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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郊私语》·卷一

乐郊私语 佚名 著

余于后至元己卯,教授余干时,同知州事为海盐沈仲实也。仲实开朗好读书,与余倾盖若平生欢。两人以为相见之晚,遂结姻盟。庶几久要不忘之义,乃不三四载,各以解官星散。忽于至正已丑,仲实奄弃宾客。余裹粮走海上哭之。刘夫人出拜余曰:“老身惟一爱女,不欲远嫁。郎君婚期已近,倘能就婚,相倚为命,是未亡人之愿也。”余悲其言而许之。至岁壬辰,儿年十八,行将逆妇。老妻谓余曰:“大儿已堪自立,此儿犹黄口,忍弃置海上乎?”遂夫妇移家于丰山之阳,至明年二月,始毕婚事。刘夫人复拜余曰:“亡人所遗,只一襁中婴孺,门户衰冷。所冀翁媪郎君为我支办,倘云此后终当离异,是非亡人托契于翁媪之意也。”余益悲其言,谓吾妇曰:“世方扰扰,桐江迫处孔道,所必被兵。且此州僻悬海上,亦自可托,何必故乡?”遂定居州城,往来于丰阳别业之间,称此州寓公也。既而与新故知交,若云间杨廉夫、嘉禾员廷臣、潘泽民张子晦、本州杨友直,时于春林夏泽,寻讨旧迹,遣拨旅怀。凡耳目之所睹记,有触于中,辄为条载。数年不觉丛聚成帙,私为之叹曰:“天下土崩,余犹得拈弄笔墨,如此海上真我之乐郊也!”遂题之曰《乐郊私语》,以就正于后之博达君子云。

至正癸卯春三月,桐江钓叟姚桐寿乐年叙。

余始至州,舟过鹿苑废刹。时方深秋,红树扶疏,隐映败榱破壁,大足供客中吟眺。因维梢登览读壁间旧记,有鲁简肃公罗汉见梦事,括苍吴思齐题其旁曰:“是法本平等,无怠亦无敬,如何证无生,却来见参政?”余谓阿罗汉,自敬正人,不敬参政。简肃风范,凛凛载在史册,每—翻诵,未尝不想见其为人。及入城,谒所谓鲁公祠。祠旁有思鲁桥,壁端有卜茭词,州民有疑,辄问凶吉如响。公之精灵不昧,更有如此者!柱上有联云:“舄去占祠留鸟翼,名从青史识鱼头。”是县令蒋行简所书。

天仙湖急递铺,在城西十里,仅一大漾耳。湖旁相传有徐湾故居。湾得仙道者,后以委蜕仙去,故以名湖。然后有庙神称徐乏,盖误以徐湾为徐王也。庙后有老人甚褴缕。问之,姓郭氏,乃宋枢相慎求之后,贫无以资,充铺长以自给,因出枢相诰身像赞相示。余摄衣冠拜之,乃分裹粮之余为赠,始知韩昌黎“不见三公后,饥寒出无驴”之句为不诬也。

六里山旧有石刻云:“天册元年,旃蒙协洽之岁,孟冬阳月,日维壬寅朔,石篑神道忽白开发,拾得青石玺符文:‘吴真皇帝。’”共三十八字。余按:吴天册元年,为晋武帝咸宁元年。是年七月甲中晦,日有食之,则孟冬朔,非甲申,则乙酉也。壬寅当在望后,安得有壬寅朔乎?此必里人伪为符瑞,漫不考其日月,以悦世主于一时耳。

括苍刘伯温,多才艺,能涛文,尤善形家言。尝以儒学提举,得相见于钱塘。后十年所,刘已解官,复见于海盐之横山,把臂道故,至于信宿。谓余曰:“中国地脉,俱从昆仑来。北龙、中龙,人皆知之。惟南龙一支,从峨嵋并江而东,竟不知其结局处。顷从通州泛海至此,乃知海盐诸山是南龙尽处。”余问:“何以知之?”刘曰:“天目虽为浙右镇山,然势犹未止。蜿蜓而来,右束黟浙,左带苕霅,直至此州长墙秦驻之间而止。于是以平松诸山为龙,左抱以长江淮泗之水;以庆绍诸山为虎,右绕以浙江曹娥之水。然诸水率皆朝拱于此州,而后乘潮东出,前复以朝鲜、日本为案,此南龙一最大地也。”余问:“此何人足以当之?”曰:“非周、孔其人不可,然而无有乎尔。吾恐山川亦不忍自为寂寂若此也。”

至正丙申三月日晡时,天忽昏黄,若有霾雾。市中喧言,天有雨日。予立庭中视之,初以老眼不能正视,眩然若有数日。久之,果见两日交而复开,开而复合者,凡数千百遍。回视窗隙壁窦,皆成两圆形,若重黄卵,亦复开合不常,此数十年来目所未睹之异也。发书占之,李淳风曰:“日不可有二,风霾日无光。占为上刑急,人不乐生。又日变色,有军急,其君无德,其臣乱国。”嗟嗟,今岂其时乎!

十六年五月,声言张兵南下。杨参政完者,以数万众屯嘉兴,军容甚盛。先锋吕才,以七千众屯王江泾,商旅不行,川途严肃。张兵遂不敢取道嘉禾,乃自平望、乌墩直捣武林。达丞相以为杨当必扼其锋,漫不为备。及敌已入境,仓徨出拒,遂至破军杀将,达仅以身免。杨得破城之问,乃跌足曰:“罪诚在我!”即统苗土官军,分为三路:使蒋英从大麻、唐栖,董旺从硖石、长安,身率刘震、朱钺从海盐、黄湾而进。以吕才、吕升屯守嘉兴。张军知杨分路而来,遂应接不暇,一败于皋亭山,再败于谢村,三战而败于夹城巷。张军悉水从德清、陆从海盐遁还。初杨过海上,余与杨别驾郭大理,谒之,劝其留兵三千,遏其归路。杨云:“此行贼具成擒,安得有归者?”不听,已而竟得纵逸而击。

德藏寺,在县北五十里。寺虽濒市,亦深静可憩。国初有僧真谛,性若戆骏,而恪守戒律,第为寺中樵汲而已。时有国师杨连真伽来寓寺中,声言欲发天女等墓。然皆古冢,实无意开发,意以云间陆左丞爱女及朱提举夫人,皆以有色夭死,闻用水银装殓,欲发尸淫秽之耳。及杨下令,果及二墓。真谛闻之,怒形于色。众僧惧其以戆致祸,苦为阴劝。及杨五鼓肩舆发众出寺,真谛忽起抽韦驮木杵奋击。杨命擒之,时众虽数百,皆披荡不能拒,伤者凡百余人,至有头破臂折者。人见真谛于众中超跃,每逾寻文,若隼撇虎腾,飞捷非人力可到。一时灯炬皆灭,锄畚插皆为段坏。杨大惧,谓是韦驮显圣,遂不敢往发。鼓柁率众而去,亦不敢问此僧也。后二年,真谛行脚峨嵋,不知所往。

州衙前有黄郎中庙,相传是前代贤令,故立庙于此。考之旧记,惟绍兴间有黄昱,乾道间有黄纶,然庙为何执中重建,则何又先于二黄,竟不知为谁。按:《重修碑记》云:“黄公不知何代,不知何名,亦不知何许人。惟此中旧老云:‘公为县有善政入民,民不解于心,相与尸祝者,又不知几何年!’”今庙且颓圮,民复奉主环泣请余新之。余惟人莫亲于祖先,然亲尽则毁。兹黄公以前朝一令,世何远也!世远则政隔,泽无及也。世与泽两不可知,则心所不属也。而民犹恋恋若不释然者,是岂人情哉!我知其以前令劝后令耳!以为彼善为民,民亦不忘,虽千百世不改。则今之为牧者,曷不尽若黄公,使后世不忘,若今日之不忘黄公也!余亦勉承民志,重为建祠,以副其不忘黄公者。余岂敢望民不忘如黄公也哉!此《记》亦大有关于为政者,故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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