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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斋随笔》·容斋三笔·卷第十一(十六则)

宋朝 容斋随笔 洪迈 著

碑志不书名

  碑志之作,本孝子慈孙欲以称扬其父祖之功德,播之当时,而垂之后世,当直存其名字,无所避隐。然东汉诸铭,载其先代,多只书官。如《淳于长夏承碑》云,“东莱府君之孙,太尉掾之中子,右中郎将之弟”,《李翊碑》云,“◆牱太守曾孙,谒者孙,从事君元子”之类是也。自唐及本朝,名人文集所志,往往只称君讳某字某,至于记序之文,亦然,王荆公为多,殆与求文扬名之旨为不相契。东坡先生《送路都曹》诗,首言:“乖崖公在蜀,有录事参军老病废事,公责之,遂求去,以诗留别,所谓‘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者。公惊谢之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荐之。坡幼时闻父老言,恨不问其姓名。及守颖州,而都曹路君,以小疾求致仕,诵此语,留之不可,乃采前人意作诗送之。”其诗大略云:“结发空百战,市人看先封。谁能搔白首,抱关望夕烽。”则路君之贤而不遇可知矣。然亦不书其名,使之少获表见,又为可惜也!

汉文帝不用兵

  《史记·律书》云:“高祖厌苦军事,偃武休息。孝文即位,将军陈武等议曰:‘南越、朝鲜,拥兵阻◆,选蠕观望。宜及士民乐用,征讨逆党,以一封疆。’孝文曰:‘朕能任衣冠,念不到此。会吕氏之乱,误居正位,常战战慄傈,恐事之不终。且兵凶器,虽克所愿,动亦耗病,谓百姓远方何?今匈奴内侵,边吏无功,边民父子荷兵日久,朕常为动心伤痛,无日忘之。愿且坚边设候,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军。’故百姓无内外之繇,得息肩于田亩,天下富盛,粟至十余钱。”予谓孝文之仁德如此,与武帝黩武穷兵,为霄壤不侔矣。然班史略不及此事。《资治通鉴》亦不编入,使其事不甚暴白,惜哉!

帝王讳名

  帝王讳名,自周世始有此制,然只避之于本庙中耳。“克昌厥后,骏发尔私。”成王时所作诗。昌、发不为文、武讳也。宣王名诵而“吉甫作诵”之句,正在其时。厉王名胡,而“胡为虺蜴”、“胡然厉矣”之句,在其孙幽王时。小国曰胡,亦自若也。襄王名郑,而郑不改封。至于出居其国,使者告于秦、晋曰:“鄙在郑地。”受晋文公朝,而郑伯傅王。唯秦始皇以父庄襄王名楚,称楚曰荆,其名曰政,自避其嫌,以正月为一月。盖已非周礼矣。汉代所谓邦之字曰国,盈之字曰满,彻之字曰通,虽但讳本字,而吏民犯者有刑。唐太宗名世民,在位之日不偏讳。故戴胄、唐俭为民部尚书,虞世南、李世勣在朝。至于高宗,始改民部为户部,世勣但为勣。韩公《讳辨》云:“今上书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喻及机,以为触犯。”此数者皆其先世嫌名也。本朝尚文之习大盛,故礼官讨论,每欲其多,庙讳遂有五十字者。举场试卷,小涉疑似,士人辄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方州科举尤甚,此风殆不可革。然太祖讳下字内有从木从匀者,《广韵》于进字中亦收。张魏公以名其子,而音为进。太宗讳字内有从耳从火者,又有梗音,今为人姓如故。高宗讳内从勹从口者亦然。真宗讳从心从亘,音胡登切。若缺其一画,则为◆,遂并◆字不敢用,而易为常矣。

家讳中字

  士大夫除官,于官称及州府曹局名犯家讳者听回避,此常行之法也。李焘仁甫之父名中,当赠中奉大夫,仁甫请于朝,谓当告家庙,与自身不同,乞用元丰以前官制,赠光禄卿。丞相颇欲许之。予在西垣闻其说,为诸公言,今一变成式,则他日赠中大夫,必为秘书监,赠太中大夫,必为谏议矣,决不可行。遂止。李愿为江东提刑,以父名中,所部遂呼为通议,盖近世率妄称太中也。李自称只以本秩曰朝散。黄通老资政之子为临安通判,府中亦称为通议,而受之自如。

  记张元事

  自古夷狄之臣来入中国者,必为人用。由余入秦,穆公以霸,金日磾仕汉,脱武帝五柞之厄。唐世尤多,执失思力、阿史那社尔、李临淮、高仙芝、浑瑊、李怀光、◆跌光颜、朱邪克用,皆立大功名,不可殚纪。然亦在朝廷所以御之,否则为郭药师矣。倘使中国英俊,翻致力于异域,忌壮士以资敌国者,固亦多有。贾季在狄,晋六卿以为难日至;桓温不能留王猛,使为苻坚用;唐庄宗不能知韩延徽,使为阿保机用;皆是也。西夏曩霄之叛,其谋皆出于华州士人张元与吴昊,而其事本末,国史不书。比得田昼承君集,实纪其事云:“张元、吴昊、姚嗣宗,皆关中人,负气倜傥,有纵横才,相与友善。尝薄游塞上,观觇山川风俗,有经略西鄙意。姚题诗崆峒山寺壁,在两界间,云:‘南粤干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轰天。崆峒山叟笑无语,饱听松声春昼眠。’范文正公巡边,见之大惊。又有‘踏破贺兰石,扫清西海尘’之句。张为《鹦鹉诗》,卒章曰:‘好著金笼收拾取,莫教飞去别人家。’吴亦有诗。将谒韩、范二帅,耻自屈,不肯往,乃砻大石,刻诗其上,使壮夫拽之于通衢,三人从后哭之,欲以鼓动二帅。既而果召与相见,踌躇未用问,张、吴径走西夏。范公以急骑追之,不及,乃表姚入幕府。张、吴既至夏国,夏人倚为谋主,以抗朝廷,连兵十余年,西方至为疲弊,职此二人为之。时二人家属羁縻随州,间使谍者矫中国诏释之,人未有知者。后乃闻西人临境,作乐迎此二家而去,自是边帅始待士矣。姚又有《述怀》诗曰:‘大开双白眼,只见一青天。’张有《雪》诗曰:‘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银河下帝畿。战死玉龙三十万,败鳞风卷满天飞。’吴诗独不传。观此数联,可想见其人非池中物也。”承君所记如此。予谓张、吴在夏国,然后举事,不应韩、范作帅日尚犹在关中,岂非记其岁时先后不审乎?姚、张诗,笔谈诸书,颇亦纪载。张、吴之名,正与羌酋二字同,盖非偶然也。

  宫室土木

  秦始皇作阿房宫,写蜀、荆地材至关中,役徒七十万人。隋炀帝营宫室,近山无大木,皆致之远方,二千人曳一柱,以木为轮,则戛摩火出,乃铸铁为毂,行一二里,毂辄破,别使数百人赍毅,随而易之,尽日不过行二三十里,计一柱之费,已用数十万功。大中祥符间,奸佞之臣,罔真宗以符瑞,大兴土木之役,以为道宫。玉清昭应之建,丁谓为修宫使,凡役工日至三四万,所用有秦、陇、岐、同之松,岚、石、汾、阴之柏,潭、衡、道、永、鼎、吉之梌、柟、槠,温、台、衢、吉之梼,永、沣、处之槻、樟,潭、柳、明、越之杉,郑、淄之青石,衡州之碧石,莱州之白石,绛州之斑石,吴越之奇石,洛水之石卵,宜圣库之银朱,桂州之丹砂,河南之赭土,衢州之朱土,梓、信之石青、石绿,磁、相之黛,秦、阶之雌黄,广州之藤黄,孟、泽之槐华,虢州之铅丹,信州之土黄,河南之胡粉,卫州之白垩,郓州之蚌粉,兖、泽之墨,归、歙之漆,莱芜、兴国之铁。其木石皆遣所在官部兵民入山谷伐取。又于京师置局化铜为鍮(t#u)、冶金薄、锻铁以给用。凡东西三百一十步,南北百四十三步。地多黑土疏恶,于京东北取良土易之,自三尺至一丈有六等。起二年四月,至七年十一月宫成,总二千六百一十区。不及二十年,天火一夕焚,但存一殿。是时,役遍天下,而至尊无穷兵黩武、声色苑囿、严刑峻法之举,故民间乐从,无一违命,视秦、隋二代,万万不侔矣。然一时贤识之士,犹为盛世惜之。国史志载其事,欲以为夸,然不若掩之之为愈也。沈括《笔谈》云:“温州雁荡山,前世人所不见。故谢灵运为太守,未尝游历。因昭应宫采木,深入穷山,此境始露于外。”他可知矣。卫州,一作衡州。

  岁月日风雷雄雌

  虞喜天文论汉《太初历》十一月甲子夜半冬至云:“岁雄在阏逢,雌在摄提格,月雄在毕,雌在觜,日雄在子。”又云:“甲岁雄也,毕月雄也,陬月雌也。”大抵以十干为岁阳,故谓之雄,十二支为岁阴,故谓之雌,但毕、觜为月雄雌不可晓。今之言阴阳者,未尝用雄雌二字也。《郎f传》引《易雌雄秘历》,今亡此书。宋玉《风赋》有雄风雌风之说。沈约有“雌霓连蜷”之句。《春秋元命包》曰:“阴阳合而为雷。”《师旷占》曰:“春雷始起,其音格格,其霹雳者,所谓雄雷,旱气也。其鸣依依,音不大霹雳者,所谓雌雷,水气也。”见《法苑珠林》。予家有故书一种,曰《孝经雌雄图》,云出京房《易传》,亦日星占相书也。

  东坡三诗  东坡初赴惠州,过峡山寺,不值主人,故其诗云:“山僧本幽独,乞食况未还。云碓水自春,松门风力关。石泉解娱客,琴筑鸣空山。”既至惠州,残腊独出,至栖禅寺,亦不逢一僧,故其诗云:“江边有微行,诘曲背城市。平湖春草合,步到栖禅寺。堂空不见人,老稚掩关睡。所营在一食,食已宁复事。客行岂无得?施子净扫地。风松独不静,送我作鼓吹。”后在儋耳作《观棋》诗,记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云:“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其寂寞冷落之味,可以想见,句语之妙,一至于此。

  天文七政  《尚书·舜典》:“以齐七政。”孔安国本注,谓“日月五星也”。而马融云:“七政者北斗七星,各有所主。第一主日;第二主月;第三曰命火,谓荧惑也;第四曰煞土,谓填星也;第五曰代水,谓辰星也;第六曰危木,谓岁星也;第七曰剽金,谓太白也。日月五星各异,故曰七政。”《尚书大传》一说,又以为:“七政者,谓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为政也,人道正而万事顺成。”三说不同,然不若孔氏之明白也。

  符读书城南

  《符读书城南》一章,韩文公以训其子,使之腹有《诗》、《书》,致力于学,其意美矣。然所谓“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等语,乃是觊觎富贵,为可议也。杜牧之《寄小侄阿宜》诗亦云:“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其意与韩类也。予向为陈铸作《城南堂记》,亦及此意云。

  致仕官上寿

  范蜀公自翰林学士,以本官户部侍郎致仕,仍居京师,同天节乞随班上寿,许之。遂著为令。韩康公,元祐二年以司空致仕,太皇太后受册,乞随班称贺,而降诏免赴,二者不同如此。

  五经字义相反

  治之与乱,顺之与扰,定之与荒,香之与臭,遂之与溃,皆美恶相对之字。然《五经》用之或相反,如乱臣十人,乱越我家,惟以乱民,乱为四方新辟,乱为四辅,厥乱明我新造邦,丕乃俾乱之类,以乱训治也。安扰邦国,扰而毅,扰龙,六扰之类,以扰训顺也。荒度土功,遂荒大东,大王荒之,葛藟荒之之类,以荒训定也。无声无臭,胡臭亶时,其臭膻,臭阴达于渊泉之类,以臭训香也。是用不溃于成,草不溃茂之类,以溃训遂也。郑康成笺《毛诗》溃成,与毛公皆释为遂,至于溃茂,则以为溃当作汇,汇,茂貌也。自为异同如此。

  镇星为福

  世之伎术,以五星论命者,大率以火、土为恶,故有昼忌火星夜忌土之语。土,镇星也,行迟,每至一宫,则二岁四月乃去,以故为灾最久。然以国家论之则不然,苻坚欲南伐,岁镇守斗,识者以为不利。《史记·天官书》云:“五潢,五帝车舍。火入,旱;金,兵;水,水。”宋均曰:“不言木、土者,德星不为害也。”又云:“五星犯北落,军起。火、金、水尤甚。木、土,军吉。”又云:“镇星所居国吉。未当居而居,已去而复,还居之,其国得土。若当居而不居,既已居之,又西东去,其国失土。其居久,其国福厚;其居易,轻速也。福薄。”如此则镇星乃为大福德,与木亡异,岂非国家休祥所系,非民庶可得侔邪?

  东坡引用史传

  东坡先生作文,引用史传,必详述本末,有至百余字者,盖欲使读者一览而得之,不待复寻绎书策也。如《勤上人诗集叙》引翟公罢廷尉宾客反覆事,《晁君成诗集叙》引李郃汉中以星知二使者事,《上富丞相书》引左史倚相美卫武公事,《答李琮书》引李固论发兵讨交趾事,《与朱鄂州书》引王溶活巴人生子事,《盖公堂记》引曹参治齐事,《膝县公堂记》引徐公事,《温公碑》引慕容绍宗、李勣事,《密州通判题名记》引羊叔子、邹湛事,《荔枝叹》诗引唐羌言荔枝事是也。

两莫愁

  莫愁者郢州石城人,今郢有莫愁村。画工传其貌,好事者多写寄四远。《唐书·乐志》曰:“《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古词曰“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者是也。李义山诗曰:“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传虎旅鸣宵析,无复鸡人送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他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此莫愁者洛阳人。梁武帝《河中之歌》曰“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似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者是也。卢氏之盛如此,所云“不早嫁东家王”,莫详其义。近世周美成乐府《西河》一阕,专咏金陵,所云“莫愁艇子曾系”之语,岂非误指石头城为石城乎?

  何公桥诗

  英州小市,江水贯其中,旧架木作桥,每不过数年,辄为湍潦所坏。郡守建安何智甫,始叠石为之,方成而东坡还自海外,何求文以纪。坡作四言诗一首,凡五十六句。今载于后集第八卷,所谓“天壤之间,水居其多。人之往来,如鹈在河”是也。予侍亲居英,与僧希赐游南山,步过桥上,读诗碑。希赐云:“真本藏于何氏,此有石刻,经党禁亦不存。”今以板刻之,乃希赐所书也。赐因言何公初请记,坡为赋此诗,既大书矣。而未遣送,郡候兵执役者见之。以告何,何又来谒,坡曰:“拭未到桥所,难以想像落笔。”何即命具食,拉坡偕往。坡曰:“使君是地主,宜先升车。”何谢不敢,乃并轿而行。既至,坡曰:“正堪作诗,晚当奉戒。”抵暮送与之。盖诗中云:“我来与公,同载而出。欢呼填道,抱其马足。”故欲同行,以印此语耳。坡公作诗时,建中靖国元年辛已。予闻希赐语时,绍兴十七年丁卯,相去四十六年。今追忆前事,乃绍熙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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