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遭塌?等着我明儿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唚,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因此,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一层了。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只按向年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过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了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儿。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那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那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那太监前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那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我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后贾赦等都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那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等让在众戚旧一处,好生款待。却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儿巡抚吴大人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才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大人老爷都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着,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玩罢。」因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
贾赦见过贾母,便各自回去。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么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咱们相好,也是我辈中人,还倒是有骨气的。」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贾母便叫:「歇着去罢。」贾政退出,珍、琏、宝玉都跟到门口。贾政道:「你们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罢。」说着便回房去。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请老爷回话。」说着递上个红单帖来,写着吴巡抚的名字。贾政知道来拜,便叫小丫头叫林之孝进来。贾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见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外头人和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咧。」林之孝回了几句话,才出去了。
且说珍、琏、宝玉三人回去,独有宝玉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着罢?别闹混了。」宝玉便在项上摘下来,说:「这不是我那一块玉?那里就掉了呢。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呢,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理:「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的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去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园中去了。
这里贾母问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来没有?」王夫人道:「本来就要去看,因凤丫头为巧姐儿病着耽搁了两天,今天才去的。这事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也十分愿意,只说蟠儿这时候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只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么样,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处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猜不着。但只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不提。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袭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儿呢吗?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了。
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呢,袭人不便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要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槅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怎么?」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么。」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这么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呢。』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稀罕呢。」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帐!」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问他作什么!咱们吃饭罢。吃了饭歇着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点火来,把那撕的帖儿烧了。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得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怄,催着吃了一口儿饭,便搁下,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芸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地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么受呢。」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混帐话?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么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扑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炯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才转身去了。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着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咱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里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自是甚喜。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再成了,不用说,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么?」宝玉陪笑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么?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才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来。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
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呢,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太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块儿的?倒象是客,有那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面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因又说道:「可以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呢?」宝玉得便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头一件,看报喜的笑话;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说是二舅舅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儿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因又笑着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后日还是……」却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后日还是外甥女儿的好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么着,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呢。」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了。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甚实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便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车马填门,貂蝉满坐。真个是:
花到花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胜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里面为着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黛玉来了。那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的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绮都让他上首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么?」贾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咳!我倒忘了。」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说:「不敢。」大家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么?为什么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来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怠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儿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
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及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旛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几句儿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一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那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了。那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只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问:「到底是合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两,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着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摞下我一个人受罪!」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来了。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了,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么定罪。刚才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着:
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后,再录一堂,能够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当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馀事问小厮。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