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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第三十三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十八)

柳如是别传 陈寅恪 著

抑更有可附论者,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云:

夜静钟残换夕灰,冬缸秋帐替君哀。汉宫玉釜香犹在,吴殿金钗葬几回。旧曲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梦魂约略归巫峡,不奈瑟琶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

秦淮池馆御沟通,长养妖娆香界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千行珮响从翔风。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红颜坠汉宫。垂老师师度湘水,缕衣檀板未为穷。(自注:“和刘平山师师垂老绝句。”)

寅恪案:此两首列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及“为河东君入道而作”诸诗后。和杜一首为董白作,和刘一首为陈沅作。牧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独因小宛畹芬与河东君同为一时名姝,物以类聚,既赋有关河东君三诗之后,遂联想并及董陈,亦由己身能如卢家之终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时聊借此自慰,且以河东君得免昆冈劫火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圆圆曲实已详备。其他吴诗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说月报第陸卷第壹壹号况夔笙周颐“陈圆圆事迹”所载等,恐多出世人傅会,不必悉为实录也。小宛之非董卾妃自不待言,(详见小说月报第陸卷第玖号及第拾号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实”。)当时所以有此传说者,恐因“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贵妃董卾氏薨,辍朝五日。甲辰(甘一日)追封董卾妃为皇后”,及“是岁停秋谳,从后志也”等事(见清史稿伍世祖纪及同书贰贰拾后妃传孝献皇后栋卾氏传等),举国震惊,遂以讹传讹所致也。至董卾妃之问题,亦明末清初辽东汉族满化史中一重公案,茲限于本文范围,故不具论。

又梅村家藏稿贰拾诗后集“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此绝后半十四字深可玩味。盖“侯门”一辞,出云溪友议上“襄阳杰”条崔郊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郞是路人”。然则小宛虽非董卾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称其病死乃讳饰之言欤?此事数十年来考辨纷纭,于此不必多论,但就影梅庵忆语略云:“〔顺治七年〕三月之杪,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孝升〕奉常,〔杜〕于皇,〔吴〕园次过慰,留饮。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荊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荊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相告哉!”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实被劫去也。观牧斋“吴殿金钗葬几回”之语,其意亦谓冒氏所记述顺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见影梅庵忆语及文艺月刊第陸卷第壹期圣旦编董小宛系年要录等)乃其假死,清廷所发表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卾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云“葬几回”,否则钱诗辞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识始于何时?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鸳楼本影梅庵忆语略云:“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又云:“姬最爱月,毎以身随升沈为去住。”同书附录叶南雪衍兰“董君小传”云“性爱梅月,妆阁遍植寒香,月夜凭栏,恒至晓不寐”等条,可供参考。)惟薑白石疏影词云“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适与牧斋“和杜老生长明妃”一首不期冥会,亦奇矣哉!

复次,前第叁章论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节,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为松江知府所驱,请辕文商决一事。其文云:“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是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据钝夫所记及辟疆自述,则畹芬小宛与辟疆之关系亦同河东君之于辕文,辕文负河东君,辟疆复负陈董。辕文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难逃畏首畏尾之诮。但陈董柳三人皆为一时名姝,陈董被劫,柳则独免,人事环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东君特具刚烈性格,大异当时遭际艰危之诸风尘弱质如陈董者,实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读牧斋垂死时所赋关涉柳陈董之诗,并取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以相比较,则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

复次,痛史第贰拾种附录“纪钱牧斋遗事”云:

先年郡绅某黄门,尝纳其同年亡友妾。虽本校书,终伤友谊。绅称清流,竟无议之者,亦士大夫之耻也。

寅恪案:“某黄门”疑指许誉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绍芳。

板桥杂记中云:

〔卞〕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赫。乞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沉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屡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三年病死。

检明史贰壹捌申时行传末云:

孙绍芳,进士,户部左侍郞。

同书贰伍捌许誉卿传略云: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捐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惟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祯〕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誉卿以资深,当擢京卿,〔谢〕升希〔温〕体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绍芳欲得登莱巡抚,誉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誉卿,谓其营求北缺,不欲南迁,为把持朝政地,并及嘱绍芳事。体仁从中主之,誉卿遂削籍,绍芳逮问,遣戍。

小腆纪传伍陸申绍芳传云:

申绍芳字维烈,长洲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由应天府教授升部郞。出为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郞。弘光时,起原官。僧大悲之狱,词连绍芳及钱谦益,二人疏辨,获免。

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列朝诗集王微小传中,牧斋目霞城为“颍川君”,故综合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为许誉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读痛史者以“某黄门”为陈子龙,故辨之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学集贰拾上“留惠香”云:

舞衣歌扇有相随。(余句见前引。下三首类此。)

“代惠香答”云:

桃花自趁东流水。(寅恪案:倪璠注庾子山集肆“咏画屏风”二十四首之九云“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牧斋句出此。)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寅恪案:倪注庾集伍“对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斋句出此。)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一云: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云: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云:

数峰江上是郞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云: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其一云: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云:

韶光是处著芳丛,历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寅恪案:以上六题共十首,其作成时间当不尽依先后排列。鄙意“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实作于“春游二首”之后,因其与“留惠香”及“代惠香答”两题俱为有关一人之诗,且同用一韵,以便利之故遂并合四首为一组耳。所以有此揣测者,据“别惠香”诗之“花信风来判去期”及“春游”二首之一之“踏青车马过清明”等句,证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条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清明为三月六日(郑表或有差误,但所差亦不过一二日也),则知惠香之离常熟返苏州实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后,而“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转列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以前,其非尽依作成时间先后排列,可以无疑也。

综合言之,此六题十首之诗乃述己身于崇祯十五年初亲往苏州迎接河东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钱至牧斋家,淹留浃月后始独归苏州之一重公案也。关于惠香一组诸诗前已有所论证,茲不烦多述。但于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随”之句盖指惠香此次随伴河东君同来常熟也。

关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作成之时间及地点,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于初发苏州舟中,后二首成于抵常熟家内也。东山酬和集沈璧甫序云“壬午元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末署“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可证崇禎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欢诗第壹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归舟”之语,则牧斋发苏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苏迎河东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滞吴门未免过久,故假定牧斋往苏亲迎河东君还家实在二月朔以后,初十日以前,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壹首一二句“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用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意谓崇祯十四年冬间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自返常熟,今则亲至苏迎之同归,离而复合,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见也。第叁联“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上句意谓今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汉已填平,无复盈盈脉脉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处见刘本沛虞书所载“石城在县北五里,阖闾所置美人离宫也”,及“扈城在县北五里,石城东。吴王游乐石城,又建离宫以扈跸,故名”。河东君固是“美人”,我闻室恐不足以当“离宫”,此所以更有绛云楼之建筑耶?

第贰首一二两句“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不甚易解。检全唐诗第壹函太宗皇帝“咏桃”诗(原注:“一作董思恭诗。”)云:“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惠香名字中当有一“桃”字,其籍贯恐是嘉兴。若此两论点俱不误,则牧斋此两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欤?第贰联“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上句出太平广记壹玖捌“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参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其文云:“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及宣示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星。”)前引史料知崇祯十三四五年间,内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访求歌姬名伎之举,河东君当时之声誉亦与陈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养疴苏州,外人宁有不闻之理?故其情势汲汲可危,牧斋“应有”及“禁苑”之辞非虚言也。至关于范摅以樊素小蛮为二人,非是,但于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当牧斋赋诗用此典时,其心意中岂以“柳宿光中”之两星一为河东君一为惠香耶?下句意谓今已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家中,必无畹芬被劫之事。噫!牧斋此次至苏迎河东君还家,得免于难,斯为十年前河东君在松江时所祈求于宋辕文而不可得之事。当崇祯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归舟之际,河东君心中宜有不胜其感念者矣。此诗七八两句“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意谓迎河东君由苏州至常熟也。牧斋用“石城”“吴昌”之典,以西施比河东君,不仅此诗,即如有美诗之“输面一金钱”、“〔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饷醉李,戏作二绝句”之一“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等句,皆是例证。当时未发明摄影术,又无油画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评泊,鄙意河东君虽有美人之号,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顾横波,然在牧斋观之,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者耶?

第叁首第壹句“数峰江上是郞家”用钱考功“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见全唐诗第肆函钱起叁及云溪友议中“贤君鉴”条),牧斋喜用钱氏故实以示数典不忘祖之意,此点河东君似亦习知,观其依韵和牧斋“〔庚寅〕人日示内”二首之二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可证也。(见有学集贰秋槐诗支集。)第贰句“翰苑蓬山路岂赊”辞涉夸大,然牧斋实足当之,故亦不必苛责。第柒第捌两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谓河东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见前引牧斋答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今则为“皇鸟高飞与凤期”(见上引牧斋“代惠香答”诗),管领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而非后来作“当家老姥”之比。(见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之一。)读者幸勿误会。由是推论,此诗之作成当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还家时也。

第肆首第壹句“画屏屈戍绮窗深”用梁简文帝“织成屏风金屈戍”及玉溪生“锁香金屈戍”(见全梁诗壹梁简文帝壹“乌栖曲”四首之四及李义山诗中“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而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盖与次句“茶香”之“香”有关,殆兼指惠香而言。第柒第捌两句“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柒神仙柒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贰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陸拾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柒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茲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贰“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倘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

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壹首第壹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贰首第柒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则知牧斋此次春游当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点据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一联,则所游之处必是牧斋之拂水山庄别墅。检初学集壹贰崇祯十年丁丑在北京狱中所作“新阡八景诗”之“石城开幛”,并“山庄八景”中之“春流观瀑”、“月堤烟柳”、“酒楼花信”三题(见初学集壹贰霖雨诗集),颇可与“春游”二诗相证,故节录于下。

“石城开幛”诗并序云:

沸水岩之西,崖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诗略。)

“春流观瀑”诗并序云:

山泉悬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诗略。)

“月堤烟柳”诗并序(此题诗并序前于论“有美诗”时已全引,茲以便于证释,故重录之)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帏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诗并序云: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荡漾,北牗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入)高楼酒泛(上)卮,灯楼共赋艳阳诗。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寅恪案:“春游”第贰首“拂水涧如围绣帯,石城山作画屏风”乃“石城开幛”及“春流观瀑”二题之缩写,亦牧斋自诩其山庄之奇景传播于亲知者。无怪周玉绳既游览此胜地,遂有“虞山正堪管领山林耳”之“题目”(见初学集贰拾下“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诗及自注),牧斋转因此怨怼阳羡,可谓狐埋狐骨矣。

“春游”第壹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初视之,亦是春游应有景物之描写,细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则指河东君。河东君虽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际清明已过,气候转暖,自可衣着轻薄也。前论“有美诗”“画夺丹青妙”句,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述河东君画“月堤烟柳”事,谓牧斋此“月堤烟柳”诗“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乃河东君来归之预兆,并疑河东君爱此联,因绘作图。茲更引申推论之,即桃花杨柳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又“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贰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

“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壹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自崇祯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离常熟返苏州后,河东君在牧斋家中继续卧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渐次痊复,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茲就牧斋诗中关涉此时期河东君之疾病者移写于后,前已述者则仅著其题目并最有关之诗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则全录之,略加证释,以供论文者之参究。至若详悉稽考,则寅恪非治帯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效欧阳詹玩月诗”云: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答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热。

“〔崇祯十五年〕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遗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云:

不待倾筺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案:“禾髯”者,即初学集捌伍“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茲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叁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兴,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案: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茮,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伍古迹门贰“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叁叁果类“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

曹溶静惕堂诗集肆叁“槜李”十首其一云: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彪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万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渇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玖“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毎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贰玖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令人好颜色。(吴普。)治面干黑子。(苏颂。)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女人面干,用李核仁去皮细研,以鸡子白和如稀糖,涂之。至旦,以浆水洗去,后涂胡粉。不过五六日,效。忌见风。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叁贰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然则谭氏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所饷牧斋之徐园李,殆是李东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种。牧斋既以西施比河东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面干,故吴普苏颂崔元亮诸家称列李实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河东君,转可移治“白个头发,乌个肉”或与王介甫同病之牧斋。由是言之,河东君应食李肉,牧斋应食李仁。但据旧籍,多夸诩其无仁,岂梁生之厚赠专为此际之捧心美人,而没口居士(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总述)却无福消受耶?

初学集捌贰“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丹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舵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变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画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案: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弾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逾,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藉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茲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复次,钱曾读书敏求记叁摄生类(参章钰补辑本叁之下子摄生)云: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罗菩萨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此为庚申帝演媟儿法。张光弼辇下曲:“守内番僧日念吽,(寅恪案:“吽”当作“叫”,非作“吽”。盖藏语音如是,中土传写讹误。昔亦未知,后习藏语,始得此字正确形读也。)御厨酒肉按时供。组铃扇鼓诸天乐,知在龙宫第几重。”描写掖庭秘戏,与是书所云长缓提称吽字,以之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证明。凡偈颂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话言,阅之不禁失笑来。其纸是捣麻所成,光润炫目。装潢乃元朝内府名手匠,今无有能之者,亦一奇物也。(寅恪案:此可参权衡庚申外史“癸巳至正十三年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条。)

寅恪案:遵王所藏此种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当是从牧斋处得来,所附注语应出牧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严经蒙钞之巨制。楞严为密宗经典,其咒心实是真梵文,唯前后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旧译增饰而成,前于论“朝云诗”第肆首“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句时已言及之。故牧斋虽著此书,原与其密宗之信仰无关。但牧斋好蓄异书,兼通元代故实,既藏有演揲儿法多种,其与河东君作“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事亦非绝不可能。(见第壹章引“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果尔,则牧齋“因爱生病”之语殆有言外之意,此赞为游戏之文,尤可证明矣。

又受之本身在崇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可信与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间有涉及河东君者,亦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猥亵之字句,聊备谈助云尔。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爱憎者之口,故不敢认为真实也。

王沄辋川诗钞肆“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一云:

阿难毁体便龙钟,大幻婆毘瞥地逢。何事阳秋书法异,览揆犹自继神宗。(自注:“钱注楞严经,不书当代年号甲子,称大元曰蒙古,自纪生于神宗显皇帝某年云。尝学容成术,自伤其体,遂不能御女。其称摩登,盖指姬云。”)

陵葵生茶余客话(参陈琰艺苑丛话玖“钱求媚药与柳周旋”条)云: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囗。答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派,有问者,辄曰: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

寅恪案:楞严经文笔佳妙,古今词人皆甚喜之,牧斋为此经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说未免牵强。至若吾山所记,则房帏戏谑之语惟有天知神知,钱知柳知,(参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列传肆肆杨震传。寅恪所以不从袁宏后汉纪作“地知”者,盖因牧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用“神”字更较切合也。至通鉴肆玖汉安帝永初四年纪此事,则杂糅范书袁纪成文。通鉴用袁纪“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语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华辈所能知也。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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