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大父禹甫公家傳(大母附)
先伯父熊生公家傳
先考守堂公家傳
先妣太孺人家傳
芸閣山人別傳
一肚皮集序
·先大父禹甫公家傳(大母附)
公諱鳴浚,字維信,號禹甫,廣東嘉應州人,世居白渡鄉山村。父世祥公,生子三:長維恭,次維寬,又次即公。先世皆勤本業,饒於貲;後稍替,然舊家風猶未湮也。
公自幼樸實無偽,與人言喜慍不形於色。性純孝,且友愛過人,一家皆誠服之。後以貧故,乃發奮曰:『男兒志四方,安能鬱鬱久居此哉?吾亦欲東耳』。於是有東都之行。始至,困憊殊甚,凡伯通賃甯、甯戚扣角之類,皆嘗試焉,以為餬口資。久之,有田舍翁某甲說其樸厚,假以貲,每居積利輒數倍。如是者十餘年,纍纍積白金至五千有奇,為束裝歸故里,乃娶余祖母立家室焉。祖母亦名家女,能持家,閫以內雍肅無閒言,而家道益昌。遂援漢代納粟事例,入國子為儒生,置沃田自給。更念舊居湫隘,新築室於祖山之麓。丹楹堊壁,高閎厚垣,罔弗整,顏之曰「垂裕樓」,宋君其琛為題額,字徑三尺許,遒勁可愛,人擬之韋誕書凌雲臺。
是時世祥公已歸道山,惟母氏宋太孺人尚無恙。乃敕家事付書先君,而公仍作舊遊。全臺故蕃地,有某社者,富盛冠於諸蕃,其酋長數人獨與公交稱莫逆,故終歲義取之貲,不下數百金。乃納簉室陳氏為娛老計,復營產業於社口等處,以作余家續命田,至於今不廢。
初,公之始遊臺也,攜猶子熊生公以行。公視姪如所生,左提右挈,意甚摯。亦家於臺,以醫術名世,皆公護持力也。
時公留臺有年,獨先君勾當家務,性倜儻好客,由是日用飲食費不訾。公微聞,貽書規戒殊切,有馬伏波戒子風。故公間一歲則回家省親,兼視家政焉。
後宋太孺人至年九十始棄養。公聞訃,行奔喪禮。更依古制,摒擋大事甚謹,弔者咸感泣,以為知禮。及終喪,仍如昔遊。未幾,以疾卒,時年六十。後數載,乃得函骨歸葬。墓在故鄉南樹坳山中,峰環水繞,形家稱為吉壤;皆先君經營負土所成者,亦足見孝思云。
祖妣謝太孺人,羅寨謝公之次女也。幼穎異,有道韞解圍風;及笄,歸先祖,事姑嫜謹甚,有無錫范氏風;荊釵椎髻,不廢耕織,有梁家舉案風;先大父半生蹤跡多在東瀛,米鹽凌雜,全備母道,又有晉代陳夫人風。迨先君年長,娶余母成室家,始稍稍有餘力;然勤儉性成,除作麼生外亦未嘗一日事安逸也。
是時,余生甫數齡,體質似太瘦生,太孺人得遂含飴之願,歡甚。且以愛憐故,嬌憨無匹,凡櫛髮、盥浴、著衣履之類,事事皆倚賴太母。或夜讀稍倦,則侍寢於其側不去,至勺象時猶然。嗟嗟!挹袖拍肩,娓娓若前日事,顧此景象何可多得乎?
時禹甫公已亡,先君獨秉家政;性任俠喜客,竟以好名貧其家。至是以食漸不周,太孺人言笑自若,無一毫怨尤念。於是先君心稍安,乃得專力教子,為進取計。居久之,貧病無聊,鶴髮飄蕭,飢寒交逼,祇藉孫婦陳氏之力以為食。至年七十二卒。是日適當除夕,椒酒虛供,青陽逼歲,以是藐諸孤,竟不能哭視巾飯,少盡瞬息天親之誼。悲夫!一世■〈浦上女下〉心,依依猶昨;半根榔栗,節節成斑;此光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今坏土尚在故鄉,欲求歲一至隴上稍展微誠,渺不可得。噫!餒而餒而,吾其為若敖氏矣!
·先伯父熊生公家傳
公諱象賢,字熊生,廣東嘉應州人也。幼習儒。善病,同里有曾醫者,為今時倉公,延之治病,病隨愈;因授以岐黃奧旨,遂深通醫理。弱冠,從季父禹甫公至臺,以醫術名世,臺人每喜述之。
公為人廉潔,寡言語,與人交,初似落落難合,然愈久愈令人心醉,有周公瑾醇醪風。臺俗浮夸,借濟人利物之名以售其飲羊登壟之計,至交通市肆,真贗混淆,為庸醫所誤殺者歲不下數十百人,而醫道因之不振。就中惟痘疹一科,於生死關頭尤鉅。按痘疹不見史冊,獨文苑英華載陳黯痘花詩一首云。今毒流海內幾遍。公精於痘疹科,聞有禮請者,無近遠貧富,不俟輿輒往。至則男女壯稚,坐者、臥者、呻吟者,一家哭聲嗚嗚,幾無處覓生活者。群醫方縮頸咋舌,斂手謝不敏,欲捲刀圭而出奔者,趾相錯也。公神行官止,目光炯炯上下視,與手左右摩■〈扌沙〉良久,各製一方授之曰:『此神農氏赭鞭所留遺也』,甲飲之則病勢去;又曰:『此聚窟洲頭返魂香也』,乙飲之則病根拔。蓋以苦心調元氣、以突陣驅病魔,殆周禮所謂醫十全不失一者。士類目為韓伯休一流,不僅作董仙杏林觀也。
初,光遊臺時,公年七十三,與絳縣老人同歲生,其紀年則四百有四十五甲子,其日數則二萬六千六百有六旬也,猶矍鑠如少年。一日薄醉,語光曰:『余老矣,安得尻輪無恙,重裹糧至羅浮,登子日亭絕頂,觀海與日出處;且使羅浮四百餘峰,峰峰皆有吾輩屐齒,以補前遊之所不逮?此大蘇赤壁後遊事例也,未知斯願可復償否』?因掀髯大笑。其逸興可想云。
公性好施,衣食推解無靳惜,不獨親親,亦憐才,故尤嗜余筆墨。公家有小像,命光題讚額端,亹亹數百言,中有『竹林風味,酒家胡伯也,醉倒吾其扶之』語,公奇賞之,謂飄飄有仙氣。囑其子姓秘藏此幅,以作傳家至寶焉。年八十六卒。
公次孫師廉,性謹飭嗜學,今舉一經博士。倘明德達人之說有徵,則竹室銅盤之樂,當不減楊家風範也。臣叔不癡者,跂予望之!
贊曰:史遷言扁鵲名聞天下,過邯鄲為帶下醫入咸陽,為小兒醫,醫道如此其備也。若漢、唐兩書所云五禽之戲與按摩咒禁師之類,誕矣。夫范希文等良醫於良相,謂醫可濟人耳。士有侈談道學、思攫兩廡之餐推而納諸口中者,名非不高也,然空談無補,譬之珠玉象犀,物雖美而不適於用,何如精通醫理,力能舉一世之民以登於仁壽之域,仁術不愈廣乎?此語未易為迂儒道也。
·先考守堂公家傳
公諱纘謨,字遠生;守堂者,其晚年自號也。選國子監學生。祖居梅州白渡鄉之磧坑村。家世務農,鮮有習制舉業者。自大父禹甫公始棄農就賈,弱冠後,為臺灣之行,經紀生業,陡發義貲數千金。閱十載,囊貲歸,為援例入太學,買腴田二百頃自給。更用仙人樓居故事,築數椽為安宅,顏之曰「垂裕樓」,蓋借虺誥語以勉後昆意也。居久之,仍如昔遊,以勞瘁故,年六十卒於臺;後乃函其骨而歸葬焉。公席前人餘貲,獨秉家政,性豪爽,有古俠士風;遇親族中貧困,輒傾囊篋相助,未曾宿一諾者,以故人多倚仗之。是時其長子生甫數齡,群然有國器之目,公喜自負,遂於祖山之麓搆啟英書室,為教子肄業所。貯書數萬卷其中,延宿儒若吳、若湯、若宋諸先生以居,其致敬盡禮,雖孝子之事父母有所不逮。如是者歷十數年如一日。
初,公之闢書塾也,鄉里輕薄兒咸反唇笑之曰:『是欲倣劉蛻破天荒事例乎』?及聞其子能通經矣,則駭;繼聞其子能成章矣,則愈駭。久之,諸先達有謬予推獎,謂此子必興吾宗者,而浮議始息。
公既以好客聞於時,百里間能文之士,通縞紵、訂杵臼交者,延接無虛日。時人相與語曰:『鬻田宅買書、質衣物供客者,吳某一人而已』。
當是時,家已落,猶令其子效蘇章負笈故事,千里尋師。自是學業稍稍進,而家事漸不可問矣。磧坑多佳山水,凡豪士有遊癖者必來遊,遊必至其家。公輒具雞黍留宿,兼通款曲,語至夜漏盡猶不少休,遂通青烏之術。於先世墳墓,常自經營負土,不堅美焉不止。故公在日,所蓄青囊玉尺諸書甚多;今手澤尚存,惜讀父書者之難其人爾。
某地有某氏者,富甲於一方。公纍纍負伊數百金,作秦皇大索狀,不得,欲興訟;及罄所有以償,其家遂不名一錢。居無何,遘厲足疾,困憊殊甚;幸太孺人賢,善佐理,乃敕家事付之。未幾,太孺人相繼染沉痾,輾轉床褥間者數年,延醫購藥,費不貲。於是逋負山積,疾稍瘳而室愈罄。不得已辭家遠出,與其子先後至臺。彰、淡二屬,禹甫公舊遊處也,乃重至其所,雪泥鴻爪,強借枝棲;遂以東都為避債臺,暫作老於是鄉之想,亦時勢所迫故至此。
是時,其子縻餼臺庠,日有聲。然益困,轉徒流離,久之,至無卓錐地。猶聞公豪氣咄咄逼人,恆言曰:『吾有能文子在,奚患貧』?人以其屢譽兒也,私擬之王家癖;公聞言,不顧而唾。淡食屢空,泊如也。自是隱居不出者十餘年。晚忽得鼓脹之疾,年六十卒。
公有丈夫子二人。其長者子光,後舉甲子鄉試,公竟不獲及其身親見之也。惜哉!不肖由一身罪孽,累及兩親,又家貧無術補救,至以痼疾苦其身,疚奚贖也!興言及此,中心愴而、慚而、而潸潸而!
·先妣太孺人家傳
太孺人蔡氏,國學生慶軒公之長女也。蔡氏為白渡名族。其地有崇山綿亙十餘里,產煤炭,採取者日數百人,喧雜如市,皆慶軒公一人為之主持。故蔡氏一門富強,公與有力焉。
太孺人年十七至余家,克儉克勤,聿修婦道,女黨皆師法之。是時予家尚隆盛,先君性故慷慨好客,喜施與,太孺人佐助其間,凡飲膳盤匜之屬,皆極精潔,坐上賓嘆服,賀先君以得賢內助。尤敬重館師,每有酒食必於先生是饌,歷十餘年慎終如始,無一毫厭斁與嫚黷心,洵巾幗中所罕見者。
其於兒女也,愛惜不啻掌珠,然課督甚嚴。日教之讀書立品,以無墜前人志。厥子頗聰明,文思日益富,有聲庠序間,人謂得力於母教者為多云。
居無何,先君遘足疾幾殆,太孺人衣不解帶、親侍湯藥者數年,疾乃痊。已而余四弟生,聰慧可人,有揚家童烏之目,太母絕愛憐之。不幸遭痢疾殤,太孺人以哀毀故,遂罹沉痼;飲食衣履,一步鬚人。自是貧病交攻,家事益不可支矣。
先是,大父禹甫公經紀至臺,廣置產業,以惠後嗣。余家終歲用度,胥賴此作護身符子。年來彌見空乏,余父子不得已,復來臺為生活計,流離轉徙,欲歸則無貲。先君乃函金貽媳陳氏,命奉太孺人來臺就養。舟已望臺山,若雲煙一抹,歷歷至目前矣;因舟子議泊船處未決,頃之,有怪風起東北,鷁首復西向。次日抵澎湖,為守口武弁抑勒者久之,得風仍回金門鎮。時四山入雲霧中,舵工輩茫然不辨涯涘,忽聞砉然一聲若天崩地裂狀,舟觸巨石上碎焉。幾溺死,賴潮退舟涸出以免。復遇奸人百十成群,乘厄劫奪,隨身衣物俱罄盡,欲自裁。有蔡姓者發菩提心,為太孺人備粥烘衣,意甚摯;復資之至廈門。窮途中得此豪舉,殊足感也。余擬作佳傳以報其德,惜倉猝未諳厥名字,至今以為憾事云。時同舟者百餘人皆變作乞丐行徑,惟太孺人以步履受困,故借竹兜子為坐具,用兩人舁之,經歷漳州、南靖、平和、永定、大埔,以次達於家鄉。一路風餐露宿,困頓流離之態,口不能言、筆不忍述。皆賴長媳陳氏一人之力,可謂憊矣。
當太孺人婆媳遇難之日,正不孝子假館曾氏之年。時已得舟中艱厄信,然鞭長莫及惟稽首禱之天與神與佛,數月無靈響。生平不解祈禳事,至是益信菩薩沉波果難救落水羅漢也。
嗣是太孺人留居故里,仍藉陳氏為之護持。未幾,陳氏復渡海尋夫,太孺人因前事心悸,不肯從行,暫依寡嬸何氏以居。約間歲,乃遣使來迎;未行,遽以疾卒,時年尚未六十也。慟哉!
昔歐陽文忠與蘇文忠兩公之母,俱以教子成材為史冊光;不孝子雖才不及歐、蘇,然賢母教子之心,則未嘗少異。乃一榮、一悴,若是其懸殊者,何耶?余生平無大罪戾,獨於孝之一字,養生送死,俱有所虧。每一思維,輒膽裂心碎,恍有霹靂一聲繞余頭上飛來者,慮天譴也。嗚乎!死者長已矣,惟有矢淵明冥報故事,酬恩於來生耳。慟哉!
·芸閣山人別傳
山人姓吳氏,稱於鐵榜者曰子光,字於冠醮者曰芸閣;今居臺北淡水廳雙峰里。山人者,山中人也。楊置友夢置作龍首山人,謂山人無祿位之稱;見宋史本傳。韓、蘇集中亦有呂毉山人、雲龍山人之目,故仍之。不言列傳而言別傳者,列傳始於龍門,蓋史體也;惟李昉等太平御覽所列書名有古人別傳數十種,以自別於史家,辭從謙爾。原籍廣東嘉應州人。世居白渡堡神崗社,社居村僻處。距村數里,界嵩山、白渡二鄉之間有山,曰烏羅嶂。高接天,勢雄傑閎博,一覽群峰羅列,若兒孫之護祖宗,屹然為此方雄鎮。嶂左右,分脈絡兩支而下,形如銀鵝、如雲屏,起伏隱現,蜿蜒以達於山麓,將息仍頓起巒頭。於五行屬土,下微凹。南偏溪水屈曲流,潺湲有聲,其中自成安樂窩,則先人敝廬在焉。
祖禹甫公以家累,弱冠遊臺,集貲數千金以歸,乃築舍立家室,以傳其子守堂公,即先君子也。山人生數歲,有任延之目。先君搆精舍三椽,極幽雅,聘同鄉宋、湯、吳諸先生教之,暖暖姝姝,意甚摯;語具本傳,存集中。
禹甫公之客遊海疆也,置腴田數百畝,歲收其租之入以贍家,故三世蹤跡多在臺。厥後山人家酷貧,鹿裘帶索,力不能具衣屨;史稱相如家居徒四壁立,予並無壁之可言。無俚時,思欲一改氣節,聊為蕭何刀筆以逐貧;然性固耿介,苦守蘆中人本色,鄉先達皆刮目看之。嗟乎!窮者士之常;獨山人之窮,如天雨煙霾,夜昏黑,身獨遊叢葬祠中,陰風怪磷,狐鳴鬼嘯聲啾啾,令聞者毛髮窸窣,且走、且僵、且狂叫,不避之玉門關去中國數千里外不止,直是開天闢地、國史四千餘年中創局,而到人所不忍見聞之境。
先君素慷慨,好賓客,喜營造與陰陽家言。親友有乞助者,出橐金與之,不足則稱貸以益其數;千萬貫青蚨飛去,十無一償者。尤敬禮塾師,竭情盡慎,如忠臣之事君、孝子之事父,純以真意相貫注,無絲毫■〈矢高〉飾其間。至今崇道重文諸行誼,嘖嘖士夫之口不衰。然卒以好名貧其家。會遭傾跌,足傷幾殆。余按賈生云,非徒病瘇也,又苦■〈?炙〉盩至此,奈何。時疾甚,為延醫購藥以治;資斧竭則貨田產,田產盡則質衣物。昔揚雄慮以一跌赤其族,先君則一跌累其身以及其家。傷哉!因是貧病交攻,逋負山積;恐翟公門可張羅、孔氏室無完卵,未必有此慘酷。其得延一日之命於不死者,幸也。至數年,乃漸瘳。居無何,先慈又意外染痼疾,手足痿痺,非襁負一步不可行。時於疾風甚雨、深宵中痛聲呼謈,則兒女輩環侍榻前,交手抑搔,恆達旦不成寐。易曰:剝床以膚,切近災也。悲夫!
正惶遽間,聞守犬聲狺狺,則乞逋者至,復為秦皇大索,目眈眈作虎狼視;欲不償趙璧不可得,乃罄奩資出付之,其家遂無一裙一釵存者。從此劫灰滿目,避債無臺,真是森羅殿上、人鬼關所繫,非復軟紅塵裏世界矣。計無所出,常擬恨賦一則以見意,摘句於下:『子野聞歌,奈何無奈;王郎斫地,哀哉莫哀』;『讀墜淚之殘碑,人臨峴首;織回文之錦字,春鎖眉峰』;『天奪柳州之巧,鬼憐韓愈之窮』;『真宰訴而陰風慘淡,霹靂死而寒日無光』;『作禁體之詞章,嚴寒有粟;望天邊之貫索,肆赦無文』;『猿臂將軍,對獄門而愴地;鳳窠群女,窺鏡匣以含顰』;『心字香銷,巫陽夢短』;『君之出矣,寒霜瘴雨之中;我所思兮,碧血青磷之處』;『孤憤寫江郎之筆,僕本恨人;長門回漢徹之車,妾真薄命』;『竹怨孤生,桐悲半死』;『洗塵劫之腥羶,朱雲請劍;聽蘇門之歌嘯,阮籍窮途』云云。讀者為之泣下,謂自彭令昭唱人間可哀曲後,久不聞此變徵聲矣。悲夫!
當是時,太母老耄患心疾,非得人不煖;然缾罄壘恥,父子無所謀生。因思黃帝子名累祖好遠遊,後人以為行神,吾亦欲東耳。遂相率為稻粱之謀,制一羞沚囊,中貯青銅數百,挈而走漳、泉、潮、汀之郊。破帽芒鞋,日行百里或數十里不等,睨之踵已裂。至鷺島,塗窮而錢亦盡,送君者自崖而返矣。及登舟一望,軒然大波,接天浴日;毒龍跋浪於前,奇蜃噓樓其側,洋洋乎巨觀也。舵樓危坐,因思昔人騎鯨釣鰲,乘風破浪之鴻才,與所謂談笑狎風濤者胸襟氣象,坐之元龍百尺樓上固當,而豈尋常蠡測者比哉。不踰時抵臺,依女嬃以居,喜無申申詈予,且相得甚歡。後依伯氏熊生公,周親骨宍,相與慰藉者久之。臺灣海外荒徼,千古為毘舍耶地,山人已作寄公,所見奇峰、邃榖、大澤、平原,惝恍離奇,一切可驚、可愕之境,悉達之於文。故山人到臺後,文章視昔日尤奇,識者比之東坡海外文字云。嗟乎!天下名山大川,載在輿圖地志,彰彰可考。矧吾鄉山水奇秀甲海內,至著莫如羅浮,次則五嶺,每數百年而一洩其靈。昔惟韓、蘇二賢貶謫到此,教澤及於後世,不可謂非山川之幸也。今八百有餘歲矣,若山人則窶人子耳,謀猷功業,碌碌無所成就,已不能身侍廟堂,作雅頌以歌詠國家盛德,乃即雕蟲小技,復不蘄至於古之立言者,是負此奇山水多矣,甯無懼哉!
山人性樸拙,淡然無所營;惟言及孝之一字,則悽愴欲絕,思作精衛啣木石為填海平之。初,先慈之避難來臺也,歸颿至金門,遇怪風,舟觸石上碎,幾溺死;幸攜媳陳氏與俱,遂覓竹箯為車,分遣弟姪輩舁之、負之,沿途托缽,由鷺門繞道二千數百里之遙,以次達於家鄉。嘻!甚矣憊矣!時山人在臺島上,傳聞不一,疑信參半,每俟夜深人寂,則竭誠意露香禱天,願移禍己身以脫親於難。如是者數月,卒無驗,始信氣數有定,雖靈山世尊亦不能拔苦海為慈航也。後以奉迎未行,遽卒。此事抱撼終身,恆引為百行莫贖之疚。嗟乎!人莫大焉無親戚。君臣上下,若倫紀有虧,猶抗顏而詫於眾曰,經師也,名士也,吾誰欺,欺天乎!
咸豐壬戌,彰邑奸胥戴萬生作亂;山人居逼虎口,賊黨以利刃脅之降,悍弗顧,且唾曰:『子胡然!吾戴吾頭來矣,又奚避』?賊亦奇之,以為椒山有膽云。後得脫,走淡水,依弟姪以居,作舌耕鄙事。
乙丑科,受丁亦溪冏卿與湯四如明府兩公之知,遂舉於鄉,因得與名公鉅卿遊;有為陶胡奴送米者、有為閔仲叔餽豬肝者,然感恩有之,知己則未。當事中可稱知己者惟陳香根司馬一人;交好中可稱知己者惟呂君汝玉、汝修昆弟而已。司馬之言曰:『吾宦轍半寰區,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獨遇山人才品雙絕,蓋非陽山區冊之流,庾嶺以南一人爾』。因為籌家計與身後名,且云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此種風味皆塵俗吏所厭聞,獨司馬破格為之;卓然不冰山之是求,而泰山之是求,豈聞平津候東閣之風而興起者耶?何好士之殷且渥也!呂君事在義門厚贈記中,於此不贅云。
會朝歌里有黠者興鬨獄,作王拱宸一網打盡之謀,蜚語自外至,余笑謝之。人以為怯,非怯也,意不屑也。今夫仙人居瓊樓玉宇,乘風馭氣,與造物者遊於無何有之鄉,其去塵界不知其幾千萬里也。有語以蟭螟殺敵、蠻觸爭國之事,仙人必笑其語悖。何也?有人世則有滄桑、有雞蟲則有得失,人與物苟墮於孽海火宅之中而不知覺悟,則水火刀兵之事起,所謂劫也。惟養空游者能逃出劫外,氾乎若不繫之舟,故謂之化人。化人者,周穆王欲與聯臂仙遊而不得者也。當道不察,乃以蝸角中物事箝制之,亦淺之乎視山人矣!
山人性明敏,諳識記,讀書能得其要。垂髫時為敲門磚之學,為說文篆隸之學。時文平奇濃淡,相題為之,間亦喜學陳夏家數。詩則於西崑宮體,剖析源流,雖學古人,其中仍有我在。勺象後,更博涉古文經史、諸子百家以及稗官小說,遠觀而約取之,故深於古文之學。古文有二種:一種為元結文字,如太古鐘磬,叩之其聲清越以長;一種似東萊博議,根極理要為之,故奇而法。敘事師史、漢,銘志師六一翁,記序師老蘇與王半山,小品師柳州,雖學焉有至有不至,然不可謂非豪傑之士也。嘻!古文之學微矣,安得素心人而有奇、為之共賞乎?『生無可與語,死以青蠅為弔客』;讀虞翻自悼語,真令千古有才無命者痛哭欲死。悲夫!
歲丙子,屆會試期,已束裝就道矣,為海上罡風所勒,商舶杳然,不得已告歸去來。是山人終身未至燕臺,與四海九州之士一試薄技,以榮詞館。自維譾陋,經史之學勿論矣,即一波、一磔、一切、一翻,亦窮流溯源,何嘗鹵莽滅裂、重為漆圍吏所笑?此固可自信亦可共信者也。乃半世讀書,欲少伸其文章報國之志而不可得;前則自誤,後則奸人誤,固命之窮、非才之罪,亦司桂籍談陰隲者之深憂也。竊恐■〈〈示殳〉上酉下〉濁一流,有不能不任其咎者爾。
計山人六歲就傅,在家讀書十四年。此後雪泥鴻爪,作客之日為多。所居者苦縣,所對者畏壘,所遭逢者多褦襶子與中山狼諸家。其筋骨皆勞劇之餘,其學識皆閱歷之後,其功名得自心灰蔗老之際,其品誼鍊於攻苦食淡之中;迄今痛定思痛,未嘗不歎。問天天泣,斫地地裂,如聞空中霹靂,令人神魂沮喪、心膽破碎,終其身以窮石為鄉、鬼門關為家者,何榮啟期三樂之足云乎?
當居福興街時,罄數年館榖金為豚兒立室家,稍酬向平心願之一。不料方及瓜以產,厄致母子畢命,傷哉!絃已斷矣,復覓海外鸞膠續之,故阮修婚費支詘不可堪云。居久之,一索得孫男,風格秀整,咳而名之曰「壽椿」,全家視若掌珠。偶因痢疾失治殤,年才三歲,與白家崔兒同其阨,悲夫!
或疑山人頻年馳逐,突不黔而席不煖,何精進之可言。不知山人取長棄短,五官並用,無日非讀書之時、無事非讀書之地。遇胸中稍作惡,則牢籠雕刻,不擇境為之。夫白玉蟾寂光國、陶彭澤武陵源,豈真有其人、其事可遙遙相質證哉?不過奪酒杯澆塊壘,如南華經寓言十九類耳。
猶憶年少窮居時,見來客有科名者,則心敬之,以為天上人;且顧影多避匿,如王霸兒之慚對賓客也。而今已矣,味如嚼蠟,橫陳無益,祇取咎焉。且老境已逼,髮種種而視茫茫,月食斗米不盡;一切富貴功名之想,清夜中不作是夢矣。惟文字之緣未斷,譬諸繭室春蠶,直待僵死日絲始盡爾。嗟乎!容容多後福,今世間多壽、多富、多男子、全備華封人三祝之辭者,何可勝數?所難為者,儒士耳。謀生計拙,先天已長病根;又風骨崚嶒,雖老且死不悔。親命因痼疾偕亡,父書以繁難失讀,身羈海島,目斷鄉關,事太傷心矣;重之以盜言孔甘,人事轇轕,骨肉蕭索,家道坎坷;楮墨所書,尚未及萬分之一。是山人無時、無事、無境、無地不與死為鄰。夫死可言也,乃宜死不死,壹似忍死鬚臾始可徐施其摧折擊刺之術;但使山人稍有一絲之生路未絕,猶旁見側出多其途以阨之、挫之於至極無加之處,方為大快人意者。嘻!其甚也!總之,聰明為造物所忌,故一生以才窮、以命窮、以骨相窮,既自慚、自憐、自訟、自艾,旋復自慰、自奮、自負、自解嘲,如揚子雲謂鄭綮慣作歇後詩。山人因作歇後計,安知前世非古詩丐者流託生人世,命當以乞兒終,為薄有文行,特破例予之浮名,俾得稍稍餬口,不至展轉溝壑與?司馬牛之禍足矣,又何求?是所謂作退一步想者也。第作歇後語之鄭五領取數年宰相矣,惟作退一步想之山人依然吳下阿蒙耳。曩自序云,未識天之生此一人者何意?由今思之,又未識天之不遽死此人者又何意也?言至此,墨痕與淚痕交流,筆亦僵且仆矣。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世,無疑也。韓、柳洵千秋知己哉!願與士讀韓、柳之文者參之。時年五十又九。
·一肚皮集序
咄咄窮措大,髮星星其二色矣。歲月逾邁,一事無成,徒挾此藐焉者溷跡於■〈浦上女下〉娑世界中,非罔則贅,惡用是握管嘐嘐為?
予自六歲就傅,未舞勺,大經、中經、小經皆卒業,始學作科舉文字。鄉先達見而奇之曰:『此子必以古文名世,劉蛻天荒之事可徵矣』!予聞言竊喜自負,然屢試屢刖;不獲已為臺灣之行。
臺灣古毘舍邪國,天風海濤、奇峰邃榖,奧博雄傑之勢甲天下,予得取資之以壯文瀾。自是胸次稍覺空闊,而余之文一變矣。間歲,遂受徐清惠公之知,深以國士相待;追隨者久之。
同治壬戌有戴萬生之亂。時賊氛甚惡,鎮道相繼敗亡。以節義自奮,誓不為賊所污;日惟披覽書史,密為恢服計。凡哀鴻磔鼠、借劍請纓,胸中所欲言而不敢言、又不得不言者,悉於文焉發之。蓋事勢愈艱虞,閱歷愈廣,而挾以中憤不屈之氣與英雄失路託足無門之悲,雖軍旅中無暇言文,而餘之文又一變矣。乘間得脫,乃百里走淡郊為賈逵舌畊事。
乙丑舉於鄉,因得與名公鉅卿遊。一時獻縞贈紵,若交臂失之,遂以詩文鳴縉紳間。會香根陳侯奉檄署淡水篆,既至,政成民和,有議修廳志之舉。侯與僚友謀曰:『江淹有言,修史莫難於志;今郡邑志即史之流派也,非才學識兼長與其人心術品行粹然無傾險側媚之習者,不足以膺厥任,微吳君吾誰與歸』?即遣使幣聘,一見如平生歡。侯名培桂,高要名士,屢司分校,有吏才,盡脫烏紗局俗套,為余籌及家計與身後名;安邑豬肝,情意殷渥,雖令狐楚之待玉谿生,不是過也。嘻!此種風雅,其不可求之塵寰俗吏明矣。
今歲,僑居互鄉有再三掉磬者,余不報無道,一以南方之強勝之。無聊時,將舊作蒐輯。方愧螿鳴蟲吟,終日手一篇相對,偶有篇章,不過奪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耳,惡在其為文章報國乎?然數十年之行藏交際,已和盤託出矣。足跡則由梅而循、而潮、而漳、而八閩、而海疆,遭逢則由黨而序、而學、而名場、而友教,馬背船脣,歷歷可僂指數。蓋阨窮第一、卞潔第一、嗜讀書作文第一、意外遭口舌第一,未識天之生此人者何意?異日惇史家之位置果居何等也?有論世者當於唐子畏、徐青藤數君子中求之。
光緒初元中秋,芸閣吳子光自序於雙峰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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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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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文獻叢刊·第 36 種】《臺灣紀事》 (清)吳子光 撰 [沉思曲] 130K 05-25 12:14 38
吴子光名儒,字士兴,号芸阁,广东嘉应人。 [沉思曲] 4K 05-25 12:18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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