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公将地窖揭起,将一干人犯带回衙署,到了下昼,已至城内。众人进署,狄公先命将汤得忠交捕厅看管,奸夫淫妇分别监禁,以便明早升堂。自己到了书房,静心歇息,一心想道:“我前日那梦,前半截俱灵验了,上联是个寻孺子遗踪,下榻空传千古谊。哪知这凶手便是姓徐,破案的原由又在这榻下二字上。若不是马荣扮贼进房,到他床下搜寻,哪里知道还隔着墙壁就通奸之理?这个地窖,确确在他床柱下,此诚可谓神灵有感了。”一人思想了一会,然后安寝。
到了次日,一早升堂。知周氏是个狡猾的妇人,暂时必不肯承认,先命人将徐德泰提出,堂口跪下。狄公问道:“本县昨日已将那通奸地方搜出,看你这年幼的书生,不能受那匪刑的器具。这事从何时起意?是何物害死毕顺?且照实供来,本县或可网开三面,罪拟从轻。”徐德泰道:“此事学生实未知情,不知这地窖从何而有。推原其故,或者是从前地主为埋藏金银起见,以致遗留至今。只因学生先祖出任为官,告老回来,便在这镇上居住,买了这所房屋。其初毕家的房子,与这边房屋是一时同起,皆为上首房主赵姓执业。自从先祖买来,以人少屋多,复又转卖了数间,将偏宅与毕家居住。这地窖之设,或因此而有。若谓学生为通奸之所,学生实是冤枉,叩求父台格外施恩。”
狄公听了,冷笑道:“看你这少年的后生,竟有如此巧辩。众目所睹的事件,你偏洗得干干净净,归罪在前人身上。无怪你有此本领,不出大门便将人害死了。可知本县也是个精明的官吏,你说这地窖是从前埋藏金银,这数十年来,里面应该尘垢堆满,晦气难闻,为何里面木板一块未损,灰尘也一处没有呢?”徐德泰道:“从前既用木板砌于四面,后来又无人开用,自然未能损坏。”狄公道:“便作他是为埋藏金银,何以又用那响铃呢?这事不用大刑,谅你断不招认。”吩咐左右,用藤鞭答背。两边一声吆喝,早将他衣服撕去,一五一十,直望背脊打下。未有五六十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喊叫不止。狄公见他仍不招认,命人住手,将他推上,勃然怒道:“这也是你天网恢恢,备受刑惨。你既如此狡猾,且令你受了大刑,方知国法森严,不可以人命为儿戏。”随即命人将天平架移来。顷刻之间,已预备妥当。只见两人将徐德泰发辫系于横木上面,两手背绑在背后,前面有二个圆洞,里面安好的碗底,将徐德泰的两个磕膝直对在那碗底上跪下,脚尖在地,脚根朝上。等他跪好,另用一根极粗极圆的木棍在两腿押定,一边一个公差,站定两头,高下的乱踩。可怜徐德泰也是个世家公子,那里受过这苦楚!初跪之时,还可咬牙忍痛,此刻直听叫喊连声,汗流不止。没有一盏茶时,即渐渐地忍不住疼痛,两眼一昏,迷晕过去。
狄公命人止刑,用醋慢慢地熏醒,将他搀扶起来,在堂上走了数次,渐渐地可以言语,然后又到案跪下。狄公问道:“本县这三尺法堂,虽江洋大盗,也不能熬刑挨过,况你这年少书生,岂能受此苦楚?可知害人性命,天理难容。据实供词,免致受苦。本县准酌理,或非你一人起意,汝且细细供来。避重就轻,未为不可。”徐德泰到了此时,知已抵赖不过,只得向上禀道:“学生悔不当初,生了邪念。只因毕顺在世时节,开一个绒线店面,学生那日至他店中买货,他妻子坐在里面,见了学生进去,不禁眉目送情。初时尚不在意,数次之后,凡学生前去,他便喜笑颜开,自己买卖。因此趁毕顺那日出去,彼此苟合其事。后来周氏又设法命毕顺居住店中,自己移住家内,心想学生可以时常前去。谁知他母终日在家,并无漏空,以此命学生趁先生年终放学,暗贿一匠人凿了这地道。由此便可时常往来,无人知觉。无奈周氏心地太毒,常说这暗去明来终非长久之计,一心要谋害他丈夫。学生执意不允。不料那日端阳之后,不知如何将他害死,其时并不知情。次日这边哭闹起来,方才知道。虽晓得是他害死,哪里还敢开口。适毕顺棺柩埋后,他见学生数日未去,那日夜间忽然前来,向学生说道:‘为你这冤家,将结发的丈夫结果,你反将我置之脑后。不如我此时出首,说你主谋行事。你若依我主见,做了长久夫妻,只要一两年后,便可设法明嫁与你。’学生那时成了骑虎之势,只得满口应允。从此无夜不到他那里。至前日父台入门破案,开棺揭验,学生已吓得日夜不安。不料开验无伤,复将他释放。连日正与学生计算,要择日逃走,不意父台访问明白,将学生提案。以上所供,实无半句虚词。至如何将毕顺害死,学生虽屡次问他,俱不肯说,只好请父台再行拷问了。此皆学生一时之误,致遭此祸,只求父台破格施恩,苟全性命。”说毕,在地下叩头不止。狄公命刑房录了口供,命他在堂上对质。
随即又提毕周氏,差人取监牌在女监将人提出。狄公道:“汝前说毕顺暴病身亡,丈夫死后足不出户,可见你是个节烈的女子。但是这地窖直通你床下,奸夫已供认在此,你还有何辩?今再不供招,本县就不像从前摆布了。”周氏见徐德泰背脊流红,皮开肉绽,两腿亦是血流不止,知是受了大刑,乃道:“小妇人丈夫身死,谁人不知是暴病?又经太爷开棺揭验,未有伤痕,已经自行请处。现在上宪来文,摘去顶戴,复又爱惜功名,忽思平反,岂不是以人命为儿戏?若说以地窖为凭,此房屋本是毕家向徐所买,徐姓挖下这所在,后人岂能得知?从来屈打成招,本非信谳。徐德泰是个读书子弟。何时受过这重刑?鞭背踩棍,两件齐施,他岂有不信口胡言之理。此事小妇人实是冤枉。若太爷爱惜功名,但求延请高僧将我丈夫超度,以赎那开棺之咎。小妇人也可看点情面,不到上宪衙门控告,太爷的公事,也可从轻禀复,彼此含糊了事。若想故意苛求,硬行谗害,无论徐德泰世家子弟不肯甘休,小妇人受了之血海冤仇,生不能寝汝这皮,死必欲食汝之肉。这事曲直,全凭太爷自主,小妇人已置生死于不问了。”
狄公听他这番话头,不禁怒气冲天,大声喝道:“汝这贱妇,现已天理昭彰,还敢在法堂巧辩。本县若无把握,何以知这徐德泰是汝奸夫?可知本县日作阳官,夜为阴宰,日前神堂指示,方得了这段隐情。汝既任意游词,本县也不能姑情。”说毕,命人照前次上了夹棍。登时将他拖下,两腿套入眼内,绳子一抽,横木插上。只听哎哟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狄公在上面看见,向着徐德泰说道:“此乃他罪恶多端,刑辱未满,以故矢口不移,受此国法。当日他究竟如何谋害,汝且代他说出。即便非尔同谋,事后未有不与你言及,你岂有不知之理?”徐德泰到了此时,已是受苦不住,见狄公又来返问,深恐复用大刑,不禁流下泪来,向上说道:“学生此事实不知情,现已悔之无及。若果同谋置害,这法堂上面也不敢不供,何肯再以身试法?求父台还是向他拷问。”狄公见徐德泰如此模样,知非有意做作,只得命人将周氏松下,用凉水当头喷醒。过了好一会功夫,方才转醒过来,瘫卧地下,两腿的鲜血已是淌满面前。徐德泰站在旁边,心下实是不忍,只得开说道:“我看你不如供罢。虽是你为我受刑,若当日听信我言,虽然不能长久,也不至遭此大祸。你既将他害死,这也是冤冤相报,免不得个抵偿,何必又熬刑受苦!”周氏听他如此言语,恨不得向前将他恶打:“足见得男子情薄,到了此时,反而逼我供认。你既要我性命,也怪不得反言栽你了。”当时哼了一声,开言骂道:“你这无谋的死狗。你诬我与你通奸,毕顺身死之时你应该全行知道,何以此时又说不知呢?若说你未同谋,既言苟合在先,事后你岂有不问的道理?显见你受刑不过,任意胡言,以图目前快活。不然便是受了这狗官买嘱,有意诬我。若问口供,是半字没有。”这片言语,不知狄公如何审问,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