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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禽海石》·第八回 冥鸿见远忽去幽燕

清朝 禽海石 符霖 著

我虽然见不到纫芬,我心下究竟还可以自己宽慰。因是纫芬已是许了我的人,迟早总有个相偎相倚,同卧同起的一日,不比初次陆晓沧说不成就全无指望的时候了。但是一说“远水救不得近火”,定心丸虽吃在肚里,究竟熬不得饥。我既渴想纫芬,我须得去恳求陆晓沧,使他力劝我父亲从速与我完姻才好。我主意打定,便到南横街,去把这话告知陆伯寅,恳他转求陆晓沧。

过了几日,陆伯寅来说,现值年近岁逼,他父亲衙门里的公事忙,不得空闲,待明年过了元宵之后,再来替我父亲说。我见他说话说得近理,没奈何只得一面草草度岁,一面另想会晤纫芬的方法。到了除夕与岁朝这两日,顾家里的男女仆从,我仍是照以前规矩,问我父亲讨了几两银子来,一律放赏。

我既过了新年,转瞬又是元宵灯节。这晚是正月十五,我从天桥看灯回来,其时已经夜深。我因见月色甚佳,不忍遽行归寝,信步走入书房。忽然瞥见那假山脚下仿佛有个人影儿一闪。我心下起疑,也走到假山边上去看看,不想竟是漱玉一个人在那里玩月。我便迎将上去,叫声:“漱姊姊,纫芬可曾安寝?”漱玉抿着嘴向我一笑道:“不曾安寝便怎么?”我见漱玉的说话说得颇有些意思,我就把渴想纫芬的说话告知漱玉,恳他想个法子,让我与纫芬会面一次。漱玉笑道:“我晓得你两人也阔别久了,我肯行个方便,替你先容。不知你用什么来谢我?”我说:“漱姊姊,随你说是什么罢!”漱玉笑了一笑,便转身走入后院。须臾,又翻身出来,说道:“你那意中人现在正坐在房内想你,你尽管进去与他会面罢!”当下我就跟了漱玉悄悄的行过角门回廊,步进了那间书室。

只见纫述一个人背灯而坐,正在那里磕瓜子儿。见我进去,便站起身来让座,然而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漱玉道:“你们两个人又不是今朝初次会面的,彼此尽管坐了说话罢!”我于是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先把以前陆晓沧说亲,我父亲不愿,致我急出病来的苦楚对着纫芬述一了遍。漱玉道:“你不必说了,陆晓沧初次说亲的情形,我这里早已得知。你为了这事生病,你纫妹妹又何尝不病呢!”我听了这话,我才晓得当时纫芬也急出病来了。我就接着道:“你们怎么晓得初次说亲的情形呢?”纫芬笑着向漱玉努嘴道:“是他的意中人有信来关照的。”我于是才恍然明白纫芬也病的原因。

这晚我与纫芬因系久别重逢,两人谈谈说说,一直谈到天明,还似乎还有许多没有谈完的说话。临分手时,纫芬与我约法三章,许我每一个月内会面一次。余时俱把那书室门闭了,不许我进去,借此避他人耳目,且免得被姨母挟制。若要痛谈快叙时,须待那三星在户、百两盈门那一日。我无可奈何,只得一一遵依。自此,我只日夜盼着陆晓沧替我在我父亲面前善为说辞,俾我两人早成了眷属。

隔了几日,陆晓沧果然来到我家,与我父亲谈及这事。谁知我父亲说我年纪太轻,早婚必斫丧元阳,不能永寿,执定要过了十七岁才许完姻。后来经陆晓沧左说右说,我父亲才许等我十七岁上半年再议吉期。我无可奈何,只好耐了一口气,屏息以待。

这年是闰八月的。新年之后,京城里人家就有谣言,说是某处请仙降鸾,预告世人,今年北方直隶一带玉帝要降下刀兵之灾,将洋鬼子和那吃教的华人剿灭净尽。因此,京城里街坊上一切洋货和洋版书籍都没有人敢买。到了四月月底,天桥一带就有什么自称大师兄的人,在那里鬼说鬼话,说他是什么黄连圣母的徒弟,能够画符念咒,号召六丁六甲,专门来剿灭洋鬼子和那些教民的。只要学了他的符咒,就可以躲避枪炮,又可以平空放火烧人家的房屋。他又教人家学他的拳棒,说是什么红灯照的这一天,就是洋人命尽的日子。起初,是不过几个愚夫愚妇听信他的鬼话,谁知过了几天,他的党羽竟越聚越多,公然头上扎了红布,填街塞巷到处横行,连那些王公大臣都相信他的鬼话了。

我父亲是个心地明白人,看见风色不妙,便私下和顾年伯商量,要同他挈眷回南。不料顾年伯是个极其守旧的人,他说:“这些教拳念咒的百姓,都是忠义良民,现在他们已立下名目,称为‘义和团’。这是我大清国国运当兴,冥冥之中,才放下这些神兵鬼卒,附在百姓身上,特地来扶清灭洋的。现在朝廷已拟派端邸为统领义和团大臣。我们只要投在那大师兄名下,听他指挥,自然得他的保护,回南怎的?”我父亲见顾年伯已着了迷,就拿宋朝妖人郭京用六甲法抵御金兵,后来终究战败的故事,去苦苦劝他不要相信义和团,与我们一同回南。劝来劝去,顾年伯总是不听。我父亲无奈,连夜与我检点行李,一面命王升去叫了二乘长行的驴车,预备动身。因为这时京津的铁路早被义和团拆毁了,所以只好乘了驴车,打从卢沟桥走东大道出京。

此时独有我心下异常悲苦,深恨顾年伯不从我父亲所劝,致使我与纫芬不免劳燕分飞。万一义和团惹下大祸,京城里玉石俱焚,那时我们两人或者生离变成了死别,都说不定的。我想到此处,不觉黯然神伤,凄然泪下。这晚等我父亲睡了,急忙溜进后院,到了那间书室的窗下。我正拟举手叩门,不期那门竟是虚掩着没有关。我举步走进门去,只见房内中间那张琴桌上,摆列着许多酒肴。漱玉坐在一旁,仿佛若有所待,一见我进房,便站起来含笑欢迎。我就问:“纫芬如何不见?”漱玉说:“我去叫他出来。他今天还不曾吃夜饭呢!”

我看见那些酒肴,又听了漱玉的说话,心下好生诧异。少时,只见漱玉扶着纫芬从外房走了进来。我举眼观看纫芬,不料他竟是哭得泪人儿一般,忙问:“纫妹妹,你今朝为了什么事这般伤心?”纫芬哽咽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漱玉在旁边代说道:“他是晓得你即刻要出京,所以从晚间进房哭到如今,把眼睛都哭肿了。”我又问:“这酒肴是那个摆在这里的?”漱玉道:“是我估着你今晚必然要到这里来话别,聊备草酌替你饯行的。”

漱玉一面说,一面就把我拉在琴桌左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又拉了纫芬坐在我的右边,自己坐在下面,斟上酒来,执着杯子向我说道:“请你吃了这杯酒,愿你回南一路平安!你与纫妹妹此时不过暂别,他日定是百年偕老,不必过于伤感的。”我听得这些说话,忙向漱玉道谢。漱玉又对纫芬说道:“你有什么说话,趁此和他说几句罢!现在夜间甚短,顷刻就要天明呢!”纫芬听见漱玉这般说,那眼泪犹如抛珠滚玉的落将下来,抽抽咽咽的向我说道:“现在京城里乱到这个地位,我料我们两人以后总未必见面的了。李义山的诗说是‘他生未卜此生休’,便是为我们两人写照。我愿你长途保重,太太平平的安抵故乡。你是个前程万里的人,切莫要将我这薄命人放在心上。这就是我叮嘱你的说话,此外我也没有什么说话了。”说罢,满眼含着眼泪,送过一杯酒来。我见了这情景,我心上比刀搅还难过,我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淌下来了。我只得勉强向他安慰道:“纫妹妹,自古道:‘死生有命。’偌大的京城,就算是要遭劫,也未必有你纫妹妹在数。况且年伯已打定主意要投在大师兄名下,断没有意外之虞的。我劝你自己格外保重,不要哭坏了身子。”

我一路说,一路把纫芬的酒接在手中,将我自己面前这杯酒递在纫芬手上。纫芬眼泪汪汪接了去了。漱玉道:“这时天已亮了,你们两人随意吃些儿罢!”纫芬见说,把手中的酒在唇边抿了一抿,就将杯子放下。我抬起头看那窗子上的白纸真个亮起来了,我便立起身来,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对纫芬说道:“纫妹妹,你切莫过于悲伤,我一到南边,便有信前来关照。此时恐怕我父亲就要起来,我要去了。”纫芬听说,便也立起身来,执着我的手,说了“前途保重”四个字,就呜咽不能成声。这时漱玉见我们两人说得凄惨,也陪着出了许多眼泪。纫芬与漱玉都送我出了这所书室,直至我卧房的窗下。我从窗子里进了卧房,回头看那纫芬姊妹还是泪眼盈盈的立在院中,未曾进去。

此时晨鸡四唱,晓色朦胧。我只觉得心下有万种凄凉说不出来,那腮边的眼泪,也如泉涌一般,淌个不止。少时,只听房外咳嗽一声,我父亲果然起来了。我本来没有睡,我就出房陪着父亲吃了少许点心。王升上来,说是:“车已套好,在外边等候了。车价每乘须五十两银子,酒钱外加,包送到德州。”道犹未了,顾年伯也亲自出来替我父亲送行,对我父亲说道:“倘在南边闻得京城里洋人剿尽的消息,须得从速进京才是。”我父亲不便批驳他的话,只说了几句托他照管屋子内什物器皿的话。顾年伯点头应允。我父亲就和我揖别了顾年伯,匆匆上车,由驴马市大街一直朝西,从彰义门出城。

车到城门口,有几个头上捆扎红布的义和团上来盘诘。幸喜两个车夫和他们是认识的,向他们说了几句,又教我父亲送他们二两银子,作为他们神坛上的香资,也就没有说话。出得城来,一直向着卢沟桥进发。只见一路上高柳成行,露华满地。我和王升同坐在一车,我口里念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心里想着纫芬,不知他此时哭得来怎么的如醉如痴的了。我不觉一阵心酸,怆然涕下。

自从这日起,一连走了好几天。我一路上斜阳古道,孤馆寒灯,无刻不想起纫芬,甚至一经就枕,便梦魂颠倒。有时梦与纫芬携手花阴,举头玩月;有时梦见家中悬灯结彩,鼓吹喧阗,我装作新郎模样,盼着纫芬的彩舆入门,行交拜礼;有时梦见无数红巾帕首的义和团,手里执着明晃晃的刀枪,突进门来,把我那纫芬哭哭啼啼的抢了出去。我便从睡梦之中,哭叫起来了。

如此一路行来,到了德州。换了南下的船只,由临清、济宁一带走到清江浦。过了淮城,又换坐了小火轮,一经到了镇江,都是想念着纫芬。我父亲此番出京,本拟仍回湖北,此时因为一路上走得辛苦了,暂且在镇江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

这天是六月念三日,我早晨跟着父亲到一家茶楼上去吃茶。只见有个人手里捻了上海来的各种报纸,在茶楼上唤卖。我父亲摸了十几个钱,向这人手上买了一张《新闻报》来看看。只见开首就是一条电报,上面写着:“各国联军于六月十九日攻破京城,两宫西幸,是日闻驻跸贯市。”我父亲看了这报,不觉大惊失色,口里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咳!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连忙把报接过来一看,问我父亲这是怎么说。我父亲道:“还有怎么说,他们痴心妄想要杀洋人,如今洋兵攻陷北京,不知京城里糜烂到什么地步了!”我听见父亲这般说,我顿然惊得手足如冰,想我那纫芬此时定是凶多吉少,从此天上人间,永无见面之日了!我当着父亲虽不便哭,我那眼泪早已点点滴滴的落下来。我父亲见了,笑道:“你这孩子想是痴了。联军攻破京城,干你甚事?哭他怎的!”说罢,就惠了茶钱,下楼回到栈房。这天我躲在栈房里,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日一夜。我父亲也猜着了我的心事,不好前来相劝。到了第二日午后,就和我带了王升将行李搬出栈房,乘了招商局上水的大火轮船,三人共住一间房舱,径回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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