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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钟》·第七回挺刃终除鸮悍皇纶特鉴孝衷

明朝 清夜钟 陆云龙 著

卓斝挺之儿,沉毅崔郎子。
至孝裕龆年,大勇秉孩始。
青楼娼妇能秦声,金台游冶多闲情。
相逢驻马好倾倒,深闺从此荆棘生。
鹊营鸠居犹不足,昕夕干戈动帷幄。
薄情每作上下手,白头吟尽徒成哭。
谊关母子气怒奋,上薄太清日月晕。
横抽白刃妖螭碎,一朝暂雪亲心愠。
自拘司败甘伏法,朝野惊传汗肯洽,
丹诏金鸡特赐原,太阿绕电飞离匣。
雪恨何期幸一存,苟全草野藉皇恩。
丈夫合自行胸臆,成败安危何足论。
人常笑人道:“孩子气。”只管是道他不念书,不晓世故,言词举止,不是个大人,不知问宜视膳,也有套处,不如牵衣扪乳时之情真。泣荆问寒,也是好处,不知皆繇徐行把袂时之情起。有时喜,喜时如天清日丽;有时怒,怒时如电发雷飞,也不晓这事做得去,做不去,行得通,行不通,昭昭王法,全也不知。人道是他失处,我道是他得处。若到读书晓事,要思个趋利,寻个避害,分个自己,别个别人,牵掣得多,勇往直行的事少了。如在孩子时,便杀人,有见赏于父,有见原于圣君的,是我最重,喜言乐道:
亲仇痛切肤,义不避王鈇。
狙击轻鹰隼,英英千里驹。
一个是唐仆射严挺之子严武,儿时见其母不快,言父宠妾,嫌其貌丑,自生他后,不复至寝室。武怒,当妾昼寝,持槌击其头,流血被面。挺之朝回看见,问甚缘故。侍婢道:“郎君戏运槌误伤。”挺之问武日:“何戏至此?”武曰:“大人位为卿相,何宠妾而薄儿母,直欲杀之,非戏也。”严朴射反奇之,曰:“真严挺之儿!”这是见赏于父的了。
名姝固足珍,至孝良可赏。
卓杰渥洼材,隽气在一往。
其见原于圣君,则在我明世宗时,京师孝童崔鉴。这崔鉴,他父崔佑,母亲王氏,单生他这一子。生小儿体貌玮梧,性格轩爽,说话百伶百俐,弄得父母两个,恼里变作欢喜,愁中化作快活,依头顺脑,是一个极孝顺小厮。父母都最爱他。父亲在东角头开着一座陆陈店,手底尽来去得。这京师风习,极喜淫,穷到做闲的,一日与人扛抬(身它)背,擢这几个钱,还要到细瓦厂前,玉河桥下,去幌一幌。若略有些家事,江米巷、安福胡同,也是要常去闯的。况有了几个钱,便有几个不三、不四,歪厮缠的相知来走动,今日某巢窠里到得个新货,某巢窠里某人吹得好,唱得好,又要这样嗅将去,帮衬娼妇讨好。
娇花资叶茂,浪蝶引蜂狂,
春色来天地,纷纷莺燕忙。
这崔佑年事儿尚青,有了几个浪朋友,也要去闯巢窠。一日正在店里做买卖,只见常走动的个刘耍子、薛秃子幌将来,道:“哥,魏家里新到个货儿,弹得好手琵琶。哥闲么?去瞧一瞧,咱做东。”这崔佑听了,心花陟开,就在柜上拿了些银钱,打扮了,把店分付伙计管了,涌身跳出柜来。
戴顶西瓜皮帽子,穿领竹根青道袍,四镶鞋,惯踹风尘;箍桶袜,难离圈套。大袖惹春风,摆摇摇妆成大老;白团开夜月,虚飘飘挜做酒头。
那两个就做篾片,帮到魏家。先是一个来见:
当日正妖娆,今来也尚娇。
怪他铅与粉,不肯助风骚。
是他家大女儿,叫老大。
三个人扯了些闲淡,刘耍子道:“老大,妹子呢?”那妓女道:“昨日辛苦了,想睡在那厢,我叫他来。”停一会走将出来,果然有些不同:
纤月看眉画,重云想鬓轻。暗香初动启朱樱,浅笑也生情。步弱风前柳,音娇花底莺。盈盈一段自天成,荆识也心倾。
右调《巫山一片云》
问他名字,叫做魏鸾,年纪还未及二十。那崔佑见了,缘分所在,雪狮子向火,酥做一团,把两只眼睛相上相下的不住相,那魏鸾也冷眼儿把崔佑瞧。那耍子道:“我今日原说请哥,我做东道。”就向袖中摸。那薛秃子道:“还是我做。”便掀起道袍子,在裹肚里捏。那崔佑笑道:“还是我做。”就拿出一块银子,约有一两。道:“拿五钱整东道。”刘耍子拿过来一看,道:“这是有一两重,下句我替他说,五钱作歇钱。”只见魏老大拿着把扇子,对薛秃子弄鬼,伸一个指头,那薛秃子道:“罢,我崔大哥不比别人,不时要来。”把只手向下,在椅边一伸道:“只这样!”刘耍子道:“不象在行的。”
坐了一会,又说些风情话。须臾酒到,老大见崔佑意思在魏鸾,这两个不是大老,他吃了两杯,托事去了。这两个尽着嚼,娼家东道苦不多,二人七、八,剿个罄尽。刘耍子道:“忘了,忘了,我原说姐姐弹得好,寻哥来,没奈何,姐姐弹一曲。”魏鸾假谦了谦,拿过琵琶来,一连两个夸调《山坡羊》:
纤指频移玉,清音似戛金。
曲终轻拨处,缭绕殢人心。
刘耍子拍手称妙,崔佑喝采连声,只有薛秃子醉得不言语,把秃颈连点几点。崔佑眉来眼去,早已下定了,要打发这两人,故意道:“刘大哥,我店中不曾收得帐、并得钱,你们在这厢罢。”耍子道:“鸾姐须不要咱,咱方便你,咱去对你伙计说,嫂子着人来瞧,只说在咱家吃酒罢。”薛秃子挣不出,挣一句道:“谎不去,你家几年上曾请人一次?”崔佑道:“不妨,咱嫂子极贤慧。”耍子道:“哥,只对鸾姐说罢,咱面前须说不去!再拿热酒来,吃两杯,咱去,方便着你两口儿。”又吃了些酒,两个你挽我扶去了。他两个自:
笑解芙蓉带,轻开豆蔻函。
雨余云影乱,枕畔鬓毵毵。
这崔佑原也是个嫖婆娘的透手儿,一月也尝走几次,这王氏也是个吃醋元帅,一月也闹几场。见他不回,知在巢窠里,故意央人来店中取钱,不见在店中,好生着恼。不意崔佑被这两个,早早去扶头,就吃早东道,混住了不起身。那鸾姐趁势儿把个崔佑箍住,崔佑也不想着店中,早在鸾姐家混了三夜。
朱粉能淹客,弦歌解殢人。
到第四日,崔佑家来,这嫂子等了几日,巴不得到便闹吵:“你须不是个当家的,也是个管铺子的,家里不顾,繇着咱母子两个罢。铺子里伙计须不是你的亲哥儿弟兄,散头行货,谁与你照管?晚间银钱都不自己收,坐下债来谁人承当?”那崔佑也晓得妻子要急力拐姑他,先在外边吃下一包子酒,把些钱丢在桌上,自己鼾鼾的炕上和衣睡了。王氏道:“好,别人家辛苦了,来自己家将息!”崔鉴道:“罢,父亲睡了,不要搅他睡头。”那王氏见他睡,越恼了,整整吵了一夜。崔佑自铺子里去了。自来嫖这一条路,不走罢了,一走,便着了迷,急切不肯退身。夫妻之间,不生分罢了,一闹吵闪了脸,急切不便相好。那魏鸾年事儿小,人物儿好,又门户中人,自然有些风情,有些温存拿捏,自然摄得崔佑这条肚肠,箍得住崔佑这身子。王氏年纪已三十来,人物也只在中,良家自是老实,着了恼,不羞不睬,不来照管,情也是真的。所以一边情越紧了,一边越疏了。有了疏的,紧的更紧。
野花偏多姿,春花不秋好。
憎喜须臾分,欢爱不终保。
自此崔佑常在魏鸾家里,这王氏如何气得过,只拿正题目去吵他道:“你铺子里有多本钱,经得你嫖?还不照管,令人拿去!我母子家中冷淡,你却在外快活。”不知男人生性,始初觉得自己不是,也自然让着,弄到让不去,也就不论是不是了。妇人所争的是这件,他去得勤,自闹得紧。那晓男人心肠多变,他到家先闯醉了酒,动不动睁起两只眼,捏起两个拳头道:“嫖了你家本钱来?偷了你家妆奁来?”王氏不服输,再争嚷几句,他盘儿、碗儿,打得粉碎,煮饭的沙锅,一月也买几只。尝把个崔鉴惊得没处藏身,东劝不是,西劝不是。
忠谏易逆耳,言数每取辱。
何必堂宁间,慎哉在启沃。
极粗的人,也有悔心。闹了几番,也觉得嫖要费钱,铺子里又没人照管,当不得个魏鸾,两日不去,央人来抓。这两个扛惯了嘴,要扛他去。一日,崔佑也没及杂何道:“家里嫂子说得是,铺子里没个亲人照管。”薛秃子道:“咱就做你亲人,替哥管铺子,一日只与咱几个钱,勾养家罢。”刘耍子道:“真贤慧嫂子,咱到有一个计策,鸾姐想着你,一日不见要哭,你又不该离店。不若咱去请将鸾姐来,放在铺子的楼上,楼上尽宽。一日拼缴裹他二钱银子,不消五钱东道,也是个经济嫖,极是两便。”
朱颜足惑人,簧口更乱是。
摇摇荡子心,漂泊何所底。
崔佑道:“怕不肯来。”刘耍子道:“哥要怕不来,咱去就送将来与哥。”他两个撮合册,到魏家道;“崔大哥店里脱不得身,来不得。我想他不来,你可去望得?他是个有身家人,怕诓了你人那里去?要留便留在那边,五钱东道,原没甚擢他,只得歇钱。住了十日、五日,也须称足你来。况且店中,晚上收得些铜钱、银子,鸾姐挝他些,怕他夺了去不成?”魏鸾道:“怕他嫂子知道来吵。”薛秃子道:“他嫂子是病在床里,走不出门的。我如今选你去,包你好!”娼家就看钱,肯甚不肯?魏鸾听得在店里有钱挝做私房,也便欣然。刘耍子叫了三头驴,魏鸾带上眼纱,一个掇水的随了,掌鞭的响一下鞭,十二只驴蹄风赶云般,早赶到角头上来。
风尘开一道,春色自天来,
莲脸深笼处,娇花雾里开。
到得店前,掌鞭的撮下驴来,崔佑叫柜上与了驴钱,自己撇了生意,陪上楼。魏鸾扯着他一把手,道:“好负心的,撇下咱不来,要咱自来寻哩!”两下打着、笑着,混上了梯,薛、刘两个随着。薛秃子道:“好赃所在,怎着得咱鸾姐?”刘耍子道:“三钱银子一个裱褙匠,就齐整了!”两个就为他叫裱褙匠、税家伙、买磁器、铜锡器皿,点染成一个房户。崔佑也不甚下楼,刘、薛两个日日来混,东角头热闹地方,无件不有。那魏鸾要吃、要穿,两个歪厮缠人撺掇,崔佑无件不依,两个为他买办,还要落他个钱养家。
赋就顽皮面孔,生来狡狯肚肠。
一味蚁攒(虫岂)嘬,兼些狗急蝇忙。
崔佑与魏鸾打得绳紧,刘、薛两花子跑得火热,全不把家事、店中料理。家中少长没短,尝叫崔鉴走来,那店中伙计老周,两边支值,有些慌了。见崔鉴来,道:“他有了个娘,那里想你娘?在楼上,你自去问他!”崔鉴冒冒失失走上楼去,只见四个正吃得高兴。崔佑见儿子,吃了一惊,叫住吃酒,他不吃,崔佑领他到胡梯边,叫:“且莫家去说!要的我就着老周打发来。”果然崔鉴到家,竟不说。他只为:
怙恃总关情,齿牙易成祸。
且作兜磨坚,以免二亲过。
当日说比东道省,不如东道却只一次,如今一日三餐;当日妓馆连叫酒不来,也只歇下,如今不醉不歇;当日钱不在手头,要买甚东西还只暂时,如今推不得不曾带来,日日都有差使,恰当不得歇钱,半月十日一回,道娘没盘缠,定要支足,还另外要些孝顺物件。
具此溪壑心,不特骨髓竭。
在崔佑着了迷,也只混着过。到是老周恼得紧,他老成人,也不望杯酒吃,楼上也不叫他,还这会子要银子,那会子要钱,迟不得顷刻。店里转不来,人上行钱又逼,那崔佑妆着体面,只叫与他,却那得卖下来?况是魏鸾不晓事,见一时卖不下,称不来,道:“使他钱哩,好官儿不当官儿。”刘耍子攮了一包子酒道:“人撒尿,狗做主。”崔佑也赶着嚷道:“怎开下一爿店,钱也拿不出几个?”那老周甚是不快,道:“一个店,行钱还不来,这厢要支,那边要支,弄塌了,只说我不会做生意,还得与他嫂子说,赶了这淫妇、这干光棍去才是!”
打散鸳鸯队,分他鸥鹭群。
借将舌三寸,说动女钗裙。
那老周走到家中,一五一十,说与王氏道:“两头家伙,店官难当,两边支值,连我也难应。”王氏道:“这怎不早说?”老周道:“前日你哥儿来,我也对他说,还叫他上楼瞧哩。”王氏听了大恼道:“养得他大,他父子两个欺瞒我这没脚蟹。待他回来!”这老周道:“他叫爹娘相打?两边亲,也是没奈何。但只是咱又想起,他热血搭心,娘子去一定赶走了?自古道:脚生他肚皮下,娘子也管不得他许多。他拿钱,咱也拦他不定。不若费几个钱,讨他家来,你须是大,他须是小,可以管得他下,免得两边繁费。”王氏道:“我且去赶他看,赶不断,再做区处。他今日可在么?”老周道:“还在。”王氏道:“这等你先去,我就来!”老周道:“娘子莫要说是我说,只说老周不把盘费。我来,连我也伤在里边。”
准备河东大吼,破他水面野凫。
午间,崔鉴学堂里回家。王氏道:“你听父亲,瞒母亲?”崔鉴道:“我实怕父亲、母亲两下淘气,故不说。”王氏先将来打上一顿。
莫鉴倾杯心,鞭笞不敢惜。
就着他叫了一头驴儿,骑上,竟到店中。老周见了,假意传上楼道:“嫂子来。”刘耍子就顶住楼门,崔佑急忙跑来,拦住胡梯边道:“你来做甚么?”王氏道:“你做得好事!把个娼妇养在这里,倒把俺娘儿两个撇在家里,我来采这淫妇的毛!”崔佑道:“你在家,只要吃用,有得吃,有得用罢了,来混甚么?”王氏道:“混甚么,那有把结发夫妻撇下,在这厢与那歪落骨缠?你在此大鱼大肉,咱在家清水也熬出来。老周这老狗头在这里帮闲、赶嘴不消说了,我看还有那几个忘八羔子,在这里哄他!”老周道:“嫂子,不干咱事,咱帮闲、赶嘴,舌上生个大疔疮。”崔佑道:“通不干你事,去,去!”王氏道:“是咱家的店,他住得,咱倒住不得么?我定打这淫妇子!”“千淫妇”,“万淫妇”,骂个不了。崔佑是要装好汉的,见他骂得没了断,竟将来一掌,这一掌,王氏便满地滚了去,喊道:“打杀人!四邻救命!”一时便堆上一屋人。内中撞出两个邻舍来,道:“崔店官,这你不是!朝日与这娼妇,在这里吹歌唱曲,替这些光棍吃酒吃食,一个儿女夫妻,撇在家下,今日他来,还打他,是何道理?”王氏听了,越在地下滚了喊。
薄情是夫婿,公道在傍观。
老同却来收科,道:“嫂,罢!这魏鸾姐,是店官舍不得的,你怕他不照管,不若把他做几两银子,留在家里,倒吃则同吃,用则同用,一家一伙,还也省些。”王氏还喊:“不替这淫妇干休!”老周又打合道:“嫂嫂家里不差这个人,你不留他在家,崔店官反要走出来,况且这边吹歌唱曲,邻舍也厌,还同家去罢!”邻舍也来撺掇,竟移了回去。
不是将鸟入笼,还是引狗入寨。
果然崔佑借了些银子,又召了些债,与魏鸾赎身,收到家里。这王氏痴心要他做小伏低,爬家做活。不知这些人,他只晓得扯起颡子唱两只曲儿,抬起手弹两个词儿,这翻被窝中干些营生儿,此外也不知粥是怎么煮,饭是怎么做,捧定这孤老同坐同吃,还要嫌这件咸,那件淡,把与他,还又嫌迟。倒似王氏少这婆婆一般,他只纤手不动,王氏好生不忿。
莫辩尊卑分,谁怜勤苦心?
鸱鸮能吓风,泪落白头吟。
倒是崔鉴道:“妈,看爹分上罢。”却又偏撞这不安分的魏鸾、不知好歹、偏心的崔佑。那魏鸾仰着身子,张着嘴,吃罢了,忘了两个人食量好,倒查后手,道:“今日买多肉?打多酒?怎一吃就完了?”这崔佑拿着酒哼哼的就骂道:“怪淫妇,怎把酒肉藏起了?你只娘儿两个吃么?”嚷嚷乱乱的,直到醉得嚷乱不出才住。似此已非一遭,王氏道:“罢,留着整的,他自去安排罢。”那魏鸾又向崔佑搠舌道:“他欺得咱不会弄,故意撩下,腾倒咱哩!”这崔佑不由分说嚷乱起来。自此又只买些熟肉儿,酒店拿些现成下饭,打些酒,两个自吃,王氏母子们要一个钱葱、酱,豆腐也没有。
一室分啼笑,那堪又瘠肥?
岂徒永巷里,宫漏有欢悲。
王氏尝也怨恨,崔鉴只是解慰他,奈是魏鸾越横,这崔佑越偏得没样了。王氏气恼不过,在那厢骂道:“好好一家人家,被这歪落骨搅坏了。”魏鸾只做不听得也罢,他待得崔佑回,衔着两眼泪道:“气哩!骂咱歪落骨,搅你一家!”那崔佑就提了两个碗大拳头,赶进来王氏房里道:“你怎骂得他?他歪落骨,你不是歪落骨?”墩上几拳,这遭魏鸾越得志,这崔佑越手滑,不论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说骂他就是骂他,说嚷他就是嚷他,说懒惰就是懒惰,说他不做家,就是不做家。就是个圣旨,该衙门也不肯是这般奉行,一动嘴就是王氏的祸了。
恰似乌鸦噪,须臾祸已临。
先时骂,后来打;先拳头,后棍棒。魏鸾到家三个月,王氏早已吃打了三十顿。此时崔鉴尝来劝父亲,也愤愤的杂何不得一个父亲。一日,王氏在房恨道:“我受这淫妇气,怎了?倒老鸦嫌猪黑起来!”那魏鸾又忙忙接起来,道:“我是淫妇,那望不汉子来,寻闹的倒不是淫妇?你道淘气,咱做日长老撞日钟,不怕你不受着咱气哩!”王氏情知丈夫爱着他,与他争料是吃亏,但是动了性气,也顾不得,便走出房来道:“怪淫妇!你僭住汉子快活勾了,怎还容不得我?”那魏鸾倚着崔佑的势,一句不让道:“打不怕老淫妇!你怎不容我?”你一声,我一句。那魏鸾手快,把王氏打上一掌,王氏急要回时,他已得了胜,走回房中,道:“我且不打你,待汉子打你!”
毒手逞螳螂,恶喙锐蚁蚋。
固是女罗刹,遇者逢其害。
王氏再要赶去,他把门拴上,口里哝哝:只要汉子报仇!王氏想起:“甘受了他一掌,那歹心人来,又不知怎的。”便跌天撞地哭了一场。道:“罢!我吃丈夫磨灭,又吃淫妇打,我也做人不成,不如死了罢!”正待上吊,却值崔鉴自学中来,见娘披头散发的,道:“母亲,又是甚缘故?”王氏道:“我在此十五年,夫妻好端端的,被这淫妇来挑拨得不打就骂。适才气不愤,说得一声,淫妇也来骂我、打我,还要叫汉子摆布我。我只死了,叫他走不开!儿,你可学好,替咱争口气!与咱报仇!”崔鉴道:“罢,母亲还耐心,父亲家来,咱也说个明白,看他回心不回心。不要如此。”此时崔鉴才十三岁,孩子家知甚利害?他想道:“我父亲原是好的,只为这浪淫妇,搅得不成人家。他又敢打我母亲,我只杀了这浪淫妇,出了母亲气罢。”记得父亲曾把他一柄小高丽刀,向来藏在学里,且是快。他竟到学中拿了,来杀魏鸾。
孝至义奋发,一往忘死生。
血刃碎妖螭,聊以伸不平。
那魏鸾等不得个崔佑到,与他出气,假意拿了一把苕帚,在客座里扫,要迎着他。还口里不住的唧唧哝哝骂:“老淫妇,我叫你死在我手里!”不防备崔鉴自外边来,有心算无心,拿着那把刀,尽着力向魏鸾腰眼里一捣,魏鸾大叫一声,忽然倒地。崔鉴急拔刀来,血流如注,已是气绝了。
幽兰正当户,耒耜忽见锄。
伊谁怜国香?零落同茹芦。
崔鉴道:“这才出了喒的气!”心里想道:“父亲回来,定要与喒白口,喒且开去。”把这把刀,拿来藏在门槛下,也不与母亲说,走了。走了三四里路,忽然想起:“我来了,母亲须在家,倘是父亲回来,说是母亲杀的,是我为母亲,反害母亲了,这我还回去认是。”
一死自吾分,偷生岂丈夫?
不期崔佑回家,见魏鸾倒在地下,满地是血,急来搀扶,道:“嫂子,想老淫妇恼了你?吐血哩。”却不是口里吐,却是腰边流出来,忙叫道:“不好了,老淫妇杀了咱的人了。”放声哭起来。王氏也不知甚缘故,他忙赶进王氏房里,王氏还蓬着头哭。崔佑一把拿住道:“老淫妇,还我人!”王氏走出来看着道:“这撒赖的不是!”崔佑道:“你叫他起来撒个赖!”揪住了毒打。
挽断银河水,今朝辩不清。
众邻舍闻得,都已到了,道:“不要打,你打死了他,你也不得干净,同到城上去罢。”寻了一条绳子,把王氏拴了。王氏道:“列位爷,实是咱不曾杀他!不知他怎么死了?”众人道:“咱也替你做不得硬证见,到城上你自辩去。平日委是魏鸾僭强,只是今日这死,须推不到别人身上去!老崔这主家不正,也推不过的!”众人正簇拥了走,只见崔鉴劈面赶来,道:“列位爷!杀死魏鸾是我,不干他老人家事,只缚了我去!”众人道:“你这样个小厮,杀得人,官须不信,到官是死罪,你替不得的!”崔鉴道:“谁替来?实是我杀他!刀见藏在门槛下。”王氏道:“儿,不要认,咱与他是冤家,咱同他死罢!”崔鉴揸住不放,道:“怎放着杀人的不拿!拿平人?”众人道:“委是不曾见行凶刀子,他说是他藏,若果然拿得出,便放他母亲。众人押到家中,果是槛下拿出刀来。崔鉴道:“何如?”
亲仇不共天,聊以付一剑,
雪仇事已毕,岂复恩苟免?
众人道:“这真是他了,放他母亲罢。”他自出来认,众人也不拴他,只簇着他走。到城上,众人禀地方为人命事,才说了,崔鉴自扒上去道:“小的崔鉴,有父亲讨一个娼妇在家,娼妇日逐欺凌小人母亲,早间骂小的母亲,又打小的母亲,小的发怒,杀他是实。”城上道:“你这小小年纪,怎杀得人?”崔鉴道:“是小的乘他扫地曲着腰,一刀搠去杀的。”御史道:“是你母亲叫你杀的么?”崔鉴道:“母亲不曾教,咱自去杀的。”御史自去检验,止一刀口,中在要害,所以致死,委系为母,别无他情,竟不打他,止出几句道:
崔鉴一无知童子,止激于魏鸾之驱其母,因而仇杀,初无主谋,亦无协力,情委可矜,法似难逭,合候该部详勘施行。
事到云南司郎中吴桂芳,道:“他至孝所感,义烈足加。”与同审御史评事议:
律犯人十六岁以下,虽叛逆犹从免科。今崔鉴年止十三,激于至孝,推刃全母,宜从末减,以励为人子者。
呈堂,堂上闻尚书道:
崔鉴为母罹辟,视死如归,然法固所不得加也。予之宽释,于法非枉。
具题,下大理寺,本寺刘正卿覆:
崔鉴所犯,母子之情,根于天性,虽冒重罪,志在全母,宜从部议。
圣旨:
崔鉴既为母冒辟,情可矜恤,姑饶死。
命下,竞饶了。
崔佑,各官也恼他宠妾凌妻,道:“处他,有伤孝子之心,也不惩治,发放宁家。”崔佑原只是没帐人,只因魏鸾拨置,所以凌虐王氏。至此,夫妻仍旧如故。魏鸾以娼妇不安分,触突主母,自速其死。崔佑淫酗暴戾,几至妻子不得保全,亦是自作之孽。至孝童痛母之不欲生,不惮杀身杀人以生之,这段孝心义气,天地为动。母将死而得生,自也垂死而得生,虽母子之情完,父子之情似乎有伤,是人子不愿有此事,而当事之难处,不得不一勇决,至孝是仁,锄娼是勇,杀娼忤父之失小,杀娼全母之事大,智德又备矣。故吴小司寇论他曰:“余观崔鉴杀娼全母事,岂不毅然,诚烈士哉!当其父志已蛊,孽妇擅势,母敢死之志已决,鉴不于此时决大计,则母必不可全,而且陷父于不道,乃能不谋于人,奋义勇一刀而毙之,何其壮也!既出亡,叉恐累母,慷慨就缚,脱母于鼎镬之中,此壮士所难,而鉴年才十三尔,固能若是,虽古从容就义士,曷以加焉!史称燕赵士多抗义激烈,善用其勇,以鉴观之,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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