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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余灰》《劫余灰》上部·※第一回 谱新词开卷说痴情 借导言老人商了愿

劫余灰 吴研人 著

大约这个情字,是没有一处可少的,也没有一时可离的。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黄泉之上,无非一个大傀儡场。这牵动傀儡的总线索,便是一个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与己饥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无非在一个情字范围之内。非独人有情,物亦有情。如犬马报主之类,自不能不说是情。甚至鸟鸣春,虫鸣秋,亦莫不是情感而然。非独动物有情,就是植物也有情,但看当春时候,草木发生,欣欣向荣,自有一种欢忻之色;到了深秋,草木黄落,也自显出一种可怜之色。如此说来,是有生机之物,莫不有情。然则,我借重中庸的几句话解说情字,是不错的了。但是情字也有各种不同之处,即如近来小说家所言,艳情、爱情、哀情、侠情之类,也不一而足,据我看去,却是痴情最多。说到这里,我且先和看官们说一件可笑的故事。

先父在日,曾经用过一个家人,名叫何动。这何动最欢喜动物。他虽是佣工作仆,却还以动物相随,在我们天井里,养了四五条金鱼,又养了一个猴子、一个莺哥。这猴子教的十分驯伏,懂得代人递茶取火;那莺哥也能说话。古人有句话,说是“鹦鹉能言,而不能言其所欲言。”他这莺哥,竟是能言其所欲言的,所以更难得了。

这何动,每日除了代主人做事之外,无非抚摩玩弄这几样东西。但是这猴子虽然驯伏,那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是不肯改的,更兼喜欢学人做事,如看见人种花,他便学扒泥;看见人洗衣服,他便去弄水之类,不一而足。一日,仆妇辈在厨下杀卿鱼,被那猴头看见了,便跑到金鱼缸边,把那金鱼一个个的捞起来,用指爪破开了鱼肚,挖去了鱼肠,却还放在水里,手舞足蹈的以为得意。恰好何动取了钉锤,要到书房里敲钉挂画,从天井里走过。莺哥见了,便叫道:“猴子杀了金鱼了!猴子杀了金鱼了!”何动走到缸边一看,果然四五条金鱼,都是肚破肠流的,浮在水面了。这几条金鱼,都有四五寸长,他也不知养了多少年的了,一旦被那猴子弄的一个不留,如何不恼。所以一见了,便由不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举起钉锤,对准猴头,狠命的一下。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天灵盖上。打得那猴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下,只吱吱的叫了两声,挣扎了两下,便跟了他的老祖宗齐天大圣到森罗殿上查生死簿去了。

这何动打了一下,并未回头,便去挂画。挂好之后,将钉锤送还原处,便去看那死金鱼。度他的意思,还要临缸凭吊呢。不想走到缸边,看见那猴子横躺在地下,头脑子上血液模糊,已是死了。想起他平日的驯伏,不觉自怨下手太重。忽又念及,这件事,都是莺哥搬弄是非惹出来的,不觉转恨莺哥。恰好那莺哥又叫道:“猴子死得好,死得好!”何动听了,心中大怒,取下莺哥架,向地下用力一掼,把莺哥也掼死了。这何动一时之间,三样心爱的东西,同归于尽。呆了半晌,忽然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因此,大家取了他一个浑名,叫他做何呆子。

看官,像这种人的举动,便可叫做痴情。如此说来,非独人对于人有情,即人对于物,物对于人,亦是有情的。你说这情字所包,广不广呢。自从世风不古以来,一般佻亻达少年,只知道男女相悦谓之情,非独把情字的范围弄得狭隘了,并且把情字也污蔑了,也算得是情字的劫运到了,此时那情字也变成了劫余灰了。我此时提起笔来,要抱定一个情字,写一部小说,就先题了个书名,叫做《劫余灰》。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且说广东地方的居民,往往喜欢聚族而居。常有一村地方只有一姓,若要联婚起来,最近也要到邻村去问名纳采。他自己本姓的一村,最多有上万人口的,少的也在一二千人之数。亦有一村之中,居住两三姓的。这两三姓,便屡世联婚,视为故常,久而久之,连那亲戚辈分,都闹的颠倒错乱起来。譬如张家两个女孩子,名分是一个姑娘,一个侄女,同嫁在李家。却到了李家,就变成妯娌之类,也不一而足。此等人家,遇了婚丧等事,都互相往还。姑表母姨,混在一团,彼此男女,多不回避,这倒是风俗浑厚的好处。但不过乡村人家如此,若说到省城市镇上,又当别论了。

且说广东南海县属的一个地方,名叫“岗边”,是个半村半镇的所在。那里有两姓之人,聚族而居。一族姓朱,一族姓陈,都是著名的大族,屡代联婚的。内中单表陈氏族内有一个人,名希平,表字公孺。到了五十岁上,始生了一个晚子,却是庶出。此子出世之后,那姨娘便得了个产后血晕之症,一病身亡。竭赖夫人李氏,爱同己出。雇了奶娘,鞠育抚养,尽心尽力,方得长大成人。生得身躯雄伟,性质聪明,改名叫做陈畴,表字耕伯。好个陈公孺,教子有方。因为岗边地处乡僻,没个好先生。耕伯启蒙读了几年书之后,到了十三岁上,便叫他到省城大书馆里去从先生读书。看官须知,为父母的,能够懂得教子成名,便不愧教子有方了。那时候正在科举时代,所以陈公孺能把十三岁的晚子,送到省城大书馆读书,做书的人,便要许他教子有方。若要拿着现在的风气程度去责备他,说是何不送到日本学堂里呢,那就没得好说了。闲话少题。

且说陈耕伯奉了父亲之命,到省城读书。喜得他有一个本族叔父陈六皆,在省城大新街开了一家“聚珍”玉器店,就近可以照应他,老夫妻也就十分放心,耕伯也乐得朝夕用功,以求上进。每年之中,只有清明祭扫,年下解馆,回岗边两次。光阴荏苒,不觉三年,耕伯已是长成十六岁了。他的学问,也与年俱进。这年,他的先生便叫他出考,虽然未敢侥幸,也要出去观场。耕伯奉了先生之命,同着几个窗友,便去点名报考。谁知他县考、府考,几场却都高高的考在一圈前十名。便欢欢喜喜,写信回家,报知父母。陈公孺接了儿子的信,虽是十分欢喜,却还没有甚么。只有他母亲李氏,欢喜得笑啼并作,嘴里是嘻嘻的笑,眼里的泪珠儿,却扑簌簌落个不止,又连声念佛,又叫人到姨娘神主前烧一炉香,告诉他,儿子快要进学了,可怜他没福,看不见了。公孺见了这种神情,便笑道:“夫人,你忙甚么。这府县考是不能作准的,等他果然进了学,再忙不迟。”李氏拭泪道:“我自从嫁入你门,每每看见你去考,多是考在十几圈里,偶然一回跳上了一圈,便自家欢喜的了不得,拿了自己场里作的文章,读了又读,何等得意。此刻儿子比你强,你为甚不许我欢喜。”一席话,说得公孺哑口无言。李氏又道:“此时欢喜不欢喜,且搁过一边。我想畴儿已经长大了,我两老都是六十以外的人,望后的日子越短了,也应该早点料理,替他定一头亲,徼天之幸,得他进了一名学,簇新的秀才,娶一位簇新的秀才娘子回来,岂不是双喜临门。纵不然,今年也代他完娶了,我们也望见个孙子,就是死也瞑目。”公孺笑道:“好好的说喜事,怎么忽然说到死上来。但不知夫人要娶一个甚么样儿的媳妇,平日可曾留心来。”李氏道:“我一向早有心在朱家婉贞。这女孩子生性伶俐,相貌又端正。与畴儿同岁,从小儿庆吊往来,与我们畴儿又很和悦。近来闻得他跟着老子读书,十分精通。拿他配了我们畴儿,不是一对好夫妻么。只是嫌他是一双大脚。”公孺想了半晌道:“哦!原来你说的是朱小翁的女儿。这个人脾气古怪,养的女儿,未必好。大脚一层,还是小事。他却又从小没了母亲的,先就缺了姆教一层。”李氏道:“他老子脾气古怪,未必女儿也跟着古怪。况且他老子因为没有儿子,这女儿又从小没有了母亲,方才不和他缠脚,当儿子养着,又认真教他读书,那里有不好的读书人呢。”公孺笑道:“难道朱小翁不是读书的,何以他那生性的古怪,居然出了名,人家都叫他朱呆子。倘使他女儿也和他一般,岂不受累。”李氏道:“这个可不必虑。我们两家喜庆往来,我常看见那女孩子,甚是和婉可爱的。”公孺道:“夫人既然中了意,就央媒去说罢。我也不过这么揣度,并不是一定说那女孩子是古怪的。”李氏道:“央媒一节,还要老爷去办。他家没有母亲,还要央个男人,向他父亲说去呢。”

正在说话间,童子报说:“省城六皆老爷回来了,在外求见。”公孺笑道:“恰好这是天差来的媒人。”忙叫请进来相见。六皆入内,与兄嫂常礼已毕,送上代耕伯带回来的家书。陈公孺拆开看时,无非是在外平安的话,一面与六皆寒暄。便问何事回乡,六皆道:“连年生意清淡,存货又多,出路太少。因此回来筹措些盘缠,且去支持些时日。”公孺道:“如此说,老弟在家有几天耽搁的了。”六皆道:“十天半月,都说不定。”公孺道:“如此,我有一事相烦。刚才我老夫妻在这里商量畴儿的亲事,正要央媒向一家去说亲,恰好老弟回来,就烦执柯。”六皆道:“当得效劳。但不知提的是那一家?”公孺道:“是朱小翁的小姐。”六皆皱眉道:“这小姐从小没了母亲,朱呆子把他当男孩子养着,将来妇道上头,恐怕平常。”公孺道:“我也虑这个。”李氏道:“叔叔,你是出门的人,不知道。婉贞这孩子,我常看见的,那一种温柔婉顺,只怕有母亲管教的,也不及他呢。这是我愿意的,将来媳妇的好歹,与媒人无干。叔叔放心去说罢。”六皆笑道:“我也不过这么一句话。既然嫂嫂的法眼看中,想是不差的了,兄弟便去说。只是朱小翁这个人生性古怪,说上去成不成,可不干我的事。”李氏道:“这个自然,只要叔叔用心去说。”六皆笑着答应了。三人又谈些别事,方才分别。过得一日,六皆便到朱家去访朱小翁说亲。正是:要仗红丝联匹耦,安排银汉渡双仙。

未知六皆此去说亲,得成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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