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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习录》·答欧阳崇一

传习录 王守仁 著

【168】崇一来书云:“师云:「德性之良知,非由于闻见,若日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则是专求之见闻之未,而已落在第二义。」窃意良知虽不由见闻而有,然学者之知,未常不由见闻而发;滞于见闻固非,而见闻亦良知之用也。今日「落在第二义」,恐为专以见闻为学者而言,若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似亦知行合一之功矣。如何?”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别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是先却头恼,而已落在第二义矣。近时同志中盖已莫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其功夫尚多鹘突者,正是欠此一问。大抵学问功夫,只要主意头恼是当,若主意头恼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而已。「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既云择,又云识,其良知亦未尝不行于其间,但其用意乃专在多闻多见上去择识,则已失却头恼矣。崇一于此等处见得当已分晓,今日之问,正为发明此学,于同志中极有益,但语意未莹,则毫厘千里,亦不容不精察之也。

【169】来书云:“师云:‘《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心之本体即是天理,有何可思虑得?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付,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若安排思索,便是自私用智矣。学者之蔽,大率非沉空守寂,则安排思索。’德辛、壬之岁着前一病,近又着后一病。但思索亦是良知发用,其与私意安排者何所取别?恐认贼作子,惑而不知也。”「思日睿,睿作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思其可少乎?沉空守寂与安排思索,正是自私用智,其为丧失良知一也。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所以认贼作子,正为致知之学不明,不知在良知上体认之耳。

【170】来书又云:“师云:「为学终身只是一事,不论有事无事,只是这一件。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分为两事也。」寂意觉精力衰弱,不足以终事者,良知也。宁不了事,且加休养,致知也。如何却为两事?若事变之来,有事势不容不了,而精力虽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则持志以帅气可矣。然言动终无气力,毕事则困惫已甚,不几于暴其气已乎?此其轻重缓急,良知固未尝不知,然或迫于事势,安能倾精力?或因于精力,安能顾事势?如之何则可?”「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之」意,且与初学如此说,亦不为无益。但作两事看了,便有病痛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则君子之学,终身只是「集义」一事。义者宜也,心得其宜之谓义。能致良知,则心得其宜矣,故「集义」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万变,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斟酌调停,无非是致其良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而凡「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动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良知也。若云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计较成败利钝而爱憎取舍于其间,是以将了事自作一事,而培养又别作一事,此便有是内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义外」,便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病,便不是致良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毕事则困惫已甚」,又云「迫于事势,因于精力」,皆是把作两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学问之功,一则诚,二则伪。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诚一真切之故。《大学》言「诚其意者,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慊。」曾见有恶恶臭,好好色,而须鼓舞支持者乎?曾见毕事则困惫已甚者乎?曾有迫于事势,因于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从来矣。

【171】来书又有云:“人情机诈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为所欺,觉则自人于逆亿。夫逆诈,即诈也,亿不信即非信也,为人欺又非觉也。不逆不亿而常先觉,其惟良知莹彻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闲,背觉合诈者多矣。”不逆不亿而先觉,此孔子因当时人专以逆诈亿不信为心,而自陷于诈与不信,又有不逆不忆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为人所欺诈,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专欲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后世猜忌险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不逆不忆而为人所欺者,尚亦不先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觉者之尤为贤耳。崇一谓「其惟良知莹彻」者,盖已得其旨矣。然亦颖悟斫及,恐未实际也。盖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夫谓背觉合诈者,是虽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虽不忆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觉之心,而未能常自觉也。常有求先觉之心,即已流于逆亿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觉合诈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学以为己,未尝虞人之欺己也,恒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未尝虞人之不信己也,恒自信其良知而已;未尝求先觉人之诈与不信也,恒务自觉其良而已。是故不欺,则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自信,则良知无所惑而明,明则诚矣。明诚相生,是故良知常觉常照。常觉常照,则如明镜之悬,而物之来者自不能遁其妍媸矣。何者?不欺而诚,则无所容其欺,苟有欺焉,而觉矣;自信而明,则无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觉矣。是谓易以知险,简以知阻,子思所谓「至诚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谓「如神」,谓「可以前知」,犹二而言之,是盖推言思诚者之功效,是犹为不能先觉者说也。若就至诚而言,则至诚之妙用即谓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诚则「无知而无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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