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狄公见洪亮不知这“孺子”典故,乃道:“这孺子不是作小孩子讲,乃是人的名字。从前有个姓徐的,叫做徐孺子,是个地方上的贤人。后来有位陈蕃,专好结识名士,别人皆不来往,惟有同这徐孺子相好。因闻他的贤名,故一到任时,即置备一张床榻,以便这徐孺子前来居住。旁人欲想住在这榻上,就如登天向日之难。这不过是契重贤人的意思,不知与这案件有何关合。”洪亮不等他说完,连忙答道:“大人不必疑惑了,这案必是有一姓徐的在内,不然那奸夫即是姓徐,惟恐这人逃走了。”狄公道:“虽如此说,你何以见得他逃走了?”洪亮道:“小人也是就梦猜梦。上联头一句乃是寻孺子遗踪,岂不是要追寻这姓徐的么?这一联有了眉目,且请大人将‘尧夫’原典说与小人听。”狄公道:“下联甚是清楚。尧夫也是个人名,此人姓邵,叫康节,尧夫两字乃是他的外号。此乃暗指六里墩之案,这姓邵的本是要犯,现在访寻不着,不知他是逃至四川去了,也不知他本籍是四川人在湖州买卖。你们以后访案,若遇四川的口音,须要留心盘问。”洪亮当时应答说:“大人破解的不差,但是玩坛子的女人以及那个女孩,阻挡那个男人去路,并后来见着许多死人,这派境界皆是似是而非,这样解也可,那样解也可。总之,这两案总有点端倪了。”
两人谈论一番,早见窗格现出亮光,知是天已发白。狄公也无心再睡,站起身将衣服检理一回,外面住持早已在窗外问候,听见里面起身,赶着进来请了早安。在神案前敬神已毕,随即出去呼唤司祝,烧了面水,送进茶来,请狄公净面漱口。狄公梳洗之后,洪亮已将行李包裹起来,交与住持,以便派人来取。然后又招呼他,不许在外面走露风声,住持一一遵命。这才与狄公两人回街而去。
到了书房,早有陶干前来动问,洪亮就将宿庙的话说了一遍。当即叫他到厨下取了点心,请狄公进饮食,两人在书房院落内伺候。到了辰牌时分,狄公传出话来,着洪亮协同值日差,先将皇华镇地甲提来问话。洪亮领命出去,下昼时分,何垲已到了衙中。狄公并不升堂,将他带至签押房内。何垲叩头已毕,站立一旁。狄公道:“毕顺这案件,明是身死不明,本县为他伸冤起见,反而招了这反坐的处分。你是他本镇的地甲,难道就置身事外?为何这两日不加意访察,仍是如此延宕。岂不是故意藐法!”何垲见狄公如此说法,连忙跪在地下,叩头不止。说道:“小人日夜细访,实不敢偷懒懈怠。无奈没有形影,以致不能破案,还求大人开恩。”狄公道:“暂时不能破案,此事也不能强汝所难。但是你所辖界内,共有许多人家,镇上有几家姓徐的么?”何发见问,禀道:“小人这地方上面,不下有二三千家。姓徐的也有十数家,不知大人问那一个?求大人示明,小人便去访问。”狄公道:“你这人也太糊涂,本县若知这人,早已出签提质,还要你询问么?只因这案情重大,访问有一徐姓男子,通同谋害。若能将此人寻复,便可破了这案,因此命汝前来。你平时在镇上,可曾见什么姓徐的人家与毕顺来往?若是看见有一两人在内,且从实说来,以便提县审讯。”何垲沉吟了一会,望着上面说道:“小人是去年四月上坊,这件案是五月出的,不过一月之久。小人虽小心办公,实未知毕顺早时交结的何人,不敢在大人面前胡讲。好在这姓徐的不多,小人回去挨次访查,也可得了踪迹的。”狄公道:“你这个拙主见,虽想得不差,可知走露风声即难寻觅。且这人既做这大案,岂有不远扬之理?你此去务必不得声张,先从左近访起。似有了形影,赶紧前来报信,本县再派役前去。”何垲遵命,退了下来,回转镇上不提。
这里狄公又命洪亮、陶干两人,等到上灯时候,挨城而出,径自毕顺家巷口探听一回,当夜不必回来。一面暗暗的跟着何垲,看他如何访缉。你道狄公为何不叫他两人与何垲同去?皆因前日开棺之时,洪亮在皇华镇上住了数日,彼处人民大半认得,怕他日间去被人看见,反将正凶逃走。何垲是地方上的地甲,纵有点问张问李,这是他分内之事,旁人也不至疑惑。又恐何垲一人得了凶手,独力难支,拿他不住,因此令洪亮同陶干晚间前去,一则访访案情,二则见何垲在坊上还是勤力还是懒惰,也可知道。这是狄公的用意。
当日布置已毕,家人掌上灯来,一人在书房内,将连日积压的公事看了一会,用过晚饭。正拟安歇,忽然窗外噗冬噗冬跳下两人,把狄公吃了一惊。抬头一见,乃是马荣、乔泰。当时请安已毕,狄公问道:“二位壮士这几日辛苦,但不知所访之事如何?”马荣道:“小人这数日虽访了点形影,只是不敢深信,恐前去有了讹错,或是众寡不敌,反为不美,因此回来禀明大人。”狄公道:“壮士在何处看出破绽,赶快说来,好大家商量。”乔泰道:“小人自奉命之后,他向东北角上,小人就在西南角上,各分地段私下访查。前日走到西乡跨水桥地方,天色已晚,在集上拣了个客店住下。但听同寓的客人闲谈,说高家洼这事,多半是自家害的自家人。小人见他们说得有因,也就答话上去,问道:‘你们这班人所说何事?可是谈的孔家客店的案么?’那人道:‘何尝不是?我看你也非此地口音,何以知道这事?莫非在此地做什么生意?’小人见他问了这话,只得答着机锋说道:‘我乃山西贩皮货客人,日前相验之时,我们有个乡亲也是来此地买卖,却巧那日就住在这店内,后来碰着谈论起来,方才晓得。闻说县里访拿得很紧,还有赏格在外。你们既晓得自家人所杀,何不将此人捉住,送住县内,一则为死者伸冤,是莫大功德,二则多少得几百银子,落得个快活。你我皆是做买卖的朋友,东奔西走,受了多少风霜,寻钱歇本,还不知道有这美事,落得寻点外水,岂不是好?’那班人笑道:‘你这客人说得虽是,我们也不是傻子,难道不知钱好?只因有个缘故在内。我们是贩卖北货的,日前离此有三四站地方,见有一个大汉,约在三十上下,自己推着一辆小车,车上两个极大的包裹,行色仓皇,忙忙的直向前走。谁知他心脚乱,对面的人未尝留心,冬的一声,那车轮正碰在我们大车之上,登时车轴振断,将包裹撞落在地下。我们当他总要发急,不来揪打,定要大骂一番。哪知他并不言语,跳下车将车轴安好,忙将包裹在地下拾起,趁此借乱之际,散了一个包袱,里面露出许多湖丝,他亦不问怎样,并入大包里面,上好车轴,仓皇失措推车向前奔去。听他口音,却是湖州人氏。后来到了此地,听说出这案,这人岂不是个正凶?明是他杀了车夫,匆匆逃走了。这不是自家害的自家么?不然焉有这样巧法,偏遇着这人也是湖州人氏?只怕他去远了。若早得了消息,岂不是个大大的财爻。’这派话,皆是小人听那客店人说的,当时就问了路引,以便次日前去追赶。却好马荣也来这店中住宿,彼此说了一遍。次早天还未明,就起身顺着路径一路赶去。走了三四日光景,到了邻境地方,有一所极大的村庄,见许多人围着一辆车儿,阻住他的去路。小人们就远远地瞧看,果见有个少年大汉,高声骂道:‘咱老子走了无限的关隘,由南到北,从不惧怕与人。天大的事也做过了,什么希奇的事!损坏你的稻田,也不值几吊大钱,竟敢约众拦阻。若是好好讲说,老子虽然无钱,给你一包丝货,也抵得你们苦上几年。现在既然撒野,就莫怪老子动手了。’说着,两手放下车辆,举起拳头,东三西四,打得那班人抱头鼠窜,跑了回去。后来庄内又有四五十号好汉,各执锄头农器,前来报复。哪知他不但不肯逃走,反赶上前去,夺了一把铁铲,就摔倒几人。小人见那人实非善类,欲想上去寻拿,又恐寡不敌众,只得等他将众人打退,向前走去。两人跟到个大镇市上,叫什么双土寨,见他在客寓内住下,访知他欲在那里卖货,有几日耽搁,因此攒赶回来,禀知大人。究竟若何办法。”狄公听了这话,心下甚是欢喜,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且先派人捉拿凶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