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小太监七磕八碰的走进来。喘着气,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德宗忙问他什么事,那小太监指手画脚的,只挣出太后两个字来。德宗知道太后为什么变故,也不再去问那小太监了,便起身去后宫见太后。到了那里,只见李莲英和李大姑娘,缪素筠等,寺昌公主一班人都排列在榻前。太后却斜倚在榻旁,面色同黄蜡似的,只是一语不发。德宗便上前请了个安,太后将头点点,挥手叫皇上退去。
德宗很莫名其妙,惟有退了出来,细问那值日的太监,方知太后在昨日夜里忽然腹痛起来,直到天明,不曾止住。李莲英忙叫御医来诊治,太后决意不许。后来忍不住疼痛,才去召御医进宫。诊了诊太后的脉搏,皱着眉头道:“这症候很觉奇特,下臣不敢直陈,因为以太后的年龄,决不会患有这种病症的了。”李莲英在旁怕御医说出不知忌讳的话来,忙喝道:“不必多言,太后这病,谁不知道是事繁心劳,所以患的血衰之症,你身为御医难道不晓得吗?”那御医连声说了几声是,便据李莲英的话拟了一张补血的方子,就辞出来走了。以后不知怎样,那太监恰有事走开,因此并不得知。等到来值班时,太后腹痛已经好了,方命小监去召皇上。但来了又没有话说,弄得光绪皇帝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待听了内监的一席话,心里早有九分明白,晓得太后患的是说不出的暗病,只有微微叹了几口气。回到自己宫里,对寇连材讲了一番,也就罢了。
光阴迅速,转眼到了十月里,西太后的万寿之期已在眼前了。虽则有停止庆祝的诏书颁发过,但这都是遮掩外人的耳目罢了。这种掩耳盗铃之技,本是官场的惯技,声明不做寿,分明是把寿期告诉别人,到了那时,依然灯烛辉煌的祝起寿来了。何况那腐败不堪的清政府,还在这些事上计较信用吗?于是到了万寿的前三天,把颐和园的前前后后,扎得一片如锦,总之自离园周围二十里起,并万寿山、昆明湖都扎着彩,遍地铺着红缎,上头盖着漫天帐,真是如火如荼,异常的华丽。
到了万寿的一天,老佛爷也极早起身,着了锦绣的龙凤寿服。李莲英、缪素筠和诸亲王的福晋陪侍着,摆起全副銮驾,直往那颐和园里来。一到了园门口,早有醇王、恭王、庆王一班亲王,率领满汉大臣在那里跪迎车驾。进了园,诸亲王又齐齐地随了进来。这时排云殿上已设着宝座,准备太后升座受贺。因颐和园里要算是排云殿最是广大了,殿上有联道:“万笏晴山朝北极,九华仙乐奏南薰。”只看联上的语气,已可见一般了。不一会,光绪帝同皇后也摆着銮驾前来拜寿,接着便是瑾珍两妃。原来二妃被禁的日期还不曾满,光绪帝趁太后万寿,替二妃乞哀,终算蒙太后特赦,所以也来给太后叩头。最后是些福晋格格们,都一一叩贺已毕,太后传谕,任亲王、大臣、福晋格格们游园一天,并赏赐寿宴。宴罢,在大院前瞧戏。这一天热闹可算得未曾有的了,后人因这颐和园的华丽,作了几首诗道:
碧窗帘外影冷如冰,帘外月华明;春明依旧在,昔日池塘何处寻?孤鹊声声,犹然逐云之行。鸳鸯可懒?蛱蜨偏轻;二十四桥未闻笛,儿女伤怆,怎醒也未醒,多少沧桑恨?往事悲何限,前朝繁华不重见,闲云散漫天边,看绿杨天远。梨花深深庭院,桃花门巷;犯得荷花池馆,一声羌笛悲咽,昔日风流说起不由人肠断!
那颐和园大院中的戏台,高低共分五层。二层系演神怪戏之用,所以布置的一切和神祠差不多。但第一层却同普通台一样,不过略为精致一点罢了。三层上面是专制市景所用的。四层是台椅一类,备伶人的乔装;五层上却供些神佛。戏台的旁边是一带平房,以便王公大臣恩赏听戏所坐。台的对面有三间一丈多高的房屋,为孝钦后自己听戏的时候坐卧之处。旁有两间休息室,放置长炕一具,太后每到听戏或坐或卧,非常舒适。
这天凡京津著名伶人,如潭叫天汪桂芬等都被邀入大内。到了晚上,颐和园内灯火照耀犹同白昼一般。太后和德宗并坐在大院前听戏,两边列着亲王、福晋、格格、亲信的内监等等。不一会儿,太监呈上手本,请皇太后皇上点戏。西太后随手点了一出小叫天的《天雷报》,德宗点了一出《逍遥津》,太监便领旨退去,叫伶人们扮演起来。
那小叫天的《天雷报》,是他拿手的杰作,果然一曲高歌,淋漓尽致。到了雷击的时候,太后瞧着德宗微笑。光绪帝知道太后讥讽自己,便低头默然。李莲英立在太后背后,也看着德宗一笑。光绪帝心上本已十分愤怒了,及至《逍遥津》出场,菊仙的汉献帝,描摹懦弱的孤君受凌逼的状态,真是声泪俱落,恭王在座上忍不住喝彩起来。庆王笑着道:“禁宫里喝彩,不怕老佛爷见怪吗?”恭王正色说道:“咱们先王的旧制,宫中不准演戏的了。”说着目视太后,太后却装着没有听见一般,回头对李莲英说话。这时唯有德宗不觉眉飞色彩,连叫内监去犒赏那般演戏的伶人。
西太后明知皇上亲点那出《逍遥津》,是有意和自己作对,因此很不高兴。但碍着恭王在座,不好发作,否则早已叫伶人停演。原来恭王奕?生性素来严厉不阿,他在军机处时,西太后本来惧怕恭王的。当孝贞后在日,常同西太后及皇上、恭王等往游三海,西太后瞧见三海的亭阁颓圮的地方,便用手指着说道:“咱们须得好好地把它修葺一下哩!”恭王听了,便很庄重的答应一个是字。孝贞后接着说道:“修是应该修的,但俺们此刻不曾有闲钱来干此种不要紧的事罢了。”西太后见说,就默然不语,这是闲话。
且说这天演戏还不曾完,德宗因心里不快,便请了太后的晚安,先和瑾珍二妃回宫。太后也为皇上故意叫演逍遥津讥讽自己,本满心不乐,巴不得德宗及早离开。等到德宗走后,西太后吩咐亲王等退去,令格格们在大院前听戏侍候着;自己却同李莲英去游智慧海去了。这智慧海是颐和园中第一个水景,大略的情景和瀛台相似,不过构造上比瀛台要考究得多。海的四边,嵌着珠玉宝石,挂着西洋的五彩灯景。海中放着一只龙船,船身长一丈八尺,高一丈,制扎的绸绫,五色斑烂。龙舟的里面,是用大红缎子铺着地,一样有几案台椅,炕榻之类,不论坐卧,都极安适。船头上摆着旌旗节钺,船尾里另有一间小室,两个小太监常常侍候在那里,以便随时进御点。舟的对面,陆地上还扎着一座月宫,宫中萧鼓之声,终夜未绝。一到中秋,月宫里陈列着甘鲜果品,雪耦冰桃,西太后同着皇上亲祭太阴,并恩赏亲王大臣,准乘了龙舟往来游戏,大有城开不夜之概。到了半夜,又命赐宴,欢呼畅饮,直至天明,君臣始各尽欢而散,但这是后话了。
当下西太后同着李莲英在智慧海游玩了一遍,又转到宝莲航来。讲起这宝莲航,原是一个船坞,却用玉石琢成,异常的精致,所以一名又叫石舫,里面制有汽船两艘,那时的汽船和现在完全不同,只能行动罢了。然当时已视为精巧绝伦,夺天地造化之功了。而汽船之中也有电灯通着园外,汽舟一行,万盏齐明。西太后常独自驾舟出游,因这船坞离仁寿殿不多路,恰和万寿山相对,风景最是佳丽,吸引西太后不时临幸。
这天晚上,西太后和李莲英玩了一会,觉得游兴未衰,便又到桐荫深处而来。这桐荫深处是颐和园里头一个秘密所在,里面建筑着三间小室,室的四周,都植着极大的梧桐树,旁边是一口清泉,每到夜深人静时,泉流淙淙之声,如鸣着瑶琴,很觉清婉可听。沿清泉一带,雕栏琢玉,清洁如画图一般。那三间小室里面,也是画栋雕梁,十分精致,内设床帐一具,诸如盥嗽妆具,没一样不备。因为西太后的性情,素喜修饰,每至一处,必敷铅华,再整云鬓,数十年如一日。虽已年逾花甲,而犹不离脂粉,人家看去,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哪里晓得她已五六十岁了呢?所以美国的立特博士称西太后做世界第一美人,真是非过誉之谈啊!
这且不在话下。再说西太后和李莲英自这天起,终在桐荫深处秘密游览,颐和园中的宫监,也常常听得桐荫深处有男女嘻笑之声,正是李莲英和西太后,游乐之时内监等非经传呼不敢近前,只远远地侍候着。从此以后,西太后起居在颐和园里,对于一切的朝政也不来干预了,悉听德宗去裁判;正应了翁同和所说的乐不思蜀了。这不是德宗亲政的好机会吗?
德宗自那日瞧了戏回去,心里很觉恼怒,一路和瑾珍两妃讲着当时的情形。德宗越说越气,虽有两妃慰劝着,但德宗只是闷闷不乐,差不多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翌日清晨退朝后,便在御书房里召翁同和商议改革朝政的计划。翁同和奏道:“照现在的情形看去,先皇的内制,已不能通用的了,愚臣老迈无能,恐筹不出良法,反而弄巧成拙。所以,只有让给一班后进的能人,去建立功业吧。”光绪帝慨然说道:“师傅既不肯担这个职责,俺现今决意重用康有为等一班新人了。师傅可代俺传谕出去,令康有为明日在便殿召见就是。”翁同和领旨退出,自去知照康有为不提。
单表光绪帝因甲午一役,吃日本杀得大败亏输后,因备战的谕旨,完全是自己所主张,很受太后的埋怨,又割台湾辽东给日本之外,还赔偿了军费两万万两;假使当时日本人不遣刺客行刺李鸿章,别国不出来干涉,恐怕割地和赔偿决不至这点点哩。后来虽经俄国人的抗议和德法两国的帮忙,将辽东索回来。但各国的帮忙岂真是好意,也无非为着各自的利益罢了。犹如俄国人的抗议,何尝是一心为中国设谋呢?多半是若日本取了辽东,于俄人大大的不利,因此不得不出头来助中国一臂。至于德法两国表面上是援助中国,实际上也是为着私利而已。但看等到事体一了,俄国和李鸿章私下定了密约,租借了旅顺大连。德国也来占了胶州湾,法国也租了广州湾;同时英国要求租借九龙威海,各国纷纷蚕食起来,把中国当做一块肥肉,大家尽量的宰割着。这光绪帝究非昏庸之主,目睹这种现象,心上如何不恼。愈是恼怒,变政的心也益急。那天和翁师傅议定之后,准备在便殿召见康有为,咨询一切。
原来这康有为素有大志,他在甲午之前,也曾上书条陈政见,什么停科举,兴学堂之类,那些满洲大臣只当他是狂言呓语,将他的条陈压住,不许上呈。但翁同和做主试官时,读了康有为的文章,惊为奇才,便给他中了进士。这样一来,翁康有了师生之谊,所以翁同和在德宗面前竭力的保荐。光绪帝有心要召见康有为面询一番,终以格于规例,不便越礼从事,只下谕着康有为暂在总理衙门学习行走。过不上几时,擢康有为做了翰林院侍讲,这时又下谕召见。到了那天,康有为便翎顶辉煌的到便殿见驾。光绪皇上等他礼毕,就问他自强之策,康有为便陈述三大策。一是大聚群才,以谋变政;二为采取西法,以定国是;三是听凭疆吏各自变法,改良政治。此外,如请详定宪法,废去科举;谋兴学校;开制度局;命亲王游历各国,以侦察西国之良政;译西书以灌输知识;发行纸币,设立银行,为经济流通之计;天下各省各府,办文艺及武备学堂,练民兵以修武事。种种陈述,滔滔不绝,真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光绪帝听罢,不觉大喜。又赞叹了一会,谕康有为退去。并令保荐新政人才,以便实行变法。
这时李鸿章与俄国订约后,往各国游历初归,光绪帝恶他甲午之战不肯尽力,着令退出军机闲居。后因两广总督出缺,命李鸿章
外调出督两广去了。恭亲王奕?虽然刚直,但自甲午后起复原官以来,对于政事不似从前的严厉了。不料老成凋谢,恭亲王忽然一病不起,耗音传来,太后和皇上都十分震悼,立命内务府赐给治丧费一万元,谥号忠王,这且不提。
再说光绪帝自召见康有为之后,一心要行新政。恰巧侍郎徐致静,侍读学士徐仁镜、徐仁铸,御史杨深秀等上书请定国是。光绪皇上至此,变法的主意越发坚定了,便于四月二十七日,下了一道诏书道:
频年以来,战事纷兴,外患堪虞,朕甚忧之。于是内外臣工,多主变法自强,乃决意先行裁汰冗员,立大小学堂,改武科制度等,已审定试办施行。无如旧日臣工,坚以墨守旧制,摈除新法为目标,众口呶呶,莫衷一是,遂有新旧制度之纷争!然时今日,内而政治不修,外则虎视鹰瞵,俟隙辄进,苟不谋自强,将何以立国?且自强之道,首以强民富国为前提。但士无良师,奚能实学;惰兵不练,何以御侮;长是以往,国何能强,徒见大好河山,供强邻蚕食而已。经审之再三,以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他日之流弊,必至互起纷争,于国政尤无所补。查中国历朝,各行其法,各事其所;是战国之世,其国虽统于周,而列国之制度各行其善,无有相同者。矧新陈代谢,自古已然;既采新制,则旧制自不能存在,择善而从,国之大道也。嗣后内外大小臣工,王公以及士庶,务宜备力向上,发愤图强;习圣贤礼义之学,采西学之适于制度者,借补不足。维求精进,以期有用。京师为全国首区,学堂自宜创办。所有内外臣工,王公以下,至于各部司员子,八旗世职,乃文武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准其入学肄业,俾养成人才,为国家出力,共维时艰。凡尔臣工等,不得徇私援引,因循敷衍,致上负朝廷谆谆告诫之意,下亦自误误人,后患莫大焉。特谕内外臣工,一体知之。钦此!
自这上谕一下,光绪皇上锐意变法的话,自然喧腾人口了。那康有为也不时召见咨询,一时圣遇之隆,满朝文武大吏,无与伦比。康有为保荐了几个新人物,帮同办理新政。他所保荐的哪几个人呢?就是徐致静父子,仁铸、仁镜二人,他的兄弟康广仁。弟子梁启超,本来是广东新会县举子,这时得他老师康有为的保荐,赏六品衔,发在译书局里办理译书的事务。湖南巡抚陈宝箴,也保荐了刘光第、杨锐。侍郎徐致静保荐了谭嗣同、林旭。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保荐了王锡蕃。御史杨深秀保荐了丁维鲁。以上几个人都是饱学之士,可算是人才济济了。
还有张之洞一班人,也帮着办理,改变科举的章程,王凤文请设立赈施,萧文吉请整顿丝茶,以兴实业。御史曾宗彦奏请开办农务。王锡蕃请办商业,李端棻请整则例;袁永昶奏请筹办八旗生计。满人御史瑞洵,连字也不识半个的,却居然也上章请办报馆,以灵通消息。光绪帝见奏牍纷纭,大都是有益于新政的,便也一概容纳,把献策的人还得嘉奖一番。因此那些无聊的满人也挖空心思,竞陈政见了。也有似懂非通的,光怪陆离,笑话百出。竟有请皇上入耶稣教,重习西书的奏本出现。光绪皇上看了只付之一笑而已。但皇上对于诸臣关于新政的条陈,因为来者不拒,都给他们一个容纳,所以弄出一场祸来了,是什么祸呢?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