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高子业少负渊敏,生支干与伪汉友谅同。既迁楚臬,恆邑邑不自得,发病卒,实友谅彭湖之岁也。其诗如“积贱讵有基,履荣诚无阶”,“既妨来者途,谁明去矣怀”,“茫然大楚国,白日失兼城”,“久卧不知春,茫然怨行役”,“为客难称意,逢人未敢言”,“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众女竞中闺,独退反成怒”,“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当轩留驷马,出户倚双童”,“里中夷门监,墙外酒家胡”,“为农信可欢,世自薄耕稼”,“问年有短发,逐世无长策”,“林深得日薄,地静觉蝉多”,又“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骑马问春星,残雨夕阳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王稚钦少为文,顷刻便就,多奇气,然好狎游、黏竿、风鸱诸童子乐。又蹶不可驯,父每抶扑之,辄呼曰:“大人奈何辄虐海内名士耶?”为翰林庶吉士,诗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郑善夫。故事:学士二人为庶吉士师,甚严重。稚钦独心易之,时登院署中树而窥,学士过故作声惊使见,大恚,然度无如何,佯为不知也,乃已。当授官给事中,用言事,故诏特予外补裕州守。既中不屑州,而以谏出,知当召,益骄甚,台省监司过州,不出迎,亦无所托疾。人或劝之,怒曰:“龌龊诸盲官受廷陈迎邪当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师蔡潮,以他籓道者,潮好谓曰:“生来候我固厚,而分守从後来,亦一见否?且生厚我以师故,即分守,君命也。”稚钦曰:“善。”乃前迎分守。而分守既下车,数州吏微过,当稚钦笞之十。稚钦大骂曰:“蔡师悮王先生见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从守,勿更侍,一府中慴伏,亡敢留者。分守窘不能具朝馕餔,谋於蔡潮。潮为谢过,稍给之,仅得夜引之去。於是监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而恨稚钦益甚,为文致逮下狱,削归。家居愈益自放,达官贵人来购文好见者,稚钦多蓬首垢足囚服应之。间衣红纻窄衫,跨马或骑牛,啸歌田野间,人多望而避者。晚节诗律尤精,好纵倡乐,有《闻筝》一首:“花月可怜春,房栊映玉人。思繁纤指乱,愁剧翠蛾颦。授色歌频变,留宾态转新。曲终仍自叙,家世本西秦。”又一书答人云:“绮席屡改,伎俩杂陈,丝肉竞奏,宫徵暗和。羲和既逝,兰膏嗣辉。逸兴狎悰,干霄薄云,礼废罚弛,履遗缨绝。”俱妙极形容,可谓才子。
颜惟乔为亳守,有幹声,与武帅构讦,罢归。故人为分守,至,随访之,屏迹不可复见。既行部他邑,有田父荷担以只鸡甗担而去。追问邸舍人,莫能踪迹。惟乔草《随志》,称良史,余读这殊不称。又徐子与致其全集若干卷,亦平平耳,远不逮王裕州。
郑郎中善夫初不识王仪封廷相,作《漫兴》十首,中有云:“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後郑卒,王始知之,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为经纪其丧,仍刻其遗文。人之爱名也如此。
孙太初玉立美髯,风神俊迈,尝寓居武林。费文宪罢相东归,访之,值其昼寝,孙故卧不起。久之,费坐语益恭,孙乃出,又了不谢。送之及门,第矫首东望曰:“海上碧云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文宪出,谓驭者曰:“吾一生未尝见此人。”
吴中如徐博士昌穀诗,祝京兆希哲书,沈山人启南画,足称国朝三绝。杨修撰之《南中稿》,穠丽婉至,华学士之《岩居稿》,清淡简远,俱远胜玉堂之作。然杨稿自南充王公刻外,绝不能佳。贵精不贵多,宁独用兵而已哉!
胡孝思尝为吾吴郡守,才敏风流,前後罕俪。公暇多游行湖山园亭间,从诸名士一觞一咏,题墨淋漓,遍於壁石。後迁御史中丞,抚河南。肃帝幸楚,为一律纪事云:“闻道銮舆晓渡河,岳云缥缈护晴珂。千官玉帛嵩呼盛,万国衣冠禹贡多。锁钥北门留统制,璿玑南极扈羲和。穆天八骏空飞电,湘竹英皇泪不磨。”刻之石。後以他事坐罢家居者数载矣,尝扑一贪令王联,其人为户部主事,以不职免,杀人下狱当死,乃指“穆天”、“湘竹”为怨望呪诅,而所繇成狱及生平睚眦,皆指为孝思奸党,春天之,上大怒,悉捕下狱,欲论死,分宜相陶真人力救解,久之乃罢免,犹摘杖孝思三十。当是时,孝思将八十矣,了不怖慑,取锦衣狱中柱械之类八,曰制狱八景,为诗纪之。众争咎孝思,掣其笔曰:“群正坐诗至此耳,尚何吾伊为!”孝思澹然咏不辍,曰:“坐诗当死,今不作诗,得免死耶?”出狱时,谢茂秦贻之诗,有云:“白首全生逢圣主,青山何意见骚人。”孝思方病杖创甚,呻吟间,犹口占韵以谢。人谓孝思意气差胜苏长公,才不及耳。
孝思守吴日,於诸生最好黄勉之王履吉袁永之,而不能知陆浚明。黄王俱不振以死,而永之领解甲第胪传。浚明再魁省会试,馆选第一,为给事中,主试浙江,时孝思以左参政与鹿鸣宴,颇遭讥讪,人两不与也。勉之为人本任诞,而矜局自位置,时引胜流为重,最称博洽;於文多拟古而不出自然,好持论而不甚当,负经济而寡切用,然视吴人肤立皮相者天壤矣。履吉玉立秀雅,饶酒德,使人爱而思之;诗笔翩翩华丽,足称名家。浚明高爽奇逸,尚气慷慨,急人之难甚於己,颇负用世才而不究。永之高狷自好,时有恪声。然二子文实清雅典则,非它琐琐比也。浚明不长於诗,亦不以诗自显。
黄才伯诗亦有佳语,如“青山知我吏情澹,明月照人归梦长”,又“长空赠我以明月,海内知心惟酒杯”,“门前马跃箫鼓动,栅上鸡啼天地开”,“倦游却忆少年事,笑拥如花歌《落梅》”,虽格不甚古,而逸宕可取。然至末句,乃自注云:“欲尽理还之喻。”盖此公作美官讲学,恐人得而持之也,可发词林一笑。
少陵句云:“淮王门有客,终不愧孙登。”颇无关涉,为韵所强耳,後世不解事人翻以为法。至於北地所谓“郑綮骑驴,无功行县”,行县、骑驴既非实事,王续郑綮又否通人,生俗无谓,大可戒也。近代谢茂秦大有此病,盖不学之故。
江晖字景旸,文昭公澜子也。以翰林修撰为按察佥事,年三十六死。有文集曰《亶爰子集》。按《山海经》曰:“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发,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石。”取以名集,别无深义。晖好以奇癖字作文,初若不易解者,解之得平平耳。王稚钦有诗嘲之云:“江生突兀扬文风,千奇万怪难与穷。博物岂惟精《尔雅》,识字何止过扬雄。古心已出《江丘索》上,邃旨或与神明通。求深索隐苦不置,一言忌使流俗同。令弟大篆逼钟鼎,绝艺耻作斯邕等。生也为文遗弟书,一出皆称二难并。纵有楚史不可读,满堂观者徒张目。少年往往致讥评,生也不言但扪腹。君不见好丑从来安可期,豪杰有时翻自疑。伯牙竟为知音惜,卞氏能无抱璞悲。请群宝此无易辙,圣人复起当相知。”读此大略可见。
黄五岳省曾言南城罗公?巳好为奇古,而率多怪险俎饤之辞。居金陵时,每有撰造,必栖踞於乔树之巅,霞思天想。或时闭坐一室,客有於隙间窥者,见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气,皆缓履以出。都少卿穆乞伊考墓铭,铭成,语少卿曰:“吾为此铭,瞑去四五度矣。”今其所传《圭峰稿》者,大抵皆树巅死去之所得也。
“宫采初传长命缕,中官竞插辟兵符。”“衡阳刺史新除道,济北籓王已上书。”“雪後锦裘行塞外,有清啸满楼中。”“赐第近连平乐观,入朝新给羽林兵。”“儒生东阁承颜色,酋长西羌识姓名。”“繁花向日宜供笑,幽鸟逢春各异啼。”“老去自吹秦觱栗,西征曾比汉嫖姚。”“水落尽如雷电过,山回俱作凤皇飞。”“山学翠屏开作画,水从金谷泻成春。”“门迳近连驰道树,池塘遥接汉宫流。”“云裁玉叶和烟润,瀑油珠花映雨飞。”此嘉靖时为初唐者也。“细寸薛萝侵石径,深秋稉稻满山田。”“业净六根成丰盛眼,身无一物到茅庵。”“空庭庐岳晴云色,燕坐浔阳江水声。”“虎患已从邻境去,猿声偏近郡斋前。”“万里辞家身是梦,三年作郡口为碑。”“绕院松林岚翠重,满庭蕉叶雨声多。”“清樽自对丛花发,高枕无如啼鸟何。”此其稍变而中唐者也。
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诗以气为主,务於胜人,间有小瑕及远本色者,弗恤也。吴明卿才不胜宗,而能求诣实境,务使首尾匀称,宫商谐律,情实相配。子相自谓胜吴,默已不战屈矣。徐子与斟酌二子,颇得其中,已是境地,精思便达。梁公实工力故久,才亦称之,尝为别余辈诗一百韵,脍炙人口。惜悟汗未几,中道摧殒,每一念之,不胜威明绝锷之痛。
子相自闽中手一编遗余,乃五七言近体,予摘其佳句书之屏间,虽沈侯采王筠之华,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过也。世言古今不相及,殊瞆瞆,有识者当辨之耳。中联寄赠予者,如“万里蘼芜色,秋风一夜深”,又“一身诗作癖,万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江山隔暮烟”,又“金山一柱立,沧海万波随”,又“愁来失俯仰 ,书去畏江河”,又“屡书心尽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负,马首梅花春自怜”,“孤角千家沧海戍,故人双鬓蓟门烟”。他作如“开尊销夜烛,听雨长春蔬”,又“尔辈甘云卧,吾生岂陆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远,白雁寄书轻”,又“忽雨新枫橘,如云长蕨薇”,又“江树低从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气千江入,秋声万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斗垂”,又“夜立残砧杵,园行久薛萝”,又“江平低雁翼,潮落进渔竿”,又“星河双杵夕,风雨七陵秋”,又“战伐乾坤色,安危将相功”,又“白雪孤调世,黄金巧识人”,又“种橘开新溜,寻芝数落霞”,又“生难看白发,死岂负青山”,又“谁家羌笛吹明月,无数梅花落早春”,又“愁边鸿雁中原去,眼底龙蛇畏路多”,又“冲泥匹马时时立,入俯寒云片片孤”,又“绝壁昼开风雨色,断虹秋挂薛萝长”。结句如“登楼知有赋,莫向众人传”,又“浮生同远近,斟酌向鸬鹚”,又“泰陵千古泪,一洒翠华东”,又“吾将付风雨,片片作龙鳞”,赋{?旬}。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蓟门旧侣能相忆,八月双鸿起太湖”,又“衣裳岁暮吾将换,好与青山长薛萝”,又“浮生转觉江湖窄,难把衣裳任芸荷”,又“醉来偃蹇三湘里,更是何人《白雪篇》”,又“江门十里垂杨色,莫把时名负钓纶”,精言秀语,高处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钱刘。
谢茂秦曳裾赵籓,尝谒崔文敏铣,崔有诗赠之。後以救卢次楩,北游燕,刻意吟咏,遂成一家。句如“风生万马间”,又“马渡黄河春草生”,皆佳境也。其排比声偶,为一时之最,第兴寄小薄,变化差少。仆尝谓其七言不如五言,绝句不如律,古体不如绝句,又谓如程不识兵,部伍肃然,刁斗时击,而寡乐用之气。
吾尝合刻卢次楩俞仲蔚及茂秦集,盖取次楩骚赋,俞五言古,谢近体为一耳。然歌行既乏,绝句亦少。俞尝有《宝剑篇》,中云:“海内尝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如此语亦不可多得。
徐子与之於各体,无所不工。明卿乃有独至。
李于鳞文,无一语作汉以後,亦无一字不出汉以前。其自叙乐府云:“拟议以成其变化。”又云:“日新之谓盛德。”亦此意也。若寻端议拟以求日新,则不能无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浅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于鳞。简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余尝有《漫兴》十绝,其一云:“野夫兴到不复删,大海回风生紫澜。欲问济南奇绝处,峨眉天半雪中看。”於乎!此义邈矣,寥寥谁解者。
于鳞与子与书云:“许殿卿《海右集》属某中尉为序,不佞尝欲畀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既已,不能禁其传,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昨欧桢伯访海上云:某谓于鳞近过一国尉园亭赋诗,落句云“司马相如字长卿”,鄙不成语乃尔,定虚得名耳。此正是游戏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损大家,特此法无劳模拟耳。于鳞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错也。
于鳞才可谓前无古人,至於裁鉴,亦不能无意。向余为其《古今诗删》序云:“令于鳞而轻退古之作者,间有之;于鳞舍格而轻进古之作者,则无是也。”此语虽为于鳞解纷,然亦大是实录。
始见于鳞选明诗,余谓如此何以鼓吹唐音。及见唐诗,谓何以衿裾古《选》。及见古《选》,谓何以箕裘《风雅》。乃至陈思《赠白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弃掷。岂所谓英雄欺人,不可尽信耶?
于鳞为按察副使,视陕西学,而乡人殷者来巡抚。殷以刻覈名,尤傲而无礼,尝下檄于鳞代撰奠章及送行序,于鳞不乐,移病乞归,殷固留之。入谢,乃请曰:“台下但以一介来命,不则尺踬见属,无不应者,似不必檄也。”殷愕然起谢过,有所属撰,以名否则往。而久之复移檄,于鳞恚曰:“彼岂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报竟归。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许养疾,疾愈起用,盖异数也。于鳞归杜门,自两台监司以下请见不得。去亦无所报谢,以是得简倨声。又尝为诗,有云:“意气还从我辈生,功名且付兒曹立。”诸公闻之,有欲甘心者矣。
于鳞一日酒间,顾余而笑曰:“世固无无偶者,有仲尼,则必有左丘明。”余不答,第目摄之遽曰:“吾误矣。有仲尼,则必有老聃耳。”其自任诞如此。
于鳞尝为硃司空赋《新河》诗,中一联曰:“春流无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宫。”不知者以为上单下重。按三月水谓之桃花水,为害极大。此联不惟对偶精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阚骃《九州记》:“正月解冻水,二月白苹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麦黄水,六月山矾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凌水,十二月蹙凌水。”
于鳞自弃官以前,七言律极高华,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语,不轻变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晚节始极旁搜,使事该切,措法操纵,虽思探溟海,而不堕魔境。世之耳观者,乃谓其比前少退,可笑也。歌行方入化而遂没,惜其不多,寥寥绝响。
余为比部郎,尝与蔡子木臬副、徐子与主事、吴明卿舍人、谢茂秦布衣饮。谢时再游京师,诗渐落,子木数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诸咏,亦平平耳。甫发歌,明卿辄鼾寝,鼾声与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为若初醒者,子木面色如土,虽予辈亦私过之。子与复与子木论文,不合而罢。後五岁,子木以中丞抚河南,子与守汝宁,明卿谪归德司理、张肖甫谪裕州同知,皆属吏也。子木张宴,备宾主,身行酒炙,曰:“吾乌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寻具疏荐之。余谓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辈风,近更寥寥也。
王允宁为修撰时,余尝一再识之,长大白皙,谈说时事,慷慨激烈,男子也。远则祖述司马少陵,近则师称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又好嫚骂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其所最善者,孙尚书升,时为中允。其同年敖祭酒,以书规切之,允宁答云:“仆犹夫故吾耳。顾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为名,曰伉厉守高也。且仆戆直朴略,受性已定,犹仆之貌,修幹广颡,昂首掀眉,揭膺阔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古之挟仙术者,能蜕人骨,不能易人貌。今公责仆勿高忽卑,择中而居之,亦尝有以里妇之效颦闻於公者乎?仆即死勿愿也。”允宁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国子祭酒。归省,道经华山,为文祭之,大约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为文以不朽神,其辞颇支离怪诞。居无何,以地震死。西安李户部愈素恨允宁,假华山神为文詈而僇之,今并传关中。
谢茂秦的来益老誖,尝寄示拟李杜长歌,丑俗稚钝,一字不通,而自为序,高自称许,甚略云:“客居禅宇,假佛书以开悟。暨观太白少陵长篇,气充格胜,然飘逸沉郁不同,遂合之为一,入乎浑沦,各塑其像,神存两妙,此亦摄精夺髓之法也。”此等语何不以溺自照。又俞仲蔚古调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恶,沾沾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无所不有。
王允宁生平所推伏者,独杜少陵。其所好谈说,以为独解者,七言律耳。大要贵有照应,有开阖,有关键,有顿挫其意主兴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要之杜诗亦一二有之耳,不必尽然。予谓允宁释杜诗法如硃子注《中庸》一经,支离圣贤之言,束缚小乘律,都无禅解。
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风神,大抵其体不宜多作,多不足以尽变,而嫌於袭;出三谢以後者,峭峻过之不甚合也。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辞,而微伤其气,晚节雄丽精美,纵横自如,烨然春工之妙。五七言律,自是神境,无容拟议。绝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排律比拟沈宋,而不能尽少陵之变。志传之文,出入左氏司马,法甚高,少不满者,损益今事以附古语耳。序论杂用《战国策韩非》诸子,意深而词博,微苦缠忧。铭辞奇雅而寡变。记辞古峻而太琢。书牍无一笔凡语。若以献吉并论,于鳞高,献吉大;于鳞英,献吉雄;于鳞洁,献吉冗;于鳞艰,献吉率。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归也。
冯汝言纂取古诗,自穹古以至陈隋,无所不采,且人传其略,可谓词家之苦心,艺苑之功人矣。然远则延寿《易林》、《山海经图赞》,近而周兴嗣《千文》,皆在所遗,恐当补录。
乔景叔世宁己酉岁以楚籓参入贺万寿,余时见之,短而髯,温然长者也。所有行卷,仅百馀篇耳,颇脍炙人口。又十馀年,景叔卒。近有以其《丘隅集》来者,云景叔所自选。余犹记其行卷内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谪戍玉垒》者云:“学士两朝供奉年,《上林》词赋万人传 。一从玉垒长为客,几放金鸡未拟还。闻道买田临灌口,能忘归马向秦川。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词颇佳,而集不之选,何也?集诗小弱不称,岂梓行者有长吉友人之恨耶?闻康德涵卒後,佳文章俱为张孟独摘取,今其集殊不满人意。以此,予於于鳞,不为删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华;贡上冲、司直涍、司勋汸、虞部濂。汝南父子,嗣振骚雅。省曾姬水。徵仲三绝,彭嘉有二。道复二妙,括得其一。吴中一时之秀,海内寡俦。
皇甫子安之东览,古《选》颇胜;子遁之禅栖,近体为佳。子安卒,蔡子木以计哭之云:“五字沉吟诗品绝,一官憔悴世途难。”可谓实录。蔡生对余读,辄哽咽泪。又华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独行殊寡谐,死後遗文更谁辑。”比之“一领青衫消不得”者,更神伤矣。
余十五时,受《易》山阴矣行简先生。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戏分韵教余诗,余得“漠”字,辄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阳街,将军血战黄沙漠。”先生大奇之,曰:“子异日必以文鸣世。”是时畏家严,未敢染指,然时时取司马班史、李杜诗窃读之,毋论尽解,意欣然自愉快也。十八举乡试,乃间於篇什中得一二语合者。又四年成进士,隶事大理,山东李伯承烨烨有俊声,雅善余持论,颇相下上。明年为刑部郎,同舍郎吴峻伯王新甫袁履善进余於社。吴时称前辈,名文章家,然每余一篇出,未尝不击节称善也。亡何,各用使事,及迁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於于鳞,地时为余言于鳞也,久之,始定交。自是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已于鳞所善者布衣谢茂秦来,已同舍郎徐子与梁公实来,吏部郎宗子相来,休沐则相与扬扢,冀於探作者之微,盖彬彬称同调云。而茂秦公实复又解去,于鳞乃倡为五子诗,用以纪一时交游之谊耳。又明年而余使事竣还北,于鳞守顺德出,茂秦登吴明卿,又明年同舍郎余德甫来,又明年户部郎张肖甫来,吟咏时流布人间,或称“七子”或“八子”,吾曹实未尝相标榜也。而分宜氏当国,自谓得旁采风雅权,谗者间之,眈眈虎视,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难时,橐饘之暇,杜门塊处,独新蔡张助甫为验封郎,旬一再至。余固却之,张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荣我乎?”余归,张亦竟左迁以去。自是吾党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暢,助甫之奇艇超诣,德甫之精严稳称,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难服除後,一操觚,遂尔灵异,神造之句,凭陵作者。唯未为古乐府耳,其他皆具体而微。吾偶遗信问于鳞漫及之曰:“家弟轶尘而奔,咄咄来逼空,赖其好饮,稍自宽耳。”于鳞亦云:“敬美视助甫辈自先驱,视元美雁行也。尝取谢句‘花萼嘤鸣’标君家兄弟,不然耶?”又一书云:“敬美乃负包宗含吴之志,称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江南一小英雄。寻将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备之也。”其见赏如此。
吴人顾季狂颇豪於诗,不得志吴,出游人间,每谓余不满吴子辈,至有笔之书者,间一有之,而未尽然也。记中年挂冠时,命游屐与诸子周旋。章道华用短,不入卑调;刘子威用长,不作凡语;周公瑕挫名割爱,潜心吾党;黄淳父丽句精言,时时惊坐;王百穀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张幼于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鲁望必为娓娓。对陆叔平俞仲蔚,便似见古人。又云间莫云卿练川殷无美词翰清丽,时时命驾吾庐。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体歌行酷似其舅。王君载者,能为《骚》赋古文,饶酒德,亦何尝落莫也。吾在晋阳有感云:“借问吴阊诗酒席,十年鸡口有谁争。”殆是实录。
吾於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有境必穷,有证必切,敢於数子云有微长,庶几未之逮也,而窃有志耳。
有娀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既而发视之,燕遗二卵,飞去不返。二女作歌,始为北音。禹省南土,涂山 之女令其媵候禹於涂山之阳。女乃作歌,始为南音。夏后孔甲田於东阳萯山,天大风晦,入民室,其主方乳,或曰:“后来,良日也,必吉。”或曰:“不胜之,必有殃。”孔甲曰:“以为余子,谁敢殃之。”後折??,斧断其足。孔甲曰:“呜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为东音。周昭王之右辛馀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处,始为西音。所谓四方之歌,风之始也。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钟鼓管龠为《雅颂》。秦青响遏行云,虞公梁上尘起,韩娥之音,绕梁三夜,临乘老姥,傅谷数日,绵驹王豹之流,皆咸歌之圣者,然亦单歌不合乐。以後《江南》《子夜》《前溪》《团扇》《懊憹》这属,是其遗响。唐妓女所歌王之涣高適及伶工歌元白之诗,皆是绝句。宋之词,今之南北曲,凡几变而失其本质矣。叭吴中人棹歌,虽俚字乡语不能离俗,而得古风人遗意。其辞亦有可采者,如陆文量所记:“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人夫妇同罗帐?几人飘散在它州?”又所闻:“约郎约到月上时,只见月上东方不见渠。音其。不知奴处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处山高月上迟。”即使子建太白降为会晤谈,恐亦不能过也。然此田畯红和劳之歌,长年樵青,山泽相和,入城市间,愧汗塞吻矣。然则听古乐而恐卧者,宁独一魏文侯也?
正德间有妓女,失其名,於客所分咏,以骰子为题,妓应声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自从遭点汙,抛掷到如今。”极清切感慨可喜。又一妓得一联云:“故国五更蝴蝶梦,异乡千里子规民。”亦自成语。
潮阳苏福八岁赋《初月》诗:“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於无处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极图。”惜乎十四而夭。令陈白沙庄定山白首操觚,未必能胜。
卷八
自三代而後,人主文章之美,无过於汉武帝魏文帝者,其次则汉文宣光武明肃、魏高贵乡公、晋简文、刘宋文帝孝武明帝、元魏孝文孝静、梁武简文元帝、陈陵後主、隋炀帝、唐文皇明皇德宗文宗、南唐元宗後主、蜀主衍、孟主昶、宋徽高孝,凡二十九主。而著作之盛,则无如萧梁父子。高祖著《孝经》、《周易》、《乐社》、《毛诗》、《春秋》、《中庸》、《尚书》、《孔》、《老》义疏、正言、答问二百卷,《涅槃》、《大品》、《净名》、《三慧》等经义复数百卷,《通史》六百卷,文集百二十卷,《金海》三十卷,《三礼断疑》一千卷。昭明太子文集二十卷,撰古今典诰文言为《正序》十卷,五言诗之善者为《文章英华》二十卷,《文选》三十卷。简文帝《昭明太子传》五卷,《诸王传》三十卷,《礼大义》二十卷,《老庄义》各二卷,《长春义记》一百卷,《法宝连璧》三百卷,《易简》五十卷,诗文集一百卷,杂著《光明符》等书五十九卷。元帝《孝德》《忠臣传》各三十卷,《丹阳尹传》十卷,注《汉书》一百十五卷,《易讲疏》十卷,《内典博要》一百卷,《连山》三十卷,《洞林》三卷,《玉韬》、《金楼子》、《补阙子》各十卷,《老子讲疏》四卷,《全德》《怀旧志》各一卷,《荆南志》、《江州记》、《职贡图》、《古今同姓录》各一卷,《筮经》十二卷,《式赞》三卷,文集五十卷。昭明才不足而识有馀,简文才有馀而识不足。武元二主,才识小不逮,而学胜之。人则昭明美矣。
自古文章於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独司马相如於汉武帝春天《子虚赋》,不意其令人主叹曰:“朕独不得此人同时哉!”奏《大人赋》则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间。既死,索其遗篇,得《封禅书》,览而异这。此是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读之,且不能句矣。下此则隋炀恨空梁於道衡,梁武绌徵事於孝标,李硃崖至屏白香山诗不见,曰:“见便当爱之。”僧虔拙笔,明远累辞,於乎,忌则忌矣,後世觅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孝成帝玩弄众书,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又以桓君山藏书多,待诏门下。时人语曰:“玩扬子云之篇,乐於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於积猗顿之财。”
王充有云:“韩非之书传在秦廷,始皇叹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春天一篇,高祖称善,左右呼万岁。王莽时,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因至大用。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爵颂》,百官文皆经瓦石,惟班固贾逵传毅杨终侯讽五颂若金玉,孝明览而异焉。”当时人主自晓文艺,作主试,令人跃然。
孝成读《尚书》百篇,博士莫晓,徵天下能为《尚书》者。东海张霸通《左氏春秋》,以左氏训义解《尚书》百二篇,上覆案秘书,无一应者,吏当霸辜大不谨,帝奇其才,赦其辜,亦不废其经。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傅》,不能成篇,归郡重作上,孝明奇之,徵在兰台。然则永乐中之罪硃季支,嘉靖中之罪林希元,弘治中之罪荐董文玉者,似亦未尽右文之意也。
梁武帝令谢吏部景涤与王侍中暕即席为诗答赠,善之。仍使复作,复合旨,乃赐诗曰:“双文即後进,二少实名家。岂伊止栋隆,信乃俱声华。”又於九日朝宴,独命萧景阳曰:“今云物甚美,卿得不斐然?”乃赋诗。诗成,又降旨曰:“可谓才子。”
陈後主在东宫集官僚宴咏,学士张讥在坐。时新造玉柄尘尾成,後主亲执之,曰:“当今虽复多士如林,堪执此者,独讥耳。”即手授之,仍令於温文殿讲《庄老》高宗临听,赐御所服衣一袭。
魏孝静人日登云龙门,崔悛侍宴,叠春子瞻令近御坐,亦有应诏诗。帝问邢邵曰:“此诗何如其父?”邢曰:“悛博雅弘丽,瞻气调清新,并诗人之冠。”燕罢,共嗟赏之,咸曰:“今日之燕,并为崔瞻父子。”
炀帝为诸王时,每有文什,辄令柳?藻润,学士百馀,?为之冠。既即位,弥见幸重,与诸葛颖等,离宫曲殿,狎宴清游,靡不在坐。犹念昏夜铜龙易乖,爰命偃师之流为木偶,效?面目,施以机械,使能坐起,续对酣饮,往往丙夜。事虽不经,可谓宠异矣。
燕公大雅,称三兄第一;万回圣僧,呼詹事才子。外议似不专宋,独应制争标,往往擅场,如昆明夜珠入上官之选,龙池锦袍夺东方之气,声华艳羡,遂无其偶。延清诗达如此,直得一横死耳。又有武平一者,以正月八日立春彩花应制诗成,中宗手敕批云:“平一年虽最少,文甚警新,悦红蕊之先开,讶黄莺之未啭,循环吟咀,赏叹兼怀,今更赐花一枝,以彰其美。”所赐学士花并插,後复以谑词赐酒一杯,当时叹羡。读《中宗纪》,令人懑懑气塞,惟於诗道,似有小助。至离宫列席,领略佳候,使才士操觚,次第称赏,亦是人主快事,为词林佳话。
开元帝性既豪丽,复工词墨,故於宰相拜上,岳牧出镇,往往亲御宸章,普令和赠,为一时盛事。四明狂客以庶僚投老得之,尤足佳绝。青莲起自布素,入为供奉,龙舟移馔,兽锦夺袍,见於杜诗。及他传奇,所载天子调羹,宫妃捧砚,晚虽沦落,亦自可兒。
柳诚悬“泪痕”之咏与虞永兴“调憨”计绝相类,不唯见人主亲狎词臣,迩时秘密,亦所不避。
唐时伶官伎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绝句,亦有自长篇摘者,如“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犹寂寞,疑是子云居”之类是也。王昌龄王之涣高適微服酒楼,诸名伎歌者咸是其诗,因而欢饮竟日。大历中,卖一女子,姿首如常,而索价至数十万,云:“此女子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安可他比!”李峤汾水之作,歌之,明皇至为泫然曰:“李峤真才子。”又宣宗因见伶官歌白《杨柳枝词》:“永丰坊里千条柳。”趣令取永丰柳两株,栽之禁中。元稹《连昌宫》等辞凡百馀章,宫人咸歌之,且呼为元才子。李贺乐府数十首,流传管弦。又李益与贺齐名,每一篇出,辄以重赂购之入乐府,称为二李。呜呼!彼伶工女子者,今安在乎哉?
宋王岐公珪为学士,尝月夜上召入禁中,对设一榻赐坐,王谢不敢。上曰:“所以夜相命者,正欲略去苛礼,领略风月耳。”既宴,水陆奇珍,仙《韶》《霓羽》,酒行无算。左右姬嫔,悉以领巾纨扇索诗,王一一为之,咸以珠花一枝润笔,衣袖皆满。五夜,乃令以金莲归院。翌日,都下盛传天子请客。宣政以还,京攸王李,谐谑唱和,宠焰一时,德寿重华史卫公吴郡王曾觌张崘亦复接踵,然皆亡国之徵,或是偏安逸豫,不足多载。
明兴,高帝创自马上,亦复优礼儒硕,至亲调甘露浆及御撰《醉学士歌》赐金华宋承旨濂。
宣宗与蹇夏三杨游万岁山。少保黄淮,时以致仕趋朝谢恩,特令从燕,仍赐肩舆。赓歌赞咏,为一时盛事,有光前古。
梁时使臣至吐谷浑,见床头数卷,乃《刘孝标集》。天后朝,日本丁番重用金宝购张鷟文。大历中,新罗国上书,请以萧夫子颖干为师。元和中,鸡林贾人鬻元诗云:“东国宰相以百金易一篇,伪者辄能辨。”元丰中,契丹使人俱能诵苏子瞻文。洪武中,日本安南俱上章,以金币乞宋景濂碑文。嘉靖初,朝鲜国上言,愿颁示关西吕某马某文以为式。所谓一蟹不如一蟹。
王方庆高曾二十八祖俱擅临池,刘孝绰群从七十馀人咸工掞藻,盛哉!孝绰有三妹,適王叔英张嵊徐悱,有文学,悱妻尤清拔。王元礼与诸兒论家集云:“史称安平崔氏及汝南应氏并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称世扌玄雕龙,然不过两三世耳,非有七叶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继,如吾世者也。彼梁邓金张,貂绵蝉联者,何足道哉!”
何宪等诸学士於王仲宝第隶事,赌巾箱几案杂服饰,人人各一两物。陆彦深後成,隶出人表,一时夺去。宪又於仲宝隶事独胜,仲宝赏以五花簟白团扇,意殊自得。王摛後至,操笔使成,事既奥博,辞亦华美,众皆击赏。摛乃命左右抽簟,手自掣扇,登车而去。宪之犯对,便是後来东方虬,然亦一时佳事。
袁彦伯伏玄度在桓公府,俱有文名。孝武当大会,伏预坐还,下车先呼子系之曰:“百人高会,天子先问伏滔在否,为人作父定何如?”府中呼为“袁伏”。然袁恆耻心,每叹曰:“公之厚恩,未优国士,而与伏滔比肩,何辱如之!”魏收从叔季景,有才学,名位在收前。顿丘李庶谓曰:“霸朝便有二魏。”收对曰:“以从叔见比,便是耶输之比卿。”耶输者,庶痴叔也。
淮南《鸿宝》,谓挟风霜之气;兴公《天台》,云有金石之声。吴迈远尝语人:“吾诗可为汝诗父。”每於得意语,掷地呼:“曹子建何足道哉!”杜必简死谓沈武:“吾在久压公等。”又云:“吾文章可使屈宋作衙官。”王融谓刘孝绰:“天下文章,若无我,当归阿士。”丘灵鞠见人谈沈约文,进曰:“何如我未进时。”近代桑民怿见丘相公,问天下文人谁高者,曰:“惟桑悦最高,其次祝允明,其次罗?巳耳。”文人矜夸,自古而然,便是气习。
崔信明:“枫落吴江冷。”以它句不称投地。崔颢:“十五嫁王昌。”得小兒无礼之呵。世固有好面折人者。杨君谦每以文示人,其人曰:“佳。”即掩卷曰:“何处佳?”其人卒不能答,便去不复别。蔡九逵每对人骂杜家小兒。王允宁一日谓余曰:“赵刑部某治状何如?”余曰:“循吏也。甚慕公诗,且苦吟。”王大笑曰:“循吏可作,诗何可便作。”又谓余曰:“见王某诗否?”曰:“见之。”又曰:“曾示我一册,吾欲与评之,渠意不受评,渠欲吾延誉,令吾无可誉。”
李于鳞守顺德时,有胡提学者过之。其人,蜀人也。于鳞往访,方掇茶次,漫问之曰:“杨升庵健饭否?”胡忽云:“升庵锦心绣肠,不若陈白沙鸢飞鱼跃也。。”于鳞拂衣去,口咄咄不绝。後按察关中,过许中丞宗鲁,许问今天下名能诗何人,于鳞云:“唯王某。谓余也。其次为宗臣子相。”时子相为考功郎。许请子相诗观之,于鳞忽勃然曰:“夜来火烧却。”许面赤而已。
李昌符《婢仆》诗五十韵,路敬延《稚子》诗一百韵,皆可鄙笑者,然曲尽形容,颇见才致。昌符至以取上第,而敬延触怒沉河而死,幸不幸乃如此。要之,死者可用为戒。
宝月盗东阳《柴廓》之什,其子几成构讼。延清爱刘希夷之咏,遂至杀人。魏收邢劭交骂为任昉沈约之贼杨衡行卷为人窃以进取。至生剥少陵,挦撦义山,今世何李,亦遂体无完肤,可供一笑。
巧迟拙速摛辞与用兵,故绝不同。语曰:“枚皋拙速,相如工迟。”又曰:“工而速者,唯士简一人。”士简,张率也,第一时赏誉之称耳。皇甫氏以入谈,何也?时 兰陵萧文琰、吴兴丘令楷,一击铜钵响灭而诗成。唐温飞卿八叉手而成八韵小赋。俱不足言。盖有工而速者,如淮南王祢正平陈思王王子安李太白之流,差足伦耳。然《鹦鹉》一挥,《子虚》百日,《煮豆》七步,《三都》十年,不妨兼美。
文通裂锦还笔入梦以来,便无佳句,人谓才尽。鲍照亦谓才尽,殆非也。昔人夜闻歌渭城甚佳,质明迹之,乃一小民亻庸酒馆者,捐百缗予使鬻酒,久之不复能歌渭城矣。近一江右贵人,强仕之始,诗颇清淡,既涉贵显,虽篇什日繁,而恶道坌出。人怪其故。予曰;“此不能歌渭城也。”或云:“鲍是避祸令拙耳。”
谢安石见阮光禄《白马论》,不即解,重相咨尽。阮叹曰:“非唯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杜公有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亦谓此耳。夫刿鉥心腑,指摘造化,如探大海出珊瑚,奈何令逐臭吠声之士轻读之也。至於有美必赏,如响之应,连城隐璞,卞生动容,流水离弦,锺子拊心,古人所以重知己而薄感恩,夫岂欺我。
谢灵运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每一诗至都,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徧。梁世,南则刘孝绰,北则邢子才,雕虫之美,独步一时。每一文出,京师为之纸贵,读诵俄遍远近。灵运尤吾所赏,惜其不终,所谓东山志立,当与天下推之,岂唯鼻祖。
每叹嵇生琴夏侯色,今千古他人览之,犹为不堪,况其身乎!与陶徵士自祭輓,皆超脱人累,默契禅宗,得蕴空解证无生忍者。陶云:“但恨在生时,饮酒未和 。”此非牵障语,第乘谑去耳。孔文举“生存何所虑,长寝万事毕”,欧阳坚石“穷达有定分,慷慨复何叹”,石季伦“天下杀英雄,卿亦何为尔”,潘安仁“俊士填沟壑,馀波来及人”,谢灵运“邂逅竟几何,修短非所愍”,苻朗“冥心乘和暢,未觉有终始”,元真兴“何以明是节,将解七尺身”,皆能驱使大雅,以豁至怖,便未真得,犹足过人。若乃息夫绝命於玄云,蔚宗推丑於一丘,可谓利口,则吾谁欺?
左太冲谢灵运邢子才篇赋一出,能令纸贵。王元长徐孝穆苏道衡朝所吟讽,夕传遐方,鸡林购白学士什,至值百金。蜀{棘火}获梅都官诗,绣之法锦。而子云寂寞玄亭,元亮徘徊东篱,子美踯躅浣花,昌龄零落穷障,寄食人手,共衣酒家。共工部云:“名岂文章著?”悲哉乎其自解也,令数百岁後有人无所复虞。第作者不赏,赏者不作,以此恨恨耳。
《云溪友议》称章仇剑南为陈拾遗雪狱,高適侍御为王江宁申冤,此事殊快人,足立艺林一帜,但不见正史及他书耳。
古人云:“诗能穷人。”究其质情,诚有合者。今夫贫老愁病,流窜滞留,人所不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佳。富贵荣显,人所谓佳者也,然而入诗则不佳。是一合也。泄造化之秘,则真宰默雠;擅人群之誉,则众心未厌。故呻占椎琢,几於伐性之斧,豪吟纵挥,自傅爰书之竹,矛刃起於兔锋,罗网布於雁池。是二合也。循览往匠,良少完终,为之怆然以慨,肃然以恐。曩与同人戏为文章九命,一曰贫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窜,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无终,九曰无後。
一贫困:颜渊簟食瓢饮;原思藜藿不糁;子夏衣若悬鹑;列子不足嫁卫;庄周贷粟临河,枯鱼自拟;黔娄被不覆形;东方朔苦饥欲死,愿比侏儒;司马相如家徒壁立,典鹔鹴裘,阳昌家亻庸酒;太史公无赂赎罪,乃至就腐;匡衡为人佣书;东郭先生履行雪中,足指尽露;王章病无被,卧牛衣中;王充游市肆,阅所卖书;范史云釜中生尘;第五颉无田宅,寄上灵台中,或十日不炊;郭林宗以衣一幅障出入,入则护前,出则掩後;孙晨有藁一束,暮卧旦卷;吴瑾佣作读书;赵壹言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束皙债家相敦,乞贷无处;王尼食车牛,竟饿死;董京残絮覆体,乞匄於市;夏统采梠求食;郤诜养鸡种蒜,以给治丧;陶潜驱饥乞食,思效冥报;应璩屠苏发彻,机翕见谋;{夭日}道元与天公笺,言布衣粗短,申脚足出,挛卷脊露;张融寄居一小船放岸上;虞和遇雨舒被覆书,身乃大湿;王智深尝五日不得食,掘莞根食之;刘峻家有悍室,轗轲憔悴;子野借民地二亩,盖茅屋数间;卢叟每作一布囊,至贵家饮啖後,馀肉饼付螟蛉;杜甫浣花蚕月,乞人一丝两丝;郑虔履穿四明雪,饥拾山阴橡;苏源明爇薪照字,垢衣生藓;阳城屑榆作粥,不干邻里;贾岛叹鬓丝如雪,不堪织衣;孟郊苦寒,恨敲石无火;卢仝长须赤脚,灌园自资;周朴寄食僧居,不能娶妇。国朝如聂大年唐寅辈,咸旅食廛居,不堪其忧。迩来谢客糊口四方,俞子换影寒庐,卢生无立锥之地以死。余尝有诗贻谢云:“隐士代失职,达者惭其故。”
二嫌忌:屈原见忌上官,孙膑见忌庞涓,韩非见忌李斯,庄周见忌惠子,荀卿见忌春申,贾谊见忌绛灌,董仲舒见忌公孙,蔡邕见忌王允,边让孔融杨脩见忌魏武,曹植见忌文帝,虞翻见忌孙权,张华见忌荀{曰助},陆机见忌卢志,谢混见忌宋祖,刘峻见忌梁高,薛道衡王胄见忌隋炀,柳?见忌诸葛颖,张九龄李邕萧颖士见忌李林甫,颜真卿见忌元载,武元衡见忌王叔文,韩愈见忌李逢吉,李德裕见忌李宗闵,白居易见忌李德裕,温庭筠李商隐见忌令狐綯,韩偓见忌崔胤,杨亿见忌丁谓,苏轼见忌舒亶,李定石介见忌夏竦。或以材高畏逼,或以词藻惭工。大则斧质,小犹贝锦。近代如李献吉薛君采辈,亦遭谗沮,不可悉徵。
三玷缺:颜光禄《家训》云:“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显暴君过,宋玉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彰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底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傲诞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陵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玄晖侮慢见及。虽天子有才华者,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皆负世议。”予谓颜公谈尚未悉,如仪秦代厉权谋翻覆,韩非刻薄招忌,李斯臾虐覆宗,刘安好乱亡国,陆贾纳赂夷荒,枚皋轻冶媒贱,杨恽怨望被刑,匡衡阿比中贵,刘向诬罔黄白,谷杜宗傅戚里,王充狂诞非圣,陈寿售米史笔,刘琨少没权游,孙绰人称秽行,王一俭市国取相,沈约乘时徼封,张缵杯酒杀人,谢超宗?邑鲊纳间,伏挺纳贿削发,魏收淫婢徵贿,江总献谄丽词,世基从臾荒君,世南遨游二帝,四杰皆竞轻浮,沈宋并驰险狯,李峤浮沉致责,苏味道模稜充位,张说大肆苞苴,贺知章纵心沉湎,王维、郑虔陷身逆虏,柳宗元、刘禹锡躁事权臣,刘长卿怨怼多忤,严武骄矜无上,李白见辟狂王,崔颢数弃伉偶,元稹改节奥援,李德裕树党掊击,王建连姻貂珰,李益感恩籓镇,杨亿谑侮同舍,曾巩陵铄维桑,欧阳修乖名濮议,苏轼取攻蜀党,王安石元丰敛怨,陆游平原失身。人主如梁武、隋炀、湘东、长城违命昏德,不足言矣。以唐文玄之贤,而闺门之行,不可三缄,况其他乎!即如吴迈远杜必简之流,不能尽徵。迩时李献吉,气谊高世,亦不免狂简之讥。他若解大绅、刘原傅、桑民怿、唐伯虎、王稚钦、常明卿、孙太初、王敬夫、康德涵,皆纷纷负此声者,何也?内恃则出入弗矜,外忌则攻摘加苦故尔。然宁为有瑕璧,勿作无瑕石。
四偃蹇:荀卿垂老兰陵,避谗引却;孟氏再说不合,徬徨出昼;长卿为郎数免,婆娑茂陵;仲舒既罢江都,衡门教授;贾生长沙卑湿,作《鹏赋》;东方朔久困执戟,作《客难》;扬雄白首校书,作《解嘲》;冯衍老废於家,作《显志赋》;陈寿以谤议,再致绌辱;孙楚以轻石苞,湮废积年;夏侯湛中郎不调,作《抵疑》;郤正三十年不过六百石,作《释讥》;潘安仁三十年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作《闲居赋》;卞彬摈弃形骸,仕既不遂,作《蚤虱》《蜗虫赋》;刘峻为梁武所抑,不见用,作《辨命论》;何僴宦游不进,作《拍张赋》;卢思道宦途迟滞,作《孤鸿赋》;卢询祖斥修边堠,作《长城赋》;王沈为掾郁郁,作《释时论》;蔡凝为长史不得志,作《小室赋》;刘显六十馀,曳裾王府;丘灵鞠不乐武位,欲掘顾荣冢;刘孝绰前後五免;萧惠开仕不得志,斋前悉种白杨;庚仲容王籍谢几卿俱久不调,沉酣以终;伏挺十八出仕,老而不达,其了以恚恨从贼;侯白欲用辄止,得五品食,旬日而终;四杰惟盈川至令长;李杜沦落吴蜀;孟浩然以禁中忤旨,放还终老;薛令之以苜蓿致嫌夺官;萧颖士及第第三十年,才为记室;王昌龄诗名满世,栖迟一尉;贾岛温飞卿皆以龙鳞鱼服,颠踬不振;孟郊公乘亿温宪刘言史潘贲之徒,老困名场,仅得一第,或方镇一辟,憔悴以死,至其诗所谓“鬓毛如雪心如死,犹作长安下第人”,“十上十年皆下第,一家一半已成尘”,“一领青衫消不得,着硃骑马是何人”,又有“揶揄路鬼”,“憔悴波臣”,“獼猴骑土牛”,“鲇鱼上竹竿”之喻。噫!其穷甚矣。胡仲申聂大年刘钦谟卞华伯李献吉康德涵王敬夫薛君采常明卿王稚钦皇甫子安子循王道思,皆迩时之偃蹇者。
五流贬:流徙则屈原、吕不韦、马融、蔡邕、虞翻、顾谭、薛荣、卞铄、诸葛厷、张温、王诞、谢灵运、谢超宗、刘祥、李义府、郑世翼、沈佺期、宋之问、元万顷、阎朝隐、郭元振、崔液、李善、李白、吴武陵,明则宋濂、瞿佑、唐肃、丰熙、王元、杨慎;贬窜则贾谊、杜审言、杜易简、韦元旦、杜甫、刘允济、李邕、张说、张九龄、李峤、王勃、苏味道、崔日用、武平一、王翰、郑虔、萧颖士、李华、王昌龄、刘长卿、钱起、韩愈、柳宗元、李绅、白居易、刘禹锡、吕温、陆贽、李德裕、牛僧孺、杨虞卿、李商隐、温庭筠、贾岛、韩偓、韩熙载、徐弦、王禹偁、尹洙、欧阳修、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王安中、陆游,明则解缙、王九思、王廷相、顾璘、常伦、王慎中辈,俱所不免。穷则穷矣,然山川之胜,与精神有相发者。
六刑辱:孙膑刖足,范折肋,张仪捶至数百,司马迁腐刑,申公胥靡,祢衡鼓吏,刘桢尚方磨石,张温幽系,马融蔡邕班固之流,至谢庄崔慰祖袁彖陆厥辈,咸髡钳短後,城旦鬼薪。诸葛{曰助}有《东野徒赋》,郦炎有《遗令》四帖,高爽有《镬鱼赋》,杜笃有《吴汉诔》,邹阳江淹俱有上书,皆是囚系中成者。明初文士,往往输作耕佃,迩来三木赭衣,亦所不免。
七夭折:扬乌七岁预《玄》文,九岁卒;夏侯荣七岁属文,十三岁战殁;范摅子七岁能诗,十岁卒;王子晋十五对师旷,十七上宾於帝;周不疑萧子回十七被杀;林杰六岁能文,十七岁卒;夏侯称、刘义真、萧铿、陈叔慎、陈伯茂俱十八,义真及铿俱赐死;袁著十九;陆瓚邢居实二十;王寂、萧瓛二十一;徐份九岁为《梦赋》,与何炯俱二十二;刘宏二十三;王弼、王脩、王延寿、王绚、何子朗俱二十四;袁耽字彦道、刘景素二十五;祢衡、王训、李贺俱二十六;卫玠、王融、俱二十七;郦炎、陆厥、崔长谦俱二十八;杨经、沈友、王勃俱二十九;陶丘洪、阮瞻、到镜、到伉、刘苞、欧阳建俱三十;梁昭明、刘訏俱三十一;颜渊、陆绩、刘敲、卢询祖俱三十二;贾谊、王僧绰俱三十三;陆琰三十四;萧子良、谢瞻、崔慰祖俱三十五;骆统、王洽、刘琰、王锡、王僧达、谢朓俱三十六;谢晦、王昙首、谢惠连、萧缅、陆玠俱三十七;王珉、王俭、王肃俱三十八;王濛古十九;嵇康、欧阳詹俱四十。近代高启、郑善夫、何景明、高叔嗣俱三十九;王讴、殷云霄、林大钦及友人宗臣俱三十六;梁有誉三十五;常伦三十四;徐祯卿、陈束俱三十三;李兆先二十七;梁怀仁、马拯仅二十馀。又有苏福年十四,蒋焘十七。兰摧玉折,信哉!
八无终:韩非、蒙毅、晁错、杨恽、京房、贾捐之、班固、袁著、崔琦、蔡邕、孔融、杨脩、祢衡、边让、张裕、周不疑、郦炎、夏侯玄、高岱、沈友、韦曜、贺邵、韦昭、嵇康、吕安、张华、裴頠、石崇、潘岳、孙拯、欧阳建、陆机、陆云、苻朗、谢混、颜峻义、刘真、刘景素、沈怀文、谢朓、刘之遴、王僧达、王融、檀超、丘巨源、谢超、宗荀、丕萧锵、萧铄、萧锋、萧贲、崔浩、荀济、王昕、宇文[A102]、杨汪、陆琛、王炘、杨愔、温子升、虞绰、傅縡、章华、王胄、薛道衡、刘逖、欧阳秬、张蕴古、刘袆之、李福业、王无竞、王剧、王勔、范履冰、苗神客、陈子昂、王昌龄、李邕、王涯、舒元舆、卢仝、姚汉衡、剧燕、路德延、汪台符、离昭庆、锺谟、潘佑、高启、张羽、张孟兼、孙蕡、解缙以冤;李斯、刘安、主父偃、息夫躬、何晏、邓飏、隐蕃、桓玄、殷仲文、傅亮、谢晦、谢灵运、范晔、孔熙先、谢综、王伟、伏知命、张衡、郑愔、宋之问、崔湜、萧至忠、薛稷、苏涣、江为、宋齐丘、郑首俱以法;屈原、杜笃、周处、刘琨、郭璞、任孝恭、袁淑、袁粲、王僧绰、陈叔慎、许善心、骆宾王、张巡、颜真卿、温庭皓、周朴、孙晟、陈乔、文天祥、余阙、王祎、方孝孺以义;陈遵、锺会、蒋显、夏侯荣、卫恆、曹据、王衍、庾敱、袁翻、袁山松、殷仲堪、羊璿之、沈警、沈穆之、鲍照、袁嘏、张缵、江简、鲍泉、尹式、孔德绍、王由、韦谀、萧瓛、王頍、祖君彦、虞世基、皮日休以乱。他如王筠以井;王延寿、何长瑜、卢照邻以水;张始均以火;伊璠以猛兽。近代常伦以狂刃;韩邦奇、马理、王维祯以地震。至若高贵乡公、梁简文湘东王、魏孝静、隋炀,所不敢论。
九无後:叔向之鬼既馁,中郎之女仅存;刘瓛、刘璡并废蒸尝,刘敲、刘訏、何胤、何点先虚伉俪;李太白、萧颖士有子而独,孙女流落,俱为市人妻;崔曙一女名星,白公一侄曰龟,王维四弟无子,阳城三昆不娶;孔融女子髫年被刑,机云会晔期功骈僇;王筠阖门盗手。神理荼酷,於斯极矣。迩来宗臣王维桢、高岱亦然。
吾於丙寅岁,以疮疡在床褥者逾半岁,几殆。殷都秀才过而戏曰:“当加十命矣。”盖谓恶疾也。因援笔志其人:伯牛病癞;长卿消渴;赵岐卧蓐七年;硃超道岁晚沉痾;玄晏善病至老;照邻恶疾不愈,至投水死;李华以风痹终楚;杜台卿聋废;祖珽胡旦瞽废;少陵三年疟疾,一鬼不消。
蔡景明问余:“古亦有贵而寿者乎?”余对:“有之。公孙弘、韦贤、匡衡拜相封侯;胡广周历三公,至太傅;弘贤广皆八十;谢安以太保,王俭以开府,沈约以尚书令,范云徐勉以仆射,硃异以领军,江总以尚书令,徐陵以宫傅,各秉政;高允为中书令,年九十八;范长生为丞相,年百馀岁;杨素将相二十载;唐世宰辅魏徵、李峤、苏味道、张说、苏颋、韩休、张九龄、陆贽、武元衡、权德舆、令狐楚、元稹、左仆射王起年八十八;尚书白居易年七十六;宋世宋庠、司马光、周必大俱拜相;范仲淹、欧阳修俱执政;必大年七十九;元世赵孟頫、许衡、窦默、姚枢、王磐、姚燧、欧阳玄俱登一品;王磐年九十;明兴,刘诚意、王新建至开茅土;杨文贞、丘文庄、李文正、王文恪俱历师臣;杨寿八十,丘李王皆七十之上。毋论许敬宗、蔡京及近分宜相,要以宠冠绝,并有遐龄。”蔡匿笑不答。余乃谓曰:“伊尹、太公、周公、毕公、召公不拜相乎?卫武公不为侯伯乎?不皆至百岁乎?”蔡乃曰:“善。”
颜之推云:“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於持操,果於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於矛戟,讽刺之祸速於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吾生平无进取念,少年时神厉志凌之病亦或有之,今老矣,追思往事,可为扪舌。
大抵世之於文章,有挟贵而名者,有挟科第而名者,有挟他技如书画之类而名者,有中於一时之好而名者,有依附先达,假吹嘘之力而名者,有务为大言,树门户而名者,有广引朋辈,互相标榜而名者。要之,非可久可大这道也。迩来狙狙狯贾胡,以金帛而买名,浅夫狂竖,至用詈骂谤讪,欲以胁士大夫而取名。唉,可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