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人正在演说,被个童御史喝散了,宁、魏诸人扫兴而归。孙谋意欲找个僻静地方,以图再举,倒是淡然劝他不必,恰好四月十一放榜,为期已近,淡然有些心神不定。到了十一那天,淡然一早起来,想要出去踱踱看,孙谋兀自高卧,淡然暗想道:此公未免太矫情了,平时起得甚早,今天特地起迟,料想是不肯去看红录的。就招呼余、来、邓三人,悄悄出门。走到琉璃厂,那知为时尚早,红录还不曾贴出,四人随意在南纸铺内购买些墨盒铜镇纸等类。将近巳牌时分,只见南边来的部些举子,匆匆忙忙,向一个小寺门里拥进去。淡然明和红录已出,也就引了三人一同去看,谁知门口有人守住,须得每人出钱两吊,才放进去。淡然从搭连袋里掏出四张票子,如数给他。进去看的人,已是满满的一大堆了,一个个都对着那土墙发呆。原来红录贴在院子里的土墙上,地下人尿马粪,臭气黛蒸,兼之太阳酷烈,那些着红录的人,挤得浑身臭汗,秽气难当。况且这红录上,只几行草写的小字,贴来又低,四人既然挤不上去,如何看得清楚?正在焦燥的时候,忽听见外面一片吵嚷,打起架来。原来这些人做成圈套,等到考呆子的钱弄得多了,便假装着打架,一哄而散,等到这一班散去,好趁空再弄别人的。当下那些举子,只得渐渐退出。
淡然等四人,才看见红录上,并无自己姓名,广东只中了一位,却不认得,也就跟着众人退了出来。一肚子的不高兴,没处解闷,踱到杨梅竹斜街,见一座馆子,挂了个万福居的招牌,不知不觉,走了进去。店伙计见是会试老爷们来了,分外恭敬,请他们雅座内坐了,跟手闷了一壶香片茶来,问老爷要菜。四人各点了一样,又定了个烧鸭子。四人中淡然不喜饮酒,余、邓二人却是大量,叫伙计烫了二斤绍兴酒,开怀畅饮,把中不中的事,却抛在九霄云外了。淡然终有点郁郁不乐的光景,对着墙上一幅朱拓成亲王的字儿出神,力夫劝道:“科名到今日,真所谓强弩之末,得了不为喜,不得也不足忧。作算我们中了进士,点个状元,还是能替国家做得甚事,出得甚力,益发连话也不敢说了。抱了红毡单,夹着白帖子,到什么老师的门口,前辈的门口去伺候,赛同做了新媳妇一样,真正叫人可怜又可笑,我们纵然恭喜了,原也不至像他们赶着去巴结。然而依弟愚见看来,就是文章有凭据,也没得那位阔老官,算我们真知己,反把身躯束缚起来,如此设想也可看开了。”淡然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但则既来辛苦一趟,总指望了却这桩孽债,慢说是没得事业好做,这也存乎其人。我等一群人借着些当道势力,办起事来也容易些。你想孙谋要不是中举,那能去聚这班人演说,几天工夫,居然就结识了许多同胞呢?究竟科名还是有用的。”原来余力夫也是热心科举的,只因到了这时,明知不像的了,落得说几句旷达话儿,听了淡然老老实实这一说,弄得无言可答,倒提动了心事,没情没绪的连酒杯也举不起来。来、邓二人见他们如此,愈加扫兴,勉强等烧鸭子来吃过,又叫拿稀饭来,各人呷了一碗,算帐走出。亦虚说道:“我们去听戏解闷罢。”淡然记挂着孙谋,说孙谋一个人在寓,太冷清,我们还是回寓清谈的好,三人齐声道是,于是折回寓中。
恰值孙谋从里面走出,见了四人大喜道:“我正要来寻你们,这半天在那里去的?”淡然道:“不要说起,真正懊悔,进去细谈罢。”大家回到房里,淡然就把那看红录的故典,述了一遍。孙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名心也太热了些,真是中了,还怕京城里缺了报子不成?那看红录的事,岂是我们做的。”淡然跌足称悔不迭。看看天色将晚,尚不见有报子到来,只听得隔院里大声怪叫,家人来说:“那边住的一位江西老爷中了末名进土,报子争钱,说末名是大福气,叫做殿元,要多给些喜钱呢!”宁、魏诸人听见此话,知是绝望的了。孙谋此时,也是慨然,说出实话来道:“我的文章也算分外趋时的了,连一句触犯话都没有,这般尚且不中,更是无从揣摩的了。”大家听他说这话,知道他文章必有可观,就一齐要看,孙谋道:“何苦恶作剧,我文章要见得人时早托出来了,原是丧尽良心做的,我们出去吃馆子罢,肚里倒饿了。再者,也要打听打听那几位同志得意。”五人正打算出门,忽听得门口一片声嚷道:“宁老爷有守高中第五名会魁。”外面送进报单,果然孙谋中了第五名,填榜是第六名填起的,所以报得恁迟。当下孙谋也是欢喜,接着淡然等对他一揖道贺,忙着开发喜钱。孙谋本来出手大方,第一次便开发了三十吊,报喜的欢谢而去。淡然相形之下,愈觉难受。原来这是说不出的苦,随你一等英雄豪杰,到那科名上头,总是摆脱不来的,所以明太祖用八股取士,曾说道:“天下的英雄,皆入吾彀中。”真是收拾人的极好法子。
闲话休提,再说孙谋因淡然等四人不中,着实替他们抱屈道:“我原想诸君同登甲榜,大家相帮做些事业,如今我靠着小时脑筋中留下几篇墨卷的毒根,倒徼幸了。诸君锦绣般的文字,反落孙山,非我初念所料。虽然如此,还望诸君在此多住些时,待我得了门路,想把这腐败世界整顿一番,那时大家有了职业,得偿夙志,也未可知,不知诸君意下如何?”当时只魏淡然、余力夫答应住下,来、邓二人是早和人家订了合同,要做报馆主笔去的。这且不表。
次日孙谋忙忙的雇车到礼部衙门前看榜,就便拜访同年,会元姓陆名时霖,号两九,直隶承德府人氏。当日见面,谈了些仰慕话头,商量去拜座师一切事宜。谁知这会元公人极古板,和孙谋谈起来,语气中间,总离不了几个时文字眼,看他桌上堆着几部春明乡会墨,及各科的直省墨选等类,笔套墨盒都是擦得雪亮,历科的状元策全套,摆得齐齐整整。孙谋见此情形,也就猜着他的学问深浅了,坐了一会,随即告退,回到寓所。恰巧报子还在那里叫唤,原来京里报喜的规矩,是要叫唤好几次的,孙谋心里,自是欢喜。走进屋里,却见淡然、力夫躺在床上谈天,来、邓二人都匆匆的收拾行李,见自己书桌上几张名片,晓得是同乡京官来道喜的,孙谋就对来、邓二人道:“何必急急动身,稍迟数日也不妨,小弟还要和两兄叙一叙,约会几桩事情。”来孟实道:“今早接着上海电报,报馆的东家,晓得我们不中,催我们回去甚急,所以打算明早动身,我们随后再通信罢。”孙谋没法挽留,就于当晚,约了四人同至广和馆送行。淡然、力夫这时不比放榜时,早把那牢骚的意思丢开了,便一般有兴头同去。席间所说的,无非是商量几件条陈,议刻几种著作,当晚尽欢而散。次晨送了来、邓二人回来,孙谋已早晚得自己出在一位姓顾的房里,跟手也去拜见了,说不得一般也到琉璃厂南纸铺内,买些覆试卷子、大卷子、白折子,回寓操练。
覆试场过,贴出榜来,孙谋取了二等第一名,自知翰林无望,也就随他去了。到了殿试的日子,孙谋满意拿出手段来,抢个十本头,那知事不凑巧,偏偏坐在殿前,其时东南风很大,满殿上尽是灰土,孙谋坐位紧靠窗棂,又没有带挡灰土的镜子,只弄得墨盒里一大层的黑灰,把笔都胶住了,没法草草完卷出来,胪唱传名,自然轮不到他了。后来打听,才知在二甲末。至朝考那日,钦命题纸下来,倒甚为得手,一挥而就,写也写得干净,以为这番是一等无疑的了。谁知落在一位理学先生卢大军机手里,这卢公是江苏人,有个典故他不晓得,贴了个签子,就取在二等十名。引见下来,钦点吏部主事。孙谋倒不在意,一般的认老师,拜客,却不学别人出京张罗,只在京里结交京官,联络同年。魏、余二人在寓中,替他誊写条陈,校正著作。按下慢表。
再说工部里有位侍郎,姓余名志征,表字静甫,也是江苏人。其人不过五十左右,有两个好儿子,一名察义,表字质庵,一名煦仁,表字厚庵。大儿子是上年放的河南学政,二儿子是上科的留馆翰林。兄弟两人,都是极好的才学,又通知时事,见得外国太强,中国太弱,就想学些外国人的学问,来维新中国。但恨自己不懂得西文,就发愤托人在上海办了些译本书,却多半是制造局益闻报馆出版的书,都是很有用的。兄弟两人看书的眼光,本来就快,不到几月,一齐卒业。又采办了些新的译书,用起功来,渐渐懂得西学门径,约略知道他们治国的法子,只是没得权柄,做不成事业。这余静甫先生,见儿子有偌大的本领,如何不喜欢,不免对了同寅,时常要夸张几句。人家不知就里,觉得突兀好笑,叫他有誉儿之癖。殊不料这位静甫先生的学问,究竟太腐旧了,听见儿子说出来的话,并且偶然写个小件杂作,自己全然不懂,反倒要请教起儿子来。质庵放了学政出去,很在河南出了几个维新题目,可惜那里的士子,顽固的多,不晓得他的好处,也没甚么大名望。厚庵在京,专喜结交新进,希冀遇着几个知己。上次听见。人家传说粤东馆有人在那里演说,就要想去听听,偏偏被童御史喝散了,心中闷闷不乐,把童御史骂了几百声顽固。往后到处打听,才知道是广东宁有守演说的,就要去找他,又摸不着门路,接着自己又病了十多天的疟疾,医治好了,身体软弱,不能出门。那天会试榜出,看见第五名,正是广东宁有守,拍案惊喜,又动了访宁孙谋的念头。
次日天气清和,身于也渐渐好了,能够行动,便叫套车到欣胜寺。投进名片,原来孙谋不在家,他家人手持名片,出来说道:“魏老爷请。”厚庵不知道魏老爷是谁,只得跟了进去,及至见面,彼此通了姓名,还有那余力夫,也厮见了。淡然开言道:“敢问吾兄找宁孙谋何为?”厚庵道:“其实也不为什么,小弟的意思,是背时到极处了,眼见得世路上的人尽是昏昏沉沉的,叫他醒又不是,叫他睡又不是,只知顾着一身,不晓得自己也靠着人家过活。譬如大房子倒了,那住在房子里的人,能不压死吗?然而这种道理和人家说,没有能听得进的,还要被他笑以为狂。因此小弟时刻在后进当中留心,或者少年人懂得这个道理,好和他谈谈。有天听得粤东馆有人演说,什么叫做演说,京里的人,从极贵的中堂到极贱的车夫,都没有听见过这两个字。不瞒吾兄说,小弟也还是书上看来的,因此留心要等这演说时候也来听听,岂知被那极顽固的童御史冲散了。后来小弟也生了病,并不晓得宁兄的住处,无从找起,幸而看见会试题名录,才晓得宁兄中了会魁,慢慢打听,今日才得来此,无意中又与吾兄相逢,还求指教一切。小弟是八股时代徼幸的科名,从前一物不知,自家觉得不妥,才托人在上海买了几部时务书来看看,如今方知中国的学问一无足用。宁兄有心人,小弟渴想不止一日了,回寓时,还望吾兄代达诚意。”淡然连称不敢,又道:“吾兄翰苑名流,小弟是草茅下士,宁兄虽则薄有虚名,还是新进之人,正要请教,少停等他回来,再同他到尊寓奉候罢。”厚庵问了淡然、力夫科分,没有什么年谊,当下就把自己名片留下一张,原来那名片背后,印了两行小字,就是他的寓处。淡然接过来看了,夹在书布底下,厚庵就站起身来要走。淡然也不相留,送他登车而去。等到晚上,孙谋回寓,魏、余二人接着,见他满脸的得意样子,淡然便问:“今儿有什么好消息,如此得意?”孙谋道:“我们的机会来了,此时且不必说,只是还少一个出场的大官儿。”淡然会意,便道:“有位余太史来访你。”孙谋道:“那个余太史?”淡然把名片取了出来,孙谋一看,哈哈大笑道:“这是送上门来的买卖,真是找亦找不出的。”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