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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窗清玩》·第三卷 游春梦

明朝 萤窗清玩 佚名 著

词曰:

  天地等蜉蝣,雾卷云收。人生能有几春秋?莫把青春虚度了,特地埋头。银汉邈悠悠,织女牵牛。也寻快活,也风流。自古谁如天上月,与世长留。———调寄《浪淘沙》

  词意盖谓人生百岁,光阴如白驹之过隙。必须及时寻个自在,方不辜负终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岁岁渡河,寻个风流快活。何况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复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发矣。余旧制有闲居赋一篇,其起处云:  人生好似路旁蘖,才自荣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边月,才自圆兮才又缺。一日纾徐十日忙,能得几回闲里歇。君不见,瑶池玉洞有神仙,饮酒看花年复年。黄鹤倒骑浑不顾,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爱闲居,般般世事都如愚。万丈红尘争扫却,不看山水就看书。

  赋意亦即要人忙里偷闲,及时行乐。如此卷中所载,先朝一桩故事,真能出烦恼之城,游安乐之国。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间有刘生者,讳诏,字子章。闽之崇安人也。有轶才,性疏荡。高量伟志,卓尔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黉序。十五而占蟾宫之首,十六而题雁塔之名。其凌轹于云路间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职词林。适其族人刘克宽,舆内侍谋奸,事觉弃市。生恐波及,托故而归。时其父刘世昌,正迁浙西瑞州府尹。甫莅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则责之攻书,日则与之视事。生素旷荡,苦于所拘,而不敢辞也。不觉梅中雪尽,柳上春来。丽景良辰,引人入胜。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驰一骏马,飘然而来。生问焉往?僮曰:“往游春耳。”生曰:“吾偕之可乎?”僮曰:“可,吾方欲指引于君,君当少待。”说讫且去,俄而复至。随后一马,令生骑之。倏忽间,来抵一庄。楼阁参差,竹树阴翳。生问曰:“此何所也?”僮微笑不言。有倾,一青衣飘然而出。揖生曰:“何方贵介,请抵草舍进茶。”生足局足脊不自安,请之再三,生始下马。偕进,诣一阁,珠帘半卷,绣户微开。柳映纱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双美人,娇妆艳服,揭帘而出。相视惊喜如平生欢。既遣坐,生知为豪贵眷属,屏气消声。而二美人则雅意殷勤,清谈娓娓。坐立口频笑,芬香袭人。须臾,有青衣进曰:“酒温矣。”于是二美人扶生入席,畅饮酣谈。旨酒嘉肴,星罗棋布。生颇饮得有兴,忽见案上有诗一首,生取而览之。题曰:“春楼晓望。其次韵云:山雨染云为柳叶,江风剪水作梨花。生吟咏至三,叹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辞归。至中途,而僮已俟于树下。生曰:“子何先已在此?”僮曰:“吾有急,故欲归,特于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异日必有奇逢。君其记之。”说讫,满目烟云,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离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来,却是一场幻梦。  仰视窗际,月色已落,烛焰微明。因而凭案挑烛,沉思梦中光景;觉目触处,犹睹美人之色。耳听处犹闻美人之声。兰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这场梦幻,不似寻常。其中必有实人实境,特我未得身历耳。况那僮来去古怪,其云此番遇合,异日必有奇逢。恐是神仙降世,指引吾辈因缘未可知也。”想到妙处,不觉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梦中所见地方,不知其属何处。今就以我寻那两美踪迹,亦何异大海捞针。想到难处,又不觉抚膺自叹。因研墨制梦美人赋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萮于东畹兮,郁香奇馜之奇香。纷万籁之窣窣兮,乐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伫兮,顾宇宙之微茫。怅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云亡。蓝桥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长。魂□黯其欲销兮,徒览影以自伤。夜迟迟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独宿。横忧怀之怲怲兮,驰灵魂之逐逐。神缥缈其□飞兮,若徘回于楚岫。纠葐蒕之长林兮,灿孱颜之华屋。步容与其未造兮,徒龙钟而踯躅。忽荃蕙之幽畹兮,声喁喁其喧黩。聊引步以觊觑兮,惊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饰而如天。宝髻耸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联娟。笑□妗而妩媚兮,声啁噍而动怜。披□瑶之环珮兮,销翡翠之螺钿。彼毛嫱而于兹兮,又何足以呈色。将夸娥之降世兮,讵或可以争妍。质□纱其幽闲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于霞外兮,亦亭亭于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纡闲跬而临眺。乃相这于繁阴兮,独重吾以俊肖。若仿佛有旧兮,第莫测机缘之冥杳。忻相对以宛转兮,恣呢呢之妍笑。谭□口弄絮絮兮,揽纨袂以相邀。揭湘帘而并入兮,盼红闺而寂寥。陈嘉言以晤对兮,吐兰气之飘飘。布羽觞于锦席兮,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错兮,极其乐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遥情于素毫。心凯康而莫明兮,意缱绻而莫搔。诉真愫于窾曲兮,伸月盟以劳骚。忽忿忿而索别兮,或轩袂以称遽。揽余手以送情兮,声呜咽而不能语。悲相对而饮泣兮,情泪泫而如雨。步迟迟而回盼兮,乃使我屏营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颠倒兮,独仓皇而失据。灵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处。宿鸟群而交噪兮,觉东方之已曙。嗟灵梦之云异兮,心茕茕而悠悠。忆芳踪之宛在兮,觉音容之尚留。劳余心以忍怛兮,苦展转以衔忧。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伥伥乎吾将焉求。呜呼,仙耶、神耶!何离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余心之苑结兮,耿万古与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阁,工甫告成,邀生偕游。并求题咏,生乘马以往。日晡方归,路经一庄。画栋飞云,珠帘卷雨。山环水绕,壮丽深严。而庄前一旷花园,林木菁葱。亭台璀璨,奇花异卉,妒艳争红。生见园门半开,勒马门前。眷恋赏望,忽窥见杏花深处,俏立一绝色佳人。绰约轻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几欲撞下马来。那美人亦闪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见,又恐生之不见。但闻娇声滴滴,问青衣曰:“马上谁家粉面郎,焉敢窥室家之好如此。一时愈觉娇羞宛转,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觉目注神凝,如痴如醉。扼腕而叹曰:“这相思害煞我也。”俄闻隔花有咳嗽声,那美人偕两青衣,敛衽遽避。生偶立半晌,亦怅然而回。是夕茶饭俱忘,蒙被倒卧。长吁短叹,殊不胜情。捱至鸡鸣,犹自神思萦萦。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笺搦管。挥成三绝,以摅怀。

  立马迟迟对夕阳,归途刚遇杜韦娘,

  只因未识刘公子,笑问谁家粉面郎。  其二云:

  寻芳我过宋家东,十里花香逐晚风,

  春色满园遮不住,一枝浓杏透墙红。

  其三云:

  红妆冉冉下红楼,谩步苔阶采石榴,

  刚被刘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头。

  按,三诗纯是写人写景,而情自在个中。适其时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讳庆云,字景龙。旧为浙江盐运使,晚年归田。生父刘公甫莅瑞州,即与交厚。是时白公偶遘恶疾,沉卧缠绵。刘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径奈何。”刘公曰:“城南十余里一庄,山水回环。焕然华丽者是也。”生退而喜曰:“此非遇美人处耶?刘阮天台吾今可得重访矣。”于是策马就道:“望庄而来。既抵门,投刺请谒。俄有小公子出,揖而进之。历阶而升,直诣高堂。施礼逊坐,及茶毕。生即造榻,见白公问安。曲陈刘公遣来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劳。乃呼侍儿,扶起身来,与生接谈。未半晌,生起索别。白公不许,曰:“今日乍见贤台,自觉精神顿爽。吾等既系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数天,以慰老夫饥渴耶。”生曰:“家父悬悬,理宜复命。”白公曰:“就令来仆先回,禀复严命便是。”生犹四顾踌躇。公曰:“不然老夫自卧病以来,事务家门无人料理。而小顽凤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筹。今日敢留尊驾者,只欲贤契暂为分任耳。”生慨然曰:“既如此,老伯尊命,敢不敬承。”公大喜。馆生于得月堂。自后宾客往来,钱谷出入,悉听刘生裁处。  时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丽云开,澄就玻璃海宇。花明柳暗,缀成锦绣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长王孙之恨。马嘶风于紫陌,醉客寻芳,鸠唤雨于青林。佳人拾翠,堪叹客愁无奈,转怜春色有情。生于是日闲坐无聊,散步阶外。行到小门开处,却是一旷花园。亭榭参差,池林沉寂。花呈锦簇,鸟奏笙歌。刘生傍柳随花,纵其游赏。忽至小亭一所,翼临清池。额之曰:“一镜亭。”精洁清幽,珍玩四塞。生知是家人游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见亭上琴书罗列,图画杂悬。案上一壶,贮酒殆满。生捧起微吸,忽觉香透肺肠,真玉液也。于是对花引盏,聊饮数杯。不觉美酒困人醉,卧于竹床之上。须臾,半梦中闻,声呖呖然呼曰:“春花秋月,尔们快来看看,此间睡者何人。”俄闻一个应曰:“此刘公子也。他寓于得月堂,何故在此昼寝。”又有一个曰:“此非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惊喜而笑。又有一个曰:“昔人谓六郎面似莲花,看此郎又当在莲花之上。”

  刘生梦中徐徐醒来,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蹶然而起。惊得那美人无处躲闪,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夸娥降世。”那美人含羞答礼,以袂掩口而应曰:“妾小字玉环,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态撩人,误造小姐贵居,万祈雅量。”白玉环曰:“令尊与家君有兄弟之谊,则吾辈亦有兄妹之情。既系通家,何须介意。”于是彼此让坐,乃命春花洗盏,秋月献茶。刘生微把玉环审视,忽暗惊曰:“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审视至再,又暗惊曰:“此又非梦中美女耶?”转又将春花、秋月审视,竟是梦中所见的青衣。而外面楼阁园林,宛然梦中所历光景。一时声声称异不已。玉环曰:“郎君初临,何故诧异如此。”生遂将昔日梦游此地,细细述来。玉环曰:“天下事岂有如此,断乎无之。”生曰:“吾固知小姐之不信也,但梦中曾见小姐案上一诗,题曰:春楼晓望。还记诗中有:‘山雨染云为柳叶,江风剪水作梨花,’之句。未知是否?”玉环骇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际,与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诗。以此想来,真为郎君神魂所觏矣。奇绝,奇绝。”说讫,也诧异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许人也?”白玉环曰:“系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时,其母梦月宫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则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岁登第,为湖广黄州别驾。一载而卒,斯时姨母,左携弱女,右抱孤儿。孤苦零丁,忧劳交迫。家慈伤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与妾同研,最为相得。而月娥尤质性敏慧,才高道蕴,学迈班昭。尝谓妾曰:“朝廷若开女科,则状元榜眼,当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闺阁而抱庙廊之志者也。今七载矣。姨母久欲还归故里,以为他择配完婚。今岁初春,飘然远别,云山渺渺,欲睹无从。未知十载深情,复得一朝聚首否也。兴言及此,往往伤怀。”言讫,嗟叹不已。生曰:“姊妹懿亲,岂有终无聚首之理。不足忧也。但金月娥既负奇才,其旧时所为诗文,当必存而未泯者,乞赐一览。”玉环曰:“数年积稿成帙,恐难一览而终。君不惜数日之留,方可尽阅。”因指小屏上一幅花笺曰:“此吾等临别时唱和之作也,君读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离坐即而读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环起韵云:

  十年相伴碧窗纱,天上飞琼萼绿华,

  夜静闲阶同对月,春深曲径共看花。  拈将针线情弥切,谈到诗书意倍赊,

  今后分携天海外,芳心如棘泪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韵云:

  芳心如棘泪如麻,万里云天道路赊,

  寒雁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花。

  重门锁断春秋色,两地催残岁月华,

  安得更逢前日会,十年相伴碧窗纱。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韵云:

  十年相伴碧窗纱,日写黄庭诵法华,  每对金樽同斗草,更拈玉管共题花。

  离情独与啼鹃惨,别绪纷随去雁赊,

  低首自怜缘分薄,芳心如棘泪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环和韵云:

  芳心如棘泪如麻,烟水云山望眼赊,  含笑已非连理树,忘忧翻作断肠花。  归途恨指孤帆远,异地愁惊两鬓华,

  若是五更寻旧梦,十年相伴碧窗纱。

  刘生读而复读,叹赏不置,曰:“喁喁儿女语,却本丹心血性,结撰而成,故为佳也。至于如此缩韵唱和法,前人实未有此格。闺阁得此,自可特拔千秋。”玉环曰:“当时别恨刺心,离愁割胆。神情交瘁之际,有何佳句成章。贴诸屏上者,欲往来触目动心,不啻如见其人也。”生曰:“忙时若此,则平时之制作,可想而知。古今来,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盖亦罕矣。”玉环曰:“吾辈闺阁女流,虽有文章可观,而无事业可纪。亦不过风流自赏,不旋踵而已。等尘灰奚足贵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业著简编。既擅誉于生前,复流光于身后。而使天下万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贵耳。”生曰:“此未尽然也。夫事业固可惊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尝以男女异也。诚如卿言,则伊古来,有男子而成事业者矣,而简册所载者,能有几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经传所传者又何止一人。总之,廊庙有廊庙之名,闺阁有闺阁之誉。即如汉之班,而班昭自可与超固而并誉。晋之谢,而道蕴自可与安朗而同称。他如杨氏容华,苏家小妹,无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闺阁之休光。亦何尝以父子家人建事业于廊庙者,而相掩也。”玉环喜色曰:“聆君明言,茅塞顿解。古谓得一知己而无憾者,正妾今日之谓也。”

  二人复谈移时,玉环乃离坐曰:“今日闺中有事,暂请告退,尚容后会,再接清谈。”言讫,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刘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梦中美女。怎么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岂非痴呆。”忽又想曰:“梦中所遇两个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环。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个成亲,虽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于是自行自忖,怅然以归。明日,生复潜往一镜亭,冀欲再睹玉环也。及至,则花阴寂寂,阒无人声。为之惆怅不已,兀坐晌许,因取案上纸笔,书一绝云:

  忆昨天台路已通,特来重访水晶宫,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红。

  刘生写完,朗诵一遍。忽外面有人厉声曰:“人何在,还是寻甚么人。天台路,也不容俗士窃到。怎么在此糊涂乱写呢。”说未毕,已跃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刘生笑曰:“娘子一向温柔,何故反面如此。天台总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台者,非刘郎耶?”春花曰:“我甚么反面,只恶尔识得两行字,熟得几句书,便要弄斧班门。在此卖弄笔墨,岂欺吾等全不知诗耶。”说讫,转面忍笑。生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诗。只是一时有感而成,佳与不佳,所不计也。何故见责如此。”春花曰:“岂不闻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更有沧海。若在他人,则尔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岂容尔豪气凌人。但尔既谓能诗,我且与尔考过一考,看尔怎样。”遂拈出纸笔置于生前,生曰:“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谓能诗耶。”春花曰:“尔先迫我,怎得是我迫尔。今番尔便说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生犹逊谢推阻,春花曰:“尔何怯我如此。”于是一面说话,一面吟诗,顷刻之间,已成一绝。送与刘生看曰:“尔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与不能,何妨领教。其诗云:

  小亭春半绮筵开,不问人情即问才,

  谩道青衣无彩笔,飞琼今已下瑶台。

  生看毕,暗暗惊喜曰:“原来春花亦有诗才,就与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况我今日正要显个手段,令玉环看重十分哩。”因临笺醮笔,顾春花曰:“娘子佳作,铿金戛玉,颖异凡音。真所谓强将之手无弱兵者也。敢不步韵,以志弗忘。”遂一笔和成,递与春花曰:“下里之词,幸勿见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将细眼开,涂鸦那识谪仙才,

  请看一管如椽笔,扫却人间玉镜台。

  春花看毕,正色曰:“郎君之诗,固不能赞一词矣。妾闻有高人之识者,必有过人之量。今妾故意凭凌谑浪,以戏郎君。而君果处之恬然,毫无怪责,是真有高人之识,而有过人之量者也。妾于此虽欲誉之,而何能尽于口。虽甚爱之,而何能罄其情哉。”生此时方知,春花前头,厉色厉声,乃戏己也。因微笑曰:“吾非有过人之量,但此心见了娘子,便动个可怜之念,深爱之情。虽有微愆所弗计也。”春花听了,十分铭感。

  忽从玻璃窗,窥见玉环倚柳俏立,临水观鱼。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战词坛,败于刘郎之手矣。”玉环顾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谑浪刘郎,轻敌若此,安得不败。”春花曰:“小姐何不出胸中百万甲兵,决一死战耶。”玉环曰:“战吾不能,当为子求成耳。”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诗观之,玉环阅遍,笑顾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与泰山比势。此即汝所云班门弄斧者也。”春花曰:“婢子固不堪言,但今日才秀登坛,岂容辜负。小姐倘有雅兴,也当与刘郎唱和数章。”玉环点头曰:“良然,良然。吾正欲与刘郎步韵联章,以志一时遭际之幸。”刘生亦大喜称妙。玉环曰:“今日妾乃词坛之主,宜先起韵,庶免强主压客之讥。”遂依春花原韵,挥成一绝。命春花呈与刘生曰:“率直写来,莫怪唐突。”生览其诗云:  杏花楼上雀屏开,玉尺端归女秀才,

  不是萧郎尘外客,岂容轻上凤凰台。

  生看毕曰:“吐属雄伟,浩气横秋。薤露阳春,可谓曲高和寡。”因信笔和就,命春花传与玉环曰:“愧小生巴里庸词,安敢抛砖引玉。幸小姐香奁妙手,还期点石为金。”玉环接诗览云:  一点春心结不开,半缘爱色半怜才,  蓬莱纵隔三千路,终要乘风上钓台。

  玉环览而赞曰:“吐谈作锦,咳唾成珠。黄鹤一章,洵令青莲阁笔。”因复成一绝,传与生云:

  十载香闺一镜开,长留鉴拔状头才,

  骚坛墨客知多少,未许期登玉女台。

  生又和一绝云:

  昔时彩笔梦花开,曾檀金銮夺锦才,  为道相如能赋客,也应重与醉琴台。  玉环接看毕,命唤取秋月到亭上。谓之曰:“吾等今日和诗作乐,尚欠司录一人。汝可在此做个誊录罢。”因将以前数诗,交付秋月,教他捡一空册,将前诗逐一登录册中。复又构成一首,命春花传与刘生云:

  芳心一点为君开,今日叨逢倚马才,

  翰墨同缘真有种,妾身翻愧祝英台。

  刘生看竟,转付与秋月登录。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颜开,坦腹惭非逸少才,

  卓氏丝桐慵未抚,直须携手入花台。

  玉环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则将以淫奔之事属之矣。丝桐未可轻弹,花台岂容遽入。”因信笔挥一绝,以示生云:

  寥落闲亭笔阵开,止将词赋会英才,

  春心不与花心发,莫把金台当凤台。

  刘生微笑曰:“金台惟贤士可居,即凤台亦惟贤士可到。萧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绝云:

  十分春意向谁开,辜负巫山作赋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应许梦阳台。  玉环看罢,执诗在手,低首无言者久之。生会意,为之谢曰:“小生性溺情狂,冒渎小姐,万勿见怪。”玉环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属嫌疑。所为之诗,务须对得人过。幸勿以淫词见戏为妙。”复又书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红尘扫却开,悔教今日误怜才,  瑶池不许狂风度,深锁重关上绿台。

  生阅竟,付与秋月登录,因和一绝,以解玉环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开,况逢国色与天才,  虽然浪说高唐事,争逐区区下镜台。

  玉环复成一绝,传与刘生曰:“国色天才,固堪相爱。但礼法所在,宜共闲之。生接诗读云:

  羞颜素掩几曾开,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厢下待,神交惟在望英台。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与之交,虽死黄泉实为无憾。”乃和成,唤春花递与玉环。其诗云:

  一种春心两样开,深闺何事苦招才,

  古来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台。

  玉环见诗,笑谓生曰:“君为明妃惜,吾则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台终老,亦不过大汉一宫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载文士骚人,凭吊于无穷也。”言未已,而诗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开,红绿丛中各逞才,

  低首自怜春色好,却离露井与章台。  生得诗,看曰:“今日红绿初匀,促膝谈心,何章台露井之足云离也。”因和之云:

  有情连理亦同开,何况奇香值异才,  自古莺花终有主,莫教纷散落泉台。

  玉环曰:“君才自高,终为莺花所累。”因又书一绝云:

  清思异境自天开,七步翻成八斗才,  学海骊珠惊独得,知君终与属兰台。

  生看罢曰:“蒙卿过褒,愧赧弥甚。”遂和云:

  桂林曾诩一枝开,今日方惊咏雪才,  才子若非班马辈,断难握笔到鸾台。

  玉环接诗,谓秋月曰:“今日遇文坛飞将,刀笔困乏,不能敌矣。汝盍代我接战一场。”秋月乃临笺成一绝云:  几度红窗绣幕开,何缘叨遇冠天才,

  愿教青帝常为主,柳绿花红卖酒台。

  生见诗喜曰:“娘子诗意,颇慊鄙怀。”因和成,令秋月登录。

  青眼垂兮碧眼开,幸逢佳会愧无才,

  卿如有分终怜我,应与重游弄玉台。

  时秋月录毕,喜而赞曰:“合观诸作,真可谓锦绣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锋之笔。其声大而远,其词丽而工。吐珠玉于行间,神惊鬼泣。拨烟云于纸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长城,倒三江之巨水。镂金错采,何殊陆海潘江。拾翠剪红,颖异春椒秋菊。笔参造化,直追踪俊逸参军。思入风云,更媲美清新开府。跨青兰之小技,凌红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骚坛,殊堪并驾。入刘陶之艺苑,更可齐驱。”刘生听了,暗叹其举口成章。因问曰:“二位娘子,不知何时而学,却也成如许奇才。若无小姐,则二位也可冠绝一时了。”秋月曰:“吾等久侍小姐笔砚间,岂不闻近朱红,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满亭才丽,触目琳琅。今日遭逢,可谓毕生大幸。”时大家交相赞羡。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儿小莺者,其在此伴读时,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听了,愈叹慕不已。时正谈得酣畅,玉环就教春花回取酒馔,与生酌之。并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数巡,春花不觉掩口失笑。生问:“娘子何故见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饮酒食肉,便想起一桩笑事,所以可笑。”生曰:“既有可笑之事,何不说来一笑。”春花曰:“昔有一痴翁,每自谓其精通论语。平日一举一动,总要效着论语的话头。一日拿着一本论语,白文乱天喊读。其子呼食饭,不出。问其故,答曰:‘吾要学夫子个发愤忘食哩。’至晚,子又呼食饭。翁虽出食,却两口而止。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君子食无求饱哩。’次日,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却不食肉。子又问其故,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不食肉哩。’其子沉思曰:‘论语中何曾有不食肉这句书?’翁怒叱曰:‘汝狗才读盲书眼,怎么这句书就想不起来。待我念与尔听,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这句非不食肉么?’其子笑曰:‘错将几个不食字,连下读了。’翁不服曰:‘理解宛然,怎说读错。’一日,翁卧病,其子以药汤进之。翁不肯服,其子问:‘何不服药?’翁曰:‘吾要学论语那句,死而无悔者。’其子曰:‘无理之句,何必学之。’翁曰:‘圣人之言,如何无理?’后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于此,是以笑耳。”刘生听了,笑个不休。  玉环顾生曰:“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喷饭。”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对人都称自己尽通三教。一日有人问曰:‘汝既尽通三教,汝谓儒家夫子是何人?’童应曰:‘夫子是个女人,观夫子所云,我待价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人又问曰:‘释家释迦是甚么人?’童复应曰:‘释迦也是个女人,观金刚经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儿?’又问曰:‘道家老子是甚么人?’童仍应曰:‘老子也是个女人,观道德经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刘生曰:“滑稽之言,全在无理中说得有理。所以可恶而复可笑。”玉环曰:“这妮子,任尔举一件物,他都说得一般笑话来”生曰:“既如此,今日饮酒,就说酒中一句笑话罢。”春花曰:“昔有一人好嗜酒,一日与众酒徒入一酒家。窥见床下置一旧瓦壶。以手探拿之,壶颇重,以壶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却是一壶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错饮此溺,还要诳他们饮之,方不被他们取笑。’于是连声称曰:“好酒,好酒。’中有一个也好嗜酒的,听得口中流涎。接过壶来吸之,觉臭气通肠,亦知是溺也。因也诳之曰:‘果然,好酒。尔们何不尝尝?’又有两个夺壶争饮。于是鳞次诳去,到最后一个,将壶中的溺不觉啜得干干净净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却又面面相视,不敢做声。”  时春花说到此处,刘生已笑倒几上。春花曰:“陆士龙何善笑如此?”刘生曰:“娘子有此聪明,若用之于文章一业,当有大可观处。”玉环曰:“他也曾学过文章,但都是嬉笑怒骂之作。曾见其幼时作有时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题,还记其后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闻雷霆之声。视听徒思,莫辟残年之聋聩。而回忆千驷驰驱之日,真觉血气之既衰也。则抚耄期之朽骨,而蜂须鹤发,已不堪对镜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弯。背也,而若驼之负。鞠躬尽瘁,空嗟晚岁之艰难。而回念琅玡游豫之时,真觉精神之顿减也。则缅暮景之残躯,而鲐背龟形。窃不禁临流而慨叹嗟乎。人非似玉,伤鸠杖之空扶。齿欲成珠,痛鸡肋之莫嚼。今而后,吾惟愿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听而笑曰:“游戏嘲哂,妙语解颐。其云千驷驰驱、琅5游豫,更能切合景公着想。”玉环曰:“妾自与月娥赋别之后,闲愁郁结,寂寞无聊。幸得他们嬉笑排解耳。”正说间,忽有白公侍儿来,说老爷叫唤小姐。玉环乃匆匆而去。

  刘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对烛萦思,终以不曾剖一心腹为恨。少焉东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倾,出海之盘皎皎。姮娥高挂飞天之镜。玉环是夜有感不寐,偶与春花、秋月赏月花间。俄闻琴声泠泠然,沨沨然。自得月堂风送而出。缓急疾徐,音韵清绝。玉环侧耳曰:“此刘郎所鼓也。”乃偕春花等,潜往窗外听之。但闻唱西厢调云:“况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昨夜池塘梦晓,今朝阑槛辞春。粉蝶怎沾飞絮雪,燕泥已尽落花尘。系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有多少六朝金粉,三楚精神。”唱毕,抚琴而叹曰:“琴呵,可怜尔无知音赏呵!尔盍与我送个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儿里者。小姐呵!尔那里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环听得柔肠寸断,不觉长吁一声。生闻而惊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视之乃玉环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阴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见教小生。”玉环曰:“无心而来,无心而去。那有甚么妙意。”生无可着语。玉环又曰:“所谓隔花人远天涯近者,指何人耶?”生曰:“请小姐试思之。”玉环曰:“莫非欲以西厢事相待否?”生曰:“非也,此不过因春惜春,以曲奏曲。岂故为小姐而云然耶。”玉环吁曰:“虽然君子多情,莫谓佳人无意。君云尔者,果其为春计耶?抑其为妾计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生曰:“忆自梦中一接,花下一迎,隐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刘昭为可弃,乞早决一主意,以慰终身饥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终为情而死耳。”玉环恻然曰:“佳人才子,畴独无情。妾之思君何异,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谋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约良缘。庶几燕婉之求,不致鸿离于鱼网也。”生大喜曰:“金玉之音,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当尽心图事,以了宿缘。断不肯两美相逢,等诸画饼也。”

  时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劝君莫结同心结,一结同心解不开。”生聆而笑曰:“然则娘子独无相爱之情耶?”秋月曰:“爱则有之,情实无也。”生曰:“草木无情,娘子其草木同类否?”秋月叹曰:“非谓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则情固足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则情转足以累人。古如飞烟悬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于死,又何如无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关者之得大自在哉。”生曰:“此意谁不晓来,只是男女之间,其一种欲芥情根缠绵固结。有刀割之而不断,锯解之而不开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环亦曰:“男女之情,圣人不免。试即情之一字而推广之,则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唱妇随,无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贯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则阋墙之衅不兴而家齐矣。以情而用之,国则争战之风不作而国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则万民温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谓情之不可用哉。”

  春花在旁抗声曰:“这何必与他论,他只管嘴上说得好听耳。他昨夜与我同寝时,曾谓我云:‘吾观刘郎,那种风流,令人倾爱入骨。若得他伴过三夜,便教死也甘心。’此非他也乐为情死么?”生与玉环听了,鼓掌齐笑。惟有秋月含羞带怒,无限娇羞。生抚其背曰:“佳人果尔有情,将与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春花戏且笑曰:“若伴至百年,他便是千死万死,亦必甘心了。”秋月醋意曰:“尔也谩谓无些陋态,昨夜不知何人,钻入被窝时。咬牙切齿,把我腰股紧紧抱住,左擦右捱。问他何故如此?他笑应曰:‘我把尔当个刘郎看。’”秋月说到此句,不觉也失笑起来。生听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缘,誓不忘也。”时立谈许久,玉环复以婚约叮咛。乃徐步曰:“露湿罗衣,妾不堪矣。请安寝。”遂各散归。翌日生复俟玉环于一镜亭,不遇而返。

  越数日,生甫晨起。闻外面有叩窗声,启视之,则春花也。生惊喜,叩其来意。春花以双柑进之,具道玉环相馈之情。并示得成双而甘心之义。生曰:“吾向重访小姐,望空一遭。不知小姐寝坐之间,可曾念及小生否?”春花曰:“小姐近日,欲吟诗而兴不畅。欲弹琴而韵不调。或伏枕而沉思,或倚栏而浩叹。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生甚为感激,方欲畅谈。忽白公之子白凤翔,直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生急令春花潜退,徐徐掩窗。乃出应曰:“在此,何故见召。”凤翔曰:“刘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生惘然如有所失。答曰:“既是家君宣召,定当速归。”乃呼使者问召归之故?使者曰:“因太老爷闻说,吉安府为流寇所掠,念着一个故友,欲令少老爷往探一遭。”生听个明白,方才入辞白公。时白公病已渐痊,但说任从尊便。且亏劳刘生不已。

  生乃按备鞍马,作别起行。出了外门,穿入竹径。忽见春花旁立以待,着词曰:“小姐闻君有远行之举,特命小婢至此嘱咐,劝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阁流连,以误大事也。”生恻然曰:“事在怆忙,正恨未能话别。乞代启知小姐,说小生暗然魂消也。”春花曰:“山高水阔,珍重为佳。望勿忧虑伤躯,致为风露所犯。”说讫,袖出一绣包,递与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赠郎君,聊作饯仪,以为记念。言尽于此,君其行矣。”遂取径潜步而回。生犹回望楼园,唱叹数四,方才策马。路上将所贻绣包玩之,却绣着一对鸳鸯,缠绵交颈,欲为异日之兆也。旁有小字两行云:“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暗赞曰:“细意熨贴,可称绝妙针神。薛灵芝有此巧工,无此妙想。”因悬佩于衣襟间。

  归至府城,入见刘公。禀复问候毕,公命坐曰:“迩闻吉安流寇打劫,为父有一知交在彼。系府籍杨柳村人,姓杨讳谷字式亭。旧在京都,最为厚契。一向契阔已久,未曾探个居处。目今流寇横行,又未知如何下落。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尽朋友思念之情。但须处处小心,勿贻而父挂虑耳。”生再拜曰:“谨承严命。”次早携仆按马,望吉安而来。数日之间,已抵府境。  明日投刺以谒杨公,公接其柬曰:“温陵年侄刘昭顿首拜。”大喜,整冠出迎。遣诣客堂,分宾而坐。茶毕,杨公开言曰:“令封翁别来无恙?”生对曰:“幸蒙尊顾,颇获平安。”杨公叹声曰:“愚叔自与尊君隔别以还,寝寐萦怀,与时俱积。今日一见贤侄,宛然如对刘兄。悲喜交集,少慰离忧之感。”生亦致刘公离索之思,并慰问患难之意。杨公曰:“厚蒙令尊君顾问,愈令愚叔感激难忘。因敝邑近岁凶荒,邑中饥民,结巢夺食。去岁冬际,却招动数千海寇,虏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胜数。愚叔纠合近方乡勇之众,并力御贼,至今颇获安全。然残暴未休,终觉一无宁日以安耳。”生亦为之太息。杨公曰:“向闻贤侄,琼林得意。授职词林,正堪脱颖而出。怎么急流勇退,匿迹归家何也?”生以刘克宽谋奸事发告之。杨公听了,顿动爱国忧君之念,慨叹至再。及晚设宴待生,劝盏殷勤,备极款洽。既毕,宴寝生于映雪斋。生对烛未眠,兀无聊赖。闲将书匣偶捡,忽见素纸一幅。抄录有古风一篇,题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诗云:

  螺川寇盗如蜂集,四望云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数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烟溟漠绕连营,远近悲笳彻夜惊。

  万骑千乘逐尘雾,无边剑气与班声。

  可怜若辈奇男子,前领精军操毒矢,

  同驰虎卫来沙坡,戮力攻坚马前死。  鼓衰刀折人忙忙,红血和霜沥战场。

  悲风万里哭声绝,魂魄沉沉曛夕阳。

  妻孥相对不胜愁,日日倚门望戍楼。  白雪片片人何在,千家涕泪相和流。

  旄倪络绎尽惊窜,远近仳离聚又散。

  几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谁存谁蒙难。

  人生自古岂不没,何至沙场为枯骨。

  嗟嗟翘首问天公,何时兵革才休息。  诗后写:螺川才女金月娥作。刘生看遍,又惹起爱慕月娥一点深怀。暗想:“月娥每作一诗,往往令人传写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风吹来、水送去,见他一面否也。”居半月,生终以玉环所约为虑,乃向杨公辞归。公固苦留,而生意甚决。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区,暂为淹滞。时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设龙华之会。生尽日游赏,路上有感。偶成一诗:

  八日龙华会,群开浴佛场,

  九真呈宝相,五水注灵香。

  薄饼终朝设,回幡尽日扬,

  马蹄轻践处,肠断又梅黄。

  居无何,忽有海寇数万余,由清江弥漫而至。泰和、龙泉、吉水诸邑,联络不绝。生怅归途隔塞,复返吉安。杨公曰:“贤侄若听吾言,何至空劳跋涉如此。”生自是复寓于映雪斋,独居寡俦。思归愈切,恨不得生就双翼,飞向于玉环之前也。偶一日,杨公外出,倍觉无聊。乃挟矢持弓,绕林射雀。适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飕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毙,伏叶少歇,带箭奋飞。忽落忽腾,约二里许而止。生愤甚,取径追来。比至树边,而雁堕矣。生驻足一望,却原是满林竹柳,遮掩着一所孤村。村前一庄,尤为壮丽。亭堂楼阁,高敞入云。珠箔银屏,灿同仙府。而外面鲜花缀户,弱柳横窗。竹籁松声,清韵远致,真胜境也。

  生怜红惜绿,赏玩流连。闲步间,忽闻有声滴滴然笑曰:“小莺,尔看这榴花开得好呵。古谓五月榴花照目红,似为今日咏者。”生聆而知为尤物也。着意窥之,不见。潜步窥入,又不见。顿足曰:“闻其声,而不见其身何也?”正在怅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绝世佳人,细步飘摇,娇柔欲倒。笑逐一蝶,举扇拍来。生视之,真个似玉生香,如花解语。不觉情狂志荡,遂戏曰:“此探花郎也,怜之,怜之。”那佳人惊退花间,以团扇自蔽。却又微露半面,窃窥刘生。刘生看得满胸痴痒,信口吟曰:

  谁家美女独婆娑,玉脸凝香淡扫蛾,

  想是长天风猛浪,月宫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听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话。那侍儿点头会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处狂徒,怎么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进之曰:“小生姓刘讳昭,字子章。系闽中建宁府崇安县人。幼诞天聪,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宫。计服职翰林者两载矣。时以朝廷多故,乞假归家。而家君适擢瑞州,是以随任到彼。因旧岁贵邑遇盗,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闲游,误犯贵禁,幸为宽恕。”侍女问曰:“所谓故交,是何人也?”生答曰:“杨柳村杨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归抵西昌。适遇流贼弥漫,归途隔塞。是以复返在此,寓于映雪斋中。终日悬悬,非得已也。”侍女改容曰:“然则郎君乃当世名流,我小莺有眼无珠,冒渎尊驾,岂非得罪。”生惊喜曰:“娘子既系小莺,则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小莺曰:“然也,何以知之?”生叹声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闻小姐之芳名。爱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断肠裂腹之思。今日赏识春风,真觉悲欢之交集也。”言讫,潸然泪下。小莺也叹声,转去禀知月娥。只看那月娥,听了小莺禀复,不觉愁锁双蛾。沉思半晌,复又吩咐,令小莺进谓刘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闻声见作之言,实难骤解。本欲奉问,以晰狐疑。然此间内外猜嫌,实非男女接谈之地。请君暂退,倘异日逢迎有幸,定当诘个因由耳。”言讫,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过竹径,闪人小门。忽闻呀的一声,已觉双扉尽掩。生犹痴恋不置,踵诣门前,欲呼而不敢则声,欲见而无从钻目。徬徨眷恋,低徊而叹息者久之。顾盼间,忽见门外粉墙上,书有绿字一行云:  新妆初罢下楼东,戏逐流莺入树丛。

  字盖揉叶汁书也。生知为月娥所题,却为甚两句而止。因亦取叶汁续成一绝云:  行到鸾台深锁处,一枝浓艳笑春风。

  写毕自吟自语一会,忽笑曰:“珠帘一隔如万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终也无人怜惜耳。”乃拂袖而归,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梦中所见。然昔但望风吹来、水送去,谁知却是雁引去蝶招来也。”

  时月娥与小莺,虽闪入小门,将扉掩住,却从门隙,窥生举动。见他自言自语光景,不觉都暗笑起来。须臾,回房,谓小莺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鸿般信,潘安般貌,司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谓九泉无恨。”小莺曰:“小姐莫非拔选卢储否?”月娥叹声曰:“人遐室远,谁与图全。空怜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小莺曰“既有深情,盍效红拂故事。”月娥不悦曰:“子欲我改装私奔耶?月娥何人,肯为此事否。”小莺曰:“否,小婢劝小姐改装以图,非劝小姐改装以奔也。”月娥问曰:“怎么图法?”小莺曰:“我想小姐生长深闺,虽戚族居邻,罕曾识面。就那刘郎,今日一顾,也未必识认得真。小姐何不改换男装,以与刘郎一会。逮谈到情洽处,然后问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闺人,则亦不必着想了。如曰无之,然后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许痴情,当必欢喜应允也。”月娥曰:“恐被他识破时,能保全璧而归赵否?”小莺曰:“小姐只宜戒闺中之羞缩,学男子之轩昂。岂就遽能识破耶?”月娥曰:“尔盍与我偕往一遭者。”小莺曰:“不可,我方才与他对语,却被他一双利害眼,看得眉发都真。我若相偕,反为所识。”月娥又思量良久,乃决个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纨罗,制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黄昏之后,捐开兰麝,束起支鬟。带上峨冠,着上儒服。垂绅执扇,伟然美貌丈夫。闲踱房中,徘徊顾盼。问小莺曰:“可相像否?”小莺在旁,不转睛的呆看。微笑答曰:“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月娥取镜自照,不觉也笑将起来。谓小莺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于是趁着月色,来抵映雪斋前。左边一窗,灯火辉煌,珠帘高卷。里面书声□哔。读李义山亵词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读至此处,杂以嗟叹之声。月娥细听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刘生曰:“何人叩窗?左边小门未关,何不进入。”月娥乃旋至,小门开处,直抵刘生寝房。

  生闻背后有步履声,回顾之,却是一贵介公子。面如刻玉,肤若凝脂。皎皎珠辉,亭亭玉立。不觉惶然起敬,离坐施礼曰:“敢请仁兄,贵族名区,小弟聆教无缘,怎么却蒙光顾如此。”月娥朗然答曰:“小生姓黄,居于锦石村。所距贵寓,才二里耳。”生曰:“仁兄乃儒雅名流,今夜光临,不知有何见教?”月娥答曰:“自仁兄辱临蔽邑,聆仁兄之骏誉,仰仁兄之鸿才,慕躏瞻韩,萦萦梦寐。今值月明如画,故特乘闲过访,以识当世儒宗。何幸仁兄不弃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缘之奇遇也。”刘生曰:“小弟论文而无半豹,论学而失全牛。视兄之学海文渊,何异以蠢蠢萤光,而与太阳争映也。而兄则谦以处己,高以赞人。抚念微躯,能无愧惭。”月娥曰:“非也,实念仁兄弱年腾达,名震天京。而小弟匏弃无聊,未能以苍蝇而依骥尾耳。”刘生曰:“吾等虽乍为相识,实订终身知己之交。务须畅志开怀,以庆同心之雅。这些互谦互赞的客套,到也不消说了。”  说讫,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摆列席间,邀月娥以共饮。月娥不敢却,就席。引杯,问生曰:“何酒肴之甚便如此?”生笑曰:“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饮数杯。但无他肴,即些干肉便妙了。”月娥曰:“诗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谓乎?”正款饮间,尔敬我一杯,我酬尔一盏。淋漓畅饮,谈笑恢谐。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为酒累。每酒入口,则潜以锦巾吐之,而生不及觉也。生微醉,因笑谓壁上画图中一美人曰:“卿与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会,何不为生等称觞以助兴耶?”月娥笑视之,见壁上悬一幅美人临妆图。玉貌绛唇,神彩奕奕。对镜自照,眉色如生,叹为写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画也。弟因昔日连日清闲,偶绘此图,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为赠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猪陋笔,焉敢亵渎佳图。”生解图铺于案上,以笔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话。”月娥乃凭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挥立成。凤舞龙飞,最为精妙。其诗云:  强临鸾镜照红颜,注目含情不语间,

  伴坐未经迎一笑,偏构春梦到巫山。  生大喜曰:“诗意绝妙,字法绝佳,确是画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语。佩服,佩服。”因又开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题。月娥展开视之,也画着一个执扇美人,低头凭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辞,题一绝曰:

  手持团扇浑无语,泪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纱窗锁翠眉,不知寄恨人何处。

  生看写毕,悬图于壁。赞赏曰:“以秀士之风流,写佳人之窈窕。得心应手,语语传神。真可为此图增色。”于是月娥赞画,刘生赞诗,玩赏一会,方又引杯复饮。

  时刘生酒热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见生襟间系一绣包,光彩夺目,因索解一观。生大惊,忙敛住曰:“不可,不可。”月娥见生神色惊变,强取就灯观之。却绣着一双交颈鸳鸯,旁绣有两行小字是: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之句。因问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生曰:“非也,小弟无缘,未曾获配。”月娥又问曰:“抑莫非美人之贻耶?”生又曰:“非也,小弟玉洁冰清,未有城隅之俟。”月娥曰:“仁兄此物,其中必有跷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传播,万网难收。此事实难启齿。”月娥曰:“今夜人静更阑,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传播。”刘生初犹抵托不认,后以月娥殷勤诘问。又因酒后情狂,乃将昔日与白玉环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约誓,备细告知。月娥听得暗地吃惊。探之曰:“然则仁兄佳秀相逢,阳台之梦,殆不虚负了。”生摇头曰:“否,否。那玉环贞静端庄,凛不可犯。即那时与他晤对,也竟忘男女情形。将平日的云雨狂情,不知消归何处。”月娥自思曰:“以玉环姐姐的德性,大约也不至如此,因就释然不疑。”但转问曰:“兄既与玉环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当?”生曰:“此时不过指心私订,约定姻缘。至于父命媒言,尚待异日归时,遣人撮合耳。”月娥曰:“然则兄与玉环志甚坚矣。”生曰:“言渝金石,生死难磨,事若不谐,愿以死就。固坚之甚者也。”月娥听了,沉思者久之。

  生转问曰:“玉环有表妹金月娥者,云与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识面?”月娥见问到自己身上,暗地着忙。但胡答曰:“颇逆一面。”生曰:“兄谓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论白玉环则未之知,若论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谓遗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见与玉环赋别二首,及螺川遇贼一首,可谓名不虚传。”月娥回念:刘生向者,闻芳名见佳作之言,此时方才明白。因开言曰:“仁兄与玉环虽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兰闺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盖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区区于未定之玉环,默以听待。吾窃为仁兄虑也。”生曰:“吁言犹在耳,事岂欺心。设或难成,岂无良策。吾宁为薄命汉,不愿为薄幸郎也。”月娥知事不济,带闷不言。须臾,向生索别。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订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畅心谈。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从,是见嫌也。”月娥无奈,只得允从。

  生乃设二枕于榻间,挽以同寝。月娥侧身贴墙以卧,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颇酥,恐为所觉,迫得时时遮护。而刘生则展转反侧,身无宁时。左也道着个玉环,右也道着个玉环。月娥暗地可忧,又暗地可笑。忽刘生移同一枕,捱近身来。低声笑曰:“小弟因酒后情狂,云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与吾等发泄耶。”月娥曰:“吾观世之秀士佳人,往往于花柳之事有甚焉者。”生曰:“纵由他们平日性情飘逸,意趣幽闲。生成个旖旎温柔,学就个风流潇洒。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鱼之得水。其一种芳情雅趣,真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妇,非无男女之欢,然不过习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异于虫蛇禽兽之蠢然罔觉者,亦有雌雄之感哉。”月娥曰:“我想好色与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妇狂童自是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无异入花红柳绿之场。听其声,无异游燕语莺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迹者也。贪色者,则究其意,何曾有怜香惜玉之芳情。论其人,亦徒为拨雨撩云之丑态。是又在形迹,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间薰莸异味,香臭殊途,岂可同日而语哉。”生大喜曰:“天下同形者,无不同情。秀士之于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无不知音,仁兄之于小弟是也。”  须臾,彼此神倦声消,俱各睡熟。月娥是个心惊的,先自觉来。却不知何时,被刘生按一手于胸前,加一足于股上。心甚惊虑,徐徐摆开。下榻时,而宿鸟争喧,窗纸微赤。乃呼生告别,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与兄会,如临明月清风,俗虑凡襟,荡涤殆尽。今何匆匆遽别,何不再聚一宵耶。”月娥曰:“后会有期,何必流连忘返。”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门,叮咛曰:“后有闲隙,万望再临。”月娥曰:“然,但小弟与杨公未有交情,今后往来,莫令知道为妙。”生曰:“诺。”月娥乃冒露而行,生目送曰:“这个哥哥,绰约温柔,宛如处子。不生作兰闺静女,却生作芸阁书生,令人恨恨。”

  时月娥回至庄前,天色已晓。暗由花柳深处,潜叩小门。小莺出开双扉,忽欲惊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莺定睛一看,笑曰:“原来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处客人。”月娥乃闪上妆楼,改着罗衣,对镜理发。小莺旁问曰:“小姐,庶几全璧而归否?”月娥曰:“几乎,几乎。幸甚,幸甚。”莺又问曰:“所谋之事,可以有为否?”月娥摇头曰:“万难,万难。”莺曰:“怎样难法?”月娥遂述刘生与玉环订盟之语,备细诉知。莺曰:“他们既无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则其中事实尚易解勾,是何难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坚,未可解矣。”莺曰:“刘郎将何以图之。”月娥曰:“他只待异日归家,央媒撮合而已。”小莺听了沉思晌许,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为强。吾今为小姐想得一条妙计,能使刘郎不念玉环,而小姐的因缘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计?”小莺乃附到耳边,细说如此如此。月娥听了,微笑点头曰:“妙甚,妙甚。”小莺曰:“但宜缓图,十日之外,方可举事。”

  不觉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莺谓月娥曰:“事可举矣。”月娥乃依计,修成一封假书。令小莺唤一老家人,叫名老实头。属咐曰:“杨柳村有杨姓人,现在府城开一酒店,汝可识否?”老实头答:“店号永兴,怎么不识。”小莺曰:“汝可拿此封书,投入永兴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转交回杨柳村杨式亭老爷处来。”老实头应诺,前往府城,寻至永兴店所。将书交与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书信。道是寄与贵村杨老爷的,烦为转交。”店主接过,亦不细问。竟将书达与杨公。杨公拆开外皮,而内面一层封皮,却写着:刘少老爷号子章亲拆九个字。因又转交刘生,生问此信从何处交入?杨公曰:“是从府城永兴店交入,闻说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书。”生料是玉环所寄,因杨公在坐,不便开拆。须臾,杨公退出。刘生乃潜将来书细细拆开,暗想:本处贼匪横行,玉环尚能通个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细读其书云:

  薄命妾白玉环,沥血稽首。奉书于子章刘兄旅次。握别以来,梦魂俱断。云山邈邈,欲觏无从。惟日望征旆旋归,以践旧约为慰。今日言犹在耳,事忽刺心,家严谓妾长成,择婿弥急。名门子弟,接踵相求遴选。而今已与邑张氏子定议矣。事闻及妾血泪交流,几欲捐躯。苦为所阻,而回念灯前月下,与郎君把臂谈心。而东望螺川,弥增呜咽耳。嗟乎,前言未践,空期鸾凤之欢。严命难违,遂致鱼鸿之叹。此情此恨,终古难消。惟愿郎君,记取绣包,期结鸳鸯于来世可耳。事非得已。妾岂甘心。临纸欷歔,墨泪俱竭。君其谅妾否?抑其怪妾否?玉环再拜启

  刘生看毕,肝肠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环当日,盟誓谆谆,心坚意切,怎么竟为所夺。”又想曰:“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实也难违。况女子们柔弱花枝,却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观此书意,则玉环真有万不得已之势,万无可解之情,特不能见我一决耳。然我想张家,亦不过计个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与玉环出个良图。或如红绡之窃负而逃,或如飞烟之结发以死。断不肯甘心看过,以致抱恨于千秋也。”一时穷思苦想,不觉恻然心碎,惨然神伤,黯然魂销,潸然泪下。明日诣杨公所辞别,公曰:“贼势弥漫,将焉适归。”生固请再三,而公终不许。生垂首丧气,拥榻而眠。晓夜悲歌,寝食俱废。不觉神思过度,忽然生起病来。杨公忧之,遣医视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会意曰:“莫非不遂所愿耶?”生信口应曰:“然。”公曰:“请为愚叔言之。”生不语。公曰:“无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盐运家,其女玉环窥之而爱,遣侍女造室达意。约为婚姻,将为百年计也。今者,言犹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来书。令杨公看,公接看毕,叹声曰:“原来如此,可知人生因缘有定,岂可强哉。”因又曰:“贤侄放心,吾当为汝择一佳配。”言讫而出。  越数日,偶一夜生正凭几危坐,急见昔夜会的黄公子,飘然而来。原来金月娥因用了假书之计,料知刘生必信。故复改装至此,以下说辞。生见而喜曰:“小弟连日悬悬,今夜始至,何相视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时务纷纭,未获与兄晤对,甚为抱恨。”生离坐酌茶进之。月娥微窥刘生,见其骨瘦如梅,知为假书所误。乃诈作诧异曰:“弟与仁兄乍别月余,而玉润珠辉,抑何消瘦乃尔?”生摇头嗟叹不语者三。月娥诈为不知,问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与玉环旧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书,令月娥观之。月娥强为阅遍,诈叹曰:“古来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无终者,只为父母所夺 耳。观此书意,为玉环惜。安得不为吾兄惜哉。”生听此言,不觉心头酸处,泫然掩泣。月娥叹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广四海之众,岂无一出类拔萃之佳人,堪与吾兄伉俪哉。而独区区于玉环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难再得,仁兄岂未之闻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与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称双绝。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贵介名流,正堪共结同心,以庆郄王之佳偶也。”生点头曰:“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将奈何。”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就烦吾兄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无能为,令伯杨公可矣。”生于是主意遂决。二人又叙些闲话。夜月上后,月娥乃归。  明日杨公适造生室,谓曰:“吾为尔择个佳人,今得之矣。”生问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怀,敢烦老伯作伐。”公允诺,乃将此事回与赵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当为他们作成。”乃乘轿抵金家庄。月娥之母金夫人,闻而迎之。遣诣私厅叙坐。谈话一会,赵夫人乃开言曰:“令媛年纪几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岁。”赵夫人曰:“芳龄少长,未知已获乘龙么?”金夫人曰:“否,遴选至今,未逢快婿。”赵夫人曰:“然则尊嫂当似何人,才可称快呢?”金夫人曰:“近闻贵府来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刘府尊的令子。弱龄擢第为翰苑英雄,未曾习见其人,即看他贵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为快婿哩。”赵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来,正为此事。怎么这般凑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将刘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陈。金夫人听得洽意洽心,声声称愿。须臾,用过午膳。赵夫人又叮咛一遍,方才辞归。生闻之欢喜非常,余病尽愈。乃择一吉日,以凤凰簪一对,金步摇一对,送诣金家订盟。那边月娥闻知此音,喜从天降。亦具绣云履一双,金如意一双答之。取两心如意之义。于是两家婚事遂定。

  其时序临九月,白玉环以望生未返,甚切忧思。偶一夜,独剔银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则明月斜照。新菊悠扬,触动愁怀。吟一绝以写恨:

  银蕊迟迟玉漏催,孤灯剔尽自徘徊,

  不堪夜夜楼头月,照到篱边菊又开。

  次日风气双清,水天一色。篱边新菊,灿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动秋兴也。乃邀府尹刘公,教谕梁敏斋及邑绅林景龙、朱毅亭等。于一镜亭,作赏菊之会。刘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黄英灿烂,翠叶离披。冷艳幽香,可餐可爱。须臾,席备。白公揖刘公居左,敏斋次之,景龙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请曰:“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公等雅负雄才,乞赋佳章以增花色。”诸公正在推让,忽春花手捧花笺,敛容进曰:“小姐云,蒙诸公掉驾赏光,谨奉一诗,聊以贿酒。”诸公大喜称妙,铺于席上,挨肩读之。是咏菊一律云:

  满径黄花冒晓烟,浮金剪蜡望无边,

  千重色夺三秋景,万里香飘九月天。

  芳意浓薰彭泽酒,幽情透入少陵笺,

  亭亭晚节真清绝,不与繁葩竞可怜。  诸公阅遍,惊顾交赞。刘公曰:“次韵词意雄浑,声调清越。第三韵语似平直,然曰浓薰、曰透入,则化板直为洒脱矣。结韵品格绝高,直是在闺而有贞静之风。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朱毅亭曰:“望无边三字,跟上满径,起下万里千里。而以晚节字结上三秋九月,清字结上芳意幽情。通体结构严密,组织自然。香奁咏菊之诗,此为绝唱。”梁敏斋问白公曰:“令媛点点年纪,不知是何学力,却造成如许鸿才。墨客骚人,应焚笔砚。”白公曰:“小女生时,有些奇处。内子临产之夜,梦见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环。内子吞之,及觉而产。异香满室,灵光耀人,故就以玉环命名。他自幼颖悟聪明,诗赋文词,援笔立就,非所学也。”刘公曰:“梦兆奇者颇多,昔小儿昭,初生时,内子梦西方一星,从空而堕。内子拾起少玩,即纳襟间。及觉来,则腹中如龙之蟠,如珠之走。一时毫光透室,祥云护房而昭遂生焉。亦奇梦也。”林景龙曰:“原来如此,其为儒林冠冕,不亦宜乎。”梁敏斋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诞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结个天缘。二公以为何如?”时刘白二公互相谦逊,却当不过敏斋出首;林朱赞成。刘白二公只得应允。于是准以敏斋为理,随捡吉课,以订婚盟。于是玉环之盟又定。

  比时春花偶步花下,备闻此语,回告玉环。玉环听得玉体酥麻,喜从天降。以手加额曰:“秋菊姐,尔真我玉环的恩人呵。”及至冬十一月,西昌、龙泉、吉水诸县贼退。玉环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并月娥的消息。玉环闻及,因也潜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时,顺便投入杨柳村杨家庄来。仆诺而往。行数日,已抵吉安。先将玉环一书,投到杨柳村杨公处。公见封上写着刘生姓号,因转交于刘生。生曰:“来仆安在?”公曰:“在堂上。”乃出呼仆造房见生,生命之坐。问之曰:“白老爷近来无恙?”仆曰:“颇获康宁。”生又问曰:“此信果系何人所寄?”仆对曰:“委系白小姐所寄。”生曰:“闻说白小姐已与同邑张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礼?”仆曰:“那有此事,少老爷却从何处听来?”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为我道及,颇可征信。”仆曰:“无之,无之。”生曰:“不瞒尔说,吾昔日寓白府时,蒙小姐隔帘一顾,便教春花达意,以订终身。虽然暗约私盟,而片语所关,时时在念。今秋七月,却接得小姐来书云云。具言亲命难违,已与张家定议。至今中怀耿耿,犹觉心痛如刺也。”仆听了,亦疑惑不定。生乃拆玉环之书,读云:  远疏芝宇,蝶梦难成。久隔兰仪,鸳情如结。斯诚饔飧莫释,寤寐不忘者也。兹值雪妆玉树,冰结银盘。寒雨连江,肠断陌头杨柳。飘风沸户,魂消井上梧桐。泪和竹露齐倾,人与梅花并瘦。茫茫淅水,遥连风雨孤舟。叠叠吴山,长锁烟云翠黛。一泓苦海,精卫难填。万里离天,女娲莫补。蕉心几碎,依然长恨。钗分柳眼将穿,不见乐昌镜合。此情此况,孰与堪焉。惟望郎君,早挂心旌。旋驱意马,刀头唱罢,载歌君子阳阳,马首瞻回,无复佳人寂寂。庶可慰离魂于两地,并以图夙愿于三生。伏枕修书,言不尽意。临纸呜咽,墨泪俱倾。惟君子怜之。

  曩者,订盟之语,时铭诸心。握别以来,每以未克践约为虑。会于三秋九月,家君与尊大人及诸缙绅等,觞于敝园之赏菊亭。对花流杯为竟日之乐。有谈及者,竞许吾等为一时佳秀,宜缔良缘。同辈弥缝,婚约遂定。妾甫闻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属人谋,而实缘由天定也。谨报佳音,以慰夙愿。

  其书后有闺思十绝。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梦初回两泪涟,

  不信天公犹解意,频将雁字寄云笺。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里浮花梦里身,  低首自怜还自叹,更将心事诉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万里离情万斛愁,

  恼煞梁间双燕子,对人何事语绸缪。  其四云: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灯五夜钟,  今后香闺端不锁,与郎相约梦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颦,

  无奈寒衾新睡觉,残魂犹逐异乡尘。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时,日日低吟古别离,

  惆怅个中人已远,懒抬明镜画蛾眉。  其七云:

  思君一刻抵三朝,蜡烛成灰泪不销,

  弱质偏多愁里病,强将罗带束纤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开月几更,  闻说云洲多柳线,请郎看取别离情。  其九云:

  思君一刻抵三阳,愁绝山高与水长,

  为祝郎身无苦患,水仙祠上几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别何堪当死离,

  连日纱窗慵未辟,懒看花下蝶双飞。

  又付有杂思四首。其一云:

  呖呖新莺报晓筹,凌晨树影半当楼,

  何堪寒雨凄凉处,桃李无言泪也流。

  其二云:

  独抚丝桐思悄然,个中情事岂能传,

  知心惟有天边月,长照池塘并蒂莲。  其三云:

  翠减香消泪两行,相思真个断人肠,

  谁能为借毛君笔,画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虚度又来年,话到青春倍可怜,

  绿树浓荫休再误,倩郎早觅买花船。

  生看毕曰:“依此书,则小姐尚未与人成盟。但昔日之书,却是何人寄的。”因修一回书,并将昔日伪书,一同封固。仆在旁看生修书既毕,接纳于袖,乃辞别往金家庄。适杨公造生室,问来书何意?生笑曰:“这事情,怪怪奇奇。原来白玉环,却又未曾与人订盟的。”因将来书与杨公看。公看毕,亦疑惑难辞解。生曰:“我等所订之盟,此处绝无知者。怎又有造假书诳我如此。弄得我颠倒起来。恐金白二家,当有一番议论也。”杨公曰:“贤侄可谨藏前后二书,以为质证。见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无怨言。任二家说直说横,一定也得一个作配,不必虑也。”生于是遂作归计。时来仆既辞刘生,遂寻路来抵金家。向夫人与月娥等,曲达白夫人与玉环探望之意。金夫人与月娥感激一会。乃曰:“此处贼匪横行,日无宁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仆曰:“白夫人正也这般吩咐,夫人果有这意思就当作速起行了。”明日,金夫人与月娥执拾器用,教家仆看守房舍。乃携小哥并小莺,望瑞州而来。

  一日,月娥船上无聊,偶偕小莺俯瞰江水。忽遥见邻船帆下,俏立着一位秀雅书生。月娥熟视之,惊谓小莺曰:“汝谓此郎何人?”莺曰:“莫非刘郎否?”月娥微笑点头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进船,而生已一苇如飞,邈不可及。月娥甚为怏怏。水陆数日,已抵瑞州。仆先回家,报知白夫人以及玉环小姐。二人闻及,连忙出迎。母女喁喁,欢天喜地。乃遣入旧时住处,详叙寒温。须臾,白公入见金夫人。命月娥与小哥拜之,白公命坐。问金夫人曰:“甥女别未至载,容宇又稍长成,未知可逢快婿否?”金夫人曰:“正也才算得了。”白公问得者何人?金夫人曰:“就是刘府尊的公子,刘子章是也。”白公大惊曰:“吾向曾与刘公祖约及,以玉环与刘子成盟。怎么又有甥女订盟一事?”金夫人亦惊曰:“原来如此,但那时人遐地远,各自为谋,实不及知也。”于是面面相顾,白夫人曰:“事已至此,他们也不是别人。就令他们同嫁刘郎也是妙事。”白公曰:“如此虽好,只是嫡庶难分?”金夫人曰:“他们既有姊妹之序,则长者居长,次者居次,又难甚么。”白公喜曰:“如此才容易了,只是也先要对刘公祖说知。”言讫而出。

  时玉环与月娥在旁听得,个个暗喜。玉环乃暗牵月娥衣袖,潜回兰房。私谓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刘公祖处定盟,自是公的。尔家是在刘郎处定盟,自是私的。尔也休得妄想了。尔但须寻个计策,别选佳郎。若云二女一夫,吾不愿也。”月娥愀然长吁曰:“此在姐姐之处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点深情,怜小妹之千般隐恨,收为负薪执爨,实所甘心。设或不容,则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刘郎于地下。断不能舍心别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说讫,粉颈低垂,珠泪交下。玉环忙以巾拭其泪曰:“妹妹可怜呵,阿姐偶戏一言,怎么认真如此。好教我肠儿都断了,心儿都酸了哩。”春花在旁曰:“小姐也太没像些人气,只管自己戏得爽快,不顾人气死了来。”月娥不觉亦反愁为笑。玉环乃谓月娥曰:“妹妹,尔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愿否?”春花忙接嘴应曰:“我知了,得嫁刘郎十倍足愿也。得与金小姐同嫁刘郎,又十倍足愿也。合来是二十倍否?”于是三人拍掌大笑。

  这晚饭后,玉环与月娥剪烛闲谈。春花、秋月、小莺侍坐左右。月娥乃戏玉环曰:“小妹近来神智昏倦,不能拈针。姐姐可愿代我刺一绣包否?”玉环曰:“那有不愿,只不知妹妹要刺甚么样的?”月娥笑曰:“我只要绣个鸳鸯交颈,又刺两行小字云:‘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这便妙了。”言未毕,回顾小莺,掩口而笑。玉环知是嘲己,不觉玉面微赤曰:“不瞒妹妹说,此物委系昔日所赠刘郎的,不识妹妹如何得知。”月娥笑曰:“我近日学得个六壬掌诀,最有灵验。能知人间私事私情,就如姐与刘郎席上和诗,亭中饮酒,般般妙事,我都晓得到哩。”玉环听了,越发疑讶起来。春花曰:“这定是刘郎说与尔听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个深闺女子,怎么得与刘郎扳谈。”玉环心甚疑惑,细问那里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环曰:“尔笑得快乐,即不顾人烦闷。”月娥低声曰:“我有甚快乐,争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间,偷香窃玉,更是快乐呵。”玉环变色曰:“尔看阿姐是甚么人,怎么诬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诬也,烈火干柴,自应尔尔。”玉环有口难辩,但指天日,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谓予不信,有如白敫日。”月娥大笑曰:“天日那管此事。”春花曰:“金姐怎得就以常情测人呢?”月娥又顾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尝些余味否?”春花顿足叫屈不已。月娥见玉环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托词问曰:“有槟榔否?今夜嘴觉淡些。”玉环徐应曰:“待我看看,遂开镜台小箱,摸得数片,各分啖之。内中捡出一封书信,是今日家仆从吉安回交入刘生所复的信。因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阅,暂置箱中。于是将来拆开,对灯读之。月娥与众侍女等,都一齐挨肩共读。其书云:

  自唱阳关,倏经半载。离愁别恨,与日俱深。惟遥祝芳卿寝食安和,顺时偕吉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归,以慰饥渴。将奈龙泉、吉水诸县,权雄猬集,流寇蛇旋。南望故关,飞身莫过,良可恨也。是以迁延日月,淹滞于今。近况萧条,不堪言喻。虽曰身处螺川,而实神归瑞府矣。比者,梅香入梦,雪片敲窗。睹物伤情,谁能遣此。而回忆花晨月夕,与芳卿握手谈心,此景此情,已难复觏。每一感触,不禁涕泗滂沱。而独对韶光,真觉惜分惜寸矣。即卜归期,以谐夙愿。北风多厉,少虑为佳。愿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离愁顿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参,鄙怀终有未释耳。前于七月初秋,会有瑞州客者,投一书与生。道为白家密信,阅及书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负约,窃又疑严命之难违也。遂尔忧疑交迫,日积于怀。饮恨含愁,卧病于床者旬日矣。无何螺川有金氏者,与杨伯素属通家。谓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权与成盟。比及青鸟音来,始知芳卿之不贰也。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欲背彼盟,实难启齿。卿其为我处之。原接假书,一并付览。

  书后又有客思十绝。其一云:

  思卿远隔万重山,恶木无穷压故关,

  身恨不如王谢燕,直须飞过五云湾。  其二云:

  思卿远隔万重江,素泪频弹湿绛窗,

  最足凭栏肠断处,闲鸥随水一双双。

  其三云:

  思卿远隔万重河,日月如轮去又过,  无奈天边孤影雁,声声唤得别愁多。  其四云:

  思卿远隔万重溪,漠漠征尘一望迷,

  赢得冬来秋又去,可怜红日几东西。

  其五云:

  思卿远隔万重滩,千里征途一剑寒,

  人比梧桐连夜雨,时时剩得泪阑干。

  其六云:

  思卿远隔万重天,百啭乡心夜不眠,  客舍萧条惊岁暮,不堪重读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远隔万重林,梦逐凄风夜夜深,

  宛似蓬瀛惊岁暮,不堪重读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远隔万重林,梦逐凄风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忆谩相寻。

  其八云:

  思卿远隔万重烟,思到穷时益悄然,

  争似卿家双凤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远隔万重云,身似梅花瘦几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凄风寒雨隔窗闻。

  其十云:

  思卿远隔万重关,一幅云巾几泪斑,

  安得奇方堪缩地,忽然相遇杏花间。

  又付有杂思四首。其一云:

  忆别芳颜又一秋,残魂夜夜逐筠州,(即瑞州)

  无情最是清江水,犹为离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满屋梁,孤灯挑尽意茫茫,

  连宵未适还乡梦,一枕狂魂泪两行。

  其三云:  宝鸭香消思已阑,罗衾愁绝五更寒,

  可怜半夜梅花月,一样风光两地看。  其四云:

  云山叠叠水悠悠,一日相思当九秋,

  无奈寒斋沉寂处,空阶独坐望牵牛。

  后写愚夫婿刘子章拜复

  玉环看毕,惊疑曰:“那假书是何人造的,却道我与张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见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顾小莺。而小莺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环知其中必有跷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书必是妹妹所造,以诳刘郎。使刘郎绝念了我的旧盟,然后附就了尔的新约。新约亦定,则今日才可同嫁刘郎了。妹妹尔道是否?”月娥遑然起谢曰:“诚然诚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计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爱煞在刘郎。只要聚首终身,才算毕生愿足。至于专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玉环曰:“吾等同体同心,又何嫡庶之别。只是此中缘故,我却未晓到来。其在刘郎,素闻妹妹之芳名,见妹妹之佳作,固无不愿。妹妹乃深闺素守,却从何处拔识刘郎,就起终身之计呢?”

  月娥曰:“因一日刘郎射雁闲游,误至敝居,是以相识。然那时不过聊通姓氏,却未曾道及其他。”玉环曰:“即是偶然相识,怎又将我私盟私约,亭前饮酒,席上和诗,以及所赠绣包之事,一并都说出来。何交浅言深如此?”月娥笑曰:“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刘郎映雪斋中,与郎同寝一宵。问得此绣包之故,是以言及耳。”玉环惊问曰“妹曾与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玉环声低笑问曰:“起来裙带短些儿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云雨之事耶?无之,无之。”玉环哑然笑曰:“尔何瞒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况一个是孤客萧条,一个是深闺寂寞。拟其相须之急,有不啻饿鸡之见谷,饥虎之得羊者。而谓其徒同衾枕,不起拨云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举事,天下也断无此愚士子,天下也断无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尝,故不肯直招耳。”月娥曰:“二位那知其中缘故。”乃将昔日男装会刘生之故,细细说来。且曰:“尔道如此蹈险履危,方能干成此计,则吾情之苦为何如也。”玉环笑曰:“原来如此,妹妹此举,可谓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刘郎看破,奈何,奈何。”月娥曰:“小妹所为,断无失着。即或被郎看破,当亦似姐姐和诗饮酒作如是观,不至就及于乱也。”秋月在旁曰:“二位姐姐,尔嘲我,我嘲尔,几至笑煞了人。”玉环笑曰:“不是这般,怎得恁多笑话呢。”于是谈至五鼓,方才安眠。

  次日午饭后,玉环正与月娥同床倦寝。忽秋月入房报曰:“刘郎归矣,现来在花下,潜待小姐出来。”玉环、月娥闻报,都惊喜得连忙下床。连花鞋儿都忘记穿了。玉环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谩些出。尔只消靠着纱窗暗窥,待我戏一番刘郎与尔看看。”于是一面说,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门。绕花喝曰:“今日鸟雀惊喧,定有偷花贼潜伏在此。”刘生趋出曰:“是小生,不是花贼。”玉环叱曰:“我不管尔小生、大生,入到此处便要以花贼问罪。”生惊问曰:“小姐莫非不认得刘昭否?”玉环愈怒曰:“怎么不认得,尔这薄幸郎。我当日只道尔是个好人,谁知尔欺心背约,贪得无厌如此。”刘生曰:“小生如何欺心背约,贪得无厌。请小姐详之。”玉环曰:“说来越发令人烦恼,尔昔日与我说甚么话,怎么才往吉安半载,竟就与月娥约个新盟。将我的旧盟,看得水流般淡,尔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罢,依尔这色中饿鬼的意思,便教有十个、百个、千个、万个,都一般消受起来方才足尔的愿哩。”刘生怅然曰:“月娥之约,非小生故意为之。望小姐息怒开心,待小生申诉一遍。”玉环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说。只是尔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与月娥做好夫妻,快活无忧。莫再来此,缠缠扰扰了。”刘生欲辩无从,欲言不得,正在惆怅。

  忽闻隔花有人笑且来曰:“刘郎莫要听他,他惯要戏耍得好不顾人死活的。”玉环顾之,乃月娥也。乃抚掌大笑起来,长吁一声,执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体弱不胜衣,为郎憔悴多矣。”生亦吁一声,正欲致语,而月娥已至。生惊问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来几日矣?”月娥曰:“昨日才来。”生问玉环曰:“今日两地成盟,洵为误事。但未知尔二家如何处置?”玉环曰:“吾等都极愿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话。”刘生跃然喜曰:“如此绝妙,这真是我刘昭三生之福了。只是这段因缘,出于无意。昔日未知何人,传此假信。遂至与金姐成盟。”玉环笑曰:“君欲知造假书之人否?”因代月娥诉说,自与君花前迎面,情爱交深,故特改装相寻。以及用假书计,如此如此,一一说明。刘生听了,如梦初醒。顾月娥曰:“然则,昔夜同宿的黄公子,莫非小姐否?”月娥点头微笑曰:“然。”生哑然笑曰:“我只道世间那有如此的风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来。”玉环曰:“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生曰:“以孟德之足智善疑,犹落阚泽假书之计。况我非孟德之智,无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于是相视大笑。

  正谈得酣畅,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门走出池上,投石戏鱼。玉环恐生为小哥所见,因喝曰:“哥儿,尔来此做甚么?”小哥置若不闻,投石如故。玉环乃指月娥曰:“尔阿姐骂呵,尔还不快些回去呢。”小哥见了月娥,方嘻然闪入小门儿去。俄又闻白夫人谓金夫人曰:“今日云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生闻之,急潜出园门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达知刘公。详言三家联婚之故。刘公见信,唤刘生问个明白。生以那时分头择配,各不相知对之。刘公大喜曰:“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此天缘也,不可不从。”于是三家合订吉日,以来春三月十五为佳期。

  未几度过残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蝉喧,雅韵奏求凰之曲。花间鸟语,清音谐引凤之箫。萍开寸寸之心,柳结重重之眼。绿纱窗下,祥开好女之花。白玉阶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烟景,满地风光。这边刘生,着了锦花紫袍。系上卧狮玉带,服饰冠履,悉用朝仪。而外面仪卫森罗,伺候门外。须臾,雷炮轰处,刘生已登彩轿。鸣锣擂鼓,望白家庄而来。一路上弦管纷纷,旌旗淠淠。马嘶炮响,震地惊天。所历城市村乡,男女争观,无不喝彩。比至白家庄外,白公已冠服齐整,趋出迎之。引进华堂,行奠雁入赘之礼。奠雁既毕,忽闻朱门响处,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带笑的。扶出两位新人。玉珮金铃,珊然可听。于是登堂行礼,刘生中立,玉环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后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毕,月已东上。众侍女秉烛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卺之欢。

  时房中列着三席,如品字形。刘生居中席,玉环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个炉香透鼻,烛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缀浮花,墙罗明镜。芬香辉丽,宛若瑶台。既而秋月弹琴,小莺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团圆。而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烛,或打扇,或献酒,或登肴。侍立纷纷,各司一事。刘生阳阳畅饮,喜的是良缘佳偶,乐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辉,席上之管弦叠奏。一时侍女渐散,刘生乃唤春花谓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尔可代二位小姐,脱下锦巾,解落绣服。并金玉珠翠之类,一概捐开。庶几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既捐妆,生又令玉环、月娥移就中席,殷勤劝酒。刘生左顾玉环,右窥月娥。但见,酒至则染朱唇而微饮,肴至则启玉齿而轻尝。飞杯闻豆蔻之香,着语见樱桃之破。含羞带笑,无限娇态。微窥一回,不觉哑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乐,待我念与二位小姐听来。

  十年读尽五车书,二八青春已唱胪,

  今日桃源花发处,一钩香饵钓双鱼。

  二位小姐听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风流才子。这番缔好,妾辈实与荣焉。”刘生笑曰:“今日吾等因缘,莫为而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况小生旧岁春间,梦与二位小姐相会。因缘遇合,默默中早已铺排。不然梦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玉环曰:“良缘由宿缔,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当然,情之所同然,势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来王谢佳偶,卢李良缘,虽云事出人为,而实缘由天定也。”刘生大喜,乃于襟间取出玉环所赠的鸳鸯绣包。以调玉环曰:“卿今夜可以交颈否?”又于袖间,取出月娥订盟的金如意,以调月娥曰:“卿今夜可称如意否?”说讫,仰笑称快。玉环、月娥,忍耐不住,都低头含笑起来。刘生此时,红梦情浓,目视春花秋月。二人微笑会意,遂彻出酒席,掩上朱门。生等三人,携手上床,作同枕之会。生此时左偎软玉,右抱温香。魄丧魂消,刻不自禁。于是推心致语,欲试新香。玉环先推月娥,月娥又转推玉环。生笑曰:“长幼有序,吾当次第及之。”遂先与玉环,暗脱罗裳,轻松绣带。玉环推辞不得,但附刘生耳边低笑曰:“这般事节,真个羞人。”生亦附耳低笑曰:“就羞也奈得甚么?”于是先试玉环,次试月娥。妙趣浓香,不堪言喻。斯时也:

  鸳鸯带下,拨开一点胭脂翡翠。衾中装就,满天云雨。左一个半推而半就,右一个且畏而且羞。开玉股以迎欢,咬朱唇而索味。笑当暗处,潜教柳叶眉舒。兴到狂时,那管梅花骨碎。关兮摄魄,阵也迷魂。听屑屑之微声,始称痛而继称快。抚殷殷之雅意,此争妍而彼争怜。如此风流,人间仅有。这般快乐,天上全无。

  事毕,玉环、月娥各以锦巾,抹取娇娘腥红,以示征信。生笑指曰:“此妙物也,珍之,藏之。”是夜,刘生连战四番。前则先玉环,而次月娥。后则先月娥,而次玉环。自后二人,轮夜居先,轮夜居后。居无何,玉环、月娥,请于白公与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莺等从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职。许之,生大喜,遂纳春花等于侧室中。是年冬十月刘公以疾置仕,生乃携玉环、月娥、春花、秋月、小莺等,拜别白公夫妇及金夫人等。随刘公以归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刘生于船中,望见江边树下坐着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爷叫娘,痛哭一会。遂相与携手,同投于江。生大惊,急呼舟子捞救。两个舟子翻身入水,齐喝一声,一并都救上船。那少女哭声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随教秋月取出两袭新衣,与他们换来。那少女与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内窗,将衣更换。既出,以巾拭其肤。生顾之,真绝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贯,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连叹数声,答曰:“妾乃延平府,将乐县人。姓朱名雪香。这侍儿名紫燕。妾父朱明,以乡试第一,授松滋令。妾年七岁,母氏先亡。十二岁,而妾父又亡。继母蔡氏,偏爱亲儿,将妾日加詈打。妾虽曲意承顺,终不获蔡氏见容。今且掷以利刀,欲妾自寻短见。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寻母氏之家。行数日矣,日暮途穷。恐遭强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躯。”说未了,声泪双凄,欷歔而哭,在旁听者,无不心酸。具说可怜姐姐,玉叶金枝,乍遭苦毒,一至于此。刘生亦深为叹息,因谓曰:“吾送尔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玉环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雪香曰:“妹子年虽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月娥曰:“然则姐姐将作何计?”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怜,乞留雪香扫案奉盘,以延残喘,实所深幸。”玉环等大喜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爱雅意,何必为此谦抑之词。令妹妹等受罪不起来。”于是各通知姓氏籍贯。遂导雪香、紫燕入见刘公。刘公徐徐起来,问知因由,也深为惋惜。须臾催舟速进。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这晚饭余,刘生抚刘公寝后,乃与玉环、月娥、雪香及诸侍女等,环烛而谈。生见雪香,言动端庄,风格绝世,甚为敬爱。及叩其所学,直是个书屋。文渊卓识宏通,谈倾四座。又问其近日有何制作?则述其自悼诗十章,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深得风雅之旨。生聆而叹曰:“卿可谓贤才兼备者也。”于是玉环、月娥等,又与之考核典坟,互相问难。而雪香则辩论精确,洞悉渊源。心口间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环、月娥相顾叹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许为天下无双。今见雪香姐姐,国色天才。吾等真应退避三舍了。”雪香曰:“即些浅见寡闻,何足与二位姐姐比拟。”谈至夜半,雪香退出。与众侍女同宿一房。玉环乃谓刘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礼待之。”生笑曰:“我才见而知其为妙人也。这却不消说得。”比及归至崇安,生令家仆洒扫兰房,各自安顿。而乡里戚友等,来拜候刘公及刘生者,日不绝门。刘生晓夜殷勤,颇劳接待。一日春花与紫燕,偶立阶下。见一贵介公子至,轻裘锦服,大摇大摆而升。春花转面咳唾曰:“他虽满身裘锦,其一股俗气几令人呕吐起来。”紫燕曰:“此等人昔人所谓衣架饭囊者也。”于是相视而笑。那贵介闻及,索然无味,须臾辞归。自是宾客渐希矣。玉环乃与月娥斟酌,择了吉日。请雪香小姐与刘生完婚。花烛之间,一如常礼。这晚生与雪香同寝,极尽恩爱之欢。而雪香玉体颇丰,软滑温柔,别具一种殊味。

  是年秋七月,刘公以疾亡。生率玉环等,哭泣尽哀,丧葬如礼。其时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乱,盗贼渐兴。生欲卜居山林,为肥遁逸乐之举。因念县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书以此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胜。相传是篯8之子,长曰武、次曰夷,隐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谓:“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栖止于此,故曰武夷。汉武帝尝祀之。二说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会乡人于此。设幔亭,施彩幄,列宝座。空中奏乐,以宴乡人。按此,则后说近是。其山之阳,有□真馆、铁笛亭、石鼓堂、九曲溪、问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迹。又有玉女峰、晚对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笋峰,皆避世胜概。诸胜中,则幔亭峰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广十余丈,上有朱子手书幔亭二字,方广各二丈。异人羽客,往来其间。

  时刘生欲学长生,乃卜隐于幔亭峰下。量度形势,即日鸠工,先筑成了一旷花园。广阔数里,就其现成竹树泉石,杂植异果名花,万绿千红,备极清致。又于花径会通之处,各起楼阁亭台,以为游观息宴之所。楼阁之下,左筑鱼沼,右筑莲池。附视之,则翠盖田田,游鳞竞跃,真胜境也。当园之中,则建以华屋。宏敞壮丽,如宫殿然。左右两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对,可以互望。堂后大窗四幅,纯用玻璃,使其坐可观园内之花,睡可睹林间之鸟。堂之前,雕栏画槛。俯瞰阶下,尽是瑶草琼花。屋之前,突起一阁,少低于屋,而高出于左右二堂。使外望园中,万绿千红,一一都归眼底。是日夜闲坐之所也。阁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号曰,吹鼓亭。舞女歌姬,处于其上。

  时刘生以千金购取良家少女,有丽色而精音乐者八人,充入吹鼓亭。号曰八音,以为昼夜奏乐。一名曰松涛、二曰竹籁、三曰蕉雨、四曰桐风、五曰飞泉、六曰悬滴、七曰晓鸟、八曰秋蝉。又购有丽色而工针线者四人,以制衣裳。一曰锦娘、二曰绣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购有丽色而善烹调者八人,以司中馈。一曰煮石、二曰餐云、三曰烧丹、四曰调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饴、八曰雨粟。又购有丽色而善承顺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绿水、三曰好鸟、四曰奇花、五曰光风、六曰明月、七曰晓雪、八曰晴烟、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统玉环、月娥、雪香以下,计所贮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瑶房,各居一所,以便游幸。而各房之外,栏阶连属,以便往来。至于园中左侧,却流有一带长河广二丈余。水面平顺,而两岸花柳竹树,交荫蔽天。生于水边多建小亭,以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约半里许,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虽当酷夏,犹觉寒气凛冽。生倚着石壁筑一台,凌波而起。颜之曰,纳凉台。炎夏之天,则偕美女歌姬避暑于此。又由河顺流而下,约一里许,却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龙湖,广十里余。水石交杂,当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过尺余。生又建一亭于上,四面洞豁。额之曰:鉴波亭。当月夜良宵,则偕诸美泛舟,和诗饮酒。而八音诸女,则奏乐以随之。帆随湖转,任其所适而已。

  生自是,日与三十七位佳人,游宴于此。琴棋诗酒,曲尽其欢。花辰则酌酒园中,月夜则泛舟湖上。至于云雨之事,则不择地而施。或于月下花间,或于舟中亭上,兴浓则举,兴索即休,无所强也。生又素习健阳之术,一夜之内可战十回。然虽未免云雨之情,而其潇洒出尘,已飘飘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时咏吟诗句,积稿不下数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带有仙气。各录一首于左。

  刘生诗云:

  大王西畔幔亭东,叠叠瑶台倚碧空,

  鸾鹤自调弦管外,烟云时入画图中。

  长天月挂千秋白,满地花分万径红,  不惜登临闲极目,混身疑在广寒宫。

  白玉环一首诗云:

  突兀神京势邈然,祥风瑞雾霭群仙,  珠帘夜静和云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几度泰山成砺石,三番沧海又桑田,

  从今准备青鸾驾,重上蓬莱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诗云:

  寂寂秋山万景清,凉风微度夜云轻,  星珠密列黄金阙,月镜高悬白玉京。  戛竹唤回闲客梦,隔花吹彻洞箫声,

  个中学得纯阳诀,长在龙湖伴月明。  朱雪香一首诗云:

  古今人已去纷纷,一隔仙凡迥不闻,

  拂竹喜教鸾作侣,看花闲与鹤为群。

  琴临碧水弹明月,酒向丹山酌白云,

  我欲骑鲸空际外,好将真诀问茅君。

  春花一首诗云:

  九日仙风闹玉堂,大罗天半谱霓裳,

  飞琼乘辇携鸾鹤,弄玉吹箫引凤凰。

  万里浮云生足下,一轮明月挂襟旁,

  闲闲半局棋初罢,何处人间岁月长。

  秋月一首诗云:

  万里晴山压翠来,秋光云影共徘徊,  三边白水连天曙,一色黄花满地开。

  明月有心归海峤,晓风无梦到蓬莱,

  何年许我乘黄鹤,留待重登玉女台。

  紫燕一首诗云:

  玉洞瑶房倚大罗,秋风是处动云和,

  三千世界闲中度,百万江山梦里过。

  夜逐麻姑游翠馆,朝随织女浣银河,

  回头长啸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掷梭。

  看他们诸作,都是身有仙骨,诗杂仙心。烟火中人,更从何处追迹。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各有诗章,集隘不能尽录。至于平时闲谈雅辩,又都是开古今之疑案,发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与春花、秋月等,闲坐于右廊堂中。说地谈天,放声大作。适刘生与玉环、月娥,雪香闲步而至,尽听所闻。

  玉环笑而入曰:“列位识见高矣,但天之所以为天,未知有何确论?”紫燕从容对曰:“天者群阳之精,积气而成。合之为太一,分之为殊名。其气浩浩,其色苍苍。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气而立,载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凭二气以运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数,九万一千余里离地之程。是天者,元气之所生,而为万物之祖者也。至于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钧天、东方苍天、东北变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羡天、三名从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减天、八名沉天、九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为离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说,其名数繁剧,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转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数,则又可推算者。”时紫燕正要算出满盘星度来。

  忽月娥又笑入曰:“这都是老生的常谈。况论到星经,便到明日也讲不尽,这不消说了。但我平生有个疑案,人咸谓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天,想这天岂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岂石所可补的。就是石可补,岂人所能补的。未知有何见解?”紫燕对曰:“所谓补者,是补其功用,非补其形质也。当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虽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娲氏见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炼金之精,因青色而炼木之精,因黑色而炼水之精,因赤色而炼火之精,因黄色而炼土之精。以资天地化元之用。则天地之缺憾,实女娲补助之也。”

  时众美听了,都称古今未有之确论。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独具只眼。就如鲁论所称作者七人,这七人自古及今,全无知者,岂非可笑。”月娥曰:“所谓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即仪封人、丈人、晨门、荷蒉、长沮、桀溺、微生亩是也。”月娥大喜,谓玉环曰:“他此言不知出于何书,但总计鲁论,所有贤而隐者,实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游列国之时,于鲁则得微生亩、晨门。于卫则得封人、荷蒉。于楚则得长沮、桀溺、丈人。那时都一一记念在心。及还辕之后,共计有德而隐者,恰得此七人。故发此叹,意谓天下颠连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犹望世之有贤德者相为维持。乃他们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隐去,岂不可叹。至于接舆乃狂士,非隐士也。所以不在其列了。”玉环曰:“如此见解,就是他无所征,本也可为古今人,开一蚕丛。”紫燕曰:“我又说个有所本的。孟子宿于昼,其来留行之客,则邹忌也。东坡游赤壁,其吹洞箫之客,则杨世昌也。至于牵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却也。”月娥曰:“这些我们都晓得到来,不消说了。但尔读孟子那句‘为长者折枝’是怎么解?”紫燕曰:“言为长者折草木之枝也。”月娥曰:“我固知尔为俗解所误也。夫手节之间曰枝,为长折枝,言为长者按摩手节也。犹今之转筋而构手节。古来惟赵岐注,独得此解。他如鲁论‘于斯为盛’那个盛字,从来讲家,皆以盛字属唐虞说。谓合唐虞两朝,较之于斯为差盛耳。如此说,则是圣人将周才一抑了。下有妇人焉二句,又将周才一抑,想圣人断无此意思。且于下二句,文气也觉不顺。不如以盛字属周才说。盖谓才莫盛于唐虞,然合两朝观之,仅得五人。犹不及于斯之十人为加盛也。而中有一妇人焉,不过九人而已。则才之难为何如。如此说,语气岂不更顺。”紫燕于是声声叹服。他们平日卓识伟议,即此可见一斑。

  时刘生与众美游乐,约十余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觉得,银潢皎洁,光摇龙尾之精。玉宇明辉,朗满蟾圆之色。生与众美,这晚大有兴会。先在花园谩游一遍,然后附临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内。其时司事已于两旁亭上,焚起十炉真香。缭扰芬芳,香闻十里。司乐诸姬,又已弹丝吹管,齐奏清音。生自与玉环、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遥饮酒,甫数盏。忽然清风起处,隐隐将几张船只,徐徐引出到龙湖来。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与小生陪兴一杯。”遂以夜光杯酌酒,向空而洒。那时真觉得水天一色,风月双清。浑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顾谓众美曰:“良宵美景,赏心乐事,人世风流于此至矣尽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长生不老,长游于瑶池玉洞间耳。”饮至夜半,酒已微醺。不觉船已浮至鉴波亭边。刘生乃率诸姬,系船登石。那时仰观月色,俯鉴湖光。万象皆空,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顾谓众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贵,真是一掬尘灰。;目之间,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鹤驾、奏鸾笙,世外云游之得大自在哉。”  言未已,忽望见大罗天上,祥云四合,瑞雾凌空。光怪陆离,莫名其状。只听清风飞度之际,泠泠66。隐隐有弦管之声,逸韵清音,绝非人世所有。看看那云雾悠然而至,渐降渐近,竟屯驻于前面空中。雾锁烟蒸,迷离莫辨。霎时,云屏开处,却露出无数玉殿银宫。华丽参差,灵光灿灿。而前面锦帐之内,翠盖之下,端坐着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两旁姬妾环侍。或执旌旗,或奏丝竹,或佩宝剑,或捧天花。清丽飘飘,均是风尘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听殿上云板三声,管弦齐歇。那仙娥清音呖呖,语曰:“妾乃缑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钧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宫。”刘生稽首曰:“凡夫等生处红尘,却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觉怆惶。”紫微夫人曰:“君等谪降之日,已饮过迷梦黑汤,那里记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录籍在此,君等静听,待我一一宣知。”

  遂唤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捡案上。朗然读曰:“刘子章,原系西天长庚星君。因违令忤旨,谪居尘世三旬。白玉环原系九天元妃侧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误翻上帝玉盏,亦谪居尘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宫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谪居尘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银河不返,亦谪居尘世三旬。春花、秋月、小莺、紫燕,皆原系紫微宫中侍女。俱因奉职有缺,谪居尘世三旬。其余司乐、司针、司厨、司事诸姬,均是上界侍儿所谪降者。今放期已满,各宜早返天宫,以司原职。”言讫,又曰:“但君等既降凡胎,尘缘未脱。宜各服绛雪灵丹一粒,自然换骨轻身。而前世因缘,亦可复悟矣。”

  遂令侍女捧一莲花盘,向空倾下。忽石上珊珊响处,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润如珠,异香馥郁。于是各取一粒,衔入口中。真觉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须臾,身轻如羽,真可凭虚御风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换凡身,宜速登矣。”因顾左右曰“羽驾安在?”一侍女应声,把旗一召。忽有无数青鸾白鹤,飞集石上亭前。生率众美,各跨一乘。随着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刘生者,真可谓及时行乐,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贪图富贵,劳劳碌碌,虚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总论:

  烟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游春一梦,虚虚冒起。已将全传涵盖个中,以下处处说梦中之人,处处叙梦中之事。都不出此梦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谓别出新裁。通体以游梦起,以游仙结。而中间刘生、玉环、月娥、雪香等,又都是应梦而生。个个是梦中之人,件件是梦中之事。看来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图。转觉人世数十年,酒色烟花,直可当一场春梦观也。作者寓意,最为微婉。  月娥图事,较之玉环图事,更是十倍艰难,何也?玉环之际,刘生意中,止有玉环,而未有月娥也。玉环虽不图,而生亦必图之也。月娥之际,刘生之意,虽有月娥;而刘生之约,已属玉环也。月蛾虽图之,而生又必不图也。况玉环图事,第忧父母之一,或不许。不忧刘生之万有不从。月娥图事,既忧刘生之一无或从,且忧父母之万无或许。于此而欲闲玉环之旧约,联月娥之新盟,不亦难哉。

  月娥改装私会之故,直是反经行权,万不得已之举。盖玉环之事,顺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难者也。顺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难者,必从其变。若谓玉环为守玉待价,月娥为抱玉求售,则断断乎不然之。月娥行假书计,已有个让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诳刘生订过婚盟,等得日后他们识破时,料也必定乐从了。若谓月娥真要刘生联新弃旧,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环,并非月娥之所以为月娥矣。

  传中人人都在易写,惟月娥最为难写。看他写月娥处,其中调停擘画,煞费精神。及至山穷水尽之时,却又想出假书一计。不特善于生发,并使许多崎途险径,都归平坦。自然绝无一毫牵强。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着想耳。作文不到险处不奇,中间写月娥改装以会刘生,是三分险了。又写到寝同一榻,便是五分险了。再写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险了。及写到按手于胸,加足于股,真是十分险了。但是写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归赵,似出寻常臆断之外。然看他先着睡熟二字,则是不知不觉而加之按之,却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险处,正是越奇处也。

  少年金榜,富贵洞房,亦云奇矣。况其佳丽类聚,触目琳琅。游戏十余年,飘飘然归羽客天仙之境,诚人生极乐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愿,故藉此索性写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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