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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风词话》·附录

蕙风词话 周颐 著

○蕙风词话诠评(不归按:人文本《惠风词话》无此评,乃唐圭璋作。)

临桂况舍人夔笙,最善于论词。虽其所作之词,亦不能尽符其论词之旨,要其所论,类多名言。兹择其《蕙风词话》中之有关作词旨要者,加以扩充阐明。其所说未惬吾意者,亦加以辨正。

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又曰: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又引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

按况氏言,重、拙、大为三要,语极精粲。盖重者轻之对,拙者巧之对,大者小之对,轻巧小皆词之所忌也,重在气格。若语句轻,则伤气格矣,故亦在语句。但解为沉着,则专属气格矣。盖一篇词,断不能语语沉着,不轻则可做到也。一篇中欲无轻语,则惟有能拙,而后立得住,此作诗之法。一篇诗,安得全是名句。得一二名句,余皆恃拙以扶持之,古名家诗皆如此也。名家词亦然。北宋词较南宋为多朴拙之气,南宋词能朴拙者方为名家。概论南宋,则纤巧者多于北宋。况氏言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稍欠分别。况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其意以大字则在以下所说各条间。余谓重、拙、大三字相连系,不重则无拙大之可言,不拙则无重大之可言,不大则无重拙之可言,析言为三名辞,实则一贯之道也。王半塘谓“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清初词当以陈其年、朱彝尊为冠。二家之词,微论其词之多涉轻巧小,即其所赋之题,已多喜为小巧者。盖其时视词为小道,不惜以轻巧小见长。初为词者,断不可学,切毋为半塘一语所误。余以为初学为词者,不可先看清词,欲以词名家者,不可先读南宋词。

张皋文、周止庵辈尊体之说出,词体乃大。其所自作,仍不能如其所说者,则先从南宋词入手之故也。大凡学为文辞,入手门径,最为紧要,先入为主,既有习染,不易涤除。取法北宋名家,然后能为姜、张。取法姜、张,则必不能为姜、张之词矣。止庵谓问涂碧山,歴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乃倒果为因之说,无是理也。

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多读书,始能医俗,非胸中书卷多,皆可使用于词中也。词中最忌多用典故,陈其年、朱彝尊可谓读书多矣,其词中好使用史事及小典故,搬弄家私,最为疵病,亦是词之贼也,不特俗为词之贼耳。

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又曰:词能直,固大佳。顾所谓直,诚至不易,不能直,分也。当于无字处求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诗境以直质为上,词境亦然。此云直,当谓直质也。直质者,真之至也。曲直之直,又是一义。此二条措辞甚不明白,当分别说之,方能明显。

词笔不宜直率,尤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曲折须出之自然也。

词求曲折,当于无字处求之。切忌有字处为曲折。曲折在意,不在字句间也。

词能直质为上乘,顾大不易,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故真率之至。真率乃直质也,不可误直率为真率。

如此分别,则语意明显。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又曰:词不嫌方。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但须一落笔圆,通首皆圆。一落笔方,通首皆方。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

转折笔圆,恃虚字为转折耳。意圆,则前后呼应一贯。神圆,则不假转折之笔,不假呼应之意,而潜气内转。方者,本质,天所赋也。圆者,功力,学所致也。方圆二字,不易解释,梦窗,能方者也。白石、玉田,能圆者也。知此可悟方圆之义。方中不见圆,盖神圆也,惟北宋人能之。子野、方回、耆卿、清真,皆是也。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又曰:“恰到好处,恰够分量,毋不及,毋太过,半塘老人论词之言也。”又曰:“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

此三条,反复申明不琢不率之道,乃炉火纯青之功候也。梦窗学清真者,清真乃真能不琢,梦窗固有琢之太过者。稼轩学东坡者,东坡乃真能不率,稼轩则不无稍率者。况氏从南宋词用功,所说多就南宋词立论,前条明方圆之义亦然。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

处当前之境界,枨触于当前之情景,信手拈来,乃有极妙之词出,此其真,乃由外来而内应之。若夫以真为词骨,则又进一层,不假外来情景以兴起,而语意真诚,皆从内出也。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出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此二条可互参,皆谓士大夫之词也。读书多,致身为士大夫,自不俗。其所占身分,所居地位,异于寒酸之士,自无寒酸语。然柳耆卿、黄山谷好为市井人语,亦不俗不寒酸。史梅一中书堂吏耳,能为士大夫之词,以笔多纤巧,遂品格稍下。于此可悟不俗不寒酸之故矣。况氏以纤为俗,俗固不止于纤也。

作词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迹者,吾庶几免矣。其在神者,容或在所难免,兹事未遽自足也。

矜者,惊露也。依黯与静穆,则为惊露之反。而依黯在情,静穆在神,在情者稍易,在神者尤难。情有迹也,神无迹也。惊露则述情不深而味亦浅薄矣,故必依黯以出之。能依黯,已无矜之迹矣。神不静穆,犹为未至也。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此条与前条互相发明,穆乃词中最高之一境,况氏以读《花间集》明之,可谓要诀。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钩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着、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花间词全在神穆,词境之最高者也,况氏说此最深。所指近人之弊,确切之至,小令比慢词为难,今初学入手便为小令,便令读花间,从何得其涂径耶。

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臻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此示初学,亦甚切要。盖凡为文辞,必先令理路清楚。理路既清,逐渐用功,步步增进。若理路未清,而东偷西窃,驳杂无叙,遂永无成就之希望矣。理路清,虽浅无害也。不安于浅,又遂欲描头画角以文之,仍是理路未能彻底清楚耳。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若并无神韵而过存之,则不为疵病者亦仅矣。或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犹不免时露轻倩本色。则凡轻倩处,即是伤格处,即为疵病矣。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

此条示学者以择取之涂径,至关紧要。盖入手即须不误,误则为终身之疵病,医之不易也。余前言学词不可从清初词入手,即是此意。清初词轻倩者多,未知词之品格高下者,最易喜轻倩一路,以倩易于动人耳。嘉道前词人,喜为姜、张,正是好轻倩之故,即有成就,所谓成就其所成就也。姜、张亦自有凝重之神韵,好轻倩者不知之。姜、张之圆,非轻倩,好轻倩者以为轻倩,此不善学姜、张也,姜、张岂任其咎。

词学程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稳、沉着。精稳则能品矣。沉着更进于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沈着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厌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链,则沉着二字之铨释也。

此程序分作四层,只妥帖停匀一层,为初学者道。后三层,皆已有成就者所由用功之方法。天生词人,固一蹴即至,未有如许程序也。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规橅两宋,庶乎近焉。

此补充前条之意耳。意不晦,语不琢,是作词之条件。故初学作词者,须先求妥帖停匀。功夫未到,勿妄求深入。但求意不晦,语不琢,渐渐向和雅深秀一路走。若不安于浅,而颦眉龋齿,楚楚作态,是初学者所最忌。此数条皆是指导初学者之名言。

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以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稍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江淹才尽,岂真梦中人索还囊锦耶。

作词功力,能渐至于名家,既要天分,亦要学力。有天分而无学力,终不能大成也。譬之于弈,二十岁后,便无国手希望。必在二十岁前,即成国手,此天分也。以后造就至八段九段以上,则系之功力矣。不复用功,亦止于是而已。古今神童,造就有限者,自恃其天资,不求于学力也。

诗词文章,虽前贤名作如林,仍有无穷境界,待后人开发。书卷酝酿,得之于前人者也。性灵流露,则得之于目前之境地,得之于平昔之学养。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绝少襟抱,无当高格,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干嘉时此类词甚多。盖干嘉人学干嘉词者,不得谓之有成就,尤不得谓之专家,况氏持论过恕。其下以纳兰容若、厉太鸿为喻,则又太刻。浙派词宗姜、张,学姜、张亦自有门径,自有堂奥,姜、张之格,亦不得谓非高格,不过与周、吴宗派异,其堂奥之大小不同耳。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吾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臻,为无上乘耶。”

勾勒者,于词中转接提顿处,用虚字以显明之也。即张炎《词源》所云:“用虚字呼唤,单字如正、但、任、甚之类,两字如莫是、还又、那堪之类,三字如更能消、最无端、又却是之类。”南宋清空一派,用此勾勒法为多,用之无不得当者,南宋名家是也。干嘉时词,号称学稼轩、白石、玉田,往往满纸皆此等呼唤字,不问其得当与否,遂成滑调一派。吴梦窗于此等处多换以实字,玉田讥为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以为质实,则凝涩晦昧。其实两种皆北宋人法,读周清真词,便知之。清真非不用虚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虚字,而用实字或静辞,以为转接提顿者,即文章之潜气内转法。今人以清真、梦窗为涩调一派。梦窗过涩则有之,清真何尝涩耶。清真造句整,梦窗以研讨会锦拼合。整者元气浑仑,研讨会拼者古锦斑斓。不用勾勒,能使潜气内转。则外涩内活。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当,亦近质实,诵之如珠走盘,圆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及其至,品格亦无高下也。今之学梦窗者,但能学其涩,而不能知其活。拼凑实字,既非研讨会锦,而又捍格不通,其弊等于满纸用呼唤字耳。词固不可多用典,用典充塞,非佳词也。清初竹垞、迦陵犯此弊,后人为之笺注,阅之尚可厌,自注则尤鄙陋。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文赋诗词,皆须知此法,即潜气内转也。不知此法,皆非高品。一意相贯,或直下,或倒装,或前后挪移,总由笔气笔力运用之。有转接提顿,而离迹象,行文之妙诀也。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意,不妨三数语说尽。自余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

高品之词,不必有题,吾意中所欲言,即题也。有题如咏物等,已下于不必有题者一等矣。有题而沾滞于题,直是笨伯。至题目纤小,乃明以后人所为,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且鄙琐不堪入目。试看宋贤之词,师其制题之雅者。盖有题之词,亦须加以裁制乃雅也。

文辞至极高之境,乃似有神经病人语,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然而胡说乱道,其间仍有理路在,但不欲显言,而玄言之。不欲径言。而迂回以言之耳。又往往当言不言,而以不当言者衬出之。其零乱拉杂,只是外表觉得难喻,而内极有叙,非真零乱拉杂也。此境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初学者勿足以语此。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君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此说余极不以为然。玉田谓词不可强和人韵,若倡之者,曲韵宽平,庶可赓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此语诚然,和韵因韵成句,聊句因人成章,但务为名章俊语而已。初学者成章成句,尚颇费力,为人牵制,安得名俊。以此示初学,误尽苍生。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

读词不成腔,不能知词之韵味,不能知腔调音节之要处,故必得读之诀而后可。韵味在表者,见词之字句可知。韵味在内者,非读不悟也。音节之要处,在平仄及四声,在句豆,如一领二、二领一、一领三等等。又凡文义二字相连者,不可离而为二。一领二,不可连而为三,诸如此类是也。平上去入四声,自有分别,音须分清。此非谓填词必墨守四声也,但读词时必须四声不混耳。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勰,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又曰: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一词作成,当前不知其何者须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觉有未惬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觉仍有未惬,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数四,此陈兰甫改词法也。郑叔问作词,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于初稿仅留一二句。朱沤尹作词,有数年后取改数字者。作词贵有词友,其未协处,己不能觉,友参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则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叶,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词源》,称其先人于所作《瑞鹤仙》之扑字,改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为幽,又改为明。此则关于音律,不易晓也。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虫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对偶句要浑成,要色泽相称,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为佳。忌骈文式样,尤忌四六式样。忌尖新,忌板滞,忌褦襶,忌草率。词中对偶最难做,勿视为寻常而后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对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衔接。五字句七字句对偶,忌如诗句。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句,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他题便挪移不得。

诗词起句,最关紧要,得势与不得势,全在此处。故一开口,便须笼罩全篇。若以不相干之语,虚引而起,全篇委靡不振矣。

作词不拘说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有全阕之意,有句中之意,全阕意足,词必脱手而成。情景真,书卷足,是其辅也。句中之意,贵深语浅出,看似易,却甚难。看而觉其出于难,则不能浅出之故。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用其不必用、不甚合得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强、损风格,其弊与强和人韵者同。

作词选韵,须看是何律调。有宜用支脂韵、鱼虞韵、佳皆韵、萧宵韵、歌戈韵、佳麻韵、尤侯韵者,有宜用东冬韵、江阳韵、真谆韵、元寒韵、庚耕韵、侵韵、覃谈韵者,二类之音响,有抑扬之别。宜抑者用前类,宜扬者用后类。拈调后,参看多数宋人同调之词。诸词惟用一类者,则只可在一类中择之。两类均有用者,则不拘。况氏但就典、就意、择韵,此法未善。尝见今人作律诗,先得一联,于是凑合六句,以成一律,其弊与此同。书卷多,何愁韵不就我。即有好典故,在不宜用时,亦当割爱。必欲塞入,绝非好词也。矧词体本不宜多用典耶。

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此说固是,但仍未具足。余更下一转语曰:学梦窗太过者,宜令改学稼轩。学稼轩太过者,宜令改学梦窗。盖善作词者,作涩调,务使之疏宕。作滑调,务使之凝重。

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横亘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则是门面语耳,略无变化之陈言耳。于无变化中求变化,而其所谓寄托,乃益非真。昔贤论灵均书辞,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为训。必非求变化者之变化矣。夫词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尝有寄托,何尝不卓绝千古,何庸为是非真之寄托耶。

此论极精。凡将作词,必先有所感触。若无感触,则无佳词。是感触在作词之先,非搦管后横亘一寄托二字于胸中也。时不同,境不同,所感触者随之不同。是感触有变化,不待求而有真寄托矣。若以为词之门面,搜寻寄托,岂不可笑。

词无不谐适之调,作词者未能熟精斯调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会心之处。或专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悦之。不拘何调,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则我之心与昔人会。简淡生涩之中,至佳之音节出焉。难以言语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则领会不到。此诣力,不可强也。

宋时旧调,作者不止一人,大率皆经乐工谱过,自然无不谐适。能自度腔者,必谙音律,亦必无不谐适。有许多调,平仄颇不顺口,多读数遍,始觉其谐适。其初觉得不顺口者,久之觉其有至佳之音节焉。但多读无不能领会者,不必填至数次,始知之也。

涩之中有味、有韵、有境界,虽至涩之调,有真气贯注其间。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难与貌涩者道耳。

作涩调词,工者能凝重,乃当然之势。能疏宕,则功夫深矣。余谓学梦窗太过者当令学稼轩,即此意也。貌涩者不知此诀。

问哀感顽艳,顽字云何诠释。曰:“拙不可及,融重与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几乎。犹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实至难也。”

顽者,钝也,愚也,痴也。以拙之极为顽之训,亦无不可。譬诸赤子之嗁笑,亦佳。余谓以哀之极不可感化释之,尤确。庄子:“子舆与子桑友,淋雨十日,子舆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子舆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不得也。’”可引作哀感顽艳四字之正训。

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琱璚蹙绣,毫无生气也。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恃聪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

此条论梦窗词最精。实字能化作虚字之意使用,静辞能化作动辞使用,而又化虚为实,化动为静,故能生动飞舞。是在笔有魄力,能运用耳。能运用,则不丽之字亦丽,非以艳丽之字,填塞其间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学得厚处难。密固近厚,欲真厚,不得专从密处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

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芳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即致密、即沉着。非出乎致密之外,超乎致密之上,别有沉着之一境也。梦窗与苏、辛二公,实殊流而同源。其所为不同,则梦窗致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处,虽拟议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颖惠之士,束发操觚,勿轻言学梦窗也。

梦窗与东坡、稼轩,实不同源。东坡以诗为词者也,稼轩学东坡,梦窗学清真,东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调剂则可,谓之同源则不可。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证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余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余无词以对者也。

近来有志于学词者,就问于予,亦辄问予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诚难答之问也。况氏此说,深惬乎予心。然两宋人词多矣,令其多读多看,彼必不知从何下手,而亦无从知何者当学,何者不当学也。是答初步者之问,尚缺一层。夫初步读词,当读选本。选本以何者为佳,不能不告之也。故予答来问,必先告以读《草堂诗余》及《绝妙词选》。近人所选者,则告以冯煦所选《宋六十一家词》,及朱沤尹所选《宋词三百首》、龙榆生所选《唐宋名家词选》,并告以应备万红友《词律》及戈顺卿《词林正韵》,以便试做时之参考应用。此虽极浅之言,来学者亦恒有不知,而但知有学校中教师之选本与讲义。其备于案头者,又只《白香词谱》一类,及书店中不知谁何所选词,皆极陋劣之书。稍高者,亦不过有龚定盦、黄仲则等集一部而已。

《蕙风词话》况周颐撰

《晚清——政治与文化》

第七章戊戌思潮的延续

第四节谭献朱孝臧况周颐

第四节谭献朱孝臧况周颐

晚清词学中兴。本书第一章清朝的文化系统结构中曾介绍了清朝词学的概貌。清初,出现了以宜兴陈维崧为领袖的阳羡派。随后,便形成了朱彝尊为首的浙西派和张惠言为首的常州派。陈维崧的词沉雄俊爽,波澜壮阔,因处于明末清初,经历国难之痛,不免有粗犷叫嚣之风。朱彝尊生活在康熙盛期,以醇雅为宗,纠正阳羡派的叫嚣犷悍之风。浙西派中期有厉鸮,后期有吴锡麒,影响很大。其派的末流渐入于枯寂。张惠言的常州派强调作词需有“意”,要有比兴寄托,意内言外之旨,这样便使“词”的地位提高了,要求能发挥儒家诗教的社会功能。词家与诗家并驾齐驱,诗中所不能表达的,可以转而借词来表达。清词至此体格为之一变。常州派的后劲是谭献。光绪年间,又出现朱孝臧,他号强村,这一词派又称为强村派。围绕在他周围的还有王鹏运、郑文焯、况周颐等人。人们称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为“清季四大词人”。

谭献(1832—1901)原名廷献,字仲修,号复堂,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同治六年举人,历任歙县、全椒、合肥知县,晚年告归,从事著述。有《复堂类集》,选清代词人的词为《箧中词》六卷,续四卷,评选精审,词学界奉为圭臬。

他是常州派的后劲,继承了常州派的词学理论,词讲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诗有史诗,词也应有词史”。就是说词的反映内容要包括时代生活和个人境遇的变化,像杜甫、韩愈的诗一样,将社会时代的风貌都融入诗中。他自己处于晚清同治、光绪年间,其时外敌侵略中国,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空前尖锐,因此,“感时述事”、“忧生念乱”成为他提倡词学的重点。他评论词家的词时,常用“杜诗韩笔,凌厉无前,此事自关襟抱。”“茫劫浩浩,是为词史”①等词语。他又评蒋春霖的词“流别甚正,家教颇大,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杜老”②。他将纳兰性德、项廷纪、蒋春霖评为词坛三大家。这样的作品丰富了社会政治内容,扩大了词的容量。他对词的音乐性亦很重视,曾说:“词为诗余,非徒诗之余,而乐府之余也。……夫音有抗坠,故句有长短,声有抑扬,故韵有缓促,生今日而求乐之似,不得不有取于词矣!”①他分析了音乐和诗歌密切结合的关系。谭献的词幻渺而沉郁,义隐而指远,尤长于小令。

《蝶恋花》:庭院深深人悄悄。埋怨鹦哥,错报韦郎到。压鬓钗梁金凤小,低头只是闲烦恼。花发江南年正少,红烛高楼,争抵还乡好?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玉颊妆台人道瘦,一日风尘,一日同禁受。独掩疏栊如病酒,卷帘又是黄昏后。六曲屏前携素手。戏说分襟,真遣分襟骤。书札平安君信否?梦中颜色浑非旧。②

这两首蝶恋花是写闺中思妇怀念他乡作客的情人之作,寓意很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云:“庭院深深阕,上半传神绝妙,下半沉痛已极,所谓情到海枯石烂时也。玉颊妆台阕,上半沉至语,殊觉哀而不怒,下半相思刻骨,寤寐潜通,顿挫沉郁,可以泣鬼神矣。”③其寓意有为了追求美好理想终生不悔为之献身的意思。

朱孝臧(1857—1931)名祖谍,字古微,号讴尹,又号强村。浙江归安(今湖州)人。清光绪九年进士,累官侍讲学士,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1904年出任广东学政,满二岁,与总督龃龉,引疾去。归寓苏州,与在苏的郑文焯同为晚清吴中词坛的盟主。后寓居上海,以遗老终。他在京师,与王鹏运结识,受其影响,发奋作词。尝校刻唐、宋、元人词百六十余家为《强村丛书》,又辑《湖州词征》24卷,《国朝湖州词征》6卷,《沧海遗音集》13卷,学者奉为宝典。又选《宋词三百首》以标宗旨。他是强村派的首领。他的词,人们评价为跨常迈浙,凌厉跞朱,幽忧怨悱,沉抑绵邈,莫可端倪,深文而隐蔚,远旨而近言。集清季词学之大成,起着继往开来的作用。

《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

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新雪涕,旧弦诗。愔愔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①

裴村是刘光第的字,刘光第,戊戌变法中受害的六君子之一。1898年8月13日六君子在菜市口被斩决,此词写于刘光第死后25天。因为时间离得很近,面对着严峻的高压政治形势,难以直写心绪,只能通过对外景的描述,将情包含其中,吊死难旧友,掩抑凄怨,将愤怒抑制在心头。辞温婉而意苍劲。

《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

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零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拼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②

这首词是专为凭吊珍妃而作,是哀悼珍妃的名篇。作于1901年,珍妃被害的第二年。全篇借落叶托兴,哀怨缠绵,透过宫廷悲剧写出了国家重大历史事件。

况周颐(1859—1926)原名周仪,字夔笙,号蕙风,广西临桂(今桂林)人。光绪五年举人,官内阁中书。致力于词达五十年,与王鹏运、朱孝臧切磋做词,于工持论,作《蕙风词话》,称为绝作。两江总督张之洞、端方先后延之入幕,辛亥革命后,晚居上海。

他的词学理论大要有三:一、对词的看法。将词提高为文学的正宗地位,认为词不是诗余,也不是乐府之余,而应当成为词学而独立存在,并不附丽于诗。他说:“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矣。唐宋已还,大雅鸿逵,■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诣,非有所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①他对常州派的“词贵有寄托”的论断也有所修正,说:“词贵有寄托,所贵者流露而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即性灵,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②他强调要用性灵去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内容。二、关于词境、词心、词骨。词境是词人所处的客观环境,吾听风雨,吾览江山,风雨江山是客观环境,平日阅历,境之穷达,这是社会环境。词心是指在客观环境的刺激下所产生的感情以及把这种情感表达出来的愿望。词骨就是词之真,真情,真景,融景入情或寓情于景,将它创造达到一种艺术境界。要求词人以身世之感,通于性灵,去创作词。三、关于意境。他说:“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③“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④他要求深厚穆静,用重、拙、大,以浑雅的形象来表达深沉的情感。要写得情真理足,信手拈来,浑如天成,不要做作,做作太过,便不是好词。他的词学理论确实有深邃高卓的见解。

《苏武慢》寒夜闻角

愁入云遥,寒禁霜重,红烛泪深人倦。情高转抑,思往难回,凄咽不成清变。风际断时,迢递天涯,但闻更点。枉教人回首,少年丝竹,玉容歌管。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惟有,花冷月闲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除却塞鸿,遮莫城乌,替人惊惯。料南枝明日,应减红香一半。①

这首词写于1889年,作于北京,深为王鹏运赞赏。全词境界深远,怨断凄凉。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曰:“境似清真(周邦彦),集中他作,不能过之。”叶恭绰《广箧中词》评曰:“珠帘绣幕三句,乃夔翁所最得意之笔。”

《水龙吟》

声声只在街南,夜深不管人憔悴。凄凉和并,更长漏短。够人无寐。灯炧花残,香消篆冷,悄然惊起。出帘栊试望,半珪残月,更堪在,烟林外!愁入阵云天末,费商音,无端凄戾。鬓线搔短,壮怀空付,龙沙万里。莫谩伤心,家山更在,杜鹃声里。有啼鸟见我,空阶独立,下青衫泪。②

此词写于1895年,这时《马关条约》已经签订,台湾绅民正在酝酿成立台湾民主国拒日。在这个背景下,作者从闻警惊起,着色外界景物,抒发内心情态,回肠九折,刻画细致。表达了作者对祖国命运的关注。

王鹏运(1848—1904),字幼遐,号半塘老人,晚号鹜翁,广西临林(今桂林)人。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同治九年举人,历官内阁中书、内阁侍读、监察御史、礼部给事中。值谏垣十年,疏数十上,一时权贵,每被弹劾,直声震天下。光绪二十八年(1902)南归,主扬州仪董学堂,二年后病卒于苏州。鹏运殚精于词,被称为清季四大词人之首。他和况周颐都是广西临林人,叶恭绰在《广箧中词》中曾有评价:“夔笙(况周颐)与幼遐翁崛起天南,各树旗鼓。半塘气势宏阔,笼罩一切,蔚为词宗;蕙风则寄兴渊微,沉思独往,足称巨匠,各有真价,固无庸为之轩轾也。”晚年删定其词为《半塘定稿》。

《八声甘州》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

是男儿,万里惯长征,临歧漫凄然。只榆关东去,沙虫猨鹤,莽莽烽烟。试问今谁健者,慷慨着先鞭?且袖平戎策,乘传行边。老去惊心鼙鼓,叹无多哀乐,换了华颠。尽雄虺琐琐,呵壁问苍天。认参差、神京乔木,愿锋车、归及中兴年。休回首、算中宵月,犹照居延。①

此词写于1894年,伯愚即志锐,为甲午战争时期主战派。词为投赠之作,关系当时朝局,寓意深远。

《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②

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逃。王鹏运和朱孝臧、刘福姚三人痛世运之陵夷,患气之非一日致,发愤呼叫,相对太息,相约填词,于喁唱和,成《庚子秋词》二卷,此词即写他们三人填词时的心境,悲凉哀怨,情真意切,是爱国词人忧心国事民生的佳作。词是用墨水和泪水凝聚而成,写下了深秋草木摇落的衰景,预示着清王朝已经进入穷途末路,寄托着无限的哀叹。

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一字叔同,号小坡,又号大鹤山人,奉天铁岭(今属辽宁)人。隶汉军正黄旗。父瑛■官陕西巡抚。光绪元年举人,官内阁中书。1898年后旅食苏州,为江苏巡抚幕僚,晚筑樵风别墅于苏州,卒葬邓尉山。他精通音律,深明管弦声数之异同,考证古代燕乐之旧谱,颇有成就。他的词体洁旨远,句妍韵美,声出金石,极命风谣,感兴微言,深美闳约。

《浣溪沙》从石楼、石壁往来邓尉山中

一半梅黄杂雨晴,虚岚浮翠带湖明,闲云高鸟共身轻。山果打头休论价,野花盈手不知名,烟峦直是画中行。①

词做于1899年,写吴县光福镇南的邓尉山,这一带居民多植梅树,有“香雪海”之称。这首词萧闲淡远,格调高雅,词中有画,画中有人。

《谒金门》三首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②

这三首词写于庚子年,北京遭八国联军侵占,作者在南方苏州,怀念北京,思念光绪帝的行踪。第一首“行不得”,写行,光绪帝离京西奔,马声特特,浮云西北,由山西到达西安,路途多涉艰险。第二首“留不得”,写故宫被占领后一片惨景,长安如奕,下棋为难,和议未成,欲归不能,留京不走也不行。第三首“归不得”,乌头未白,思念光绪帝。全组词用不忍思君颜色,不忍问君踪迹,不忍闻君消息,一层一层推进,沉郁悲凉,极度哀痛。

我们依次介绍了谭献、况周颐的词学理论,以及谭献和四大词人王鹏运、朱孝臧、郑文焯、况周颐的词,前者是常州派后劲,后者群体可谓之为疆村派。晚清词家有些不算哪一派,词的作品也极有名,如文廷式、沈曾植、吴梅、王国维,以及女词人吕碧城等。清词一个很大的特点,是这些词作并不是为花间樽前、歌台舞榭而作,不限于词家个人“小己”的生活,写些相思、欢会、饮宴、伤春等内容,消磨有闲的光阴,粉饰封建王朝的太平。他们多是感触世事,关心国事,留下了大量的爱国的诗篇。这和晚清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家多难,社会剧变的时代和社会环境有关,而且也与他们的词学理论要“尊词体”,要写“词史”的宗旨有关。于是晚清重大的历史事件,成为词人歌咏的题材,凝结了他们的血和肉,谱成了可歌可泣的词史乐章。这也是政治影响词学文化的一个明显例证。

晚清词学家对词学理论比较重视,他们写出了一些作品,如况周颐的《蕙风词话》、刘熙载的《艺概》、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等。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问世,则是作者用西方资产阶级文艺哲学来研究中国词学的作品,标志着词学理论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建树了近代的美学理论。(lz)

①《箧中词》,续卷3,清光绪八年秋刻印本。

②《箧中词》,卷5。

①《复堂词录序》,《复堂类集》文二,清光绪间家刻本,半广丛书单行本。

②龙榆生编选:《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42—143页。

③《白雨斋词话》,卷5,清光绪二十年刻印。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72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73页。

①《蕙风词话》卷1,惜阴堂丛书单行本民国期间刊印。

②《蕙风词话》卷5。

③《蕙风词话》卷1。

④《蕙风词话》卷2。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84—185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85—186页。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47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52页。

①《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65页。

②《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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