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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第四折

赵氏孤儿 纪君祥 著

孟称舜评曰:“此折曲白俱妙,是世间绝大文章,勿以小曲视之。”

三曲步步逼紧,映带有情。

鉏麑不刺赵盾而自杀的原因,此处补出。

孟称舜评曰:“文字到好处,便山歌曲与高文典册同一机局,试看此段叙述,缓急轻重多少处,便解作文法则。”

此一大段对白,前以散文叙述,后以诗句赞叹,是说唱家声口。

孟称舜评曰:“忽逗一句,机关绝好。”却又一笔漾开,说:“天下有多少同名的人。”使对白有波澜。

孟称舜评曰:“极紧极合拍,此篇叙述可做一篇《史记》读。”

孟称舜评曰:“一篇照应,更说得愤快异常。”

满腔悲愤,写得曲尽人情。

——

[屠岸贾领卒子上,云]某,屠岸贾。自从杀了赵氏孤儿,可早二十年光景也。因为过继与我,唤做屠成。教的他十八般武艺,无有不拈,无有不会。这孩儿弓马倒强似我。就着我这孩儿的威力,早晚定计,弑了灵公,夺了晋国,可将我的官位都与孩儿做了,方是平生愿足。适才孩儿往教场中演习弓马去了,等他来时,再做商议。[下][程婴拿手卷上,诗云]日月催人老,光阴趱少年,心中无限事,未敢尽明言。过日月好疾也,自到屠府中,今经二十年光景,抬举的我那孩儿二十岁,官名唤做程勃。我跟前习文,屠岸贾跟前习武。甚有机谋,熟娴弓马。那屠岸贾将我的孩儿十分见喜,他岂知就里的事。只是一件,连我这孩儿心下也还是懵懵懂懂的。老夫今年六十五岁,倘或有些好歹呵,着谁人说与孩儿知道,替他赵氏报仇?以此踌躇展转,昼夜无眠。我如今将从前屈死的忠臣良将,画成一个手卷。倘若孩儿问老夫呵,我一桩桩剖说前事,这孩儿必然与父母报仇也!我且在书房中闷坐着,只等孩儿到来,自有个理会。[正末扮程勃上,云]某程勃是也。这壁厢爹爹是程婴,那壁厢爹爹可是屠岸贾。我白日演武,到晚习文。如今在教场中回来,见我这壁厢爹爹走一遭去也呵。[唱]「中吕。粉蝶儿」引着些本部下军卒,提起来杀人心半星不惧。每日家习演兵书。凭着我,快相持,能对垒,直使的诸邦降伏。俺父亲英勇谁如,我拼着个尽心儿扶助。

「醉春风」我则待扶明主晋灵公,助贤臣屠岸贾。凭着我能文善武万人敌,俺父亲将我来许、许,可不道马壮人强,父慈子孝,怕甚么主忧臣辱。

[程婴云]我展开这手卷。好可怜也!单为这赵氏孤儿,送子多少贤臣烈士,连我的孩儿也在这里面身死了也![正末云]令人,接了马者。这壁厢爹爹在那里?[卒子云]在书房中看书哩。[正末云]令人,报复去。[卒子报科,云]有程勃来了也。[程婴云]着他过来。[卒子云]着过去。[正末做见科,云]这壁厢爹爹,您孩儿教场中回来了也。[程婴云]你吃饭去。[正末云]我出的这门来。想俺这壁厢爹爹,每日见我心中喜欢;今日见我来,心中可甚烦恼,垂泪不止,不知主着何意?我过去问他,谁欺负着你来?对您孩儿说,我不道的饶了他哩。[程婴云]我便与你说呵,也与你父亲母亲做不的主,你只吃饭去。[程婴做掩泪科][正末云]兀的不奚幸杀我也![唱]

「迎仙客」因甚的掩泪珠,[程婴做吁气科][正末唱]气长吁?我恰才叉定手向前来紧趋伏。[带云]则俺这壁厢爹爹呵,[唱](忄敝)支支恶心烦,勃腾腾生忿怒。[带云]是甚么人敢欺负你来?[唱]我这里低首踌躇[带云]既然没有的欺负你呵,[唱]那里是话不投机处。

[程婴云]程勃,你在书房中看书,我往后堂中去去再来。[做遗手卷虚下][正末云]哦,元来遗下一个手卷在此。可是甚的文书,待我展开看咱。[做看科,云]好是奇怪。那个穿红的拽着恶犬,扑着个穿紫的,又有个拿瓜锤的打死了那恶犬。这一个手扶着一辆车,又是没半边车轮的。这一个自家撞死槐树之下。可是甚么故事?又不写出个姓名,教我那里知道?[唱]

「红绣鞋」画着的是青鸦几株桑树,闹炒炒一簇田夫,这一个可磕擦紧扶定一轮车。有一个将瓜锤亲手举,有一个触槐树早身殂,又一个恶犬儿只向着这穿紫的频扑去。

[云]待我再看来。这一个将军前面摆着弓弦、药酒、短刀三件,却将短刀自刎死了。怎么这一个将军也引剑自刎而死?又有个医人手扶着药箱儿跪着,这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孩儿,却象要交付医人的意思。呀!元来这妇人也将裙带自缢死了,好可怜人也![唱]

「石榴花」我只见这一个身着锦襜褕,手引着弓弦、药酒、短刀诛。怎又有个将军自刎血模糊?这一个扶着药箱儿跪伏,这一个抱着小孩儿交付。可怜穿珠带玉良家妇,他将着裙带儿缢死何辜。好着我沈吟半晌无分诉,这画的是奚幸杀我也闷葫芦!

[云]我仔细看来,那穿红的也好狠哩,又将一个白须老儿打的好苦也。[唱]

「斗鹌鹑」我则见这穿红的匹夫,将着这白须的来殴辱,兀的不恼乱我的心肠,气填我这肺腑![带云]这一家儿若与我关亲呵,[唱]我可也不杀了贼臣不是丈夫,我可便敢与他做主。这血泊中躺的不知是那个亲丁,这市曹中杀的也不知是谁家上祖?

[云]到底只是不明白,须待俺这壁厢爹爹出来,问明这桩事,可也免的疑惑。[程婴上,云]程勃,我久听多时了也。[正末云]这壁厢爹爹,可说与您孩儿知道。[程婴云]程勃,你要我说这桩故事,倒也和你关亲哩。[正末云]你则明明白白的说与您孩儿咱。[程婴云]程勃,你听者,这桩儿故事好长哩。当初那穿红的和这穿紫的,元是一典之臣,争奈两个文武不和,因此做下对头,已非一日。那穿红的想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暗地遣一刺客,唤做鉏麑,藏着短刀,越墙而过,要刺杀这穿紫的。谁想这穿紫的老宰辅,每夜烧香,祷告天地,专一片报国之心,无半点于家之意。那人道,我若刺杀了这个老宰辅,我便是逆天行事,断然不可;若回去见那穿红的,少不得是死。罢、罢、罢。[诗云]他手携利刃暗藏埋,因见忠良却悔来,方知公道明如日,此夜鉏麑自触槐。[正末云]这个触槐而死的是鉏麑么?[程婴云]可知是哩。这个穿紫的为春间劝农出到郊外,可在桑树下见一壮士,仰面张口而卧。穿紫的问其缘故。那壮士言某乃是灵辄,因每顿吃一斗米的饭,大主人家养活不过,将我赶逐出来。欲待摘他家桑椹子吃,又道我偷他的,因此仰面而卧,等那桑椹子掉在口中便吃,掉不在口中,宁可饿死,不受人耻辱。穿紫的说,此烈士也。遂将酒食赐与饿夫,饱餐了一顿,不辞而去。这穿紫的并无嗔怒之心。程勃,这见得老宰辅的德量处。[诗云]为乘春令劝耕初,巡遍郊原日未晴,壶浆箪食因谁下,刚济桑间一饿夫。[正末云]哦,这桑树下饿夫,唤做灵辄。[程婴云]程勃,你紧记者。又一日,西戎国贡进神獒,是一只狗,身高四尺者,其名为獒。晋灵公将神獒赐与那穿红的。那穿红的正要谋害这穿紫的,即于后园中扎一草人,与穿紫的一般打扮,将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将神獒饿了五、七日,然后剖开草人腹中,饱餐一顿。如此演成百日,去向灵公说道,如今朝中岂无不忠不孝的人,怀着欺君之意。灵公问道,其人安在?那穿红的说,前者赐与臣的神獒,便能认的。寻穿红的牵上神獒去,这穿紫的正立于殿上。那神獒认着是草人,向前便扑,赶的这穿紫的绕殿而走。傍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举起金瓜,打倒神獒,用手揪住脑杓皮,则一劈劈为两半。[诗云]贼臣奸计有千条,逼的忠良没处逃;殿前自有英雄汉,早将毒手劈神獒。[正末云]这只恶獒,唤做神獒。打死这恶犬的,是提弥明。[程婴云]是。那老宰辅出的殿门,正待上车,岂知被那穿红的把他那驷马车四马摘了二马,双轮摘摘了一轮,不能前去。傍边转过壮士,一臂扶轮,一手策马;磨衣见皮,磨皮见肉,磨肉见筋,磨筋见骨,磨骨见髓,捧毂推轮,逃往野外。你道这个是何人?可就是桑间饿夫灵辄者是也。[诗云]紫衣逃难出宫门,驷马双轮摘一轮;却是灵辄强扶出野外,报取桑间一饭恩。[正末云]您孩儿记的,元来就是仰卧于桑树下的那个灵辄。[程婴云]是。[正末云]这壁厢爹爹,这个穿红的那厮好狠也,他叫甚么名氏?[程婴云]程勃,我忘了他姓名哩。[正末云]这个穿紫的,是赵盾丞相。他和你也关亲哩。[正末云]您孩儿听的说有个赵盾丞相,倒也不曾挂意。[程婴云]程勃,我今番说与你呵,你则紧紧记者。[正末云]那手卷上还有哩,你可再说与您孩儿听咱。[程婴云]那个穿红的,把这赵盾家三百口满门良贱诛尽杀绝了。止有一子赵朔,是个驸马,那穿红的诈传灵公的命,将三般朝典赐他,却是弓弦、药酒、短刀,要他凭取一件自尽。其时公主腹怀有孕,赵朔遗言,我若死后,你添的个小厮儿呵,可名赵氏孤儿,与俺三百口报仇。谁想赵朔短刀刎死,那穿红的将公主囚禁府中,生下赵氏孤儿。那穿红的得知,早差下将军韩厥,把住府门,专防有人藏了孤儿出去。这公主有个门下心腹的人,唤做草泽医士程婴。[正末云]这壁厢爹爹,你敢就是他么?[程婴云]天下有多少同名同姓的人,他是另一个程婴。这公主将孤儿交付了那个程婴,就将裙带自缢而死。那程婴抱着这孤儿,来到府门上,撞见韩厥将军,搜出孤儿来,被程婴说了两句,谁想韩厥将军也拨剑自刎了。[诗云]那医人全无怕惧,将孤儿私藏出去;正撞见忠义将军,甘身死不教拿住。[正末云]这将军为赵氏孤儿,自刎身亡了,是个好男子。我记着他唤做韩厥。[程婴云]是、是、是,正是韩厥。谁想那穿红的得知,将普国内半岁之下、一月之上小孩儿每,都拘刷到他府来,每人剁三剑,必然杀了赵氏孤儿。[正末做怒科,云]那穿红的好狠也![程婴云]可知他狠哩。谁想这程婴也生的个孩儿,尚未满月,假装做赵氏孤儿,送到吕吕太平庄上公孙杵臼跟前。[正末云]那公孙杵臼却是何人?[程婴云]这个老宰辅,和赵盾是一殿之臣。程婴对他说道:老宰辅,你收着这赵氏孤儿,却报与穿红的,道程婴藏着孤儿,将俺父子一处身死。你抬举的孤儿成人长大,与他父母报仇,有何不可?公孙杵臼说道:我如今年迈了也。程婴,你舍的你这孩儿,假装做赵氏孤儿,藏在老夫跟前,你报与穿红的去,我与你孩儿一处身亡。你藏着孤儿,日后与他父母报仇才是。[正末云]他那个程婴肯舍他那孩儿么?[程婴云]他的性命也要舍哩,早他那孩儿打甚么不紧?他将自己的孩儿假装做了孤儿,送与公孙杵臼处,报与那穿红的得知,将公孙杵臼三推六问,吊拷绷扒,追出那假的赵氏孤儿来,剁做三段。公孙杵臼自家撞阶而死。这桩事经今二十年光景了也。这赵氏孤儿见今长成二十岁,不能与父母报仇,说兀的做甚?[诗云]他一貌堂堂七尺躯,学成文武待何如;乘车祖父归何处,满门良贱尽遭诛。冷宫老母悬梁缢,法场亲父引刀殂,冤恨至今犹未报,枉做人间大丈夫。[正末云]你说了这一日,您孩儿如睡里梦里,只不省的。[程婴云]元来你还不知哩!如今那穿红的正是奸臣屠岸贾,赵盾是你公公,赵朔是你父亲,公主是你母亲。[诗云]我如今一一说到底,你刬地不知头共尾。我是存孤弃子老程婴,兀的赵氏孤儿便是你![正末云]元来赵氏孤儿正是我!兀的不气杀我也![正末做倒,程婴扶科,云]小主人苏醒者。[正末云]兀的不痛杀我也![唱]

「普天乐」听的你说从初,才使我知缘故。空长了我这二十年的岁月,生了我这七尺的身躯。元来自刎的是父亲,自缢的咱老母。说到凄凉伤心处,便是那铁石人也放声啼哭。我拼着生擒那个老匹夫,只要他偿还俺一朝的臣宰,更和那合宅的家属!

[云]你不说呵,您孩儿怎生知道?爹爹请坐,受你孩儿几拜。[正末拜科][程婴云]今日成就了你赵家枝叶,送的俺一家儿剪草除根了也![做哭科,正末唱]

「上小楼」若不是爹爹照觑,把您孩儿抬举,可不的二十年前早撄锋刃,久丧沟渠!恨只恨屠岸贾那匹夫,寻根拔树;险送的俺一家儿灭门绝户!

「幺篇」他,他,他把俺一姓戮,我,我,我也还他九族屠。[程婴云]小主人,你休大惊小怪的,恐怕屠贼知道。[正末云]我和他一不做二不休。[唱]那怕他牵着神獒,拥着家兵,使着权术;你只看这一个,那一个,都是为谁而卒?岂可我做儿的倒安然如故!

[云]爹爹放心。到明日我先见过了主公,和那满朝的卿相,亲自杀那贼去。[唱]

「耍孩儿」到明朝若与仇人遇,我迎头儿把他当住。也不须别用军和卒,只将咱猿臂轻舒,早提翻玉勒鞍辔,扯下金花皂盖车,死狗似拖将去。我只问他人心安在,天理何如?

「二煞」谁着你使英雄忒使过,做冤仇能做毒,少不的一还一报无虚误。你当初屈勘公孙老,今日犹存赵氏孤。再休想咱容恕,我将他轻轻掷下,慢慢开除。

「一煞」摘了他斗来大印一颗,剥了他花来簇几套服。把麻绳背绑在将军柱,把铁钳拔出他斓斑舌,把锥子生挑他贼眼珠,把尖刀细剐他浑身肉,把钢锤敲残他骨髓,把铜铡切掉他头颅!

「煞尾」尚兀自勃腾腾怒怎消,黑沈沈怨未复。也只为二十年的逆子妄认他人父,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下]

[程婴云]到明日小主人必然擒拿这老贼,我须随后接应去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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