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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食录》第二部分·第十八章:耳食录二编卷五

耳食录 乐钧 著

魏翁

魏翁病革,呼诸子问曰;“视吾何如?”诸子曰:“固无虑。”又问诸姬,诸姬曰:“固无虑。”翁曰:“脱我死,尔曹何为?”诸子泣曰:“万有不讳,翁所教画,必遵必赴,敬承厥志,毋敢贻翁羞!”诸姬泣曰:“恩谊深矣!有生之年,皆公之身也,敢有二志!”翁乃益悲痛。恍惚之间,见二人催请甚急,不禁随之。

行至一殿廷,有衣冠数人相揖就坐,其一曰:“候公许时,何迟迟其来?”其一曰:“必顾孺弄稚,不能遽舍。”翁唯唯,问:“此是何地,诸公何人也?”其一曰:“地则阴府,吾属冥判耳。”翁始悟已死,大惊投地,哀吁求生。其一曰:“此何负于公,公乃不愿?”翁泣曰:“乐生恶死,万物之情也。夫家之所有,皆得而有之。乃身之所有,反不得而有。死生之判,苦乐悬绝矣。故吾所愿。在彼不在此。”其一曰:“公终不死亦良乐。然公果终不死,则苦乃无尽。公固不思耳!”翁哭且拜曰:“苦乐所不暇计,但使我复生,有感阮怨!”其一忻然语众曰:“此公亦太俗,姑听其还,使尝而后信可也。”众微笑颔之,复命前二人引还。霍然而苏,由是病痊愈,家人亲串走相庆,翁亦私心自幸,谓求而得之者也。

是岁长子举于乡,明年成进士。仲子、季子相继青其衿,食饩于庠。诸子妇皆孙,以男以女,门闾寖兴。翁步履益健,诸姬多孕,连举数子,鸡豚牛马之畜,硕大蕃滋。其姻娅连结,皆贵家巨姓,乡邑间号称鼎盛。

然翁之季年,食不充口,衣不周体,疾病无药饵,其死也以缢。茕茕妇孺不能为丧,衾冒棺椁之薄,犹于邻里。七日而后敛,行路哀之。问其故,则长子死于官矣;仲子奔之,遇盗杀而尸诸途。季子邪而侈者也,健讼而好博,与吏胥相倚,为乡曲害,人避而畏之若蜂虿。翁不能禁,后卒以得罪伏法。因是家亦倾。长孙畏贫,从其外舅贾于黔,寻客死。次孙齿未冠,失业游惰,忽亡去。于是魏氏一门丁壮殆尽矣。翁既累遭祸败,惊忧愁苦,始不乐生,而家室怨叹声不绝耳。诸姬以冻馁求去。翁不得已,竟开阁。而子孙妇之寡者亦相率去帷。其存者,藐焉孩稚,及仲子之妇已。翁是时年几八十,追维今昔,恍若两世,身经众故,魂伤貌悴,乃悟冥司之言有以也。每以述于人,而悔其向之不达,故缢而死。

女湘

再生事夥矣,莫奇于女湘。湘姓金氏,能记宿世事。尝为士人子,生时有骨横其胸。遇道士相之曰:“此情骨也,吾能蜕之,不尔,将为历劫累。”家恶闻其说,叱而遗之。

稍长,无他慧,雅善伤心。妍花素月,凄风悄雨,皆断肠时也。魂魄缕缕,常在珠箔镜奁间,然一往情深。初不作登徒之想。尝吧曰:“吾不幸形骸之累,瓜李皆兵,死见氤氲司,求生我蛾眉班中。”苑有海棠一株,爱护甚至,花时作紫罗棚幛,覆蔽其风雨,每戏谓经曰:“汝若憔悴,吾当殉汝!”花落,必泣于树下,且泣且诉。泣诉已,必疾病,岁以为常。父疑花之祟也,伐其树,湘大恸,一踊遂绝。

湘之始死也,皇皇无所向,觉彩霞满天,溪谷绚映如锦绣。有二女使候于途,随至大第中。列幕甚邃,钗光环照,云璈数声,众报夫人出,玉容端丽,服饰如古妃主状,降席徐言。湘窃左右顾盼,未之闻也。侍者潜曳其衣曰:“夫人问汝。”湘张皇失措,莫知所对,满堂粲然。夫人笑曰:“君候信自痴!”俄有侍者执烛导湘度东廓,启月扉,达于曲房。帷榻衾枕甚雅,数婢拥一女子入,坐榻上,哄然遂散。湘交袖侧身,睇不移睛。女推而远之,遂解衣入衾。湘复移灯窥枕,女赧尔微怒,回身内障。湘周视覆盖。恐风露侵其肌也;下帷蔽光,恐华灯烁其目也;敛衣屏息,枯坐枕端,恐扰其酣眠清梦也。

东方白,女觉而起,微语曰:“君貌如冠玉,何无丈夫气?”湘对曰:“得闻芗泽,于愿至足。臣之好色,不在床第间也。”女微笑唾之,湘钯承以襟;须臾,成海棠一蒂,异而问之,女颦曰:“君未识妾耶?君畴昔所爱树,即我也。感君同死,愿生生世世同作多情物!”言次,夫人促召去。命侍者展绣幡招艭之,飞花搅空,著湘衣袂间,不复脱落。旋有暖风一缕起地上,顿觉身轻如叶,飘飘然惟风所向。顷之,触树而止,身乃与树合,而枝叶动摇,无异臂指之使,盖转生为海棠矣。其旁有桃树,则女托焉,于是相呼乐甚。

其地朱阑白砌,苔径横斜,缭以短垣,垣有凿坏,通巨宅。盖某贵绅花圃也。圃中花姊妹咸来问讯,款接甚欢。月明风细,辄游戏清池碧草间,情致殊凄宛也。未几桃始花。绅有女雪燕,绝美好,偕诸婢来观,各折枝簪鬓间,谛视海棠,相谓曰:“何尚未蕊?”湘即欲具蕊,女止之曰:“君花期尚在半月后,何遽也?违候而花,将不寿矣?”湘不听,明日花焉。雪燕不意其猝开,数日竟不至。落矣,又开以待之。三开,雪燕来,惊曰:“何遽若此?”徘徊久之,折数枝,作胆瓶供。湘不胜喜。

次日,绅折简治具召客,花侣闻之皆吊湘。已而车马阗咽,冠履坌集,酒肴洊至,熏腾如毒雾。酒酣赋诗,评赞呶杂,湘不能堪。日暮,各选条折枝而去。于是晚风芆起,落片惊飞。湘叹息曰:“封家姨来何暮也?”是夕遂病,日就槁以死。女感其情,亦从之。见夫人,夫人慰恤之甚厚。复与女同生者数世,事不能详。

一日,夫人谓之曰:“君尝欲现女人身,今当如志。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人,分而有之。此行无异登仙也。”湘顿首谢,女导至一楼,以繁香浴之,洒涕而诀曰:“缘深矣,可若何?然情根纠结,何时已乎?请从此判,不复游于人间矣!”言已。遂推湘楼下,乃如自云雾中堕,形顿缩,遂为金氏女湘云。及笄,父母欲婿之,湘坚矢不可。而怜钗惜粉,不异曩时,殊自忘其身之既雌也。尝言作海棠时,被折甚楚,无异创其肢体。雪燕来折,则心悦其丽,不复觉耳。

年二十余卒。卒之前一日,有比丘尼至其家,湘见如旧识,家人皆莫之识。握拂对语,如参悟状。尼曰:“露珠极明,沾之立碎。霜化至洁,触之即消。”湘曰:“究竟何如?”尼曰:“日里霞光,非空非色;镜中花影,是幻是真?”湘点首者再,尼遂去。翼日湘卒。濒卒,历叙其夙因,命瘗诸海棠之下。

齐福喜

雍正中,有大兴县民齐福喜者,好儇弄。其嫂性苦畏,齐谋恐之。夜定,以白纸作冠高如筩,纸钱垂癴两颊间,面傅粉墨,衔猪舌,表羊裘而披之身,将伏厕间以俟嫂。装讫,览镜,忽心动。既如厕,启门,一鬼迎面出,与齐形绝肖,合于齐身,齐大呼倒地。家人奔视:“有鬼,死焉。”烛之,乃齐也。亟舁之床,滌其面,饮之姜汤,姑渐苏。病月余,卒死。或曰:厕之鬼,齐之魂也。引镜心动时,盖离舍而先往矣。然欤?否欤?

狼狈

海州多狼患。庄民捕得其稚者杀之,或剔目决足,仍纵之去,意以警狼。其后,庄民某暮从他镇返,遭数狼于道。狼似相识,并力而前。某亟走避稻积上,狼不能登,环而守之。夜既深,狼忽散去。某亦不敢下,以待天明,冀行者之助己也。俄而狼大至,有小狼衔大狼尾行。视之,瞎狼也,即某前剔其目者。其来也,将甘心于仇,以快其志。又一狼负一狈至,狈足前短后长,外于狼背。熟视稻积,忽衔稻一束望后掷之。群狼喻意,争衔稻,稻积将塌。会向晨,有荷锄及担者数人来,某大呼救。数人操具奔至,狼乃始解去。

由此观之,济狼之恶者狈也,狈策而狼攻。《酉阳杂俎》所载事类此。

何生

山左何生者,富而好义。尝客金陵,遍谒同舍郎。一少年客居西室,首戴长巾,衣甚褴褛,而珠神玉貌如好女子,见人辄扃户避去。何心仪之,投三刺,客瞰亡始来答拜。他日窥其室,曲突无烟,客坐蝇床上,拥败絮而已。退问主人:“客何姓,何许人?”亦弗之知也,乃谓税居半载矣,值弗偿,不能复馆之。何叹息不已,意必避难而穷于途者。乃代为纳值,嘱勿言,间馈之金钱周恤之。客不辞,亦不谢。无何,款其关,则无应;入其室,无人焉,客竟去矣。床下有青布囊,启之,所馈钱悉在,深叹其廉,然心窃怪之。

未几,何还山左。里人诬讦其阴事。县官索贿赂至巨万,始得理,家由是破。遂南游于楚,称贷其故旧之官湖湘者,薄有所得。旋治任经洞庭之野,忽林间逸出一巨兽,红毛锯齿,当途而立,势将搏噬,莫可逃匿。倏有女子飞骑来,锦衣弓鞋,腰剑挟弓矢,即马上举足勾兽鼻。兽狂吼而奔,女逐之,绝尘而去。何虽幸得脱,而所驾马惊于兽,鞭之不肯前。不得已,返辔故道,马乃行。

日已迟暮,不及宿,独止野庙中,不能成寐。夜深月出,起步庙门外,微艱拂面,隐隐闻笛声,悠扬纤妙。且听且行,笛声止而笑声起,则灯火烂然,甲第大辟,有摄华衣冠者迎门外,揖何而进之,抗宾主之礼。何怀疑,不测其由,乃征其氏族,其人曰:“君忘金陵西室之人与?即我也。”何审视,果是,因问:“向者何去之密,今何遇之巧?”客曰:“余穷而遁去,投止于此。感君旧谊,故特相俟。”何讶其预知,客唯唯。语次,闻客腕钏触几频有声。何窃左右顾,而见其冠下微露鬓梢,心愈疑而不敢诘。客笑曰:“君疑我耶?日间马上驱猛兽、为君除道者亦我也。”因探去其冠而云鬟见。何大惊,亟拜称谢,呼曰:“神人。”女亦答拜之,曰:“吾雄服游戏人间,以贫自晦,遂不为人识。君独助我,故我亦助君,适以相酬,奚足复齿?”

旋顾谓侍者,呼了奴出。乃十三四岁女子,头作双角髻,短袄窄袖,秀若云霞。女与之语,殊隐跃。了奴曰:“诺。”遂拂檐而去。顷之剑声吷然。了奴已瞥下,反命曰:“毕矣”。女乃命治餐,杯盘立具,极海陆之陈。夜向晨,何不胜酒食,起辞告行。女亦不强留,然眷恋之情溢于颜面。有长须奴探骑候门外,即何所乘马,装资亦在。

何遂别,至家。家人乃言里人及县官一夕死于盗,而并亡其首。问其时日,适何见女之夕也,始悟即了奴所为,愈感之。及理行箧,则益以厚赆,别一小匣,缄甚固。启之,得小剑长三寸许,淬利如霜雪。试削庭前树,未至,树已断;划石,石解。意所向,掷剑,剑辄往,已复还手中,盖飞剑也。何喜甚,宝之匣中,间出而玩之。

岁馀,剑首之环脱。其夜室中如虎啸,有白光拂牖而出,剑乃亡。何惘惘如丧者累日。时沍寒密雪,忽闻门外马嘶声。出视,有骏马止焉,鞍镫悉具。疑亡而逸者,而鬣间隐系绣囊。解视,得莲花一瓣,书曰:“骑至即发”。并不署款识。何颇疑怪,而马数数昂首跪地,若劝驾之状。试跨之,则东南而驰,绝驶,亦不知里数。既至一处,莲花池相续如带。及第三池上,马止而斯,不复行。乃见高墉袤延,立处当朱户,户内人语曰:“至矣”。户乃辟,有小鬟招之曰:“进。”

何徐徐步入,遽行至内,则曲室银眞,荧荧发碧,黼帐中有呻而叹者,小鬟前白,曰:“至矣。”则闻铃声锵然,帐徐启,有丽人拥衾而坐,神韵酸楚。何逡巡审视,女也。女见何,讶然色喜,已而跃然起,问:“奚以能来?”何告以故。女顾侍者曰:“此必了奴也。”侍者皆点首微笑。顷之,了奴自外入,红衫翠笠,落花满身,鸦鬟楚楚,已胜雀翘矣。女弹其颊曰:“妹子召客,何得不告我?”了奴笑曰:“吾为姊病甚,趣召之,故不及关白。”女默然低首,已谓何曰:“妾相天下士,每不留盼。云翔电迈,颇亦自豪。不图为君缠绵至此。”于是与何为夫妇。

何以失剑告,女责之曰:“吾赠君飞剑,为君能用之,乃秘藏为弄具乎?彼乃神物,岂长处匣中?宜其亡耳。顾此物怪变非常,非得了奴,莫能收摄也。”何固属意了奴,乃请与之俱。女初不听,何固请,女笑曰:“察君之意,殆非为剑也。”何不能隐,以情告。女曰:“吾固欲之,然事不可骤,当说之,以侦其意。”乃谓了奴曰:“郎剑遁,是物不易驯,须妹子一往,使郎佐汝。”了奴曰:“妹自足了当,何以佐为?”女曰:“虽然,亦使郎一睹其状,聊试勇怯耳!”了奴许诺。女窃教何曰:“君与妹子求剑,见有物青色如龙者,剑也,毋怖毋却,然且伪为怖恐者,而匿就妹子,彼为君畏故,将不忍拒也。”

遂同行,至万谷之间,风声肃肃。了奴顾何曰:“剑在是矣。”果有物长五六丈,蜿蜒于层崖之巅。了奴招以手,物即投下入手中,遽已缩小,依然小剑耳。何忆女教,乘其举手,佯惊呼,走抱了奴腰,作战栗状。了奴大笑曰:“姊亦大愦愦,如此薄胆郎,何必教来。”因以剑授何,何故故畏缩不敢受,而抱持益力。了奴两颊渐发赧,若不自持者,何凝睇送意,迫恳之,遂及于乱。

及还,女既曰:“妹子尝为吾蹇修,吾今报称焉。”于是了奴亦归何。了奴谓何曰:“吾姊妹皆紫兰宫捧剑侍者。与姊窃戏西圃中,拔剑对舞,误伤守宫之鹤,故谪堕人间,使主游侠之事,遇镜而圆,幸托于君。及瓜而代,又将去汝。此后落花明月,万古相思,殆无相见之期矣!”何大悲,二女亦泣。女谓了奴曰:“妹子故善笛,今盍为郎奏之?”了奴硋笛,为悲凉促遏之音,一时风吼霜飞,肝肠尽裂。乃投笛于地曰:“离绪填胸,安有佳音?不如且已。”遂大恸而别。

何独还乡里,亦能通白猿之术,每为人旁雪不平。或有妖凭魅祟、空宅不靖者,何以剑往,立罻服。

偷儿

某生夜读制艺,往复数百遍犹不熟。漏四下,诵声益喧,意且达旦矣。有胠箧者,伏床下躁甚,突起掴之,曰:“尔非生铁,何顽钝若此?余焉能待?”遽趋出门外,鼓掌而去。

柏秀才

邓州柏生,授馆他郡。岁晏归其里,道逢妇人携幼子哭于水滨,问其故,曰:“妾夫博而负,其侪索资,将鬻妾以偿。妾宁死不愿,因将溺也,而不忍其子,是以哭。”柏止之,请其金数,曰:“五十。”柏计囊中金适足,见其夫,使召诸博徒,代偿而去。

坐是稽迟,不及村店,已曛黑,乃宿野庙中西阶之下。恍惚见两卒坐于其左,其一曰:“柏秀才,何人也?乃令吾二人守候,为呵禁蛇虺。夜寒衣薄,不得休息,心窃不甘。”其一曰:“阿六,尔又作醉语。顷褚虞侯言:彼乃文人,又新有盛德事,故将军敬之。而不闻耶?幸勿多言,言将笞尔!”于是寂然。心知为鬼役,亦殊不畏。既而门外呵异声甚哗,云“有贵使至。”伏而窥之,见一神蛾冠盛服,仪卫赩赫,皆古时装束。一神甲胄迎入内,语少时,使者旋去。则闻鼓角轰震,士马奔集,旌旂铠仗,行列严整,略如人世行师状。传呼而起,顷刻已遥。

复闻前二卒相语,其一曰:“失马安知非福?吾二人守护柏秀才,乃不与此役,岂非厚幸?”其一曰:“不然,师出而功成,犹可博一头衔,为侪辈不耀,今则已矣!”其一笑曰:“沙场危险,还者几人?尔醉中愦愦,已算定入凌烟阁,大是异事!”其一怒曰:“兄缩项如龟,亦太畏死!男子头颅如许珍重耶?”争攘久之。忽有数骑驰还,遥问曰:“柏秀才尚在此否?”卒应曰:“在。”一军官下马趋入,致礼于柏曰:“将军荐秀才于帝君矣,遣余奉迓。”柏诧曰:“人神异道,何得相干?”军官曰:“帝君命,不可违也!”即请登道,强掖之上马。

俄至一山,殿阁宏峻。前将军者候于门,引伯进谒。帝君坐于上,丰颐秀髯,颜色和霁,谓伯曰:“迷同国犯境,将加挞伐,或曰降之便,宜先檄之。帐下无能秉笔者,敬授简牍,敢以勤先生。招携服叛,惟先生之赐!”柏谢曰:“宣播威德,义尊辞顺,但书生柔翰,当此钜制,覆弗胜,恐辱明诏。”帝君曰:“幸勿谦让!”

柏乃坐于旁,草檄云:“蠢尔迷同,栖非岩邑,庇在坰疆。广圃遗芽,天厨剩脔。是以边桑听守,贡茅不徵,惟沧海之容鲕,岂泰山之让卵。迩闻囚首,肆启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践我草木,触我戈。将驱虎奋之军,立扫鼪藏之穴,关弓尚挂,磨盾先闻。果其风鹤知惊,沙虫自化,仁能大宥,义不穷诛。尚全杵血于降城,毋藏舆尸于京观。”帝君览之,甚嘉叹。

檄下,迷同犹弗顺。帝君震怒,命将军徂征,以柏参其军政,大选车徒,决机进剿。摧锐捣虚,云飞电扫,不及旬日,迷同破陷,亲属党羽,尽俘以还。帝君命将军磔其长,余悉斩以徇。其长有女绝姣好,频频顾柏而泣。柏怜之,说将军曰:“太公斩妲已,高腛诛张丽华,虽曰刚正,亦殊杀风景,况此乃其息女,非祸水之比,罪人不孥,惟将军怜愍。”将军笑曰:“秀才有爱于彼耶?当为秀才留之。”乃白帝君免其女,即以女赠柏,更欲授柏显秩。柏辞曰:“某虽从帷幄,寸策未献,敢冒爵赏,况游鳞散羽,志在池薮,置之樽俎,反为不详。至于俘女之救,情良不忍,亦非辞封侯之印,而觅爱卿者,岁暮思归,幸即放还,受赐多矣。”帝君踌躇曰:“既先生志行恬退,亦未敢强留。”命具马乘送柏归。

及于里门,柏忽坠马下,乃如梦觉,人物乌有矣。仓皇至家,若忘若遗。妻问之,秘不以告。夜梦女来曰:“儿之躯命,由君再造,请于帝君,誓从君子,而身形渺茫,不能明奉巾栉。方自悼痛。帝君仁恩,不可思议,使儿附夫人之体,而转移其间。久而俱化,所以酬君之高勋,报君之善行,而慰儿无穷之情也。故特来相就。”言已,遂登床而灭,觉而异之,始缕述于妻,妻弗信也。妻貌故平平,自是乃渐妍丽,不及半年,则神姿逸态,宛然肖迷同之女,见者皆惊。妻往往窥镜,亦自失也。

柏后谒某官,乃绝类庙中将军,探以前事,茫然弗知。及柏归,某官厚赆之,皆神明假借,以彰报施云。

龙虱

有童男女兄妹者戏于庭。空中堕一物,状类鱼。共烹食之。明日,男妇皆暴长丈余,瘦如木,遂废不能起,或以所食龙虱也。

华广

华广病,梦徐生来谓曰:“顷遇赵君某,言近为鱼梁之游。渔梁,海内胜迹也。赵君招我,嘱我更致君,君盍行乎?”华素爽迈,欣然往。

至深谷之间,溪水黝黑,鉴人无影。渐行渐广,有飞桥跨空,袤延矢矫,莫知所属。桥上行人如蝇,累累不绝。乃见赵俟于桥侧。相揖数语,徐、赵乃登桥,华亦继之。甫举踵,旁一卒叱曰:“勿过!”即横棒拦之,华怒,奋臂与争。卒终不听其前,而徐、赵已去远矣。不得已,拂袖而返,意甚怏怏。道遇伟丈夫,笼群鸟,鸟鸣声甚哀。华恻然,止而说之曰:“羽族志在霄汉,何故笼之?”丈夫曰:“不笼则飞去。”华笑曰:“天传之翼,因当飞去也。”丈夫曰;“公不知此非鸟也,皆罹罪罟之人耳,然公意甚仁,今为公纵之。”乃次第开其笼,独留一大鸟不放。华曰:“何故?”丈夫笑不答,携之而去。

鸟既出,皆化为人,其一,华故族兄也,泣谢曰:“幸弟援我,然弟亦宜亟归,此不可留也。见我家人,乞为我寄声。”华诺之,别而行。

过高台之下,梯而登焉。俯见城郭室庐,栉比鳞次,村墟烟火相续,树木丛萃,不知是何处。惘然下台。过一市,觉渴,就酒肆呼酒独饮。兴发哦诗曰:“酒魄诗魂落半天,肘生杨柳舌生莲。长松瘦杀千年鹤,飞入春城万灶烟。”忽见族兄至,惊曰:“汝尚饮酒吟诗耶,宜亟亟归,缓则无及矣!”华笑而起,佣保索酒钱,无以应,则持华袂不得行。族兄呵曰:“安得尔?”亟为偿之,送华归。至门,推之入,霍然而苏。

已死逾日,将敛矣。病寻愈,惟胸间闷然者数日,乃以酒故也。徐、赵皆华旧识。时赵死月余;数日,徐讣亦至。

陈著

陈著,富室子也。少时,家遭疫,惟著仅存,一老仆执炊而已。著尝从蒙师受学,颇识字,仆因劝之读,且曰:“他日当不可量。”著深然其言,出钱使市书。

仆至书市,尽买肆中书以归。著乃键户下帷,无寒暑昼夜,挟册呻吟,几破千卷,然略不解文义,虽邸抄公檄与盲辞稗说之类,讽诵如经史。终岁不出户庭间,出则低头背诵,刺刺不休,往往头触墙壁,觉痛则大叫,叫已复诵。或窃窃听所诵,乃颠倒拉杂,音渎讹舛至甚,讪笑之,不顾也。年二十余,未尝与人通酬酢,牛马菽麦不辨。

一日诵书门外,有少妇过之,著未之见也,且行且诵,竟抵其怀。妇大骇且怒。著惶惶恐,遽前抚之,为摩挲其两乳。妇愈益羞怒,面发赤,诟詈而去。著谓人曰“彼何为者?一怒遂不可解乎?”人怜其礸,谕之曰:“男女有嫌,奈何辱之!”著愕然,徐悟曰:“彼殆书所称女子者耶。”人笑颔之,著乃狂喜叫跃,以为得解。

他日读《毛诗》,至“女子善怀,亦各有行。”点首叹曰:“书言之矣,昔者女子行而我触其怀,宜其怒耳。书义深远不可背如此。”三复不已。由是读书,每冥索其解,解多类是。

又日坐门外,遇物辄咨访于人,冀博识其名与状,似佐证其所读。有豕触藩,出视之,不识也,惧而去走。或告曰:“猪耳,何畏?”著误以为珠,迫而视之,恍然曰:“物不经见,固难悬揣。始吾以珠小物耳,今而知珠能行也。”即问曰:“鬻乎?”或为质主人。主人故昂其值,乃以三十千市之。著窃喜,以为书言珠价之贵,今乃贱获焉,大利也。于是谲者利其值,竞以猪来售,至则买之,无论大小准前价。老仆力谏,卒不听。期年得猪数百头,栏栅不能容,秽籍纵横室。佣数人饲之,日不暇给。豕声□□然,昼夜与书声相乱。著亦渐不能堪,幡然曰:“昔人宝珠,殊不可解。”命悉逐去之。计所耗费,殆累数百千。家以是少倾焉。

著年齿既壮,仆恐其斩嗣,劝之娶妻,著默然良久曰:“汝言良是。书固有之曰:“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如何耳!”仆曰:“公读书,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著曰:“此与娶妻何与?且何以言后耶?”仆恨其愚甚,乃笑曰:“姑依书为之何害?”著许诺。仆遂乞邻里为之媒定。迨吉,轺碪至,有赞于堂者曰:“拜!”著愕眙木立,问:“何为?”仆相之跪起,乃得成礼。著笑曰:“我知之矣,娶妻乃如此。”洎合卺。熟视新妇曰:“汝亦女子邪?”心惩前事,执礼甚恭。夜虽共寝,绝不敢复触其胸。久之,妇不能忍,私教以人道所在。著不觉畅言曰:“此大乐事,而书中略不及之,读之何为?”次日尽焚其书,不复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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