚闌干』。
『記曾巨艦赤嵌開,早識東彝伏禍胎。海外情天難補恨,人間劫火忽成灰。險隨虎踞龍蟠失,憂逐山窮水盡來。枉說請纓舊儒將,沐猴終竟是庸才』。
『開門揖盜已難支,況復紛紛錯著棋。太息群才皆豎子,何曾一個是男兒!河山風景傷無異,鎖鑰東南付與誰?笑煞談兵均紙上,浪傳都護策無遺』。
『甌脫中朝本不存,可憐浩劫滿乾坤。蒼生蹂躪傷盈野,紅女伶仃禁閉門。真宰訴天應掩泣,哀魂動地尚呼冤。黃金不共遼東贖,樞部分明近寡恩』。
富順宋芸子太史育仁,博通群籍,尤深經學,為王湘綺先生及門高弟。乙未之役,有感事五首,唐衢痛哭、杜牧罪言,兼而有之。詩曰:
『萬馬渡遼河,千營夜枕戈。城亡諸將在,律喪兩軍和。伏闕書何用,憂時淚苦多。獨憐持漢節,歸雁望雲羅』。
『江漢隔中原,論都又枉論。艅艎先失水,猿鶴尚乘軒。東海慚高蹈,西鄰畏責言。嘔餘心血在,夜夜似潮翻』。
『繭足返秦庭,臺灣未解兵。潛師謀鄭管,侵地劫齊盟。星火催和約,樓船息戰聲。如何聞越甲,不恥向君鳴』。
『投筆一書生,今朝定請纓。竊符驚魏寢,懷璧返秦城。孤憤遭時忌,艱難愧位輕。聞雞中夜起,未悔去承明』。
『神州真不返,吾意竟蹉跎。忍坐軍需急,甯論歲幣多。揮戈懸漢日,啣石誤虞羅。豈見臧文仲,當車泣卞和』。
鄞縣黃駿孫大令家鼎,光緒間宦游臺灣。十七年知鳳山縣,時適議修「通志」,與邑人士輯採訪冊,上之大府。割臺之役,親見其事。著「補不足齊詩鈔」,有消夏、秋感諸詩,自註甚詳,讀之嗚咽。
廳齋消夏云:『重來正與夏相期,地僻衙荒暑不知。為築崇祠繙祀典(謂新建四忠祠),欲增私乘采風詩(謂前修「廳志」)。方忻事簡同山縣,漸覺時艱遍海湄(倭船於乙未四月二十六日到臺北)。咫尺傳聞侔目擊,傷心人譜斷腸詞』。
『蘇、張註說早空還(謂邵、張二使),上相星軺指馬關。國計輸金兼割地,儒臣抗疏欲移山(謂安侍御維峻、文學士廷式)。遼陽城郭千旗外,橫海樓船一炬間(謂大東溝之役)。畢竟將軍能勝敵,降書遞後尚雍嫻』(謂丁汝昌輩)。
『競傳唐儉是奇材(臺灣巡撫邵公於甲午九月乞病去位,旨以藩司唐景崧署撫篆。唐公既受事,即徵調前臺灣總兵吳光亮募舊部二千人號飛虎軍,福建候補道楊汝冀募湘軍千五百人,在籍道員林朝棟增土勇千五百人,副將黃義德募粵勇三千人,並東莞縣之精於線槍者千餘人,又飭楊永年赴粵募著名海盜千人;自十月迄歲暮,成軍者五十六營;至乙未春增至百四十營。又以地勢分歧,改諸軍為小隊,以三百六十人為一營,綜計全臺土客新舊各軍約三百數十營。全臺歲入正雜各項計銀三百七十餘萬兩,時藩庫尚存銀十六萬餘兩,旋奉部撥濟銀五十萬兩,郡紳林維源籌捐一百萬兩,民間公繳息借二十餘萬兩,南洋大臣張公奏請續撥一百萬兩,由南洋貸洋款項下劃至上海道交付駐滬援臺轉運局道員賴鶴年、採辦委員茅延年就近兌收,以故餉不告匱),局面翻新自主裁(臺北於五月朔改民主國,紳民分製銀璽,文曰「臺灣民主國總統之章」,又製藍地黃虎旗,推戴唐公。公乃立議院,檄在籍兵部主事邱逢甲為義勇統領、禮部主事李秉瑞為軍務大臣、刑部主事俞明震為內務大臣、副將陳季同為外務大臣;道員姚文棟為游說使,詣京師當軸,瀝陳建國情形)。露布已令神鬼泣(謂唐公所出告示及與泰西各國領事照會),玉書曾見鳳麟來(聞四月二十八日迎銀璽時祥徵甚多)。棘門布置成兒戲,木子猖狂本罪魁(初立民主國,官紳聲勢甚壯,有淮軍革勇李文魁於四月二十九日糾黨劫殺撫標中軍參將方良元,唐公不能置於法,反受挾制,予以兵權,民心由是瓦解)。痛惜浹辰田海變,天心人事費疑猜』(五月初四日,道員李經方偕倭樺山資紀坐兵艦抵滬尾口外,將賫文臺撫交割臺島,以民情洶洶,不敢登岸,唐公遂於十二夜內渡)。
一夜鯨波澳底生(倭兵於五月初六夜自宜蘭縣轄之澳底登岸,初八日到九份,初九日過瑞芳店,初十夜入基隆,十一晨據基隆城寨。記名提督張兆連統四營守基隆,通判孫道義領二營副之,以大雨潰散,總兵曾喜照帶土勇三營駐澳底,倭至,喜照先遁,其哨長有為倭作鄉導者),雞籠天險竟虛名。妖氛明滅連南雅(五月十三日,土匪劫臺北倉庫,焚衙署;十五日引倭人入府城,二十日倭分據南雅廳治),巨室遷移到上卿(太僕寺卿林維源,臺紳巨擘也;先期請假,挈眷內渡)。恢復空傳新竹縣(五月十七日,倭犯新竹,二十日據城治,屢為義民所挫;至六月朔,始盡掠其地),孤懸難救九芎城(五月二十一日倭據頭圍至五圍,二十九日入宜蘭城)。劃溪為守何人主(先是臺南劉帥與唐公有劃溪為守之約),苗慄無端亦棘荊』(六月二十日倭掠苗栗縣)。
『前車早覆溯澎湖(二月二十七日倭艦攻澎湖,二十九日失守),勁旅能支一戰無(澎湖通判陳步梯率義勇二千人守城,總兵周振邦領新舊四千守大山嶼媽宮澳及迤南各海口,知府朱上泮領湘勇二千五百人守大城北及迤北各海口,副將劉廷樑等守大城北砲臺,所給餉械,足資半截)?裨將望風爭偃幟(失地日,文武官弁無一及難者),士民鳧水半捐軀。買舟共說元戎巧,念母還憐別駕愚。乙歲剛周重歷劫(謂乙酉二月十三日事),生靈塗炭獨何辜』!
『七鯤門戶本深嚴,況復將軍坐藺、廉(臺灣鎮總兵萬國本領所部七營守安平一帶,幫辦,臺軍務南澳鎮總兵劉永福率福字八營、七星隊一營守旗後、恆春一帶)。狐鼠屏聲斂牙爪,鱷鯤延首受刀鐮。當地歧處兵嫌薄,晝漸長時饟孰添?無補杞憂勤默祝,欃槍莫射赤嵌尖』。
秋感云:『消夏詩成墨未乾,秋風吹動淚闌干。正欣遼左連城返(聞倭人允還遼東)(忽報臺中半壁殘。墩燼葫蘆明野火(七月初八日,倭據葫蘆墩),山崩八卦落驚湍(初九日據八卦山,即入彰化)。雲林圖畫沙蓮水(埔裏社舊名水沙蓮),如此膏腴保恐難』(七月十二日倭據雲林縣城,聞已進掠埔裏社廳矣)。
『揚鑣擊楫各言歸(臺北於四月下浣奉割讓明文並遵議內渡之命,同時卸篆者為署藩司顧肇熙、署巡道陳文騄、署臺灣知府孫傳袞及各廳縣會辦軍務福建水師提督楊岐珍、臺灣鎮總兵萬國本等),道有綸音不敢違。去衛袍存由也縕,適齊馬媲赤之肥。釣屠韜略傳今是,棘霸軍容嘆昨非。爛額焦頭多後至,虧他辛苦出重圍(既改民主國,唐公檄同知黎景嵩為臺灣知府、俞鴻為臺北知府、代理安平知縣忠滿兼護臺南道府印、溫培華為埔里社通判、史濟道為臺灣知縣等,惟臺東直隸州胡傳、南雅同知宋維釗仍舊,諸君多失地後始去,其心亦良苦矣)。
『南軍苦守過中秋(臺南自甲午八月幫辦軍務劉軍門到防,烽燧不舉,迨乙未中秋後嘉義失守,倭乃分兵四路,水陸撲犯南郡),械盡糧虛似楚囚(劉軍門之守臺南,乙未五月接道庫存餉銀七萬餘兩、府庫及臺南支應局剩銀六萬餘兩,慮難持久,乃集紳商會議設官票局,自數百文至三千文,使兵勇持易薪米,頗能通行;南洋大臣匯交銀五萬兩、粵督貽舊槍二千餘桿、閩督貽舊槍一千餘桿、彈數萬枚、土火藥數千觔、水雷二百具,餘無一應者)。火箭已穿鵝卵鼻(八月二十日倭兵入恆春城),霜旗莫蔽鳳皇頭(八月二十七日倭兵入鳳山新城,翌日分掠舊城)。誰憐忠義諸羅縣(自七月起倭兵屢攻嘉義,以義民固守不得逞,至八月二十日始破),休問荒涼直隸州(臺東新設直隸州,僻在後山,原駐土勇三營,為撫番所設,歸後路副將岱霖節制;岱霖病沒,由直牧胡傳接統。至是不遣自散,而倭人乃至)。昨夜將星潛徙度,郡民浪說尚依劉(劉軍門於九月初二日微服內渡,初四日倭人入臺南府城,民間猶傳其在後山者)。
『時事真教喚奈何,島民億兆覆巢窠(倭人據臺南府城,即傳令臺東內山一帶克期歸附,從此全臺非清土矣)。兩年遷徙恩原厚(條約有二年內准民自徙),九法更張令太苛(倭人新懸規條九則,勒驅島民就其範圍)。男不負身甘塟火(倭人掘地為坑,凡犯規者納諸坑中燒以煤油),婦知矢節競投波。忠貞足與牛莊埒(謂二月間牛莊街民劫倭弁事),誰譜東甯正氣歌(島民與難者先後約七萬人,余輯有「島碧錄」)?
『將材漫數大東溝(謂鄧總兵世昌等),忠信堪從十室求(自餉募勇者,有花翎侍衛許肇清糾五百人駐鹿港,苗栗附生吳湯興糾五千人駐中港、後壟一帶,新竹武生徐驤,姜紹祖糾一千人駐大湖口,彰化舉人施菼、施仁恩、貢生吳德功、吳景韓於臺中府設籌防局)。末秩竟甘包馬革(代理恆春知縣歐陽萱遇害於曾文溪,泉州府委坐探巡檢黃閩望遇害於彰化城),侯封合讓爛羊頭(謂義民簡精華、簡大肚等)。彈飛金鐵多摧臂,砲洞心胸尚怒眸(提督陳得勝在金包里出援基隆,陳尚志在葫蘆墩、副將楊再雲在頭份、楊錫九在北斗溪、參將湯仁貴、吳彭年在八卦山、文生吳湯興在大肚溪、武生姜紹祖在新竹、徐驤在大莆林俱陣亡。又有總兵劉得杓、游擊陳金山、都司毛貴談、荀德祿並屍骸無著)。為問三貂先伏法(謂守三貂嶺諸將弁),泉臺相見定含羞』。
『皕十三年載版圖,一朝輕棄誤庸夫。蚍蜉智小偏搖樹,蟣蝨形微善齧膚。人事於今成覆轍,天心何日許還珠?傍觀休厭唐衢哭,兩世蒙恩此握符』。
陳鐵香太史之詩既載之矣。乙未之役,鐵香有哀臺灣十首,語多悲慟,讀之淚下。詩曰:
『抉皆滄波外,茫茫集百憂。河山歸浩劫,鼓角亂殘秋。遁世天無路,逃生海有艘。顛連非意料,飄泊欲誰尤』?
『賣塞牛思黯,和戎秦會之。乾坤正顛倒,書劍劇危疑。世界竟今日,衣冠非昔時。傷心諸父老,流涕話康熙』。
『延褻三千里,昇平二百年。塹山成陸海,際地啟腴田。蔗積中春雪,茶香萬灶煙。即今繁盛地,凄絕可憐天』。
『雞籠連五虎,形勢互遙遙。門戶支金廈,藩籬護薊遼。水衝浮六耳,山險控三朝。拱手都資敵,巖疆一霎消』。
『一從行省建,風土倍繁華。鍊木樟成腦,採山金有沙。閒情鬥風月,選夢占鶯花。樂土今何似,頹垣賸幾家』?
『維昔田橫島,殷遺此伏戎。卅年天厭亂,七日將成功。越客行蟲蠱,生蠻贌鹿茸。赤嵌城在否,太息望瀛東』?
『文武恬嬉日,兵塵警急中。大言慚馬謖,上策學檀公。京闕高寒甚,江湖涕淚同。遺黎嗟靡孑,何處哭途窮』。
『蹙土原非計,其如柄國何。但求休砲火,遑恤棄山河。死戰民無恨,生還將獨多。微聞嘉義界,尚枕夜中戈』。
『棄守都無據,誰能一木支。天將驕下國,民竟即東彝。死徙悲黔首,威名誤黑旗。抱頭雖早去,慚絕誓師時』。
『紅粉誰家女,盈盈玉作團。一鞭驅逼去,畢世洗湔難。涕泣嗟何補,飄零不忍看。生離與死別,痛哭遍江干』。
安溪林氅雲先生,光緒間來臺,榷辦茶釐。時臺北方建省會,游宦寓公,簪纓畢至。而唐維卿為布政使,每開文酒之宴。一日,氅雲以海舶運致牡丹數十盆,適逢盛開,命送之會;維卿大喜,名曰「牡丹詩社」。及割臺詔下,氅雲歸去,居廈門,築怡園於鼓浪嶼,越十數年乃卒。氅雲名鶴年,號鐵林,寄籍淡水,光緒八年舉於鄉,後以道員加按察使銜。在臺之時,著「東海集」。沒後,其子景商囑余校刊。
東渡感事呈唐維卿方伯、家時甫星使兼懷幕府諸公云:
『三貂晴雪正東風,舊跡重尋類斷蓬。千里波濤懸夢寐,萬家憂樂到心胸。田橫孤島悲尤憤,充國屯邊罪亦功。山海征輸民力竭,忍教元氣鑿鴻濛』。
『目極樓船濟六師,江淮遮蔽此藩籬。雨餘莫忘談牆築,米短何堪議灶炊。泛海神仙工點鐵,逢場傀儡慣牽絲。重瀛但祝銷兵氣,籌筆無勞疏十思』。
『赤嵌營連壯海山,紅毛城畔唱刀環。晉公節鉞平淮蔡,漢相旌旗掃洞蠻。鯤島浪淘朝雨過,鹿門波撼夜潮還。平原子弟懷風義,卜式憂時鬢已斑』。
『驛路蕭蕭識馬周,鳶肩翻悔稻粱謀。關河歧路英雄淚,暮夜中庭妾婦羞。枕畔南柯原夢幻,袖中東海祗浮漚。我來共索梅花笑,清博頭銜不夜侯』。
稻江樓陪劉淵亭、家時甫兩帥夜話云:『海寨連標建赤霞,鯤身鹿耳浪淘沙。西山秀奪花雙桁,南浦雲歸月一槎。鵝鸛千里江正肅,貔貅萬灶夜無嘩。鈴轅風靜香村寂,隔院鸚哥尚喚茶』。
乙未之役,氅雲在北,愴懷時局,憑弔河山,故集中有紀民主國之詩。詩曰:『天祚扶餘未可知,兩河忠義盼星旗。陳橋擁趙兵虞變,酇國封韓帝不疑。執梃降番尊使相,築臺朝漢長蠻夷。五洲琛賮圖王會,海上樓船望六師』。
寄劉淵亭臺南云:『五百田橫氣尚雄,曾聞孤島盛褒忠。誓心天地中原淚,唾手燕雲再造功。不信黃金能應懺,誰教赤嵌擅和戎。兵銷甲洗天河夜,隻手瀾回力障東』。
五月十三日,臺北激於和議,兵民交變,倉皇內渡云:
『內變方乘外侮憂,掀天波浪截橫流。忽驚車鬼方塗豕,始信冠人盡沐猴。猿鶴化來山月黑,鸛鵝聲亂陣雲浮。滄桑再見田橫島,錯計燕雲十六州』。
『半壁斜陽列嶼空,大江王氣黯艟艨。依來劉表原非策,哭到唐衢共效忠。萬里隨槎虛奉使,千秋孤注誤和戎。早聞馬後書生諫,得失何心語塞翁』。
板橋園在臺北之板橋莊,為林樞北觀察所建,時甫太僕又潤色之。氅雲游臺,時相過從。集中有乙未端午家時甫星使招同幕府板橋園夜集,時方建立民主國,越數日而兵火倉皇,賓主俱散;回首名園,亦歸零落,真不勝今昔之感也。詩曰:『海雲島月付滄桑,眼底扶餘識霸王。金谷園亭詩酒錄,玉溪身世綺羅場。隔江喧奪龍舟綵,列戟光凝燕寢香。天漢星槎望牛斗,宣防移節鎮珂鄉』。
又有偕家時帥內渡留別板橋園五首。
其一:『富貴與神仙,撤手便歸去。樓閣見五雲,十洲更何處』!
其二:『千萬買青山,百萬築園墅。海天共結鄰,黃鶴忽高舉』。
其三:『花石平生心,種松十圍長。無限鳥投林,寒露滴清響』。
其四:『人生如輕塵,隨處欣所託。坐愛林月明,不記春花落』。
其五:『瀛島出岫雲,東山潤霖雨。不負故鄉心,忍望故鄉樹』。
嘉應黃公度京卿遵憲,為光緒間詩壇巨子,著「人境廬詩集」。有臺灣行一篇,則乙未獨立事也。詩曰:『城頭逢逢擂大鼓,蒼天蒼天淚如雨,倭人竟割臺灣去。當初版圖入天府,天威遠及日出處。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殺蓬蒿來此土。糖霜茗雪千億樹,歲課金錢無萬數。天胡棄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虜。眈眈無厭彼碩鼠,民則何辜罹此苦?亡秦者誰三戶楚,何況閩粵百萬戶。成敗利鈍非所睹,人人效死誓死拒。萬眾一心誰敢侮,一聲拔劍起擊柱。今日之事無他語,有不從者手刃汝。堂堂藍旗立黃虎,傾城擁觀空巷舞。黃金斗大印繫組,直將總統呼巡撫,今日之政民為主。臺南臺北固吾圉,不許雷池越一步。海城五月風怒號,飛來金翅三百艘,追逐巨艦來如潮。前者上岸雄虎彪,後者奪關飛猿猱。村田之銃備前刀,當輒披靡血杵漂。神焦鬼爛城門燒,誰與戰守誰能逃。一輪紅日當空高,千家白旗隨風飄。搢紳耆老相招邀,夾跪路旁俯折腰。紅纓竹冠盤錦絛,青絲辮髮垂雲髾。跪捧銀盤茶與糕,綠沉之瓜紫蒲桃。將軍遠來無乃勞,降民敬為將軍導。將軍曰來呼汝曹,汝我黃種原同胞。延平郡王人中豪,實闢此土來分茅。今日還我天所教,國家仁聖如唐堯。撫汝育汝殊黎苗,安汝家室毋譊譊。將軍徐行塵不囂,萬馬入城風蕭蕭。嗚呼將軍非天驕,王師威德無不包。我輩生死將軍操,敢不歸依明聖朝。噫戲吁!悲乎哉!汝全臺,昨何忠勇今何怯,萬事反覆隨轉睫。平時戰守無豫備,曰忠曰義何所恃』!
易實甫寓臺詠懷之詩,既載之矣,近於故紙中又得續作六首,語尤悲憤,蓋臺事敗壞時也。詩曰:
『二百年來虱處褌,涵濡煦育子生孫。久無劇盜萑苻澤,那有強藩桔秩門。麥飯牛羊亡國壟,桃花雞犬遠人村。昆明池上旌旗在,誰撥殘灰驗劫痕』?
『浪泊炎方站站鳶,書生翻作馬文淵。零丁洋外終無路,大甲溪邊別有天。虎齒所居樓十二,鴻毛難戴界三千。中原一髮何時達,目斷齊州九點煙』。
『賈誼長沙已自傷,長沙今更隔瀟湘。玄蜂赤蟻蒼梧野,紫蟹黃花綠葦莊。海水似檣環北極,火雲如蓋覆南荒。炎天怪底無冰雪,都入羈人鬢上霜』。
『天末孤城城上頭,登臨無地可消憂。藤蘿蘆荻如夔府,薜荔芙蓉似柳州。墜露沉雲都入海,驚風密雨總當樓。大荒我有他年約,披髮騎麟再訪秋』。
『八表風雲一劍磨,夜騎天駟度天河。梳頭逆旅逢張妹,椎髻蠻夷起趙佗。折節太原公子在,感懷真定弟兄多。寶刀難斷東流水,萬古愁心奈爾何』。
『哀郢懷沙死拒秦,平生幽怨楚靈均。白麟奇木長纓客,紫鳳天吳短褐人。南北恍超風馬海,東西愁近殺牛鄰。卜居終在江魚腹,歲歲三閭占好春』。
余撰「臺灣通史」,以唐、劉合傳,且為列傳六十之殿。而世之論者每責唐而恕劉,蓋以民主之局,由唐創之而劉承之,然維卿未戰而逃,且有挾款之嫌,淵亭則力守臺南,餉械俱絕,四面被圍,始決然去,則其人之賢、不肖為何如矣。余讀「普天忠憤集」,有杜德輿滬上感詠,其中一首云:『一統猶全局,群凶滿四方。羯胡終猾夏,張楚亦稱王。盜國供私飽,焚臺啟夜行。可憐後庭妾,七日學宮妝』(唐景崧臺灣稱王甫七日,私取庫藏,自焚撫署而逃)。而松桃楊文藻有聞劉淵亭臺南內渡云:『誓死睢陽志,將軍百戰酣。背城能借一,俘帥果囚三。掘鼠庭羅雀,飛騎木絓驂。難鳴孤掌忿,風雨弔臺南』。
侯官沈愛蒼中丞瑜慶,文肅公之子也,以舉人官至貴州巡撫。光緒初來臺。詩多不存,後刻「濤園集」,有哀餘皇一篇,其自引曰:『光緒乙亥,日本搆釁臺灣番社,先子奉詔視師,勒兵相持數月,日人就款。言路騰謗,以為縱敵,先子不為動。師旋,遵旨復陳練兵、籌餉、製械,儲材、游學、持久六事,請飭各省每年合籌四百萬金,分解南、北洋,計日治海軍,期以十年成三大枝;彼時游學者亦藝成而歸,製船、駕船,不患無人矣。易簀前夕,口授遺疏。先是日本夷琉球為沖繩縣,庶子王先謙請伐,廷旨飭議,未及復奏。至是遂言日本自臺灣歸後,君臣上下,早作夜思,其意安在,不可謂非勁敵。而我之船械軍實,無改於前,冒昧一試,後悔方長,願皇上以安生之質,躬困勉之學,所謂州來在吳猶在楚也。疏入,廷旨促辦海軍,合肥亦悟。北洋海軍權輿於此。而出使大臣李鳳苞請廢船政,謂製船不如買船,而已私其居間之利。後希中旨者,又挪海軍款以辦頤和園工程。甲申一挫,甲午再挫,統帥不能軍,閩子弟從之死亡殆盡。吳公子光曰:「喪先王之乘舟,豈惟光之罪,眾亦有焉」。長歌當哭,遂以哀餘皇名篇』。詩曰:
『城濮之兆報在泌,會稽已作姑蘇地。或思或縱勢則懸,後事之師宜可記。昔年東渡主伐謀,嚴部高壘窮措置。情見勢絀不戰屈,轉以持重騰清議。鐵船橫海不敢忘,明恥教戰陳六事。軍儲四百餉南北,併力無功感盡瘁。宋人告急譬鞭長,白面書生臣請試。欲矯因循病鹵莽,易簀諫書今在笥。蓄艾遺言動九重,因以為功宜可嗣。誰知一舉罷珠崖,東敗造舟無噍類。行人之利致連檣,將作大匠成虛位。子弟山河盡國殤,帥也不才以師棄。即今淮、楚尚冰炭,公卿有黨終兒戲。水犀誰與張吾軍,餘皇未還晨不寐。州來在吳猶在楚,寢苫勿忘告軍吏』。
彰化吳立軒先生著「戴案紀略」、「施案紀略」、「讓臺記」等,余撰「通史」,時往諮詢。而先生又關心風化,遇有忠義節烈之事,為之表彰稱道弗置。故里閈多重其人,誠可謂積學之士也。先生名德功,字汝能,設教鄉中,垂四十年,誘掖後進,循循不倦。有「瑞桃齋詩稿」二卷,余就而借讀,為錄數首,以志景行。
詠懷延平郡王云:『雄心誓與國存亡,蹇蹇精忠氣激昂。諸葛一生終輔漢,沙陀三世永稱唐。招徠輒卻天朝詔,締造來開盤古荒。太息騎鯨人去後,朱家龍種更淒涼」。
登定軍山云:『曉起登山隴,攜笻緩步行。日從峰隙漏,嵐自澗中生。風氣千層潤,泉流一脈清。縱觀滄海外,帆影互縱橫』。按定軍山則八卦山。
水沙連云:『地勢高千尺,中間別有天。雌雄山互鎖,清濁水交纏。鳳尾蘭花秀,貓兒竹筍鮮。四時多霧靄,遙望與雲連』。按鳳尾蘭、貓兒竹,皆水沙連所產。
火燄山在彰化東北,貓羅、貓霧兩山為之左右,奇峰突兀,狀若火燄,「諸羅志」所謂九十九峰者也。余居中時,朝夕相對。而立軒亦有九十九峰歌云:『火燄山高衝牛斗,中列奇峰九十九。丹崖赤嶂錯落排,疑是巨靈細分剖。玲瓏眾笏碧參天,天梯石棧凌雲煙。東升朝日穿山出,槎枒木梳空際懸。一峰未盡一峰起,山光爍爍難迫視。巉巖羅列錦屏開,勢彌高撐玉筍峙。高低樹木鬱參差,峰容點綴景爭奇。松柏樟楠皆挺秀,繼長增高勢彌危。嶙峋怪石懸崖立,傴僂罄折向人揖。夕陽返照光回射,俯壓培塿何岌岌!噫嘻宇內多名山,我臺得此真奇觀。何當聲教化蠻貊,攜笻直上雲之間』。
臺灣花木之詩,既載以前,以資多識,而立軒亦有詠物諸作,為選四首。
鐵樹云:『鐵樹生蒼古,槎枒數尺高。枝柯盤柱砥,骨幹類珊瑚。屈曲又文筆,堎嶒擊唾壺。陶鎔逢世用,滄海網遺珠』。按鐵樹一名鐵珊瑚,生於海底。
石花云:『一種澎湖石,非春亦作花。脫苞形磊落,吐萼勢槎枒。光怪添新樣,嶙峋發怒葩。滄波銀筍浴,西嶼映流霞』。按■〈石婁〉■〈石國〉石花則,狀如花,亦珊瑚也。
南桃云:『綠竹蒼松外,南桃遍野塘。花開如葦白,實結似梨黃。障水當沙石,編籬固梓桑。微風吹葉動,作作露針芒』。按南桃,木本,或作林投、或作菻荼,譯音也。
竹蔗云:『蔗圃千畦植,村農利溥長。節多如竹秀,葉密似葭蒼。揭揭風吹響,湛湛露釀漿。待當秋九月,處處獻新糖』。按蔗有數種,竹蔗其一。
吳士功字汝翰,立軒先生之弟。少以體弱,不赴試,遂至早逝,為詩較少。渡曾文溪云:『夜宿茅港尾,破曉聞雞啼。束裝起就道,望見曾文溪。大雨沛然至,沿途積新泥。輿夫行,前後相提攜。招招舟子來,邛否渡修堤。水勢翻空白,浪花濺眼黧。舉頭望天末,日馭已沉西。蹉跎歎行役,前途何處棲』?
林亦圖初名星垣,字薇臣,閩縣人,寄籍淡水,補弟子員。少有詩名,為潛園上客,著「潛園寓草」二卷。乙未之後乃卒,年八十二。
感懷云:『卅載客臺陽,滄桑感一場。白頭遭亂世,赤手怕還鄉。有命何妨俟,無才祗自傷。故人如問訊,詩酒尚顛狂』。按此為乙未之作。
題查少白詩草云:『堂堂旗鼓壯瀛東,多少名流拜下風。萬里波濤供嘯傲,一囊琴劍老英雄。諸侯倒屣爭迎客,海賈求詩願識公。我亦騷壇稱弟子,心香一瓣禮南豐』。
陳子潛廣文朝龍,新竹人,曾輯「採訪冊」,亦頗能詩。乙未之役,移家福州,遂卒於是。潛園探梅云:『逋仙去後跡猶存,百樹橫斜自一村。偶為裁詩尋好料,不辭冒雪訪名園。宜編廿六春開徑(園有「二十六宜梅花書屋」),香逗三分豔舉樽。難得堂堂賢令尹,替花生色品題尊』。按園在新竹西門內,為林鶴山方伯所建,今已毀,唯梅尚有存者。
梁子嘉先生成枬,號鈍庵,廣東三水人,素負奇氣,不得志於鄉里,遂游臺灣,為棟軍掌記室。劉省三中丞見其文,奇之,檄辦東勢角撫墾。子嘉有經濟才,招徠番人墾田樹藝,將為久居計;而割臺事起,義旅雲興,與吳湯興、徐驤等轉戰新竹、苗栗間,事敗而去。至泉州,作諸將四十首,以示林南強。南強藏之,歷年久遠,竟亡其稿,惜哉!乙未之後,子嘉重來,仍主霧峰林氏,鬱鬱不樂。已而復去,遂客死香港,詩稿盡失。余從各處搜求,僅得六十有九首,為錄一卷,藏於「臺灣叢書」,亦稍以留梗概矣。茲錄隘丁、耕山二章,皆撫墾時作也。
隘丁行云:『日色無光光亦薄,瘴煙入鼻微聞惡。行人畏近隘頭行,守隘隘丁晝擊柝。柝上響停,行人膽驚。伏莽之戎,草木皆兵。柝聲不絕,尋聲出穴。為彼發蹤,磨牙吮血。行人不敢經,飢吻饞涎腥。乘機伺利便,跳踉殺隘丁。挾刃猶敢侮,民間厲禁挾弓弩。利器凶兵遺彼虜,飛而食肉山中虎』。
耕山行云:『烈山焚長茅,漫天焚老木。老木中焚空,葺茅以為屋。茅根可伐,樹根難劚。輪囷離奇不受犁,枉用驅來繭栗犢。春初種菸,夏初種穀。五月綠雲收,八月黃雲熟。深冬百昌盡,猶見蔓菁綠。山肥稍縮,樹根稍禿。水工開浚,上引飛瀑。高高下下成良田,盡種黍稷與穜稑。山高水深,水不上陸。蔗園茶隴,足供饘粥。君不見塞翁之馬有得失,耀德之陂旋反覆。耕山成敗人豈知,知者天邊兩黃鵠。吁嗟乎!老農耕田不果腹,不耕村田耕山谷。山中豺虎食人肉,今日吞聲向山哭』。
讀此兩詩,足見我臺番界之險,耕山者之備嘗危苦。而今日得以墾荒食力者,則以我族奮邁而進,再接再厲,故得有此片土也。可不念哉!
南強名資修,字幼春,臺邑霧峰人,林剛愍公之從孫也;受業於子嘉先生。乙未之役,年方十六,亦作諸將六首,以論臺事,猶少陵詩史也。詩曰:
『南州稱制萬夫奔,獨為神京守外閽。父老不煩丹穴索,孤臣敢受素麾尊。但思一柱天能倚,其奈群飛海已翻。他日尚餘諸疏在,嘵嘵眾口與鳴冤』(唐維卿中丞)。
『將軍百戰著威聲,鳳詔遙啣佐上卿。河北虜驚張萬福,關中人望李四平。傳聞馬市收賨布,復遣蛟宮取水晶。至竟白衣搖櫓遁,枉教薏苡累修名』(劉淵亭軍門)。
『文章任昉推名手,勸進齊臺首上牋。鉛槧生涯邀異數,菰蒲人物此居先。一時噓氣能行雨,滿望隨風直上天。誰信抱琴滄海去,瘴雲長隔祖生鞭』(邱仙根工部)。
『三戶英雄竟若何,吳公近事感人多。草間持梃長酣戰,夜裏量沙獨浩歌。看月有年皆帶甲,回瀾無力且憑河。纍纍叢塟磺溪路,策蹇荒山未忍過』(吳湯興茂才)。
『花裏鳴鞭五馬嘶,孤城如斗彗星低。極知此事同巢幕,未便高飛徑拔梯。人笑鴀欽難學鳳,我憐鸚鵡不如雞。俱為說夢知誰是,試把閒情問鄂鵜』(黎伯鄂太守)。
『猿臂丁年挾箭馳,北平家世虜能知。花拳子弟肩魚箙,雕面豪酋拜隼旗。脫兔每憐身似玉,騎驢今見大力開展髩成絲。臨河誰唱「公無渡」,寂寞天涯老自悲』(蔭堂)。
謝道隆字頌臣,臺邑諸生。乙未之役,募集義旅,佐邱仙根衛鄉里。事敗而歸,以醫自給。余居臺中,時相來往,酒酣耳熱,痛談時事,輒有髀肉復生之感。頌臣能詩,有割臺一首云:『和議書成走達官,中原王氣已凋殘。牛皮割地毛難屬,虎尾溪流血未乾。傍釜游魚愁火熱,驚弓歸鳥怯巢寒。蒼茫故國施新政,挾策何人上治安』?
山居偶成云:『賣藥餘貲為買山,結廬小隱住巖間。中年祗愛幽棲好,暫次應將俗慮刪。芳草溪邊堪薄采,晴雲嶺上伴長閒。牧童叱犢歸村去,空谷黃昏且閉關』。林癡仙和之曰:『一邱自號謝家山,垂老菟裘卜此間。薇洞花開攜妓往,豆田草長課兒刪。身除賣藥何曾出,心為敲詩未得閒。時有門生來問字,月明林下叩柴關』。癡仙名朝崧,字峻堂,臺邑人,剛愍之從子也。林氏世習武,而癡仙獨以詩豪,著「無悶草堂詩集」,唯多乙未以後之作,故不采。
洪一枝字月樵,彰化諸生也,居鹿港。乙未之後,改名繻,字棄生。閉門述作,不鶩外事。「寄鶴齋詩文曫」及「詩話」,皆可傳也。打鹿行云:『崱屴千峰復葛峰,峰峰如劍向人摐。密密藤蘿看不見,中有千年鹿養茸。一群猙獰出蒼狗,林中三鹿五鹿走。腥風惡獸躑躅奔,山豬趨前熊趨後。獵人持鎗林中藏,不期中肩期中首。負鎗復向雲霧中,窮冬莽莽生悲風。捫壑攀巖作猱上,篁榛但見青濛濛。逐鹿深山道,山中惟荒草。相傳上有瓊瑤臺,復說中有金銀島。逐鹿不知山淺深,時時路傍逢洞獠。洞獠深居窮崖陰,逢人殺人無人心。獵人見獠如見鹿,群獠鬨散如驚禽。打鹿取藏澗中水,或雜黃麞兼野豕。十日挈出向冰壺,腸肉既佳味亦美。身帶山中煙瘴歸,歸到家中與婦子。炙肉把酒共酣呼,鹿臭在衣血在鬚。鹿蹏可以換斗米,鹿茸可以市珍珠,鹿角熬膠養身軀。打鹿之樂何如乎?打鹿不畏苦,使余從軍氣如虎,漢家狗屠視如土』。此詩寫臺灣打鹿之景,有聲有色,非入山者不知此狀。顧臺灣打鹿輒逢野番,必糾十數人而往,番見多人則竄避,否則每遭屠殺。
月樵又有詠古四首,亦不朽之作也。
其一、『驅車洛陽城,下馬皋門道。憑弔晉時人,胡塵淨如掃。昔者群氐狂,惡氛滿蒼昊。臣庶供醢菹,帝王為輿皁。倏忽無一存,乾坤旋再造。夷吾彼何人,憂心空如擣。不見祖逖鞭,直向趙王堡。於今緬遺蹤,何處容夷獠。伊水澗瀍間,秋色來浩浩。遙望陸渾山,平原滿秋草』。
其二:『西樓六千里,東樓遙相望。■〈革未〉鞨何醜夷,夸毗稱人皇。中原凌替日,躍馬中山陽。後者居降邸,乃有東丹王。雄猾阿保機,餘風何愴涼。氈裘左衽人,車蓋入大梁。打草棄城走,惆悵登愁岡。行人渡遼水,不見古臨潢。天祚百萬兵,兵威忽不揚。堂堂古雄國,早先弱宋亡。悲風從東來,原野渺茫茫。頹垣廢殿裏,低草見牛羊』。
其三:『走馬游汴梁,出入汴梁門。哀哀啼杜宇,上有古帝魂。虎狼群女真,南牧萬馬奔。一鞭驅北去,八百趙王孫。後日覆金族,乃仍青城屯。妃嬪及王子,流血京城昏。蕭條上蔡州,黃繖投空村。江南天水碧,猶有半壁存。天興靖康年,天道誰與論。荒荒瓦礫中,白日慘不溫』。
其四:『登臨陟華岱,滄海望洪波。白雲滿天末,鴻鵠飛鳴過。慨然奇渥溫,於此統山河。中華群驍傑,俯首何其多。運去蹈坎■〈土禀〉,時來生嵯峨。濠陽淮泗間,躍馬起橫戈。壯士揮返曜,英雄挽頹■〈氵陁〉。九州忽如砥,泰嵩不可磨。何以乾坤毀,日月又蹉跎。於今四海內,白狄舞傞傞。大荒蹲獷獥,黑洋發蛟鼉。自東欲徂西,烏兔相盪摩』。
許蔭亭字劍漁,亦彰之鹿港人。少習古詩文,有名庠序間,惜年未四十而逝。著「鳴無齋遺草」。感懷云:『不堪回首舊山河,瀛海滔滔付逝波。萬戶有煙皆劫火,三臺無地不干戈。故交飲恨埋芳草,新鬼啣冤衣女蘿。莫道英雄心便死,滿腔熱淚此時多』。
秋思云:『豪情願逐五陵游,琴劍飄零志未酬。萬里西風吹去雁,一天明月送行舟。狂吟欲奪長江槊,沽酒難消野店秋。畢竟壯心澆不盡,拚將沉醉唱「涼州」』。
胡殿鵬字子程,號南溟,安平人(建省後改臺灣縣為安平,而移臺灣縣於臺中),與余同里閈,時相過從。為文有奇氣,詩亦汪洋浩蕩,有海立雲垂之概。著「南溟詩草」及「大冶一爐詩話」,收羅極廣,議論尤新。惜身世零丁,至困衣食。然其詩自有可傳,固不與統褲兒爭一日之短長也。七鯤觀潮行云:『君不見婆娑洋水鎖重重,毗舍耶山天柱雄?黑潮一潟幾千里,屹立東南大海之中央。絕頂罡風捲地走,吹落天外雲茫茫。淜湃淵沖不見底,飛輪剪渡艨艟衝。七鯤洲外古天塹,安平鹿耳幾戰場。青草湖邊南吼夕,白沙崙畔鐵火紅。漁團陣筏星散下,海天莽莽搏風沙。黑旗無人壯士死,荒城落日弔古槎。老漁向我話疇昔,一聲嗚咽聞悲笳。寒潮浩浩海門來,潮頭萬里東溟開。天馬橫空不可遏,奔雲掣電萬壑雷。將軍如神從天降,一噓蜃氣飛樓臺。暮潮黑黑朝潮青,秋潮激激春潮鳴。古來關海推巨鎮,國險有時不能爭。長鯨拍水東海立,舳艫千里壓江平。此時之潮三丈高,大浪撼山山為凹。王氣江南望孝陵,力挽回瀾奈狂何。桓桓靖海壯請纓,雄師十萬逼東寧。此時之潮高五丈,天下陸沉西臺傾。我臺將種挺人傑,鵝鸛軍聲蜚閩浙。樓船伏波能用奇,百萬鯨鯢相繼滅。覆舟健兒藏水底,夜行畫伏七百里。屭贔負碑出寧南,大漢天聲固尚矣。三百年來丁國變,鷺鯤衣帶爭傳箭。兩代廢興逝水流,日射扶桑失組練。東南大地古山河,慷慨憑笻發浩歌。一片赤嵌忠義血,化作秋風震怒濤』。
南溟又有臺陽詠古四首,亦少陵詠懷古跡之意。詩如下:
『雄師直搗失王城,氣壓荷蘭十萬兵。故朔廿年存永曆,孤臣一島笑田橫。陸沈薊北功難復,濤起靈胥恨未平。太息有明三百載,霸圖還創自書生』(延平王)。
『翠霞搖曳竹林叢,莽莽雄圖認故宮。十二樓臺春已老,三千世界色皆空。疏鐘聲渡荒園暮,斷壁煙消夕照紅。一代興亡成底事,笑他桃李舞東風』(海會寺)。
『婆娑洋裏自乾坤,凜凜明家生氣存。惟婦惟夫扶大節,不臣不妾泣貞魂。杜鵑空染湘妃淚,精衛長啣帝子冤。剩有王孫爭位號,幾人終不負君恩』(寧靖五妃)。
『參軍幕府老逮臣,夢蝶園中草自春。雲月孤高天以外,蕨薇長秀海之濱。餘生有恨遼東帽,一旅難興洛邑民。零落瘦梅留傲骨,夕陽憑弔幾詩人』(夢蝶園)。
王漢秋字詠裳,安邑人,居府治,素以文名,亦頗能詩。
聞警云:『鹿耳門前吼怒濤,奇愁鬱勃索香醪。記曾風雨淒涼夜,燈影搖紅讀豹韜』。
過鐵砧山云:『征途落落忍辭艱,石咽泉流路幾灣。傲骨一身經百煉,今朝又到鐵砧山』。
稻江紀別云:『小樓煙雨晚江潮,帶得離愁上畫橈。折柳泥君留爪跡,重來好認舊枝條』。
乙未之役,詠裳避居廈嶼,未幾客死。施澐舫山長哭之以詩曰:『竟以一衿畢,汝愁安可埋。身甯為貧死,道肯與時諧。市隱添吟債,饑驅損壯懷。鷺門三尺塚,權作小眠齋』。
魏紹英字篤生,新竹人,素業儒,設教里中,不慕榮利。余游淡北,曾見之於寓廬,盎然道貌,悃愊無華。及卒,其子潤庵乞余志墓,並示遺詩,受而載之。
乙未避亂崇武,歸舟阻風泊觀音澳云:『乾坤戰伐總堪傷,魂夢無因淚數行。巨浪連天爭簸舞,扁舟一葉共低昂。豈期絕海逢孤島,何處青山認故鄉?長記亂離秋八月,觀音澳上幾彷徨』。課子云:『課子從來望豈奢,要令清白繼吾家。讀書明理資修養,守分安貧莫怨嗟。俯仰問心求不愧,浮沉於道貴無差。中原儻有興隆日,祭祀毋忘告阿爺』!
王松字友竹,新竹人,耽吟詠,曾以所為詩乞施澐舫山長刪定,名曰「如此江山樓詩存」。余撰「詩乘」,函索所作,友竹大喜,出以相示。為錄數首,以志盍簪。
乙未生日感作云:『我今三十乃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孤憤惜無青史分,不才閒過黑頭時。太平得壽方為福,離亂全生祗賞詩。此日豈惟毛義感,涓埃未報負男兒』。
書憤云:『生逢割地亦徒憂,烽火連天尚不休。家有兩姑難作婦,國無一士覔封侯。安危於我何輕重,得失勞人問去留。大局不禁長太息,華夷從此是春秋』。
登城東樓云:『登陴望闕歎闕空,時事浮雲大海東。繞郭溪聲秋雨後,滿樓山色夕陽中。移家人困搬薑鼠,守土民愚負版蟲。一片熱腸雙冷眼,悉來祗合問蒼穹』。
亂後游潛園云:『醉過西州更愴神,潛園無復昔時春。忍看石筍鐫為柱,況說梅花斫作薪。臨水高樓餘瓦礫,藏山絕業化灰塵。傷心來去堂前燕,悲語如尋舊主人』。
乙未之役,蒼頭特起。新竹姜紹祖方弱冠,散家資,集義旅,自成一軍,力戰數次,既敗復出,遂陣沒於枕頭山麓,士論壯之。紹祖字贊堂,居北埔,為墾戶秀鑾之孫。少年豪爽,亦頗能文。曾建茶亭於鹿藔坑,以息行人,自撰楹聯鐫於柱石曰:『雖非廣廈遮寒士;亦效環滁築醉翁』;又曰:『此外程途多未歷;個中甘苦貴親嘗』。亦可想見其人矣。聞紹祖就義後,日軍尚未知,命佐佐木照山索之。至家,捕其妻,問紹祖所在。答曰:『我夫為國效命,想已戰死;余為紹祖妻,欲殺則殺』!照山聞之大驚,遂釋之。余撰「通史」載紹祖事,未及其妻,故補之。
澐舫有輓唐維卿之詩,蓋乙未以後作也。初,維卿聘卿舫主講海東害院,文酒唱酬,蜚聲壇坫。及內渡後,猶時以尺素詢起居。越素年,維卿乃卒。詩曰:
『身逐靈胥捲怒波,平泉花木奈公何。登壇恨短詞人氣,伏壢愁聞烈士歌。陶侃運齋空有甓,魯陽返舍更無戈。招魂莫問田橫島,鯤、鹿回頭一剎那』。
『垂老生還入玉門,得歸骸骨總君恩。將軍棨■〈卓戈〉中丞府,吏部文章太史垣。絕域奇功投筆起,衰朝晚節蓋棺論。可憐越秀山前路,零落巢痕與爪痕』。
『杉湖蓮盪甲西南,屈指耆英六十三。已散俸錢貧似故,未安家食老何堪。閒來書向空中咄,儒者兵於紙上談。差幸籌邊傳一疏,請纓人說是奇男』。
『無端空谷渺知音,太息遺民共陸沈。南國至今猶愛樹,東山不出復為霖。十年滄海桑田劫,千里江湖魏闕心。誰向崖州同下淚,孤寒八百受恩深』。
聞維卿歸里後,以所攜餉款大起園亭,置酒演劇,極其豪貴,故有「平泉花木」之句。
割臺之後數年,林氅雲先生主講廈門東亞書院,月課詩文,曾以皷浪嶼懷鄭延平為題,作者甚多。陳鐵香太史亦有一篇,刊於「藤花吟館詩錄」。茲錄於此,以殿詩乘。其詩曰:『鹿耳礁邊春日晴,龍頭渡口春潮生。湛然古井湧空碧,千秋人識鄭延平。當年投袂起石井,長耳大尾草雞鳴。天哀孤臣不忍絕,留此掌地居田橫。鐵人藤牌團散陣,一十七萬屯義兵。無君無父志獨苦,變局忠孝荒洪驚。唐王、桂王安在哉,乃能一木支天傾。致身未遜王保保,奉朔偏類李茂貞。丹心近感烏衣國,赤手遠奪紅毛城。天不祚明亦已矣,扶餘有國終無成。熙朝教忠頒盛典,錫謚建廟昭聖明。山川猶是人非昔,茫茫四顧空復情。我來訪古上孤嶼,翦江一葉春帆輕。登高遠望毗舍耶,傷哉無人來騎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