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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病正宗》·上编·学说辩正

清朝 温病正宗 王松如 著

第一章·温病解释之正误

后汉张仲景着《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自云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则其为广义《伤寒论》明矣。广义伤寒云者,即《难经》所谓伤寒有五:中风、伤寒、湿温、热病、温病是也。盖伤寒乃外感之总名,《伤寒论》统论外感之书也。惜其书经三国兵燹残缺失次,江南诸师复秘其要方不传。迨晋王叔和撰次其遗论仅得十卷,即今存之《伤寒论》也。又宋·王洙于馆阁蠹简中,得仲景《金匮玉函要略方》三卷,亦叔和所撰次。或曰古之《杂病论》即此书也。

然则仲景之书,赖叔和以传,而温病为伤寒之一,本无疑义也。

洎夫有明·方中行出,着《伤寒论条辨》,削去伤寒序例,反谓叔和为仲景之罪人,于是仲景之广义《伤寒论》,一变而为狭义《伤寒论》矣。其所以削去伤寒序例者,无非欲于温病另辟蹊径耳。继方氏而起者,则有吴又可《温疫论》之伤寒例正误,清·喻嘉言《尚论篇》之驳正王叔和序例,钱天来之《伤寒溯源集》、程应旄《伤寒后条辨》之王叔和伤寒序例贬伪,黄元御《伤寒悬解》之王叔和伤寒例;此外,张宛邻之《素问释义》,于《生气通天论》、《热论》、《水热穴论》,皆对于叔和攻击谩骂不遗余力,反目为千古之罪人。张隐庵、柯韵伯、魏荔彤、张令韶、陈修园等,皆伤寒大家也,亦从而和之。于是《伤寒》一书,注释不下百余家,各以己意附会。或割章分句,或前后易置,或擅加删改,后之读者遂如堕五里雾中矣。

及叶天士之《温热论》、与吴鞠通之《温病条辨》出,遂别温病于伤寒而立异,谓温邪专从口鼻而入,而创温病治三焦之说,以与仲景《伤寒论》六经见证分道扬镳。不识六气伤人(古之所谓寒暑燥湿风,名为五气,天气也;水火金木土,名为五行,地气也。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天以阳生阴长,地以阳杀阴藏。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天有阴阳,地亦有阴阳。寒暑燥湿风火,天之阴阳也;木火土金水火,地之阴阳也,是谓六元,亦曰六气。六气过甚,谓之六淫,故伤人也)皆袭皮毛,或从口鼻,无分乎寒与温也。惟寒性凝敛,宜温宜表;热性蒸发,宜清宜降,治法各异耳。

温热之病虽不若伤寒六经之传经,然亦可凭六经而见证。《难经》有温病之脉行在诸经之文。盖六经乃百病之提纲,何得以温邪专从口鼻而入,强定伤寒先分六经、温病须究三焦乎?至邪专从口鼻而入者,乃瘟疫也。《素问·刺法论》曰:五疫之至,不相染者,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瓦斯,天牝从来,复得其往,气出于脑,即不邪干。所谓天牝者,即《老子》所谓玄牝之门。玄,天也,于人为鼻;牝,地也,于人为口(见《老子》河上公注,及《内经》马元台注)此言人之正气内存,则邪不干犯。若避毒之法,以毒瓦斯既从口鼻而入,当复循其口鼻而出,世之取嚏法,乃其遗意之一也。

《内经》论瘟疫之邪从口鼻而入,既明且详,岂待杨士瀛、吴又可出,而后知之乎?盖瘟疫之邪,乃天地之厉气,亦即浊气也,垢秽也,细菌也,为有形质粘滞之物,故不能入皮毛之细孔,而专从口鼻之大道也。至于鼠疫,亦有由皮肤刺伤,或死鼠之蚤咬伤而传染者,则皮肤既伤,乃疫毒与伤处血液相接之故,仍非疫邪之能由皮肤入也。

乃听者不察,群相附和,混温病于瘟疫,别温病于伤寒。殊不知瘟疫病以化疫为主,温热病以清火为急,《伤寒论》之清降法,即所以治温病也。后人立法,岂能出其范围?何得不以《伤寒论》为广义,反与其分庭抗礼哉?然而叔和所辑《伤寒论》之所以不废者,赖有张路玉、徐灵胎、王朴庄、陆九芝之排除众议,备致推崇也。张路玉之《伤寒绪论》云:余尝考晋王叔和集仲景《伤寒》书,未尝不废书而三叹也。嗟夫!犹赖叔和为仲景之功臣。使无叔和之集,则《伤寒》书同于《卒病论》(按宋·郭雍《伤寒补亡论》:有问曰:伤寒何以谓之卒病?雍曰:无是说也。仲景叙论曰为《伤寒杂病论》合十六卷,而林其目者误书为卒病,后学因之,乃谓六七日生死,人故谓之卒病,此说非也。

古之传书怠惰者,因于字画多,省偏旁,书字或合二字为一,故书“HT”为“HT”,或再省为卒。今书卒病,则杂病字也。汉·刘向校中秘书,有以赵为肖,以齐为立之说,皆从省文而至于此,与杂病之书卒病无以异。今存《伤寒论》十卷,《杂病论》亡矣)之不传矣,何能知有六经证治乎?即《条辨》、《尚论》,亦无从而下手也。徐灵胎之《医学源流·伤寒论论》云:仲景《伤寒论》,编次者不下数十家,因致聚讼纷纭,此皆不知仲景作书之旨故也。今人必改叔和之次序,或以此条在前,或以此条在后,或以此症因彼症而生,或以此经因彼经而变,互相诟厉,孰知病变万端,传经无定,古人因病而施方,无编方以待病,其原本次序既已散亡,庶几叔和所定为可信。何则?叔和序例云:今搜采仲景旧论,录其证候诊脉声色,对病真方有神验者,拟防世急也。是则此书乃叔和所搜集,而世人辄加辨驳,以为原本不如此。抑思苟无叔和,安有此书?且诸人所编,果能合仲景原文否耶?此皆阅历有得,持平之论也。至王朴庄之《伤寒例新注》及《回澜说》等,与陆九芝之《世补斋》文,均宗叔和,辟方喻,挽狂澜,尊圣经,其功尤伟。

迩来仲景之《伤寒杂病论》,有二原稿出。一为罗哲初之所传,(长安黄竹斋因见浙江流通图书馆国医图书专号中,载有张仲景疗妇人方,及五脏营卫论,均注存天一阁钞本字样,乃往宁波该阁访之,实无其事。复便道鄞县周岐隐处,邂逅该邑广济施医局主任桂林罗哲初,出示其家藏古本《伤寒杂病论》钞本全书十六卷,谓受之桂林左盛德,左受之张绍祖。绍祖即仲景四十六世孙。左氏之序,称其师绍祖所言,相传《伤寒》一书,共有一十三稿,每成一稿,传抄殆遍城邑。兹所藏者,为第十二稿,叔和所得,为第七次稿云)一为刘湘之所得。(刘自称在十年前,以母丧求葬地,漫游江西,于山谷中遇张姓老人,授以古本《伤寒杂病论》十六卷云云。嗣湘以授其族人仲迈,仲迈为之校雠疏释以公诸世。湘主席何芸樵又有手抄原文影印本)罗所传者尚未刊行,属性如何虽不可知。而刘所得者,首《平脉法》,次《伤寒例》,又次温暑热湿燥各篇,又次演六经本病坏病,及霍乱、痉、阴阳易、瘥后劳复,终之以诸可与不可与等,较之叔和所编加多,且增温热燥诸篇。惟《伤寒例》中无“今搜采仲景旧论,录其证候诊脉声色,对病真方有神验者,拟防世急也”之二十八字。夫此二十八字为叔和言,余为仲景语,唐王焘《外台秘要》,及陆氏九芝早已言及。今无此二十八字,则《伤寒例》非叔和所增益,为仲景之原文益信。而《伤寒论》为论广义伤寒之书,亦不待辨而自明矣。

或曰:叔和与仲景相去五六十年,仲景至今则一千七百余年矣,五六十年犹不能得其全,千余年后尚能见庐山真面目乎?遗稿果有存者,胡为不出于方中行等攻击叔和之时,而出于今日乎?曰:吾国古者绝学,往往秘而不宣,古本流传,容或有之,即令后人作伪,而人能宏道,安见后人不可昌明圣学乎?时人恽铁樵之《温病明理》,虽知有广义伤寒矣,而其尽废诸家温病之说,则又未免抹杀一切。要之,学人立说,苟无悖于经旨,则相得益彰,亦即仲圣之功臣也。

上编·学说辩正

第二章·温病真理之探源

黄帝之《内经》,仲景之《伤寒论》,吾国医学典籍中之圣经也。然其立言词简而旨深,非细绎全文,潜心体会,举一而反三,鲜能窥其堂奥。若断章取义,或以词害意,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矣。

《素问·热论》云:人之伤于寒也,则为病热,热虽甚不死。此病热者,证候也,非病名也,谓伤寒实时发热者也。

盖寒邪薄于肌肤,阳气不得发越,乃反怫郁,而为病热。标热而本寒,阴精未伤,阳气尚强,是以不死。

至若热重于温之热病,则《灵枢·热病》曰:目不明,热不已者死;舌本烂,热不已者死;髓热者死;热而痉者死。

盖目以热而不明,热又不已,肝气衰也;舌本已烂,热犹不已,心邪盛也;热甚则髓枯,肾气竭也;热而痉者,风动筋急也。所以然者,热甚则火势燎原而风生,风火相乘,精血枯竭,焉得不死?《水热穴论》曰:帝曰:人伤于寒,而传为热何也?岐伯曰:夫寒盛则生热也。盖言表寒既化为热,热则入里,里热菀结,乃成热病也。

《刺热论》曰:病甚者为五十九刺,或泻诸阳之热,或泻胸中之热,或泻胃中之热,或泻四肢之热,或泻五脏之热。

亦言传变之热病也。

《金匮真言论》曰:夫精者,身之本也。故藏于精者,春不病温。《平人气象论》曰:人一呼脉三动,一吸脉三动而躁,尺热,曰病温。《论疾诊尺》曰:尺肤热甚,脉盛躁者,病温也。《玉版论要》曰:病温虚甚死。此则温病之命名,及其诊候之法也。

《阴阳应象大论》曰:冬伤于寒,春必病温。《热论》曰: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者为病温,后夏至日者为病暑。《伤寒例》曰: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暑病者,热极重于温也。此言伏气之为病也。

夫中而即病之伤寒,其发热之因固寒也;伤寒不即病而传变为温病、为暑病,其因亦寒也。故《热论》曰: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

《刺志论》曰:气虚身热,此谓反也。又曰:气虚身热,得之伤暑。盖气虚则阳气不足,阳气不足当身寒,反身热者,脉气当盛,脉不盛而身热,证不相符,故谓反也。寒伤形,热伤气,暑即热,故伤暑则气虚身热也。

《伤寒论》曰:太阳病、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然则温病之异于伤寒,乃以发热而渴又不恶寒者为辨也。

《伤寒论》曰:若发汗已,身灼热者名风温。风温为病,脉阴阳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语言难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视失溲。若被火者,微发黄色,剧则如惊痫,时螈,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此言风温误治变为坏病之证状也。

《伤寒论》曰:太阳中热者,是也,其人汗出恶寒,身热而渴也。又曰:太阳中者,身热疼重,而脉微弱,此以夏月伤冷水,水行皮中所致也。又曰:太阳中者,发热恶寒,身重而疼痛,其脉弦细芤迟,小便已,洒洒然毛耸,手足逆冷,小有劳身即热,口开前板齿燥。若发汗,则恶寒甚;加温针,则发热甚;数下之,则淋甚。此言中热中者,乃中暑之异名而同病者也。惟其证候各别,故治法不一耳。

凡上所举,皆温病学之宜探赜索隐,以穷其本原者也。世人往往于伤寒温病混淆不分,治热病而以伤寒发热论治,且误认热虽甚不死,肆用辛温麻桂之方、治而不应,乃不自责其医学之未精,反咎古人立法之不善,使先圣悲天悯人之怀,竟变为操刃杀人之术,不亦诬乎!夫惟赜隐难明,故探索不易而误会者滋多。误会者既多,于是似是而非之说纷然以起,益令人混淆莫辨,后之学人将从何而探索之乎?是用于众说混淆之中,择其可为探索之阶梯者分论于下,俾学人知所取舍焉。

宋·郭白云之《伤寒补亡论》,取《千金》、《活人》及庞氏、常氏之说,合乎仲景者补之,故曰补亡。朱熹跋语,谓其分别部居易见,且使古昔圣贤医道之原委,不病其难。见者皆惊喜为奇书,其阐奥发微,可谓至矣。

金·刘河间之《伤寒直格论方》,及《伤寒林本心法类萃》,于治温热独抒心得,发前人所未发,故后世谓主火之说,始自河间。

李东垣之学说,虽以重脾胃见称,然其弟子王好古所辑之《此事难知集》,上合轩岐之经,中契越人之典,下符叔和之文,乃发仲景不传之秘,而为人所难知,故以难知为名。

明·戈存橘之《伤寒补天石》,统论外感诸病,所包甚广,理例详明,亦能发仲景言外之意,而立娲皇补天之功。

清·俞根初之《通俗伤寒论》,乃近时何廉臣所刊行,其属性丰富,条分缕晰,凡辨证论治处方,俱切实用。苟非三折肱之谙练,积毕生之心血,曷克臻此?外感总名伤寒,古之俗称,故其书曰《通俗伤寒论》。

上数家言,皆属独出心裁,别开生面,各自成家,然窠臼虽离,经旨仍合,且能阐发《伤寒杂病论》广义之实际,其有功仲景,良非浅鲜。欲探求温病学之原委者,不能不加之意也。

此外,元·王安道之《医经溯洄集》,虽误以仲景《伤寒论》专为即病之伤寒设,不兼为不即病之温病暑病设,然能辨别温病与伤寒,井井有条,亦可资研究之书也。

上编·学说辩正第三章·温病瘟疫之辨析

第一节·通论

热为火之用,火为热之体,故言火则不言热,言热则不言火,一而二,二而一也。温者,热之不甚者也。六气言火不言温,举一以概二也。曰温热者,乃温病热病之总称。邪之轻者为温,邪之重者为热。近世概以温病括之,而温病乃赅热暑湿燥而言。温病暑病之冬伤于寒而春夏发者,及春夏感邪而秋冬发者,皆谓之伏气;随时感受而即发者,谓之新感。新感其邪轻,治之尚易;伏气其邪重,治之较难。故治温病之法不独异于伤寒,伏气与新感亦不可同日而论也。

瘟疫本名疠疫,传染病也。《素问·刺法论》云:帝曰:余闻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六元正纪大论》云:厉(《韵会》:疠通作厉)大至,民善暴死。皆言疠疫之证状者也。《说文》:疠者,恶疾也;疫者,民皆疾也。从役省声。《释名》:疫,役也。言有鬼行役也。《刺法论》于疠疫之分,则以干支推之,谓天运化疫,地运化疠。

盖以疫之与疠,不过上下刚柔之异。故又以金木水火土统之,即所谓五疫者也。而按之实际,则疠疫均有寒温之别。其流行者,温疠温疫多,而寒疠寒疫少。《六元正纪大论》曰:其病温疠大行,远近咸若。又曰:其病温疠。皆言温疠,而不及寒疠,盖以温疠概寒疠也。《老子》曰:凶年之后,必有温疫。《抱朴子》曰:经温疫,则不畏。俱言温疫,而不及寒疫,亦以温疫概寒疫也。后人又立杂疫之名,以统疫病之杂症也。

夫温病与瘟疫,病源既殊,治法各异,古人分辨,本极明了,不可以混同也。后人犹恐其相混,故改温疫之温作瘟。

吴又可不明此意,以古无瘟字,反混温病瘟疫为一病。(吴又可云:《伤寒论》曰发热而渴,不恶寒者为温病;后人去加为瘟,即瘟也。要之,古无瘟字,乃后人之自为变易者,不可因易其文,以温瘟为两病)不识温病者,以温为病名也;温疫温疠者,以疫疠为病名,言疫之温者、疠之温者也。惟其古无瘟字,乃知瘟疫温疠之温非病名,何得反混温病为疠疫哉?夫言事物者,必通权而达变,医病亦何独不然?春温夏热秋凉冬寒,感之而病者,常也;《素问》曰重阴必阳,重阳必阴,冬伤于寒,春必病温,春伤于风,夏生飧泄,夏伤于暑,秋必疟,秋伤于湿,冬生咳嗽者,皆伏气也,则谓之变。然犹不传染,仍属变中之常。若夫喉痧、白喉、霍乱、伏阴症、痧症、痢疾、疫痉、鼠疫,诸传染病,则又变中之非常者也。(但白喉、霍乱、痧症、痢疾,亦有非传染而病者,则亦属变中之常)故论温病而欲穷其原委,则非明乎常变之道不可。

然自吴又可混温病瘟疫为一之后,附和者众,而常变之理不明,治瘟疫之书多混温病,治温病之书亦杂瘟疫,后之学人,苟非好学深思之士,鲜不为其所惑者。(松如)窃忧之,爰将关于温病瘟疫之书分别评论,俾后之读者知所取舍焉。

上编·学说辩正第三章·温病瘟疫之辨析

第二节·温病专书之概论

《四库全书》医家类叙云:医之门户分于金元。而其门户所以分,自来以为由于易水、河间学说之不同。究之河间之主火,乃阐发伤寒之广义,仍不悖乎仲圣之本旨。迨天士《温热论》出,温病学始离伤寒而独立。鞠通加以附会,则更离经叛道,而温病学之歧误益不可究诘,后之学人将何所适从?然则关于温病之书籍,甄别实不容缓,兹将其专书,略论于下:明·张凤逵之《伤暑全书》,乃专治暑者也。其书凡自《内经》以至宋元明诸家之论暑者,靡不采取,可谓详备。

惟其于《伤寒例》所云寒毒藏于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之语,及《内经》所云冬伤于寒,春夏病温病暑之说,加以诋毁,则是尚未明伏气之故。幸叶子雨取而增订之,庶无流弊。

清·戴麟郊之《广瘟疫论》,乃踵吴又可瘟即温之误。虽其主要以瘟疫与伤寒为辨,使伤寒瘟疫之治不混,然其所论瘟疫,实为伏气温热之病。陆氏九芝爱其论之精,惜其名之误,乃于其论中删去尸气腐气等语,及大青龙一方,与凡所称时行疫疠者,悉改之曰温邪,使无羼混。且补世之治伤寒者,每误以温热治之,治温热者,又误以伤寒治之等语,以免夹杂伤寒,故改其名为《广温热论》。何氏廉臣见其于湿温燥热二症言之甚略,即用药选方亦未尽善,且未将风温、湿温、春温、冬温等厘清,而概称时行,未免含混,爰为重订。将原书缺者补之,讹者删之,更增入古今历代名医之良方,而成为伏气温热之全书。又易其名为《重订广温热论》,而后乃为尽善尽美之治伏气温热正法眼藏矣。

吴坤安之《伤寒指掌》,于温病论治颇详,邵氏仙根加以评语,何氏廉臣复为重订,且易其名为《感症宝筏》。然其立论但知叶天士所谓温邪上受,治主三焦,则仍新感温热之证治也。

吴鞠通之《温病条辨》,乃遵叶天士之学说而变本加厉,以三焦划界,温热与瘟疫同治。且于仲景温病原文捏造以桂枝汤主之,诬圣欺世,莫此为甚。其书之无价值,可以想见。今有叶子雨、陆士谔二家之评,或可杜其流弊。

王孟英之《温热经纬》,以轩岐仲景之文为经,叶薛诸家之说为纬,且为之注释。其详博明晰,可谓集前人之大成,而垂后学之规范。其书虽间有瑕疵,而得叶子雨为之评订,可谓尽善。惜其偏重新感,且搀入疫病,不以温病疫病合称,未免后人误会,至其《归砚录》,指摘吴氏《温病条辨》,则语多扼要,可为师法。

周杓元之《温证指归》,谓仲景《伤寒论》为专究伤寒之书,虽属谬误,尚能分别寒温。第以疫病混作温病,则无法以圆其说,名为《指归》,实则使人无所根据归。

李识候之《暑症发源》,论证处方,条分缕晰,洵为治暑症之金科玉律。

陆九芝之《伤寒阳明病释》,以伤寒传入阳明遂成温病,故取阳明病而释之,颇明晰,有条贯,此乃发明温病之一端,其于《世补斋》文辨论温病甚详,且于诸家谬误尤多矫正,使伤寒、温病、瘟疫,朗若列眉,其功匪浅。

凌嘉六之《温热类编》,秦伯未为之删订,分温热暑湿四大纲,何廉臣加以绪论,自《内经》以及诸家凡论温热者,采辑靡遗。裘吉生复为刊之于《读有用书楼医书选刊》。惜其罗辑虽丰,而发明甚鲜,且不及燥病。

宋佑甫之《南病别鉴》,乃取叶天士《温证论治》分条注释,及校刊薛生白《湿热条辨》、与薛公望《伤寒古风》,末附自着。意以伤寒为北病,温热为南病,则未免拘泥。然欲知叶薛各家,则亦可涉猎及之。

汝琴舫之《治温阐要》,意在阐发温病之要,又附治疫之法,其书虽无特长,尚属简明可取。

柳宝诒之《温热逢源》,其于温热颇有独到之处。既详伏气,复阐明仲景之暴感暑热,乃发人所未发,如能由此探求,庶可左右逢源。

陈葆善之《燥气总论》,实探《内经》之秘,而发喻嘉言、沈目南、吴鞠通诸氏之所不逮。凡论治处方,尤能独抒心得,洵为燥病学之善本。

叶子雨之《伏气解》,乃本《素》、《灵》阴阳气化之道,而详解六气伏邪之理。论伏气之善本也。

刘吉人之《伏邪新书》,分伏燥、伏寒、伏风、伏湿、伏暑等病。论证处方,俱得诸实验,洵发前人所未发,可谓有功千古。

时人沈汉卿之《温热经解》,乃注释言温热之经文,并附方药,颇有可取。

王馥原之《温病指南》,立说本诸叶、吴温病分三焦之划界,未能合乎真理。然其论治处方,尚属平正,未可浓非。

郝炳炎之《温热病问答》,辨证主方,明白易晓,可为温病学之初阶。

吴锡璜之《中西温热串解》,博采兼收,中西互证,可谓洋洋大观。惟以三焦分篇,仍蹈鞠通之陋。且羼杂疫病,亦属瑕疵。

刘仲迈之《温病诠真》,即其所着《伤寒杂病论义疏》之卷四,亦即所谓古本仲景《伤寒论》之一也。其言颇存古风,虽属温病之新法门,究为广义伤寒之实际,惜其未将《伤寒论》之第五卷暑热湿燥合刊,而非温热学所赅之全书也。

恽铁樵之《温病明理》,其斥天士、鞠通之温邪上受及三焦论治之说,固属不谬。至谓叔和寒毒藏于肌肤之说于理不可通,及其所着《内经纲要》,据西医伤寒潜伏期不过二十日之说,以驳冬伤于寒,春必病温,与凡病伤寒而成温者诸学理,则未免妄议古人。盖其于伏气与新感之分辨,尚未明悉。不知西医伤寒之潜伏期,乃指伤寒即病之潜伏者言,《内经》之冬伤于寒,春夏方发者,乃指伤寒变为温病暑病者言实风马牛之不相及也。

丁醒吾之《温热经纬补录》,盖为补王氏《温热经纬》所未备而作,于秋燥剖释详明,诚足以补王氏之所未及。

杨如侯之《温病讲义》,为其担任山西医学专校温病教授时,所辑以教学人也,言颇精当。惟搀入疫病,不以疫病合称,未免名实不符耳。

张山雷之《湿温医案》,乃辑前人之案,而为之评注,亦有可取。

沈啸谷之《温病全书》,乃取时逸人之《中国时令病学》,删去伤寒及关于六经之解释,合《序例》与《总论》为一篇,将治法分隶各症,药方附列于治法之后,并增方解,重行改编而成。所言皆平正简明,有法有式,颇合教材。惟夏季之病,篇名温病暑温,究不若热病暑病之为妥善。温为热之渐,热为温之极。春气温和,故曰春温风温,实可统名温病;夏气暑热,病暑而不病温,宜曰热病暑病。且暑温之名,乃吴鞠通所杜撰,暑温即暑热之轻症,故不当以暑温名篇。

况和煦之气曰温,亢热之气曰暑,既暑矣,何止于温?暑温之名,实不可通。

章巨膺之《温热辨惑》,乃本其师恽氏铁樵之旨,仍援西医言伤寒之潜伏期至多不过二三日,以辟《伤寒例》寒毒藏于肌肤之谬。此则盲从西说之尚形质,而忘祖国之言气化。但其辨证论治,颇具条理,不无可取。

宋爱人之《春温伏暑合刊》,对于春温、伏暑,演绎详明,选方亦精,且以春温一症,分新邪为风温,伏邪为伏温,立说新颖,可谓不落前人窠臼。

上皆温病通行之专书。此外,如邵步青之《四时病机》,雷少逸之《时病论》,虽非温病之专书,亦详温病之证治,颇有可取。至于张畹香之《温暑医旨》,张子培之《春温三字诀》,姜子房之《温病赋》,钱文骥之《温病条辨症方歌括》,则皆崇拜鞠通之学说,而为初学示法度者也,不足观也矣。

夫温病专书,类皆起于明末而盛于今日,其故何哉?盖因又可误温病为瘟疫,而天士创温病之异说,于是盲从者日众,而研究温病者亦遂多矣。至天士之说,实顾景文所伪托者也。其言似是而非,真理因之而晦,故治温病之法,至今仍无定说。兹将顾氏之作伪及其类似者,略陈于下:顾氏所着《温证论治》,乃治新感温热之法。相传为顾氏随叶氏游洞庭山,信笔记录舟中之所语。华岫云首刊之于《续选临症指南》,名为《温热论》。继则唐笠三以顾氏一时未加修饰,是以辞多佶屈,语亦稍乱,乃为之删润,前后移掇,刊之于《吴医汇讲》,而易其名为《温证论治》。章虚谷又易其名为《外感温病证治》,刊之于《医门棒喝》,并为注释,而赞扬之。王孟英又易其名为《外感温热篇》,刊之于《温热经纬》,更增注释。宋佑甫刊之于《南病别鉴》,且为之分条略注。周学海仍其名为《温热论》,刊之于《医学丛书》,间加评注。吴锡璜刊之于《中西温热串解》,乃详注之,易其名为《温热论注解》,此其注解中之最精详者。孟英之注次之。此乃叶派之金针,而为陆九芝所鄙弃者也。

相继而起者,则有薛生白之《湿热条辨》,乃治湿温之法,首载于佛尼勒所刊之《医师秘笈》,继则吴子音刊之于《温热赘言》,名之为《湿温症条例》,不题生白之作,而署寄瓢子述。章虚谷易其名为《薛生白湿热条辨》,刊之于《医门棒喝》,并略释之。王孟英刊之于《温热经纬》,又易其名为《湿热病篇》,更详注之。宋佑甫刊之于《南病别鉴》,又易其名为《湿热论》。吴锡璜刊之于《中西温热串讲》,仍名之《湿热病篇》,更增注之,注中之最精详者也。此书孟英疑其非薛作,而陆九芝更极辟之,谓其自条自辨,薛氏决无此不合体例,且其语句、药物,均与《温证论治》大略相同,难保非顾景文一流人伪托云。

此外,陈平伯之《温热病指南》,乃治风温之法。吴子音刊之于《温热赘言》,篇名《温热病大意》,不题平伯之名,亦署寄瓢子述,与薛氏《湿热条辨》合为一人之作。王孟英刊之于《温热经纬》,题为《陈平伯外感温病篇》,并加按语。

吴锡璜之《中西温热串讲》亦刊之,且于王注之外,更增按语。此书是否陈氏所作,孟英亦以为疑。

由是观之,温病专书欲求其尽善者,实不可得。盖真理既淆,立论自乱,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呜呼!评论者能不为之痛心也哉!

上编·学说辩正第三章·温病瘟疫之辨析

第三节·瘟疫专书之概论

瘟疫,急性传染病也。自《内经》以下,无书不载,可谓详且尽矣。然瘟疫之来,以时代而异,以风土为移,故古今方药不同,南北治疗迥异。且变生顷刻,祸不旋踵,非斩关夺隘之将,不克获除暴安良之功。兹将其专书,略论于下:吴又可之《温疫论》,实为治瘟疫专书之嚆矢。其辨证论治,有功千古。且发明瘟疫邪自口鼻而入,伏于膜原,又有九传之变,尤为卓识。惟其因遇崇祯辛已大疫流行之时,所见者为瘟疫而非温病,乃凭一孔之见,而作正名之篇,悉将温病误为瘟疫;又作《伤寒例正误》,力诋冬伤于寒、春夏成温成暑之理,遂令温病混入瘟疫,淆然莫辨,则又仲景之罪人也。

羽翼又可者,则有清·郑重光之《温疫论补注》,孔以立之《评注温疫论》,洪吉人之《补注瘟疫论》,皆无甚阐发,但洪注较胜。陈锡三之《二分晰义》,及杨栗山之《寒温条辨》,所辨虽详,仍援又可瘟温同病之误。杨书乃窃取陈素中之《伤寒辨证》,而扩充其义者也。吕心斋之《瘟疫条辨摘要》,则又摘取陈、杨二家而成者也。

刘松峰之《说疫》与《瘟疫论类编》、蔡乃庵之《伤寒温疫抉要》、杨尧章之《温疫论辨义》、韩凌霄之《瘟痧要编》、洪教燧之《温疫条辨》,虽皆瘟温不分,而间有增补,尚不无发挥者也。

熊立品之《治疫全书》,李炳之《辨疫言》,朱兰台之《疫证治例》,皆略有发明,可备治疫之参考者也。

时人余伯陶之《疫证集说》,曹彝卿之《防疫刍言》,徐相宸之《急性险疫证治》,曹炳章之《秋瘟证治要略》,绍兴医学会之《湿温时疫治疗法》,杨志一之《四季传染病》,时逸人之《中国急性传染病学》等书,或辑旧说,或抒心得,或参西学,则皆切于实用者也。

至于郑奠一之《温疫明辨》,即戴麟郊《广温疫论》之张冠李戴,则名为瘟疫,而所论实属温热也。

其瘟温统治之书,则有清·周禹载之《温热暑疫全书》,分别温病瘟疫尚清,惜其属性太简,有负全书之名耳。

至分症论治者,则有清·余师愚之《疫疹一得》。师愚即《阅微草堂笔记》所载之桐城医士也。于乾隆癸丑,京师大疫,用大剂石膏,所治应手而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时人刘民叔之《时疫解惑论》,所用方剂,亦推重石膏。但石膏虽为治热疫要药,究亦不专恃石膏。民国壬申岁,故都烂喉丹痧(倭名猩红热,北平亦呼疫疹)流行,夭横无算。

其重症坏症,人所不治者,经(松如)全活者颇多。其所用药,轻者日用数两,重者多至八九斤,均不专重石膏。其临证验案,他日当刊以问世。此则又非余、刘之所知也。

清·陈耕道之《疫痧草》,顾玉峰之《痧喉经验阐解》,金德鉴之《烂喉丹痧辑要》,夏春农之《疫喉浅论》,张筱衫之《痧喉正义》,曹心怡之《喉痧正的》,时人丁甘仁之《喉痧症治概要》,曹炳章之《喉痧证治要略》,皆治烂喉丹痧之专书也。

清·黄维翰之《白喉辨证》,张善吾之《时疫白喉捷要》,李伦青之《白喉全生集》,陈葆善之《白喉条辨》,耐修子之《白喉治法忌表抉微》,张采田之《白喉证治通考》,皆治白喉之专书也。

夫白喉,咽喉腐也;喉痧,亦咽喉腐也。其所以异者,白喉多由肾虚火旺,里证也,咽喉虽腐,有汗发热,自下焦而至上焦,其势缓;喉痧则纯为疠疫之邪,由于口鼻传入,表证也,咽喉肿腐,发热无汗,自上焦而至下焦,其势急。

一属阴虚,一属阳邪。阴虚即仲景所云少阴病,咽痛胸满心烦,猪肤汤主之者也;阳邪即仲景所云阳毒之为病,面赤斑斑如锦纹,咽喉痛,升麻鳖甲汤主之者也。此又不可以不辨也。

清·王孟英之《随息居霍乱论》,陆九芝之《霍乱论摘要》,赵海仙之《赵氏霍乱论》,许起之《霍乱燃犀说》,姚训恭之《霍乱新论》,陈蛰庐之《瘟疫霍乱答问》,连文冲之《霍乱审证举要》,时人凌禹声之《霍乱平议》,翟冷仙之《霍乱指南》,皆治霍乱之专书也。

霍乱之发也暴,其退速,脉忌微细。而类似寒霍乱之伏阴症,其发缓,而退不易,脉恒细或伏,先利而后呕,惟不若霍乱之心腹绞痛,其发专在夏秋,病则远近一律。清·田云槎之《时行伏阴刍言》,辨之极明。倘误认伏阴为霍乱,则其为害不可胜言矣。

清·郭右陶之《痧胀玉衡》,随万宁之《羊毛瘟证论》,徐子默之《吊脚痧方论》,林药樵之《痧症全书》,高亭午之《治痧全编》,党因道人之《急救异痧奇方》,费友棠之《急救痧证全集》,费养庄之《痧疫指迷》,时人陈景岐之《七十二种痧症救治法》,皆治痧症(痧症即杂疫,一名干霍乱,又名痧胀)之专书也。

清·孔以立之《痢疾论》,吴本立之《痢证汇参》,吴士瑛之《痢疾明辨》,唐容川之《痢症三字诀》,时人丁子良之《治痢捷要新书》,罗振湘之《治痢南针》,皆治痢疾之专书也。

近时所谓疫痉,亦名痉瘟,又名伏瘟,于小儿俗呼为惊风,即西医之流行性脑脊髓膜炎也。明方中行之《痉书》,时人蒋璧山之《伏瘟证治实验谈》,沈朗清之《脑膜炎新书》,刘裁吾之《痉病与脑膜炎全书》(此书尚末出版,序文曾经披露)皆治此症之专书也。《金匮》有刚痉柔痉之分,犹惊风之有急慢也。《说文》:痉,疆急也。《广韵》:痉,风强病也。夫痉之为病,脊强而厥,即《难经》所谓督之为病,脊强而厥。盖同病而异名者也。脊髓上贯于脑,乃督脉之所司。《脉要精微论》曰:头者,精明之府。李时珍曰:脑为元神之府。金正希曰:人之记性皆在脑中。王清任曰:灵机在脑。则脑之为物可知。夫心之官则思。《说文》思字从心从囟。囟即,顶门也。盖谓心有所思,则神注于脑也。《韵会》曰: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盖谓脑神经也。夫脑阴质也,心阳火也,以阳火上灼阴质,则神光毕照,事物洞明。

此以脑之灵机,而为心主之所司者也。西说之脑膜炎,炎者火也,但火极生风,风火相乘,则筋膜燥,脊髓枯,神经为之紧张,故头痛脊疼,颈项弯曲,手指抽挛,神识昏迷,目赤直视,口噤谵语。《灵枢·热病》曰:髓热者死,热而痉者死,热病数惊,螈而狂,风痉身反折。《素问·气厥论》曰:肺移热于肾,传为柔痉。又《骨空论》曰:督脉为病,脊强反折。皆此症之见证也。叶天士所谓温邪上受,逆传心包,亦此证之一也。心包即心主之宫城,盖脑之灵根下在于肾,脑之灵机上发自心。心通于脑,故泻心火即清脑法也。然其症不独有刚柔之分,且有有疫无疫之异。施治之法,又不可执一无权也。

清·罗芝园之《鼠疫约编》,沈敦和之《鼠疫良方汇编》,刘肇隅之《鼠疫备考》,时人余伯陶之《鼠疫抉微》,李健颐之《鼠疫治疗全书》,徐相宸之《订正鼠疫良方》,皆治鼠疫之专书也。

他如痘疮、麻疹,乃本先天之遗毒,蕴藏于骨髓之间。痘为阴毒,发于五脏;麻为阳毒,发于六腑。虽皆由感触疫邪而发,究非其主因也。古者隶于小儿科,今则另立专门,故不列入。

上编·学说辩正

第四章·温病学说之折衷

岐伯曰:今时之人,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此叹世风之不古,而不能如古人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也。自岐伯迄今,又四五千年矣,加以中外交通,人烟繁萃,兵革时起,饥馑荐臻,温病瘟疫,有不从而日增者乎?痘疮发现于后汉,至唐宋而盛行。痧症亦名干霍乱,宋时虽盛行,而至有清以来为尤烈。烂喉丹痧、白喉、鼠疫等,虽为往昔异名之病,然皆自有清而后盛行。所以然者,盖上古之时,天清地宁,民淳俗朴,虚邪苛毒无由而生,即或有之,发现亦鲜,故人不觉;世愈降,民俗愈浇,而恶疾险症亦遂愈多也。

吴又可生于多疫之秋,故其言曰:业医者,所记所诵,连篇累牍,俱是伤寒,及其临证,悉见瘟疫,求其真伤寒,百无一二云云,诚非虚语。其立说虽为后世温病瘟疫混淆之滥觞,而其发明疫邪自口鼻而入,伏于膜原,与夫九传之变,则为治疫之金针,而不容埋没。

喻嘉言之温症三大例,可谓深知伏气变病之理。惟治金鉴一案,标其名为伤寒死症奇验,而强词夺理,竟作冬伤于寒,又兼冬不藏精之春温两感症,用麻黄附子细辛汤及附子泻心汤,以炫其奇;且云不藏精之人,肾中阳气不鼓,精液不得上升,故枯燥外见,用附子助阳,则阴气上交于阳位,如釜底加火,则釜中之气水上腾,而润泽有立至者。此种言论,荒谬已极,既标名伤寒,何得又作温病?夫不藏精者,精液枯竭,所以化火,惟恐清凉之不急,何得反用辛温?火上加油,焉有不燎原者乎?其证状壮热、谵语、皮肤枯涩、舌卷、唇焦、足冷,即王海藏《阴症略例》所谓阴极似阳之阴症,实非温病也。

《临证指南》、《温证论治》,《景岳发挥》诸书,伪托叶天士之所作也。(天士生平未尝着述,其所流传于世者,泰半由于伪托,即《温证论治》及《临证指南》,乃叶派崇奉之灵符,一为顾景文之手笔,一出于华岫云之采辑。他如《景岳发挥》,为梁溪姚球所撰,坊贾因书不售,剜补桂名,遂致洛阳纸贵。曹畸庵《医学读书志》言之甚详。又如陈修园之《医学三字经》,修园自称亦曾托名叶天士。其作伪情形可概见矣)《临证指南》及《景岳发挥》,并详伏气,不独新感。吴鞠通徒取《温热论》之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十二字,撇开伏气,以新感立论,更固执《临证指南》所云仲景伤寒先分六经,河间温热须究三焦之语,划分三焦界限,愈失愈远;既非叶派之全豹,复开后学之盲从,此温病家之罪人也。陆九芝谓河间治法,亦惟六经是言,而三焦而字,始终不见于《六书》,初不解《指南》之何以有是语,久之而悟《指南》于西昌之论瘟,认作河间之论温,约略记得河间之书,人皆说是异于仲景者,故即不妨托之河间耳。

此论固属确凿,而天士之意或又不然。夫河间主火,是其专长,人所共知,且作《三消论》,以三焦论治。三消之为病,乃燥热怫郁,精血枯竭,亦须清凉,无异温病,此天士或由此而悟也。然《三消论》所谓之三焦,乃指上中下所病之部位而言,此与天士以温病必始于上焦而终于下焦,又似是而非,实风马牛不相及也。但天士论温,虽知伏气,而论新感则混同于瘟疫,故援又可之说,以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为纲领。其邪之首先犯肺者,药用辛凉,是为新感之温热,即陆氏所谓不过小小感冒,如小风热、小风温也;其逆传心包者,药用犀角、金汁、人中黄之属,是为瘟疫之重症,即陆氏所谓不出数日遽入心包,为一场大病以至于死也。

陆氏之治温病,执定阳明,以阳明为成温之薮,凡属内外之邪,必通行此要津,如导江河而至于海,固属提纲挈领。

然只发明在阳明之温病,而于温病之伏气新感不分,轻重缓急同治,虽可为治法之常,犹未能通权达变。其意在扫除荆棘,新辟康庄,实则未免矫枉过正。

王孟英温病家之卓卓者也,其指摘鞠通曰:鞠通之排定三焦路径,必欲温热病遵其道而行,有是理乎?夫温热究三焦者,非谓病自上焦始而渐及于中下也。伏气自内而发,则病起于下者有之;胃乃藏垢纳污之所,湿温疫毒,病起于中者有之;暑邪挟湿者亦犯中焦。又暑属火,而心为火脏,同气相求,邪极易犯,虽始上焦,亦不能必其在手太阴一经也。

其辨别伏气新感曰:伏气温病自里出表,乃先从血分而后达于气分。更有邪伏深沉,不能一齐外出者,正如抽蕉剥茧,层出不穷,不比外感温邪由卫及气、自营而血也。此等议论,皆至理名言,可为师法。且其验案甚伙,更堪玩味。

章虚谷与吴鞠通为同时人,皆崇拜叶天士者也。章氏于温热虽无发明处,然亦纠正吴氏《温病条辨》之谬,较之吴氏尚胜一筹。

伏邪之病,《内经》论之甚详,而不见其名。《伤寒论》虽有伏气之病,而无新感之称,所以世之论温病者,恒混淆不分。清·蒋宝素所着《医略稿》之伏邪篇,阐扬伏温一病,昭然大白。惜其乃援吴氏《瘟疫论》行邪伏邪之说,仍属瘟温不分,未可为法。柳宝诒继之,辨别瘟温之相异,新感伏气之不同,既正诸家之谬,复发前人所未言,实论伏气温之最详备者也。

他如周禹载、尤在泾、舒驰远、陈平伯,于温病均有所发明。周禹载之《温热暑疫全书》,乃发明温病发于少阳者也。其说曰:温病所伤者,寒也;所病者,温也;所伏者,少阴也;所发者,少阳也。其所以然者,少阴本虚而伤寒,春则木旺而水亏,火气燔灼,病必有阳而无阴,药必用寒而远热,黄芩汤其主治也。尤在泾之《伤寒贯珠集》,乃发明少阴清法与厥阴清法者也。其说曰:少阴之热有从阳经传入者,亦有自受寒邪,久而变热者。阳经之寒,变则热归于气,或入于血;阴经之寒,变则热入于血,而不归于气。厥阴之病,本自消渴,其里有热,乃传经之邪,厥阴受之也。舒驰远之《伤寒六经定法》,乃发明太阴经之火者也。其说曰:太阴经之着痹、行痹二症,为火旺阴亏,热结经隧,赤热肿痛,手不可近,法宜清热润燥。陈平伯之《温热病指南》,乃发明肺胃为温邪必犯之地者也。其说曰:风温为燥热之邪,燥令从金化,燥热归阳明,故肺胃为温邪必犯之地。且风温为燥热之病,燥则伤阴,热则伤津,泄热和阴,又为风温病一定之治法也。

以上诸家立言,皆有至理,然皆各举一端,学人博取而会通之,以为温病之治法则可,苟拘泥一家之言,则大不可。

《伤寒论》之六经见证,乃百病之提纲,非独为伤寒病而设。刘松峰有瘟疫六经治法,朱兰台之《疫证治例》亦分六经。治瘟疫尚以六经见证,何况温病乎!所谓见证者,乃以证候见于何经,即从何经而治之也。若作伤寒之六经传经,由太阳而阳明,终于厥阴解之,则谬矣。《难经》曰:温病之脉行在诸经,不知何经之动也。然则凡论温病者,岂可胶柱鼓瑟哉?至于治病之法,则《内经》云:治寒以热,治热以寒。又曰:从内之外者,调其内;从外之内者,治其外。从内之外而盛于外者,先调其内,而后治其外;从外之内而盛于内者,先治其外,而后调其内。中外不相及,则治主病。又曰:治热以寒,温而行之;治寒以热,凉而行之;治温以清,冷而行之;治清以温,热而行之。故消之削之,吐之下之,补之泻之,久新同法。此皆治病之通法,治温热者亦不能外也。

陆九芝曰:天士于《临证指南》,既以小风寒抵作伤寒一大法门,于《温证论治》,又以小风热抵作温热一大法门,所以伤寒一证,至天士而失传,温热一证,亦至天士而失传。此叹景文、岫云之作伪也。孰知不有当日天士之误,则无后世温病之争,而伤寒温病均无人阐发矣。夫《难经》伤寒有五之伤寒,外感之总称也,《伤寒论》则六淫之全书也。

然五种伤寒之中,又有伤寒之目,故伤寒虽有广义,亦有狭义。既有狭义,则伤寒与温病,又未可混而不分也。今日之所谓温病学人,亦非专言温病,乃概暑湿燥火而言,既不悖乎经旨,又能发扬光大,何尝不可与《伤寒论》后先辉映,相得益彰乎?此书虽为正温病之名而作,亦未始非为《伤寒论》进一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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