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无改节,史册可传神。
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氏。自幼聪明好学,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颖士读书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有时或烹瓯茶儿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儿节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如见萧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也十分欢喜。
那萧颖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桩儿毛玻你道是那两桩?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才登仕籍,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他过,又正冲撞了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了。又亏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一团烈火,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便加捶挞。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有甚不同?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大小,讨个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惟有萧颖士,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分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个气息;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亮。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起先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反觉打得勤些。论起杜亮,遇着这般没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又寸步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来贪图现成衣食,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之日,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 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
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勾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
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
杜明道:“却元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
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
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
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日还强勉趋承,次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指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
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