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良媒一股凤头钗传幽谜半幅花笺纸
诗:
情痴自爱凤双飞,汀冷难交鹭独窥。
背人不语鸳心闹,捉句宁期蝶梦迷。
涓涓眼底莺声巧,缕缕心头燕影迟。
何日还如鱼戏水,等闲并对鹤同栖?
你道适才在房门外咳嗽的是那一个?恰就是个韩蕙姿。原来他在门外站立了好一回,这韩玉姿在房里自言自语,把那把纨扇看一会,想一会,都被他在门缝里,明明白白,瞧得仔细。见妹子走出房来,便闪在那花屏风后。玉姿虽是听见咳嗽之声,那里提防就是姐姐韩蕙姿。
这蕙姿也正有心在那扇上,恰好乘他走出,悄悄赚进房中,将来匿在袖里,故意待他来时,要把些话儿挑逗他。见妹子无言回答,倒一把扯了进房,便道:“妹子,莫要着忙,那把扇子是姐姐适才到你房中拿去送与老爷了。”
玉姿见姐姐说送与老爷,心中老大惊恐,便道:“姐姐,怎么好?适才那把扇子,是我妹子乱题了几句在上,若是老爷看见,决要发起恼来,如何区处?”蕙姿道:“这个何妨,老爷一向晓得你是个善于题咏的,见了决然喜欢,难道到要着恼么?”玉姿道:“姐姐,你不知道,那首诗有些古怪,却是老爷看不得的。”
蕙姿点头道:“原来如此。妹子,我和你不是别人,原是同胞姊妹。何不把诗中的意思明对我说,与我得知,倘或老爷问起时节,姐姐替你上前分理几句也好。”玉姿只道真把了韩相国,事到其间,却也不敢隐瞒,只得便把那日玉凫舟,两下隔船吟和缘由,从头到尾一一实告。
蕙姿听妹子这一番话,正是错认陶潜是阮郎,只道是那晚把船窗推开偷觑的那康公子,却就是杜公子,便道:“妹子,看将起来,那杜公子昨晚向人队里混迹到我府中了。见我姊妹二人,面庞一般相像,却也认不明白,因此把这纨扇暗投在围屏侧边,要我们知道他特来探访的意思。妹子,你休恁心慌,那纨扇却不曾送与老爷,还在姐姐衣袖里面。不是我故意要藏匿你的,适才门外听你自言自语,分明露出一段私情,正要把这把扇子为由,慢慢盘问你几句。如今不提防着我,先把真情从头实说,足见姊妹情深。难道我做姐姐的,到将假意待你不成。却也有几句心苗话儿,就与你实说了罢。”
玉姿听说纨扇在姐姐身边,方才放下肚肠,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姐姐,便险些儿把我妹子来惊坏了。你既然有甚心事,向妹子说也不妨。”蕙姿遂把在那船中瞥见康公子,特地把琵琶拨唱一曲《昭君怨》打动他的话,明明尽说。玉姿听姐姐说罢,竟也懵懵懂懂起来,连他也把个康公子想做了杜公子,对着蕙姿道:“姐姐,妹子想来,那晚杜公子在那边偷瞧姐姐的时节,分明也有了一点心儿,不料妹子夜来倚阑看月,想是他到把我认做姐姐,故将诗句相挑。哎,这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蕙姿道:“妹子,这般说,我和你不知几时才得个‘水清方见两般鱼’。”
玉姿回笑一声道:“姐姐,我如今姊妹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这把纨扇知得。从今以后,若是姐姐先有个出头日子,须用带挈我妹子。倘或我妹子先有个出头日子,决不忍把姐姐奚落就是。”
蕙姿道:“但有一说,这把扇子设使老爷明日送去的时节,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又写着一首诗儿,可不做将出来,怎么了得?”玉姿呆了一会,道:“姐姐讲得有理,妹子只顾向前做去,倒不曾想着这一着。也罢,我如今既已如此,用个拚做出来的计较,把这扇子另将一幅上好白花绫整整齐齐封裹停当,再把一方锦匣儿,好好盛了。待到明日老爷送去之时,他见收拾得十分齐整,那里疑心到这个田地。况且他又是个算小的人,要爱惜那幅白绫,料不拆开来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够与杜公子一见,他是个伶俐书生,点头知尾,自能触悟,决然乘机趋谒,那时节,两下里便也得个清白。”蕙姿笑道:“妹子,既然如此,我和你各人赌一个造化,撞一个天缘便了。”玉姿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有诗为证:
疑信相参不可评,全凭见面始分明。
今朝两下休心热,自有天缘出至情。说这杜开先,自从元宵灯夜,与康汝平混入到韩相国府中,瞥见蕙姿,
错投纨扇之后,依旧回到清霞观里。诗书没兴,坐卧不宁,心下半喜半愁,情悰错乱。你道他喜的是那一件?却是得了一个真实消息。愁的是那一件?却是他姊妹二人一般面貌,毕竟不知那一个是画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纨扇落在谁人手里。
这康汝平虽然晓得他想念的意思,那里知道暗投纨扇一事,不时把些话儿询问。杜开先再不露出一些影响,整日在书房中愁闷不开,神魂若失,痴痴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梦未醒的一般。那聋子见了这般模样,再想他不着甚么头脑,老大惊异。
原来这聋子耳内虽是听人说话不明,心中其实有些乖巧,背地里不时把康汝平去探问口讯。康汝平却又不好明对他说为着这件事儿,只得把些别样说话支吾答应。
聋子那里肯信,一日,对着杜开先道:“大相公,我想你离家到馆,还不满个把月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光景。在这里,若也多坐几时,便不知怎么一副嘴脸。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那日元宵灯夜,我劝你不要进城,却不肯听,如今看将起来,都是那时节起的。你们后生家,尽着一时豪兴,游耍到夜静更深,敢是撞着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爷知道了这个风声,却不晓得大相公元宵夜的情由,只说小人在这里早晚茶饭上伏侍不周。那时节,教我浑身是口,也难分辨。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禀过老爷,慢慢消遣几个日子,再到馆中,却不是好。”
杜开先便不回答,着实沉吟了一会,道:“我的意思,倒也要回去消遣几日,只是这书房中,衣囊什物,没有人在此看管。”聋子道:“大相公,你却说这样量小的话。古人说得好,‘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不把这书房锁匙,托付康相公就是。”
杜开先道:“聋子,你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康相公也是个没坐性的,见我不在这里,一发没了兴头,自然也要打点回去了。”聋子道:“这也极容易处的,待小人送大相公到了府中,再转来看管便了。”
你看这杜开先,不说起回去便罢,若说起回去,巴不得一步就走进城去。对着聋子道:“我有个道理,你去对康相公说,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寿,大相公今日要回府去一拜,只消停三两日就来。这书房中要康相公简点一简点,看他怎么回答。”聋子转身便去对康汝平说。
这康汝平原晓得他只为那桩心病,不好相留,只得凭他回去,便道:“你相公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相公房里去,权坐几日就是。”聋子就来与杜开先说知。杜开先就着他速去收拾几件衣服,做一毡包提着,连忙起身,竟到康汝平房中作别。康汝平遂携手送出观门,却把没要紧的话儿,低低附耳说了几句。杜开先微微笑了一笑,两人拱手而去。
这正是杜开先凑巧的所在,方才到得府中,恰正午后光景。只见一个后生,手捧一方拜匣,也随后走将进来。聋子回头看见,问道:“大哥,是那里来的?”后生道:“我是韩相国老爷差来,聘请你杜爷公子的。”杜开先听说韩相国三字,便觉关心,又听说个聘请杜公子,就站住仪门首,问道:“可有柬帖么?”后生把他仔细看了两眼,见他相貌不凡,心中便道:“此莫非就是杜公子?”便向拜匣里先取出一个柬帖来,连忙送与杜开先。
杜开先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通家眷生韩文顿首拜”,“副启一通”。杜开先就当面把书拆开一看,上写道:
贤契清年美质,硕抱宏才。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巴陵之麟凤,廊庙之栋梁也,敬羡,敬羡。不佞潦倒龙钟,清虚不来,渣秽日积。欲领玄提,尚悭良遇。寿意一幅,借重金言。原题纨扇为聘,慨赐贲临。老朽林泉,可胜荣藉。看到后面,只见有着“纨扇”二字,心中着实惊讶,暗想道:“难道那把扇子却被老头儿看破了?”
那后生便把锦匣儿送将过来。杜开先一只手接了锦匣,一只手执了书柬,笑吟吟的对着后生道:“既承韩老爷宠召,自当趋往。但刻下不及回书,敢烦转致一声,待明早晋谒,觌面称谢便了。”后生方才晓得这个就是杜公子,愈加小心几分,满口答应不及。杜开先着聋子拿三钱一个赏封送他,称谢而去。有诗为证:
曾将纨扇留屏后,今日仍赍作聘来。
无限相思应有限,羡他来去是良媒。
杜开先见那后生去了,也等不得走进中堂,端然站在仪门边,把那锦匣揭将开来。只见里面又是一幅白绫,封裹得绵绵密密,原来还是韩玉姿的手迹。恰好适才韩相国着人送来的时节,果然无心究竟到这个田地上去,因此便不拆开细看,随即糊涂送到这里。这都是他两个的天缘辐辏,恰正送来,刚刚遇着杜开先回来,亲自收下。
这杜开先虽见书上写着个“纨扇”二字,那里晓得扇上又添了一首诗儿。便又把白绫揭开,果是那元宵夜掷在围屏边的这把扇子。再扯开一看,上面又增了一首诗儿,恰正是他那日在这边船里寄咏的,诗后又写着“韩玉姿”三字。点头暗想道:“原来画船中与我酬和的,就是这韩玉姿了。只是一件,如何那书帖上写着是韩相国的名字,这纨扇上又写着韩玉姿的名字?此事仔细想来,好不明白。莫非倒是那老头儿知了些甚么消息,请我去到有些好意思不成?”
你看他慢慢的一回想,一回走,来到中堂。恰正见翰林与夫人对面坐着,不知说着些甚么话儿。看见杜开先走到,满心欢喜,虽是一个月不相见,就如隔了几年乍会的一般。连忙站起身来,迎着笑脸道:“萼儿,你回来了,一向在馆中可好么?”杜开先道:“深承爹妈悬念,只是睽违膝下,冷落斑衣,晨昏失于定省,不孝莫大。”杜翰林道:“萼儿,你岂不晓得事亲敬长之道,那一件不从书里出来。今既与圣贤对面,就和整日在父母身边一般。我且问你,那康公子也同回了么?”杜开先答应道:“康公子还在清霞观中。孩儿今日此回,一来探望爹妈,二来却有一事与爹妈商议。”
夫人便道:“萼儿,敢是你在清霞观中早晚不得像意,又待变更一个所在么?”杜开先道:“孩儿在那边清雅绝伦,正是读书所在,无甚不便。但为昨日韩相国差人特地到清霞观中,投下请书礼帖,欲令孩儿明日到他府中题咏几幅寿意。所以回来特请命于爹爹,决一个可否,还是去的是?不去的是?”杜翰林道:“萼儿,那韩相国是当朝宰辅,硕德重臣,又是巴陵城中第一个贵显的乡绅。就是他人,巴不能够催谋求事,亲近于他,何况慕你诗名,特来迎请,安可拂其美意。今日就当早早趋谒才是。”
夫人道:“萼儿,既有请书,何不顺便带回,与爹爹一看,方是道理。”杜开先便向袖中先将书帖取出,送上翰林道:“孩儿已带在此。”翰林接将过来,从头一看,欣然大笑道:“夫人,那老头儿就将孩儿原题的纨扇送将转来,岂不是一个大丈夫的见识么?”
夫人道:“却是怎么样一把纨扇?”杜开先便又向袖子里拿将出来。翰林展开,把前后两首诗儿仔细一看,道:“萼儿,这扇上两首诗儿,缘何都不像你的笔迹,又不像你的口气?”杜开先乘机应道:“孩儿也为这件事,因此踌躇未决,进退两难。”杜翰林道:“萼儿说那里话。做诗原是你的长技,难道如扇上这样句儿,愁甚么做不出来?但有一说,明日谒见的时节,决不可把这纨扇带着,倘言语中间偶然提起,只是谦虚应对为妙。”
杜开先道:“还有一句,请问爹爹,明日若见了韩相国,教孩儿怎么称呼?”翰林想了一想,道:“萼儿,韩相国虽然是个大僚,论我门楣,也不相上下。况且共居巴陵一邑,兼属同寅,总不过分一个伯侄辈儿就是。”杜开先躬身答应一声。那夫人就走过来,一把携身手转进去,随唤厨下整治茶饭不题。有诗为证:
少小多才动上人,他年拟作国家宾。
双亲恃有聪明子,宁不欣欣若宝珍。
次日,杜开先带了家童,竟到韩相国府中。把门人通报,那韩相国闻说杜公子来到,十分之喜,急令家童开了中门,匆匆倒履出来迎迓。引至大厅上,叙礼已毕,连忙拂椅分宾主而坐。
两巡茶罢,韩相国道:“公子如此妙龄,诗才独步,岂非巴陵一邑秀气所钟。老夫久仰鸿名,每劳蝶想,恨不能早接一谈。今承光降,何胜跃如。”杜开先欠身答道:“老伯乃天朝台鼎,小侄是市井草茅,深感垂青宠召,敢不覆辙趋承。”韩相国道:“老夫今日相迎,却有一事借重。不日内乃少伯袁君寿诞,老夫备有寿意一幅,敢求赐题,作一个长春四景。料足下倜傥人豪,决不我拒,故敢造次斗胆耳。”杜开先道:“老伯在上,非是小侄固辞,诚恐俚言鄙语,有类齐东,岂无见笑于大方乎?”韩相国道:“老夫前闻梅花观之题,今复见纨扇之咏,深知足下奇才。今日见辞,莫非嫌老夫不是个中人,不肯轻易的意思?”杜开先道:“却是小侄得罪了。”韩相国便分付韩府管家耳房茶饭,遂唤女侍们取了锁匙,先去开了记室房门,然后把杜公子引进。
原来那韩蕙姿与韩玉姿姊妹两人,听说个杜公子到了,巴不得一看,撇下肚肠,因此俱已留心,早早都站在那厅后帘子里,正待看个仔细。恰好杜开先正慢将进去,去回头一看,只见那帘内站着的,端然是元宵夜瞥见这两个女子。你看他,两只脚虽与韩相国同走,那一片心儿早已到这两个女子身上,又恐韩相国看出些儿破绽,没奈何只得假意儿低头正色,徐步一同来到记室。
韩相国先把寿轴取将出来,展开在一张八仙桌上,再把文房四宝摆列于右,对着杜开先道:“老夫有一言冒启。昨日有一敝同僚,始从京师回来,刻下暂别一会,前去拜望一拜望,少息就回。公子在此,权令女侍们出来,代老夫奉陪,万勿见罪,足征相爱重了。”
杜开先听说这几句,恰正合着机谋,只是不好欣然应允,便假意推却道:“老伯既有公冗而去,小侄在此,诚恐不便,不如也暂辞回去,明日再来趋教如何?”韩相国笑道:“好一位真诚公子!敢是老夫欲令女侍出来代陪,虑恐男女之间、嫌疑之际么?”杜开先躬身道:“正是小侄愚意。”韩相国又笑了一声,道:“贤契,不是这样讲。老夫与令尊翁久同僚采,况属通家今公子到此,就如一家人一般,这个何妨。”分付院子快唤蕙姿出来。
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人还站在厅后,端然不动,都在那猜疑之际,突地里听说一声:“蕙姿姐,老爷唤你哩。”他两个再想不到是唤出去代陪杜公子,只道有些不妙的事,一个目定口呆,一个魂飞魄散,心头擤擤的跳个不了。
蕙姿道:“不好了!敢是纨扇上诗句杜公子对老爷说出来,故来唤我对证。”玉姿道:“姐姐,决不为着这件。我想那杜公子的心事,就是我们的心事,难道他便如此没见识么?”蕙姿道:“妹子,你可想得出,还是为着甚么来?”玉姿道:“敢是杜公子记着那《昭君怨》儿,故在老爷跟前,把几句巧言点缀,特地要你出去相见的意思。”蕙姿道:“妹子,那杜公子若是果有这片好意,肯把前事记在心头,决不把你前日送去纨扇上诗儿丢在一边了。古人云,‘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姑。’既然唤着我,好歹要去相见的,且走出去,便知分晓。”玉姿就转到自己房中,探听他出去还为什么缘故。
蕙姿也不及进房重施脂粉,再换衣衫,别了妹子,竟到记室里面。见了杜开先,连忙假装退避、不敢向前的光景。韩相国道:“这就是杜公子,快过来相见。”蕙姿便向前殷勤万福,杜开先便深深回喏。蕙姿问相国道:“不知老爷唤蕙姿有何分付?”韩相国道:“我就要出门拜客,杜公子在此题这长春寿轴,着你出来权且代我相陪一会。”蕙姿也假意儿低低回答道:“老爷,这位杜公子从不曾相见的,羞人答答,教蕙姿在这里怎么好陪?”韩相国道:“说那里话。这杜公子,我与他久属通家,谊同一室。不要害羞,在这里略陪一会儿,不多时我就转来了。”蕙姿道:“既然如此,老爷请行。蕙姿在此代陪就是。”韩相国便与杜开先作别,遂走出厅前,上轿出门不提。
这杜开先与韩蕙姿适才相国面前故意推托,都要别嫌疑的意思。见相国出去,巴不得各诉衷肠,备说心事。只是一件,两家都是今朝乍会的,一个便不好仓皇启齿,一个又不好急遽开言,眼睁睁对坐着,心儿里都一样蟹儿乱爬,眼儿里总一般偷睛频觑。
这杜开先毕竟还是个少小书生,包羞含愧,提着那管笔儿,假意沉吟,捱了半晌,方才把句话儿挑问道:“小生前在玉凫舟相会的,敢就是足下么?”蕙姿掩口道:“那元宵夜暗投纨扇的,莫非也就是公子么?”杜开先笑吟吟的道:“正是小生。我想足下妙龄未笄,丽质偏娇,恐久滞朱门,宁不一抱白头之叹。”蕙姿道:“公子岂不闻红颜薄命,自古有之。但此念眷眷在怀,奈何儿女私心,岂敢向公子尊前一言尽赘。”杜开先道:“足下的衷肠,自那日在玉凫舟中扣弦一歌,倚阑一和,小生便已悉知详细。缘何对面到无一言,敢是足下别有异志?”
这蕙姿却又不好说得那日船中酬和的是他妹子,只得顺口回答道:“妾本闺壶鸠拙,下贱红裙,止堪侑酒持觞,难倩温衾共枕。既承公子始终留盼,情愿订以此生。但是匆匆之间,欲言难尽。妾有金凤钗一股,倘公子不弃轻微,敢求笑纳,使晨昏一见,如妾眷恋君旁矣。”
杜开先连忙双手接住,仔细看了道:“深感足下赐以凤钗,但小生愧无一丝转赠,如之奈何?也罢,就将这花笺上聊赋数言,少伸赠意,不识可否?”蕙姿笑道:“既承公子美情,望多赐几句也好。”杜开先便把那起稿的花笺取一张,整整齐齐裁了一半,提起笔来,写了一首道:
天凑良辰刻刻金,缘深双凤解和鸣。
奇葩欲吐芳心艳,遇此春风醉好音。
这蕙姿却是个不识字的,若是要杜开先再念一遍,可不露出那和新诗、写纨扇的破绽来,只得看了,口中假作咿唔,厉声称赞,便把花笺儿方方折了,藏在袖中。
两个正要再说些甚么衷肠隐曲,只听得房门外有人走来,唤道:“蕙姿可陪着杜公子么?”他两个听叫了一声,知是相国拜客回了。杜开先慌忙坐倒,便装出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蕙姿起身不及开了房门。你看这老头儿,摇摇摆摆,踱将进去,见了杜开先,迎笑道:“老夫失陪,多多有罪。请问公子的佳作,可曾有些头绪么?”杜开先道:“已杜撰多时,只候老伯到来,还求笔削。”韩相国听说,便欣然大喜道:“原来四首都完了。妙,妙。果然好一个捷才,就要请教。”原来这杜开先已是有稿子的了,便取过花笺,慢慢写上。韩相国便对蕙姿道:“你可进去,分付快拿午饭来吃。”蕙姿应了一声,没奈何只得勉强进去。
毕竟不知这韩相国看了长春四景,心中欢喜如何?那蕙姿进去,见了妹子,又有甚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