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高丽拒命,天讨再加;传世九百,一朝殄灭。岂非逆天之明鉴欤!况尔小国,高丽附庸;比之中朝,不过一郡;士马刍粮万不及一。若螳臂自雄,鹅痴不逊,天兵一至,玉石俱焚。今,朕体上天好生之心,恕尔狂悖;急宜悔过,勤修岁事,毋取诛戮。尔所上书,不遵天朝书法盖因遐荒,未睹中华文字。故兹答诏,另赐副封,即用汝国字体,想宜知悉。
李白宣读毕,番使叩头受诏,辞朝而去。回至本国见了国王,备述前事。那可毒看了诏书及副封番字,大惊。与国相商议,天朝有神仙帮助,如何敌得。遂写降表,遣使入朝谢罪,按期朝贡,不敢复萌异志。此是后话。
且说玄宗欲加李白官爵并赐金帛。李白俱辞不受,道:“臣愿逍遥闲散,供奉左右,如汉东方朔故事。且愿日得美酒痛饮足矣。”玄宗乃诏光禄官,日给与上方佳酝,听其到处游览。
是时宫中沉香亭下,牡丹花盛开,玄宗命设宴亭中,同杨妃赏玩。忽见乐工李龟年引梨园子弟前来承应。叩拜毕,便待奏乐唱曲。玄宗道:“且住,今日对妃子,赏名花,岂可复用旧乐。”即着李龟年:“将朕所乘玉花骢马,速往宣李白学士来作新词庆赏。”龟年奉旨出宫,牵了玉花骢,自己也骑了马,一径到干林院来宣召李白。只见院中人役回说,李学士已于今早微服往长安市洒肆里吃酒去了。龟年便叫院中人拿了他的冠带袍服,一同寻至市中。听得一座酒楼上,有人高歌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莫为醒者传。
龟年听了道:“这歌就是李学士了。”遂下马入肆,走上楼来。只见李白吃得酩酊大醉,犹持杯不放。龟年上前高声说道:“奉圣旨立宣李学士至沉香亭见驾。”李白放下酒杯,向龟年念一句陶渊明的诗道:“我醉欲眠君且去。”念罢瞑然欲睡。
龟年叫众人上前将李白扶下楼,搀上玉花骢马。众人左右扶持,到得五凤楼前。有内侍传旨,赐李白走马入宫。龟年教把冠带袍服就马上替他穿了,走至沉香亭前,搀扶下马,醉极不能朝拜。玄宗命铺紫氍毹于亭畔,且教少卧。亲往看视,解御袍复其体。杨妃道:“妾闻冷水沃面,可以解醒。”乃命内侍取水,含而噗之。
李白睡梦中惊动,略开双目,见是御驾,方挣扎起来,俯伏于地道:“臣该万死。”玄宗见他尚未苏醒,命扶起赐坐。
遂叫御厨将越国所贡鲜蚱造三份醒酒汤来。须臾,内侍以金碗盛鱼汤进上。玄宗赐李白饮之,顿觉心神清爽,叩头谢恩。玄宗道:“今日召卿,别无甚事。”指着亭下道:“只为这牡丹盛开,欢与妃子赏玩,欲卿来作新词耳。”李白领命,即赋清平调三章呈上。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浓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玄宗看了,大喜道:“学士真仙才也!三诗清新俊逸,又将花容人面一齐写尽,妙不可言。今番歌唱,妃子也须相和。”乃命念奴同声而歌,玄宗自吹玉笛和之。和罢,又令李龟年与梨园子弟将三调再叶丝竹,重歌一转,为妃子侑酒。及曲既终,杨妃再拜称谢。玄宗笑道:“莫谢朕,可谢李学士。”杨妃乃把盏斟酒敬李白,敛衽谢其诗意。李白跪饮酒讫,顿首谢赐。
自此李白才名愈着。玄宗、杨妃皆爱而重之。那高力士深恨脱靴之辱,欲进谗言,未得其便。忽想他清平调中一个破绽,即走入宫来。见杨妃独自凭栏微吟清平调,点头得意。力士因密奏道:“老奴初意,娘娘闻此词,怨之刻骨,何反拳拳如是?”杨妃忙问其故。力士道:“他说‘可怜飞燕倚新妆’,是把飞燕比娘娘。试想那赵飞燕当日所为何事,却以相比,极其讥刺,娘娘岂不觉乎?”原来玄宗阅《赵飞燕外传》,见说她体态轻盈临风而立,常恐被风吹去。因戏语杨妃道:“若汝则任吹多少。”盖嘲其肥也。杨妃最恨人说她肥,李白偏以赵飞燕相比,心中正喜。今听高力士说是暗指飞燕私通之事,合著她私通安禄山,以为讥刺,于是变喜为恨,遂于玄宗面前说李白纵酒狂放,无人臣之礼。杨国忠亦以磨墨为耻,也常进谗言。玄宗虽爱李白,因宫中不喜欢他,遂不召他内宴。李白知为小人中伤,便上疏乞休。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0回 逍遥学士识英雄 误用番人作藩镇
却说李白上疏乞休,玄宗爱其才,温旨慰谕,不允所请。
李白又恳恳切切再上辞官乞归之疏。玄宗知其去志已决,召至御前,面谕道:“卿心欲舍朕而去,未便强留。但卿草诏平番,有功于国,岂可空归。然朕知卿必无所需,所不可缺者,酒耳。”遂亲写敕书赐之。敕云:敕赐李白为逍遥学士,所到之处,官司支给酒钱,文武官员军民等,毋得怠慢。倘遇有事,当上奏者,仍听具疏奏闻。
李白拜受敕命,谢恩辞朝,收拾行装,别众僚友,带领仆从,出京而去。李白不即回乡,只向幽燕一带有名山胜景的所在,任意行游饮酒题诗,好不适意。
一日,李白行至并州界上,见一伙军牢,押一辆囚车前来。
李白看那囚车中,囚着一个汉子,仪容甚伟,相貌非常。原来这囚徒姓郭名子仪,华州人氏,为陇西节度使哥舒翰麾下偏将,因奉军令查视兵粮,却被手下人失火,把粮米烧了,罪及于主,法当处斩。时哥舒翰出巡在并州,因此,军政司把他解赴军前正法。当下李白见他相貌堂堂,便勒马问是何人?犯何罪?解往何处?子仪在囚车中诉说原由。李白想道:“这人恁般仪表,定是个英雄。今天下多事,此等人正是有用之人,岂容轻杀。”便吩咐众人:“汝等到节度军前,且莫就解进,待我亲见节度,替他说情免死。”众人应诺。李白遂飞马跑到哥舒翰驻扎之所,叫从人把名帖传与门官。
哥舒翰听说李学士来拜,即开门延入。宾主叙坐,献茶毕,李白自述来意,要求释子仪之罪。哥舒翰听罢,沉吟半晌道:“学士公见教,本当敬从。但学生平时赏罚必信,今子仪失火,烧了兵粮,法所难贷。且事关重大,理合奏闻,未便释放。奈何?”李白道:“既如此,学生不敢阻挠军法,只求缓刑。节度公自具疏请旨,学生原奉圣上手敕,听许飞章奏事。今亦具一小疏,代为乞命。”哥舒翰欣然道:“若如此则情法两尽矣。”遂传令将子仪收禁,候旨定夺。遂具疏题请,李白亦即缮疏,极言郭子仪雄才可用,失火烧粮,乃仆夫不谨,实非其罪,乞赐矜全,留为后用。自己暂留于并州公馆候旨,哥舒翰设宴款待。不则一日,圣旨批下,准学士李白所奏,将失火仆人正法,赦郭子仪之罪,许其立功自效。子仪既获赦,感激李白活命之恩。李白别了哥舒翰等众官,自往别处去了。自此郭子仪得以军功渐为显官。此是后话。
且说朝中自李白去后,贺知章也告休致去了。左相李适之因与李林甫有隙,罢相而归。林甫陷以他事,逼之自荆李林甫倚着天子信任,手握重权,安禄山亦甚畏之。时杨家兄弟姊妹骄奢肆横,日甚一日。杨国忠与韩、虢、秦三个夫人,原不是真兄妹,乃是张昌宗之子寄养于杨家者。三夫人中虢国夫人尤为淫荡,所居宅院与国忠的宅院相连,往来最便,遂与国忠通奸。安禄山亦乘间与虢国夫人有私。国忠闻知,遂恨禄山切骨,时于言语之间,隐然把他私通贵妃之事,为危词以恐吓之。
又常密语杨妃,说禄山行动不谨,万一天子知道了些什么,为祸非校杨妃闻言,也心怀疑惧。
一日,玄宗于昭庆宫闲坐,禄山侍坐于侧,见他腹垂过膝,因戏道:“此儿腹大,不知其中何物?”禄山道:“此中并无他物,唯有赤心耳。”玄宗大悦。少顷,问内侍:“妃子可在?”内侍道:“在后宫坐兰汤洗裕”玄宗微笑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也。”命人即宣妃子来,不必梳妆。少顷,杨妃懒妆便服而至,更觉风艳。玄宗看了,笑道:“适有外国进贡异香花露,取来赐与杨妃。”叫她对镜匀面,自己移坐于镜台旁观之。杨妃匀面毕,将余露染掌扑臂,不觉双乳露出。玄宗见了,说道:“妙哉!软温好似新剥鸡头肉。”禄山在旁,不觉失口道:“滑腻还如塞上酥。”禄山说了,自知出言唐突。杨妃亦骇其失言。玄宗全不在意,反喜道:“堪笑胡儿只识酥。”说罢,呵呵大笑。禄山、杨妃也笑起来。玄宗并无猜疑。但杨妃已先为国忠危言所动,只恐弄出事来。
自此以后,杨妃每见禄山,暗叫他言语慎密,出入小心。
禄山晓得国忠嗔怪他恐为所算。又惧李林甫能窥察人之隐微,若杨、李二人合算他一个,老大不便,不如讨个外差暂避罢了。
那国忠暗想:“禄山将来必与我争权,切不可留他在京,须设个法弄他到地方去为是。”恰好李林甫上疏,请用番人为边镇节度使。原来唐时边镇节度使都是有才略的文臣,若有功绩,便可入为宰相,今李林甫专权,欲绝边臣入相之路,奏称:“文臣为边帅,怯于矢石,无以御侮,不若任用番人,勇而善战,可为国家捍卫。”玄宗允奏。国忠乘此机会,就上疏说河东重地,非安禄山不足以当此任。玄宗览疏,深以为然,遂降旨以安禄山为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赐爵东平郡王,克期走马赴任。禄山闻命,倒也合著自己的意思,叩头领旨。即日入宫,拜辞杨妃,两个依依不舍。适三位夫人也入宫来,禄山各各相见。虢国夫人闻知禄山远行,甚为怏快,然无可如何。
禄山不敢久留,告辞出宫。玄宗又赐宴于便殿。禄山谢恩过了,辞朝赴镇。既至任,查点军马钱粮、训练士卒,坐镇范阳,兼制平卢、河东,声势强盛,日益骄恣。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1回 幻作戏屏上婵娟 小游仙空中音乐
却说杨国忠乘机遣发安禄山出去,少了个争权夺宠之人。
眼前只让李林甫一个,遂骄奢淫逸,也不怕人嗔恨,也不管人耻笑。时值上巳,国忠奉旨,与其弟杨铦及诸姊妹,齐赴曲江修禊。于是五家各为一队,姬侍女从不计其数,乘马驾车不用伞盖遮蔽,路旁观者如堵。国忠与虢国夫人并辔扬鞭,以为谐谑。直游至晚,秉烛而归。遗簪坠舄,遍于路衢。到了次日,俱入宫谢恩。玄宗赐宴内殿,国忠奏道:“臣等奉旨修禊,正为圣天子迎祥迓福。昨赴曲江,威仪美盛,万姓观瞻,众情欣悦,具见太平景象。臣等不胜庆幸。”玄宗大喜,取出内府珍玩颁赐诸人。赐韩国夫人照夜玑,赐虢国夫人锁子帐,赐秦国夫人七叶冠。杨妃奏道:“陛下宝屏赐妾,屏上雕刻前代美人容貌,以妾对之,自觉形秽。今请转赐妾兄国忠何如?”玄宗准奏,即以此屏赐国忠。原来这屏名为虹霓屏,乃隋朝遗物。
屏上雕镂前代美人的形象,宛然如生,各长三寸许,水晶为地,其间服玩衣饰之类,都有众宝嵌成,极其精巧。国忠谢恩拜,将屏安放在内宅楼上。
一日,国忠独坐楼上,看屏间众美人。想道:“世间岂真有此等尤物,我若得此一人,便为乐无穷矣。”正想间,不觉困倦,因就榻上偃卧。才伏枕,忽见屏上众美人个个摇头动目,都走下屏来,顿长几尺,宛如生人,直来卧榻前,一一自称名号。国忠虽睁着眼看见,却是身体不能动,口中不能言。诸女各以椅列坐。少顷,有纤腰倩妆女妓十余人,亦从屏上下来,遂连袂而歌,其声极清细。歌罢,诸女皆起,指着国忠骂道:“汝名为相,实乃误国鄙夫,何敢亵玩我等,又辄作妄想,可恶可恶!”一女笑道:“此奴将来受祸不小,吾等何必与较,且去且去。”于是一一复归屏上。国忠方才如梦忽醒,吓得冷汗浑身。急奔下楼,叫家人将屏掩过,锁闭楼门。自此,每当风清月白之夜,即闻楼中隐隐有女人歌唱之声,家中人无敢登此楼者。国忠入宫,密将此事奏知,只隐过了美人责骂之言。
玄宗道:“待朕问通玄先生和叶尊师,便知是何妖祥。”你道通玄先生和叶尊师是谁?原来玄宗最好神仙,于是方士竞进。有人荐方士张果是当世神仙,因礼召至京,拜为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又有人荐方士叶法善有奇术,善符咒,亦礼召来京,称为尊师。其他方士甚多,惟此二人最著名。
当下玄宗将国忠所言屏上美人出现之说问之。张果道:“妖由人兴。此必杨相看中了屏上娇容,妄生邪念,故妖孽应念而作。
叶师治之足矣。”叶法善道:“凡宝物易为精怪,臣当书一符焚于屏前以镇之。今后观此屏者,勿得玩亵。每逢朔望,用香花供奉,自然无患。”言讫,书灵符一道。玄宗遣内侍赍付国忠,且传述二人之言。
国忠闻说妖由邪念而生,不觉凛然。遂登楼展屏,将符焚化。自此以后,楼中安静,绝无声响。至朔望瞻礼时,见屏上众美人,愈加光彩夺目。玄宗闻知,愈信叶法善之神术。一日私问法善道:“张果先生道德高妙,朕常询其生平,但笑而不答。何也?”法善道:“他在唐尧时,曾官为侍中。苦其出处履历,惟臣知之,但不敢轻言,言则俱有祸及。”玄宗道:“尊师神仙中人,何惧有祸,幸勿托词隐秘。”法善沉吟道:“陛下必欲臣言,臣今言之必立死。陛下幸怜臣,可立召张先生来,不惜屈体求之,臣庶可复生。”玄宗许诺。法善请屏退左右,密奏道:“他是混沌初分时白蝙蝠精也。”言未已,忽口吐鲜血,昏绝于地。玄宗急唤内侍,召张果入宫见驾。少时,张果携杖而至。玄宗迎接道:“叶尊师得罪于先生,皆朕之过。朕今代为之请,幸看薄面恕之。”言讫,便欲屈膝下去。张果忙扶定道:“何敢劳陛下屈尊。但小子不当饶舌耳。”遂以手中杖,连击法善三下道:“可便转来。”只见法善蹶然而醒,即时站起,向玄宗谢恩,随向张果谢罪。张果道:“吾杖不易得也。”玄宗大喜,各赐茶果而退。
时至上元之夕,玄宗于内廷高结彩楼,张灯饮宴,不召外臣陪饮,只召张、叶二人。张果偶他往未至,法善先来,玄宗赐坐共饮。一时灯月交辉,歌舞间作,十分欢畅。玄宗道:“此间灯事,可谓盛矣!他方安能有此。”法善举目四下一看,用手向西指道:“西凉府城中,今夜灯事极盛,不亚于京师。”玄宗道:“西凉灯事既盛,尊师有何法,能使朕一见否?”法善道:“陛下欲见不难,臣当奉陛下御风而往,转回不过片时。”玄宗欣然愿往。法善请玄宗更衣。玄宗命小内侍二人同换衣服,俱立庭中,法善叫都闭目,只觉两足腾起,如行霄汉中。少顷,脚已着地,耳边但闻人声喧闹。法善叫请开眼。玄宗开目一看,见彩灯绵亘数里,观灯之人往来杂沓。心中大喜,到处观玩。
因问法善道:“尊师得非幻术乎?”法善道:“陛下若不信,请留征验。”遂问内侍身边有何物件,内侍道:“有皇爷小玉如意在此。”法善乃引玄宗入酒肆共饮。须臾饮讫,即以玉如意暂抵酒价,要店主写了一纸手照,约几日遣人来赎。出了店门,步至城外,仍教各闭双眼,腾空而返,直到殿廷落地。席上所燃灯烛,犹未及半。
忽左右来奏:“张果先生到。”玄宗即时延入。张果道:“臣适往广陵访一道友,不意陛下见召,以致来迟。”玄宗道:“广陵此去甚远,先生往来何速?”张果笑道:“陛下适间驾幸西凉,往来俄顷,亦何尝不速。”玄宗道:“此皆叶尊师之神术也。先生适从广陵来,广陵亦兴灯事否?”张果道:“广陵灯事极盛,陛下若有余兴,至彼一观何如?”玄宗喜道:“如此甚妙。”张果道:“臣此行不须腾空御风,亦不须游行城市。
臣有小术,可上不至天,下不着地,任凭陛下玩赏。”玄宗道:“此更奇妙。”张果请玄宗与高力士并伶工数人,各换华美衣服。张果解下腰间丝绦,向空一掷,化成一座彩桥,自殿廷直接云霄。张果与法善前导,引玄宗上桥,高力士及伶工等俱从。行不上百步,张果说:“陛下请止步,已至广陵矣。”遂与玄宗及高力士等立于桥,上观天汉,月明如昼;低头下视,见广陵城中灯火之多,不减于西凉。那些看灯的女士们,忽见空中有五彩云,拥着一簇人,衣冠华丽,疑是星官仙子出现,都向空瞻仰叩拜。
玄宗大喜。法善请敕伶工奏霓裳羽衣一曲。奏罢,张果、法善仍引玄宗与众人于桥上步回。才步下桥,张果把袖一拂,桥忽不见。只见张果手中原拿着一条丝绦,仍把来系于腰间,众皆惊异。玄宗道:“先生神术,真乃奇妙。”张果道:“此仙家游戏小术,何足多美。”玄宗命赐酒,直饮到天晓。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22回 公远预寄蜀当归 禄山请用番将士
却说玄宗,过了元宵即密遣使者,将西凉府酒店主人写的手照,到彼取赎玉如意。却果然赎了回来,乃信元夜之游是真非幻。过几日,广陵地方官上疏奏称:“本地于正月十五夜二更后,天际忽视五色祥云,云中仙灵历历可睹,又闻仙乐嘹亮,迥非人间声调,此诚圣世瑞征,合应奏报。”玄宗览疏,暗自称奇,不明言此事,只批个“知道了”。
原来这霓裳羽衣曲,乃玄宗于开元间尝梦游月宫,见有仙女数十,素练宽衣,歌舞于广庭,声调佳妙,因问此为何曲,答说名为霓裳羽衣曲。玄宗梦中密记其中声调,及醒来,犹一一记得,遂指示乐工谱成此曲。果然不尽人间声调也。玄宗益信二人为神仙。又闻张果每出,必乘一白驴,其行如飞。及归,便把此驴折叠如纸,置于巾箱中,欲乘,则以水噀之,依旧成驴。玄宗愈奇其术。自此,益好神仙。那些方土,亦益进一日。
鄂州守臣上疏,荐方士罗公远,广有神术。那罗公远不知何处人,亦不知何代人,其容貌常如十六七岁一孩子,到处闲游。一日游到鄂州,恰值本州官府因天时亢旱,延请僧道于社坛内启建法事,祈求雨泽。人丛中有穿白衣人在那里闲看。其人身长丈余,顾盼非常,众皆瞩目。适罗公远至,见了那人,怒且咄斥道:“这等亢旱,汝何不去行雨济人,却在此闲行。”那人拱手道:“不奉天符,无处取水。”公远道:“汝但速行,吾当助汝。”那人应诺而去。众人惊问:“此是何人?”公远道:“此乃本地水府龙神,吾敕令行雨救旱。奈未奉上帝之命,不敢擅自取水。吾今当以滴水助之,救济此处的禾稻。”言讫,看见那僧道诵经的桌上,有一方大砚,因才写得疏文,砚池中积有墨水。公远上前,把口向砚池中一口吸起,望空一喷。喝道:“速行雨来!”只见霎时间日掩云腾,大风顿作,暴雨骤至,落了半晌,约有尺余,方才止息。却也奇怪,那雨落在地上,沾在衣上,都是墨墨的。原来龙神凭仗仙力,就这口墨水化作雨泽,以救亢旱,故雨色皆黑。当下人人诧异。问了公远姓名,簇拥去见本州太守,具白其事。
太守欲酬以金帛,公远笑而不受。太守道:“天子尊信神仙,君既有道术,吾当荐引至御前,必蒙敬礼。”公远道:“吾本不喜遨游帝廷,但闻张、叶二仙在京师,吾亦欲一识其面,今乘便往见之亦可。”于是太守具疏,遣使送公远来到京中。
使者将疏章投进,玄宗览疏,即传旨召见。那日玄宗坐庆云亭上,看张果与叶法善对弈。内侍引公远入来,将至亭下,玄宗指向张、叶二仙道:“此鄂州送来异人罗公远。”张、叶二人举目一看,遥见公远体弱颜嫩,宛如小儿。都笑道:“孩提之童,有何知识,亦称异人。”公远行至亭下,玄宗敕免朝拜,命升阶赐座。因指张、叶二人道:“卿识否?此即张果先生,叶法善尊师也。”公远道:“闻名未曾谋面。”张、叶二人笑道:“小辈固当不识我。”公远道:“二师待人简傲,仆之不相识,亦未足为恨也。”张果笑道:“吾且不与子深谈。人称子为异,当必有异术,吾今姑以极浅之技相试,倘能中窍,自当刮目。”便与法善各取棋子几枚握于手中,问道:“试猜我二人手中棋子各几枚?”公远道:“都无一枚。”二人大笑,开手来看,竟一枚也不见了。只见公远伸出两手,棋子满把,笑道:“棋在吾手矣。二位老仙翁遇着小辈,直教两手俱空。”张、叶二人大惊异,各起身致敬。
玄宗大喜,即时赐宴,给以冠袍,又赐邸第,称为罗仙师。
过了几日,张果、法善具疏坚请还山,说:“罗公远道术殊胜臣辈,留彼在京,足备陛下咨访。臣等出山已久,思归念切,乞赐放还。”玄宗知其归志已决,准许暂还,候再宣召。二人谢恩出京。凡天子所赐,及各官所赠之物,一无所受,飘然而去。自此在京方土,只有罗公远为玄宗所尊信。时常召见,叩问长生不死之方。公远道:“长生无方,只清心寡欲,便可却病延年。”玄宗勉从事其说,或时独处一宫,妃嫔不御。后廷宴会,比前也略稀疏,杨妃甚不喜欢。时值中秋,玄宗不召嫔妃,独与公远对月闲谈。说起昨岁元宵,与张、叶二师腾空远游,甚是奇异。因问:“仙师亦有此术否?”公远道:“此亦何难。陛下昔年曾梦游月宫,却不曾亲身目睹。臣今请陛下亲见月宫之景可乎?”玄宗大喜。公远即起身,向庭前桂树上折取数枝,用彩线相结,置于庭中,吹口气化作一乘彩舆,请玄宗升舆腾空而起,直入霄汉。公远在空中紧紧相随,教玄宗只把眼望着月,不可回顾。转瞬间,已近月宫。玄宗凝眸观望,见月中宫殿重重,门户洞开,里面琪花瑶草,映耀夺目,远胜昔年梦中所见。玄宗道:“可入去否?”公远道:“陛下虽贵为天子,却还是凡躯,未容遽入,只可在外观瞻。”少顷,只闻得异香氤氲,一派乐声嘹亮。仔细听之,正是霓裳羽衣曲。
玄宗道:“人言月里嫦娥美貌无比,今可使朕得见乎?”公远道:“昔穆天子与王母相会,夙有仙缘故也。陛下非此之比,今得瞻宫殿,已是奇福,岂可妄生轻亵之念。”言未已,忽见月中门户尽闭,光彩四散,寒风袭人。公远急叱白鹿,驾转彩舆。
少顷,冉冉至地,只见彩舆仍化为桂枝,白鹿亦不见,如意仍在公远手中。
玄宗又惊又喜。公远告辞回寓,玄宗还独坐呆想,啧啧称异。内监辅璆琳道:“此幻术惑人,何足惊叹。”玄宗道:“就是幻术,朕亦要学其一二,以为娱乐。”璆琳道:“幻术中惟隐身法可学,皇爷若学得隐身法,便可暗察内外人等机密之事。”玄宗喜道:“汝言是也。”次日,召公远入宫,告以欲学隐身法之意。公远道:“隐身法乃仙家借以避俗情缠扰,或遇意外之事,聊用此法自全耳。陛下以一身为天下之主,正须向阳而治,学此隐身何用。”玄宗道:“朕学此法,亦借以防身耳。”公远道:“陛下尊居万乘,时际太平,车驾所至百灵呵护,有何不虞。若学得此法,定将怀玺入人家,为所不当为。万一更遇术士能破此法者,那时陛下之身危矣。”玄宗道:“朕学得此法,只于宫中为之,决不轻试于外,幸即相传,万勿吝教。”公远当不过他再三恳求,只得将符咒秘诀一一传与,并教以学习之法。玄宗大喜,便就宫中如法学习,及至习熟试演,始则尚露半身,既而全身俱隐,但终不能泯然无迹,或时露一履,或时露冠髻,或时露衣裾,往往被宫人觉得,个个含笑。玄宗又召公远入宫问道:“同此符咒,如何自朕做来,独不能尽善?”公远道:“陛下以凡躯而遽学仙法,安能尽善。”玄宗因演法不灵,宫人窃笑,已是惭愠。又见公远对着众人,说他是凡躯,好生不悦。想是不肯尽传其秘,遂拂衣而入,传命公远且退。
时宰相李林甫因夫人病,闻得公远常以符药救人,遂亲来他救治夫人之玻公远道:“夫人禄命已尽,不可救疗。况夫人先终于相公之前,其福过相公十倍矣。何必多求。”林甫闻言甚怒,是夜其妻果死。次日,秦国夫人患病,杨国忠奉贵妃之命,来求公远救治。公远道:“所救只救有缘法之人,与能修行之人。今夫人既无仙缘,又无美行,得终于内寝,较之诸姊妹已为万幸,岂复有方可疗。七日之后,名登鬼录。”国忠愤恨,回报杨妃。杨妃大怒,泣奏天子,说公远诽谤官眷,且加咒诅。李林甫也乘机劾奏他妖术惑众。玄宗已自不悦,又闻内外谗言交至,激成大怒,传旨将公远斩首西市。公远闻命,呵呵大笑。走至市中,伸颈就刑。钢刀落处,并无点血。只见一道青气从颈中出,直透云霄。玄宗忽想起公远是道术之人,何可轻杀。忙传旨停刑,却已杀过。玄宗懊悔不及,命收其尸。
至七日后,秦国夫人果然病死。玄宗闻讣,不胜嗟悼,益信公远之言不谬。忽见扬州守臣疏奏,张果于本年某月日在琼花观中端坐而逝,袖中有谢恩表文一道,其身尸未及收殓,立时腐烂消化。玄宗览表,十分叹伤。因思叶法善不知在何处,乃命内监辅璆琳出京寻访,迎请他来。
璆琳奉旨,带着仆从出京访问。有人说他在蜀中成都府。
璆琳即带仆从望蜀中一路而行。山路崎岖甚是难走,忽见山岭上-个少年道者,迤逦而来。行至马前,璆琳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不是别人,却是罗公远。忙下马作揖,问:“仙师无恙。”公远笑道:“天子尊礼神仙,如何把贫道恁的相戏。
如今张果怕杀,已诈死了。叶法善也怕杀,远游海外,无处可寻。你不如回去罢。”璆琳道:“天子方自悔前过,伏望仙师同往京中见驾,以慰圣心。”公远道:“你不必多言,我有书,并一信物寄上天子,可为我致意。”便于袖中取出一封书,内有一物,外面封好,付与璆琳收了。璆琳道:“天子正欲叩问仙师,还求师驾一往。”公远道:“无他言,但能远却宫中女子,更谨访边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说罢,举手作别,腾空而去。璆琳咄咄称异,想叶法善既难寻访,不如回京复奏罢,遂趱程回京。见了玄宗,备奏路遇罗公远之事,把书信呈上。
玄宗大为惊诧。拆视其书,却无多语,只有四个大字,下注一行小字,却是:安莫忘危。外有一药物,名曰蜀当归,谨附上。
玄宗看了书和药物,沉吟不语。璆琳又密奏他所云宫中女子、边上女子之说。玄宗想道:“他常劝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言须远女子,又言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当归或系延年良药亦未可知。但公远明明被杀,如何又在那里。”遂命内侍启视其棺,见棺中-无所有。玄宗嗟异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言宫中女子是谁?是明指杨贵妃。其所云边上女子,是说安禄山也。以安字内有女字故耳。“蜀当归”三字,暗藏下哑谜。至云“安莫忘危”,已明说出个安字了。玄宗却全不理会。
此时安禄山拥重兵,坐大藩,又有宫中线索,势甚骄横,常怀异志。他平日所畏忌,只有李林甫一人,每遇使者从京师来,必问林甫有何话说。若闻有称奖他的言语,便大欢喜。若说李丞相寄语安节度,好自检点,即攒眉嗟叹。林甫也常有书信问候他,书中多能揣知其情,道着他心事,却又预为布置安放。以此受其笼络,不敢妄有作为。不料林甫当璆琳回京时,已患病不能起床,再过几日,呜呼死了。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惟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嫉贤妒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威。自东宫以下,为之侧目。为相一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恶,闻其身死,甚为嗟悼。国忠本极恨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宠,难与争权。今乘其死后,寻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托言出入防卫,其实阴谋不轨,其心叵测。又朝臣交章,追劾林甫许多罪款。杨妃因怪他挟制安禄山,也于玄宗前说他奸恶,玄宗方才省悟。
下诏暴其罪状,追削官职,剖其棺,籍其家。其子侍郎李岫亦革职不用。
时杨国忠独掌朝权,擅作威福。内外各官莫不震慑,皆遣人赍礼往贺。独安禄山不肯相下,亦不来贺。国忠大怒,因奏玄宗道:“禄山本系番人,今雄据三大镇,殊非所宜,当有以防之。”玄宗不以为然。禄山闻知国忠在御前害己。遂对人前将国忠谩骂。国忠闻知,益发恼恨。又启玄宗说:“安禄山向与李林甫相依为奸,今林甫死后,罪状昭著,禄山心不自安,必有异谋。陛下若不信,遣使召之,彼必不奉诏,便可察其心矣。”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宫中将此言述与杨妃。杨妃着惊道:“吾兄何遽疑禄山反耶?彼既怀疑,陛下当如其所奏,遣一中使往召禄山,若禄山来,便可释疑矣。”玄宗依言,即遣辅璆琳赍诏赴范阳召安禄山入朝见驾。璆琳领命,正欲起行,杨妃以金帛赐之,付手书一封,密谕道:“此书可密致禄山,教他闻召即来,凡事有我在此周旋,包管他有益无损;切勿迟回观望,致启天子之疑。”璆琳领命,奉诏来至范阳,宣召禄山入朝。禄山接诏,设宴款待天使。问道:“天子召我何意?”璆琳道:“天子想念之深耳。”遂请屏退左右,密致杨妃手书,并述所言。禄山大喜,即日起身到京,入朝面圣。玄宗喜道:“人言汝未必来,朕独信汝必至,今果然。”遂赐宴于内殿。禄山涕泣道:“臣蒙陛下宠耀到此,粉身莫报。奈为国忠所忌,臣死无日矣。”玄宗抚慰道:“朕自知,可无虑也。”次日入见杨妃,赐宴深叙。禄山道:“儿非不恋慕,但势不可久留,明日便须辞行。”杨妃道:“吾亦不敢留你,速去为是。”禄山点头会意。次日奏称边镇重任,不敢旷职,辞朝而去。
至此,玄宗愈加亲信,禄山益无忌惮,因想:“三镇之中,把守险要,将士都是汉人,我他日若有举动,此辈必不为我用,不如以番将代之为妙。”遂上疏奏称,边庭险要之处,非勇健者不能守御。汉将柔懦,不若番将骁勇,请以番将三十二人,代守边汉将。玄宗览疏,批旨依允。自此番人据险,边事不可问矣。
未知后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3回 长生殿半夜私盟 勤政楼通宵欢宴
却说玄宗,一日在便殿,平章事韦见素与杨国忠同在上前,高力士侍立于侧。玄宗道:“朕春秋渐高,颇倦于勤政,今以朝事付之宰相,以边事付之将帅,亦复何忧。”高力士奏道:“诚如圣谕,但闻南蛮反叛,屡致丧师。又边将拥兵太盛,朝廷必须有以制之,方可无忧。”玄宗道:“汝且勿言,宰相当日有调度。”国忠道:“南蛮背叛,王师征剿,自当平定,无烦圣虑。至若边将拥兵太盛,力士所言是也。即如禄山坐制三镇,久有异志,不可不防之。”玄宗闻言,沉吟不语。韦见素道:“臣有一策,可消禄山之异志。”玄宗问是何策,见素道:“今若内擢禄山为平章事,召之入朝,而别以三大臣分领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则禄山之兵权既释,而异谋自沮矣。”国忠道:“此策甚善,愿陛下从之。”玄宗意犹未决。退入后宫,把这话说与杨妃知道。杨妃虽极欲禄山入朝,再与相聚,却恐怕他到了京师,未免为国忠所害。乃密启玄宗道:“禄山未有反形,为何外臣都说他要反。陛下无故征召,适足启其疑惧。不如先遣一中使往观之,若果有可疑。然后召之,未为晚也。”玄宗依言,即遣辅璆琳赍珍果数种,往赐禄山,潜察其举动。
璆琳奉命至范阳,禄山早已得了宫中消息。遂厚款璆琳,私将金帛宝玩赠与,托他周旋。璆琳受了贿赂,一力应承,星夜回朝复旨,极言禄山忠诚,为国并无二心。玄宗信以为然,遂不召禄山,日夕同嫔妃内侍及梨园子弟们,征歌逐舞。杨妃与韩国、虢国夫人辈,愈加骄奢淫逸。
杨妃身体颇丰,性最畏热。每当夏日,止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挥汗不止。却又奇怪,她身上出的汗,比人大不同,红腻而多香,拭抹于巾帕之上,色如桃花,真正天生尤物,绝不犹人。一日,玄宗与杨妃避暑于骊山宫,那宫中有一殿,名曰长生殿,极高畅凉快。其年七月七日夜,乞巧之夕,天气炎热。玄宗与杨妃同坐于长生殿庭中纳凉,至二更余,方将相携手入寝同卧。宫女们亦散去歇息。杨妃苦热,睡不安稳,乃拉着玄宗再出庭中乘凉,不唤宫女们服侍。二人只穿小衣,并肩而坐。玄宗一手摇扇,一手抚杨妃说道:“今夜牛女二星相会,未知其乐何如?”杨妃道:“天上之乐,自然不比人间。”杨妃道:“人间欢聚终有散场,怎如天上双星永久成配。”玄宗笑道:“若论他会少离多,倒不如我和你日夕欢聚。”说罢,不觉怆然嗟叹。玄宗感动情怀,把杨妃搂住说道:“你我恁般恩爱,岂忍相离。今就星光之下,密相誓心,愿生生世世长为夫妇。”杨妃点头道:“阿环同此誓言,双星为证。”玄宗大喜,两个相搂相抱,同入罗帏,作阳台之梦。玄宗自此对杨妃更加恩爱。
是年九月,蓬莱宫中柑橘结实。这种柑橘,是开元十年间江陵进贡来的,味极甘美。玄宗命将数枚种于蓬莱宫中,一向只开花不结实。那年忽然结实,立言余颗与江南及蜀中进贡者无异。玄宗欣喜,亲自临视,命摘来颁赐朝臣。杨国忠率众官上表称贺,玄宗大悦。那柑橘中却有一只是合欢的,左右进上。
玄宗见了,愈加欢喜,谓杨妃道:“此果似知人意,我与你同心一坪,所以结此合欢之实。我二人可共食之,以应其详。”乃促坐同剖,交口而食。杨国忠又复献谀,以为此乃非常之祥瑞,宜赐酺称庆。玄宗准奏,遂降旨,以宫中有珍国之祥,赐民大酺。于是择日,率领嫔妃及诸王辈,御勤政楼,大张声乐,陈设百戏,听人纵观,与民同乐。都下士民男妇拥集楼前,好不热闹。教坊女人,有王大娘者,能为舞竿之戏,将百尺长的一根大竹竿,捧置头顶,竿儿上缀着一座木山,为瀛洲方丈之状,使一小儿手持绛节出入其间,口中歌唱。王大娘头顶着竿,旋舞不辍,却与那小儿的歌声节奏相应。玄宗与嫔妃诸王等看了,俱啧喷称奇。时有神童刘晏,年方九岁,聪颖过人,官为秘书省正字。是日在楼侍宴,玄宗命咏王大娘舞竿诗,刘晏吟道:
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
谁道绮罗偏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玄宗与妃嫔及诸王,见刘晏少年吟诗敏捷,词句中又隐带谐谑之意,都欢喜称赞。玄宗以锦袍赐之。
宴至晚夕,楼上挂起各样花灯,光彩眩目。忽楼前人声鼎沸,也有嬉笑的,也有争嚷的,也有你呼我应的,极其嘈杂。
玄宗问是何故,内侍奏道:“众人争看花灯,拥挤喧哗,呵斥不止。伏候圣裁。”玄宗道:“可着该管官严饬禁约,如再不止,拿几个责治示众便了。”刘晏忙奏道:“人聚已众,不可轻责。况陛下既与民同乐,许其纵观,如何又加责治。以臣愚见,莫如使梨园乐工,当楼奏技,传谕众人,令各静听。众人喜于闻所未闻,则喧声自止矣。”玄宗道:“此言极是。”遂命内侍先传圣旨,晓谕诸人。随后梨园众子弟,个个锦衣花帽,手执乐器出至楼头,齐齐整整的都站立于花灯之下。众人拥着观望,那欢笑之声,虽未即止,然不似以前喧闹了。高力士奏道:“众乐工之中,惟李的羌笛,尤为擅名,是乃众人之所喜听,宜令其先吹一曲,以息众喧。”玄宗依奏,命李先独自当楼吹笛。李领旨,就于楼头把手指着楼下,高声道:“我李奉圣旨,先自吹笛与你们众人听。你们若果知音,须静听着。”说罢,双手按着一枝紫纹云梦竹的笛儿,嘹嘹呖呖吹将起来。这一曲笛儿真正吹得响彻云霄,清泠动听。楼下万万千千的人,都定睛侧目,寂然无声。玄宗大喜。李笛声吹毕,众乐齐作,继以清歌妙舞。楼下众人都静观寂听,更无喧闹。
玄宗直欢宴至晓钟鸣动,方才罢散。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4回 雪衣女诵经得度 赤心儿欺主作威
玄宗自勤政楼宴乐之后,以为天降休祥,太平无事,惟日夕在宫中取乐。杨妃亦愈加骄奢极欲,玄宗游幸各宫,多与杨妃同车并辇而行。杨妃常不喜乘舆,欲试乘马。因命御马监选择好马,调养得极其驯良,以备骑坐。每当上马,众宫娥扶策而上。内宫女侍数百人,前后拥护。杨妃倩妆紧束,窄袖轻衫,垂鞭缓走,媚态动人。玄宗亦自乘马,或前或后,以为快乐。
杨妃笑道:“妾舍车从骑,初次学乘,怎及得陛下鞍马娴熟,驰逐之际,固当让着先鞭。”玄宗戏道:“只看骑马,我胜于你;可知风流阵上,你终须让我一头。”杨妃也戏道:“此所谓老当益壮。”说罢,二人相顾大笑。
自此,宫中饮宴,即并为风流阵之戏。你道如何作戏?玄宗与杨妃酒酣之后,使杨妃统率宫女百余人,玄宗自己统率小内侍百余人,于掖庭之中排下两个阵势。以绣帏锦被张为旗帐,鸣小锣,击小鼓,两下各持短画竹竿,嬉笑呐喊,互相戏斗。
若宫女胜了,罚小内侍各饮酒一大觥,要玄宗先饮。若内侍们胜了,罚宫女们齐声歌唱,要杨妃自弹琵琶和曲。此戏即名之曰风流阵。一日,风流阵上宫女战胜了,杨妃命照例罚内侍们酒一杯,因酌金斗奉与玄宗先饮。玄宗亦酌金杯赐与杨妃道:“妃子也须陪饮一杯。”杨妃道:“妾本不该饮,既蒙恩赐,请以此杯与陛下掷骰子赌色,若陛下色胜,妾方可饮。”玄宗笑而许之。高力士便把色盆骰子进上。玄宗与杨妃各掷了两掷,杨妃已掷胜色,玄宗将次输了,惟得重四可以转败为胜,于是再赌赛一掷。一头掷,一头吆喝道:“要重四。”见那骰儿辗转良久,恰好滚成一个重四。玄宗笑向杨妃道:“我呼卢之技何如?你该饮酒了。”杨妃举杯饮尽,玄宗道:“朕得色,卿得酒,福与之共。”杨妃口称万岁。玄宗因掷色得胜,心中欢喜,又与杨妃连饮几杯,不觉酣醉。乘着酒兴再把骰子来掷,收放之间滚落一个于地。高力士忙跪而收之。玄宗见力土爬在地上拾骰子,便戏将骰盆儿摆在他背上,扯着杨妃席地而坐,就他背上掷色。两个一递一掷,你呼六,我呼四,掷个不了。
高力士双膝跪地,双手撑地,一动也不敢动。正好吃力,只听得层梁上边咿咿哑哑说话之声道:“皇爷与娘娘只顾要掷四掷六,也让高内监起来掷掷么。”这掷掷么三字,正隐说着直直腰。玄宗与杨妃听了,俱大笑而起,命内侍收过了骰盆,扶高力士起来。力士叩头而退,玄宗与杨妃同入寝宫去了。
看官,你道那梁间说话的是谁?原来是一只能言的白鹦鹉。
这白鹦鹉是前日安禄山进献与杨妃的,畜养宫中已久,极其驯服,不加羁绊,听其飞止。他总不离杨妃左右,最能言语,善解人意,伶俐异常。杨妃爱之如宝,呼为雪衣女。忽一日,飞至杨妃面前说道:“雪衣女昨夜梦兆不祥,梦己身为鸷鸟所逼,恐命数有限,不能常侍娘娘左右了。”杨妃道:“梦兆不足凭信,不必忧虑。你若心怀不安,可将般若心经时常念诵,自然福至灾消。”鹦鹉道:“如此甚妙,愿娘娘指教则个。”杨妃便命女侍炉内添香,亲自捧出《般若心经》,合掌诵了两遍。
鹦鹉在旁谛听,记得明白,朗朗的念出来,一字无差。自此之后,那鹦鹉随处随时念诵《心经》。如此两三月。
一日,杨妃闲坐于望远楼上,鹦鹉也飞来立于楼窗,忽有个供奉游猎的内翩,擎着一只青鹞从楼下走过。那鹞儿瞥见鹦鹉,即飞起望着楼窗便扑过来。鹦鹉大惊道:“不好了!”急飞入楼中。亏得一个执拂宫女将拂子尽力拂那鹞儿,恰正拂着了鹞儿的眼,方才回身展翅飞落楼下。杨妃急看鹦鹉时,已闷绝于地,半晌方醒。杨妃抚慰道:“雪衣女,你受惊了。”鹦鹉道:“恶梦已应,惊得心胆俱碎,谅必不能再生,幸免为所啖,当是诵经之力。”于是紧闭双眸,不食不语,只闻喉间念诵《心经》。杨妃时时省视。三日之后,鹦鹉忽张目向杨妃道:“雪衣女仗诵经之力,幸得脱去皮毛,往生净土矣。娘娘幸自爱。”言讫,长鸣数声,瞑目戢翼,端立而死。杨妃见了,十分嗟悼。
命内侍殓以银器,葬于后苑,名为鹦鹉冢。不在话下。
再说安禄山在范阳,思欲称兵造反,只为玄宗待之甚厚,要俟其晏驾方才举事。但杨国忠时时寻事来撩拨他,意欲激他反了,以实己之言。于是禄山生个事端,遂上一疏,请献马于朝。其疏略云:臣安禄山,承乏边庭,所属地方多产良马。臣今选得良马三千余匹,愿以贡献朝廷。每马一匹用执鞚军二名,臣更遣番将二十四员部送,俟择吉日即便起行。伏乞敕下经历地方,各该官吏预备军粮马草供应,庶不致临期缺误。谨先具表奏闻。
禄山此疏,明明是托言献马,要乘机侵据地方,且要看朝廷如何发付他。当下玄宗览疏,沉吟不决。因将此疏付中书省议复。国忠入奏道:“边臣献马于朝廷,亦是常事。今禄山故意要多遣军将部送,以三千马匹,而执鞋者反有六千人。那二十四员番将,又各有跟随的军士。共计当有万余人行动,此与攻城夺地者何异。陛下当降严旨切责,破其狡谋。”玄宗道:“彼以贡献为请,无所开罪。即云部送多人,亦未必便有异志,何可遽加切责。只须谕令减省人役罢了。”国忠见玄宗不从,快快而退。
时高力士侍立于旁,玄宗对他说道:“朕之待安禄山,可谓至厚,彼必不相负。今表请献马于朝,虽欲多遣番将部送,谅亦无他意。而国忠欲请严旨切责,朕不以为然。前者,朕曾遣辅璆到彼窥察,回奏说他忠诚爱国,并无二心。难道如今便忽然改变了不成。”原来辅璆琳平日恃宠专恣,与高力士不睦,因此力士乘间密奏道:“老奴闻得,辅璆琳两番奉差到范阳,多曾私受安禄山贿赂,故饰词复旨,其所言未可信也。”玄宗惊讶道:“有这等事,汝何从知之?”力士道:“老奴向已微闻其事,而未敢信。近因璆琳奉差采办回来,老奴往候之。值其方浴,坐以待其出。因于其书斋中案头,见有安禄山私书一封,书中细询朝中举动与宫中近事。又托他每事曲为周旋遮掩,又约他每事密先报知。那时老奴窃窥未完,璆琳浴毕而出,连忙藏好。据此看来,他内外交结,贿赂相通,信有其事矣。老奴正欲密将此事上闻,适蒙圣谕,谨此启知。”玄宗闻言大怒,即唤璆琳来面讯。又差力士率羽林军致其第搜取私书物件。不一时璆琳唤到,其所有私书与所受的贿赂都被搜出,上呈御览。
原来璆琳与禄山往来的私书甚多,力士检看其中有关涉杨妃的,即行销毁。因此宫中私情之事,幸不败露。当下玄宗怒甚,欲重处璆琳。力士密启道:“皇爷欲加罪璆琳,须托言他事以征之,切勿发露通信受贿之事。不然恐致激变。”玄宗点头道是。
遂命将璆琳就于内廷杖杀,只说他采办不称旨,赐死。故禄山多遣军将来献马,玄宗亦有些疑心。即遣中使冯神威赍手诏往谕止之。其略云:览卿表奏,欲献马于朝,具见忠悃。但马行须冬日为便。今方秋初,田稻将成。农务未毕之时,且勿行动。俟至冬日,官自给夫部送来京,无烦本军跋涉。特此谕知。
冯神威赍诏至范阳,禄山已窥知朝廷之意,又探知杨国忠有许多说话,心中大怒。及闻诏到,竟不出迎。冯神威来到府中,禄山乃大陈兵卫,据胡床而坐,也不起身迎接。冯神威开诏宣读毕,禄山满面怒色,也不设宴款待,只叫他出就馆舍。
过了两日,冯神威欲还京复命,入见禄山,问他可有回奏的表文否?禄山道:“诏书云:‘马行须俟冬日至’。十月间,我即不献马,亦将亲诣京师,以观朝臣近政。今亦没甚表文,汝为我口奏可也。”冯神威不敢多言。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25回 安禄山范阳造反 封常清东京募兵
却说玄宗恨禄山,杨妃没奈何,只得劝解:“禄山原系番人,不知礼数。又平日过蒙陛下恩宠,待之如家孺子,未免习成骄傲之性,故不觉一时狂肆。他前日表情献马,或原无反意。
现今他有儿子在京,结婚宗室。他若在外谋为不轨,难道竟不顾其子孙。”原来禄山长子名庆宗,次子名庆绪。那庆宗聘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为配。因此禄山出镇范阳时,留他在京就婚,尚未归范阳,故杨妃以此为解。玄宗听了,暗想:“如今可着安庆宗上书于其父,要他入朝谢罪,看他来不来,便可知其心矣。”遂命高力士谕意于安庆宗,作速写书,遣使送往范阳去。
庆宗领旨,随即写下一书,呈过御览,即日遣使赍去。只道禄山见书自然便来,谁知杨国忠恐怕禄山看了儿子的书真个入京来,朝廷必要留他在京,暗想:“他有宫中线索,必然重用,夺宠争权,老大不便。不如早早弄他反了,既可以实我之言,又永绝了与我争权之人,岂不甚妙。”时有禄山的门客李超寓在京中,国忠诬了打点关节,遣人捕送御使台狱,按治处死,欲使禄山危疑不自安。又密差心腹人,星夜潜往范阳,一路散布流言,说天子以安节度轻亵诏书,侮慢天使,又察出他交通宫禁的私事,十分大怒,已将其子安庆宗拘囚在宫,勒令写书,诱他父亲入朝谢罪,便要把他父子来杀了。禄山闻此流言,甚是惊疑。不一日,果然安庆宗有书信来到,禄山忙拆书观看。其略云:前者大人表请献马,天子甚善忠悃。只因部送人多,恐有骚扰,故谕令暂缓,初无他意。及诏使回奏,深以大人简忽天言为可怪。幸天子宽仁,不即督过。大人宜便星驰入朝谢罪,则上下猜嫌尽释,谗口无可置啄,身名俱泰,爵位永保,岂不美哉。况男婚事已毕,渴思仰睹慈颜,少申子妇孝敬之意。书到日,希即命驾。
禄山看毕,问来使道:“吾儿无恙否?”使者道:“奴出京时,大爷安然无事。但于路途之间,闻说门客李超犯罪下狱。
又闻人传说,近日宫里有什么事情发觉了,大爷已被朝廷拘禁在那里,未知此言何来?”禄山道:“我这里也是恁般传说,此言必有来由。”又密问道:“你来时,贵妃娘娘可有甚密旨着你传来么?”使者道:“贵妃娘娘没有什么旨意。”禄山闻说,愈加惊疑。看官,你道杨妃时常有私信往来,为何这番偏没有?盖因安庆宗遵奉上命,立刻写书遣使,杨妃不便夹带私书。心中虽欲禄山入京相叙,只恐他身入樊笼被人暗算。因欲密遣心腹内侍寄书与禄山,教他且勿亲自来京,只急急上表谢罪便了。书已写就,怎奈杨国忠移檄范阳,一路关津驿递所在,说边防宜慎,须严察往来行人,稽查奸细。杨妃探知此信,恐怕嫌疑是非之际,倘有泄露,非同小可,因此迟疑,未即遣使。
这边安禄山不见杨妃有密信,只道宫中私事发觉了。若果发觉,察出私情之事,这便无可解救,其势不得不反了。遂与部下心腹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等三人密谋作乱,商议明日如此如此。到了次日,号召部下大小将士,毕集于府中。禄山戎服带剑,坐堂上,却诈为天子敕书一道出之袖中,传示诸将道:“昨日有人传到皇帝密敕,着我安禄山统兵入朝,诛讨奸相杨国忠。公等便当助我,前去扫清君侧之恶。功成之后,爵赏非轻。”诸将闻言,愕然失色,不敢则声。严庄、高尚、阿史那承庆三人按剑而起,对着众人厉声道:“天子既有密敕,自应奉敕行事,谁敢不遵。”禄山亦按剑厉声道:“有不遵者,即治以军法。”诸将素畏禄山凶威,又见严庄等已出力相助,便都不敢异言。禄山遂发所部十五万众,反于范阳。即日大飨军将士,令贾循守范阳,吕知海守平卢,高秀岩守大同,其余诸将俱引兵而南。此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事也。
原来,当初宰相张九龄在朝之时,曾说:“安禄山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玄宗不以为然。哪知他今日确为国家祸患。当日安禄山反叛,引兵南下,声势甚张。那时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见兵革,猝然闻知范阳兵起,远近震骇。河北一路州县,望风瓦解;地方文武官员,无有能拒之者。禄山以太原留守杨光翙依附杨国忠,又为同族,欲先杀之。乃一面发出大队人马,一面遣部将何千年、高邈引二十余骑,托言献射手,乘驿至太原。因光翙尚未知禄山反信,只道范阳有使臣经过,出城迎之。却被劫掳去,解到禄山军前杀了。
玄宗初闻禄山已反,还犹未信,及闻杨光翙被杀于太原之报到,方知禄山真反,大惊大怒。杨妃也惊得呆了。玄宗召集朝臣,共议其事,众论不一。也有说该剿的,也有说该抚的。
惟有杨国忠洋洋得意道:“此奴久萌反志,臣早已窥见其肺腑。故屡渎天听,今日乃知臣言之不谬也。”玄宗道:“番奴背叛,罪不容诛,今当何以御之?”国忠大言道:“陛下勿忧,今反者只禄山一人,其余将士都不欲反,特为禄山所逼耳。朝廷只须遣一旅之师,声罪致讨,不旬日间,定当传旨京师,何足多虑。”玄宗信其言,遂不以为意。那安庆宗闻其父反,一时大惊,只得肉袒自缚,诣阙待罪。玄宗怜他是宗室之婿,意欲赦之。杨国忠奏道:“禄山久蓄异志,陛下不即诛之,致有今日之叛。庆宗乃叛人之子,法不可贷,岂容留此逆孽,以为后患。”玄宗准奏,传旨将安床宗处死。国忠又劝玄宗,并将其妻荣义郡主亦赐自荆其时适有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奏事,玄宗问以讨贼方略。
那封常清是个志小言大的人,便率意奏道:“陛下不必过虑,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发仓廪,召募骁勇,击此逆贼,计日取其首,献于阙下。”玄宗大喜,遂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赴东京,募兵讨贼,听许便宜行事。
封常清奉旨,星夜至东京,动支仓库钱粮,出榜召募勇士。
时应募者如市,旬日之间,募得六万余人,皆市井白徒,并非能战之士。又探听得禄山兵马强壮,是个劲敌,方自悔不该大言于朝。今已身当重任,无可推诿,只得率众断河阳桥,以为守御之备。玄宗又命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统陈留等十三郡,与封常清互为声援。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6回 唐明皇梦中见鬼 雷万春都下寻兄
却说安禄山兵陷灵昌郡,贼兵纵横,残杀不堪。时张介然到陈留才数日,禄山兵众突至,介然连忙率兵登城守御。怎奈人不习战,心中畏惧,又兼天时苦寒,手足僵冻不能防守。太守郭纳引众开城出降,禄山入城,擒张介然斩之。次日探马来报,说安庆宗在京已被天子杀了。禄山闻知大怒,大哭道:“吾有何罪而杀吾子。”遂纵兵大杀降人,以泄其忿。
却说玄宗在朝,忽见探马来报,说安禄山攻陷陈留郡,张介然已被害了。玄宗闻报,急与众臣商议,时众议纷纷,并无良策。玄宗面谕群臣道:“朕在位已几五十载,去秋已欲传位太子,因水旱频仍,不欲以余灾遗累子孙。今不意逆贼横发,朕当亲征,使太子监国,待寇乱既平,即行禅位。朕将高枕无忧矣。”遂下诏亲征,命太子监国。杨国忠闻言,大惊失色。
朝罢回家,哭向其妻裴氏与韩国、虢国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将到了。”众夫人惊问其故?国忠道:“天子欲亲征,将使太子监国,行且禅位。太子素恶吾家,今一旦大权在手,吾与姊妹都命在旦暮,如之奈何。”于是举家惊惶涕泣。虢国夫人道:“我等作楚囚相对,无益于事。不如速与贵妃密计。若能劝止亲征,则监国禅位之说自不行矣。”国忠道:“此言有理,速烦两妹入宫计之。”两夫人即日入宫,与杨妃相见,密告与国忠之言。杨妃大惊道:“此非可以从容婉言者。”乃脱去簪珥,口衔黄土,匍匐至御前,叩头哀泣。玄宗惊讶,亲自扶起问道:“妃子何故如此?”杨妃道:“妾闻陛下将亲临战阵,是弃万乘之尊,以试凶危之事,六宫嫔御闻之,无不骇汗。况臣妾尤蒙恩宠,岂忍远离左右。自恨身为女子,不能随驾从征。愿碎首阶前,效侯生之报信陵耳。”说罢伏地痛哭。玄宗命宫人扶之就坐,执手抚慰道:“朕之欲亲征,愿非得已。计凯旋之日,当亦不远。妃子不须如此悲伤。”杨妃道:“堂堂天朝,岂无一二良将为国家殄灭小丑,何劳圣驾亲征。”玄宗闻言,点头道:“汝言亦是。”遂传旨停罢前诏,特命皇子荣王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副之,统军出征。又以内监边令诚为监军使。诏旨既颁,杨妃方才放心,拭泪拜谢。玄宗命宫人为妃子整妆,且令排宴解闷。韩国、虢国二夫人也都来见驾,一同饮宴,大家互相劝酒,直饮至夜阑方罢。两夫人辞别出宫。
是夜玄宗与杨妃同寝,朦胧之间,忽若己身在华清宫中,坐一榻上,杨妃坐于侧边椅上,隐几而卧。忽见一个奇形异状的鬼魅,走到杨妃身边,嘻笑跳舞。玄宗大怒,欲叱喝他,无奈喉间一时梗塞,声唤不出。欲自起逐之,身子再立不起。顾左右,又不见一个侍从。看杨妃时,伏在桌上不语。再定睛一看,不是杨妃,却是个头戴冲天巾,身穿衮龙袍的人,宛然是一朝天子的模样,但不见他面庞。那鬼还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玄宗面前,忽手执一面明镜,把玄宗一照。玄宗照见自身,却是个女子,十分美丽,心中大惊。忽见空中跳下一个黑大汉来,头戴玄冠,身穿圆领袍,手执牙笏,身佩宝剑,浓眉豹目,蓬鬓虬髯。那黑大汉把这跳舞的鬼只一喝,这鬼缩做一团,被黑大汉一把捉在手中。玄宗问道:“卿是何官?”黑大汉道:“臣终南不第进士钟馗也。生平正直,死而为神,奉上帝命,治终南山诸鬼。凡鬼有作祟人间者,臣皆得而啖之。此鬼敢于乘虚惊驾,臣特来为陛下驱除。”言讫,伸着两指,把那鬼的双眼挖出,纳入口中吃了。倒捉着他的两脚,腾空而去。玄宗惊觉,却是一梦。
那时杨妃也从梦中惊悸而寤,口里犹作咿哑之声。玄宗搂着问道:“阿环为甚不安?”杨妃定了一回,方才答道:“我梦中见一鬼魅,从宫后而来,对着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摇手止之,鬼只是不理,却口口称我为陛下。我不应他,他便将一条白带儿丢来,正兜在我颈项上,因此惊魇。”玄宗也把所梦述了一遍。杨妃道:“这梦真是奇怪,陛下梦中,女变为男,男变为女;又怎生我梦中也见一女子,也恰梦那鬼呼我为陛下,可不奇怪么。”玄宗戏道:“我和你恩爱异常,原不分你我。男女易形,鸾颠凤倒之意耳。”言讫,两人都笑起来。
次日,玄宗临朝,问诸臣道:“终南有已故不第进士姓钟名馗么?”给事中王维奏道:“臣闻终南有进士钟馗,于高祖皇帝武德年间,为应举不第,以头触石而死。时人怜之,陈情于官,假袍带以葬之。嗣后颇着灵异,至今终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闻奏,遂宣召善画的吴道子来,告以梦中所见钟馗之形,使画一像,特追赐钟馗状元及第。又因杨妃梦鬼从宫后而来,遂命以赐钟馗之像,永镇后宰门。因想起昔年太宗画秦叔宝、尉迟敬德之像于宫门,喟然叹道:“我梦中的鬼魅,得钟馗治之。那天下的寇贼,未知何人可治?安得再有如秦叔宝、尉迟恭这两人。”忽想起:“秦叔宝的玄孙秦国模、秦国桢兄弟,当年曾上疏谏我,极是好话。我那时反加废斥,由今思之,诚为大错,还该复用他为是。”遂以手敕谕中书省,起复原任翰林承旨秦国模、秦国桢,仍以原官入朝供职。
却说秦家兄弟两个,自遭废斥,即屏居郊外,杜门不出。
忽一日,有一个通家朋友来相访,那人姓南名霁云,魏州人氏。
其为人有志节,精于骑射,勇略过人。他祖上与秦叔宝有交,因此他与国模兄弟是通家世契。那日策蹇而至,秦家兄弟接着,十分欢喜,各道寒暄,问其来京何事?霁云道:“原任高要尉许远,是弟父辈相知,其人深沉有智,节义自矢。他有一契友,是南阳人张巡,博学多才,深通阵法,开元中举进士,为真源县尹。许公欲使弟往投之,今闻其朝觐来京,故此特来访他。”秦国模道:“张、许二公是世间奇男子。愚兄弟亦久闻其名,今兄投之,得其所矣。”遂置酒款待,共谈心事。正饮酒间,忽闻家人传说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举兵造反,有飞报到京了。秦家兄弟拍案而起道:“吾久知此贼必怀反志。”南霁云道:“天下方乱,非吾辈燕息之时。弟明日便当往候张公,与议国家大事,不可迟矣。”次日,即写下名刺,怀着许远的书,骑马入京城。访至张巡寓所问时,原来他已升为雍邱防御使,于数日前去了。霁云听了,即要往雍邱,遂来别秦家兄弟。行到门首下马,只见一个汉子,头戴大帽,身穿短袍,策马前来。霁云只道是个传报的军官,等他行到面前,举手问道:“尊官可是传报么?范阳的乱信如何?”那汉看霁云一表非俗,遂下马举手答道:“在下是从潞州来,要入京访一个人,未知范阳反乱真实。尊官从京中出来,必知确报。”霁云道:“在下也是来访友的,尚未知其祥。如今所访之友不遇,就要别了居停主人,往雍州去。”那汉道:“主人是谁?”霁云指道:“就是这里秦家。”那汉举目一看,见门前有钦赐兄弟状元匾额,便问道:“这兄弟状元可就是秦叔宝的后人么?”霁云道:“是。”那汉道:“在下久慕此二公之名,恨未识面。今敢烦尊官引我一见何如?”霁云道:“在下愿引进。”遂各问了姓名,一同入内,见了秦家兄弟,叙礼就坐。霁云备述访张公不遇而返,指雷万春说道:“门前邂逅雷兄,说起贤昆仲大名,十分仰慕,特来晋谒。”二秦就动问尊客姓名、居处。那汉道:“在下姓雷名万春,涿州人氏。因求名不就,弃文习武。常思为国家出力,怎奈未遇其时。今因访亲,特来到此,幸遇这南尊官,得谒二位先生,足慰生平仰慕之意。”国模道:“雷兄来访何人?”雷万春道:“要访那乐部中雷海清。”霁云闻言不悦道:“那雷海清不过是梨园的班头,兄何故远来访他?难道要屈节贱己,以为进身之媒么?”万春笑道:“非敢谋进,因他是在下的胞兄,故特来一候。”霁云道:“原来如此,在下失言了。”万春道:“南兄,你说访张公不遇,是哪个张公?”霁云道:“是雍邱防御使张巡。”万春道:“此公是当今奇人,兄要访他,意欲何为?”霁云道:“今禄山反乱,势必披猖。吾往投张公,共图讨贼之事。”万春慨然道:“尊兄之意正与鄙意相合,倘蒙不弃,愿随同行。”秦国桢道:“二兄既有同志,便可结盟,共图讨贼。”南、雷二人大喜,遂拜了四拜,结为生死之交。秦家兄弟设席相款。
到了次日,霁云同万春入城来访雷海清。行至住处,万春先入,拜见哥哥,随同海清出来迎迓霁云,叙礼而坐。万春略说了些家事,并述在秦家结交南霁云,要同往雍邱之意。海清欢喜,向霁云拱手称谢。霁云道:“此是令弟谬爱,量小子有何才能。”海清对万春道:“贤弟,我想安禄山这逆贼,称兵谋叛,势甚猖獗。那杨右相大言欺君,全无定乱之策。将来国家祸患,不知如何。我既身受君恩,只得捐躯图报。贤弟素有壮志,今又幸得与南官人交契,同往投张公,自可相与在成,誓当竭力报国。从今以后,我自尽我的节,你尽你的忠,不必以我为念。”说罢泪下如雨。万春也挥泪不止。霁云为之慨然。
海清取出酒肴满酒三杯,随起身道:“我日逐在内廷供奉,无暇久叙。”遂取出一包金银,赠为路费。大家洒泪而别。二人回至秦家,便束装起行。秦家兄弟又置酒饯行,各赆程仪。二人拜别,往雍邱而去。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7回 矢忠贞真卿起义 遭疑忌舒翰丧师
却说秦国模、秦国桢闻禄山反信,甚为朝廷担忧。忽一日,中书省奉特旨起复国模、国桢原官,行下文书来。二人拜受恩命,即日入朝面君谢恩。玄宗温言抚慰,即问讨贼之策。二人以次陈言。大约都以用兵宜慎、任将宜专为对。
忽吏部官来奏睢阳太守员缺,候圣旨选用。国模奏道:“睢阳为江淮之保障,今当扰乱之时,太守一官非寻常之人所能胜任,宜勿拘资格,不次擢用。臣所知高要尉许远,既有志操,更饶才略,堪充此职。”玄宗准奏。即谕吏部,以许远为睢阳太守。因又问二卿:“亦知今日可为良将者为谁?”国桢道:“昔年学士李白,曾疏奏待罪边疆郭子仪,足备干城腹心之寄。
陛下因特原其所犯之罪,许以立功自效。今子仪屡立战功,主帅哥舒翰表荐,已历官至朔方兵马使。此人真将才也。”玄宗点头道是。遂降旨升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又命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防御安禄山。那时禄山陷灵昌,取陈留,破荥阳,直逼东京。封常清出兵交战,大败而走,贼兵乘势追击,遂陷东京。河南尹达奚珣出城投降,留守李忄登、、中丞卢奕、判官蒋清等不肯降贼,被禄山斩之。封常清收聚残兵,西走陕州,见高仙芝,说贼锋不可当,宜退守潼关,以保长安。仙芝从其言,遂与常清引兵固守潼关。果然贼兵冲至,不得入而退。这也算二人守御之功。谁知那监军宦官边令诚,怪二人无所馈献,遂密疏劾奏二人未战先奔,轻弃陕地,又私减军粮以充己橐,大负朝廷委任之意。玄宗览疏大怒,即赐令诚密敕,使即军中斩此二人。令诚乃佯托他事,请二人来面议。二人既至,令诚喝左右拿下,宣敕示之,遂把二人杀死。玄宗命哥舒翰统其众,并番将火拨归仁部卒亦属统辖,镇守潼关。
再说禄山,遣段子光赍李忄登、、卢奕、蒋清之首,传示河北,令速纳款。传至平原,那平原太守乃临沂人,姓颜名真卿,字清臣,是个忠君的人。他于禄山未反之前,预知其必反,乃密约诸郡,共举兵讨贼。召募勇士,得万余人,涕泣谕以大义,众皆感愤,愿效死力。那贼党段子光把三个忠臣的头往来传示,被真卿拿住,腰斩示众。取三人之头,续以蒲身,棺殓葬之。
于是附近州郡,各皆起兵接应,共推颜真卿为盟主。真卿遣人赍表文从间道入京奏闻。玄宗览表大喜,遂加颜真卿河北采访使。
时常山太守颜呆卿,乃真卿族兄,为人忠义。闻禄山兵至藁城,杲卿力不能拒,与长吏袁履谦计议,先往迎之。禄山大喜,赐以紫袍金带,使仍守常山。遂与履谦密谋起义。恰好真卿遣人至常山,与呆卿相约,欲连兵断禄山归路。那时禄山僭号,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呆卿乃假传禄山的恩命,召伪井陉守李钦凑,率众前来受登基的犒赏。俟其来至,与之痛饮,至醉而杀之。宣谕解散其众。贼将高邈、何千年,适奉禄山之命至北方征兵,路过常山,亦为呆卿所执。于是传檄诸郡起义,河北响应。杲卿以李钦凑的首级与高邈、何千年二人献于京师,使其子泉明与内丘承,张通幽赍表赴京奏报。张通幽即张通悟之弟,他恐因其兄降贼,祸及家门,思为保全之计,知太原尹王承业与杨国忠有交,欲借以为援。乃劝承业留止泉明,改其表文,攘其功为己功。杲卿起义才数日,贼将史思明引兵突至。
呆卿使人往太原告急,承业既攘其功,正思欲杲卿死,遂拥兵不救。杲卿悉力拒战,粮尽兵疲,城遂陷。为贼所执,解送禄山军前。禄山喝道:“汝何背我而反?”杲卿瞑目大骂。禄山怒甚,令人割其舌,并袁履谦一同遇害。杲卿尽节而死,却因王承业掩冒其功。张通幽诡诞其说,杨国忠蒙蔽其事,朝廷竟无恤赠之典。直至肃宗乾元年间,颜真卿泣诉于肃宗,转达上皇,那时王承业已为别事被罪而死,张通幽尚在,上皇命杖杀之,追赠杲卿为太子太保,谥曰忠节。此是后话。
却说郭子仪奉诏进取东京,特荐李光弼为河东节度使,分兵万余,出井陉,至常山,常山守将出降,郭子仪与李光弼合兵。贼将史思明闻常山失守,引兵来战,被郭子仪大破之。思明步行逃走,河北十余郡皆下。那时副元帅哥舒翰屯军潼关为长安屏障,按兵不动,待时而进。河源军使王思礼乘间进言道:“今天下以杨国忠召乱,莫不切齿。公当上表请斩国忠,以谢天下,则人皆快心,各效死力矣。”哥舒翰不应。思礼又道:“若上表未必便如所请,仆愿以三十骑,劫取国忠至潼关斩之。”翰愕然道:“若如此,直是我反,不是禄山反了。此言何可出诸口。”那杨国忠,也有人对他说:“朝廷重兵,尽在哥舒翰掌握,倘假人言为口实,援旗西指而为不利于公,将若何?”国忠大惧,寻思无计。忽闻人报贼将崔乾祐在陕,兵不满四千,羸弱无备。国忠即启玄宗,遣使催哥舒翰进兵,恢复陕、洛。
翰飞章奏言:
禄山习于用兵,岂真无备,其示弱者诱我耳!我兵若轻往,正堕其计。且贼远来利于速战,我兵据险利于坚守。
况贼残虐失众心,将有内变,因而乘之,可不战而擒,要在成功,何必务速。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姑待之。
玄宗见疏,犹豫未决。国忠心怀疑忌,力持进战之说。玄宗信其言,连遣中使数辈,往来络绎,催督出战。翰见诏旨严敕,势不能止,抚膺恸哭,遂引兵出关,与崔乾祐遇于灵宅。
贼兵据险以待,翰引兵前进。见乾祐所率兵马不过万人,部伍不整,官军望见皆笑之。谁知他己伏精兵于险要之处,方才交兵,乾祐退走,官军追之。忽听连声炮响,伏兵齐起,乘高抛下木石。官军被击死者甚多。隘道之中,人马如束,枪戟不得施用。翰以毡车数十乘为前驱,欲借以冲突。乾祐却以草车数十乘,塞于毡车之前,纵火焚烧。恰值那时东风暴发,风大火烈,烟焰所被,官军不能开目,妄自相杀。乾祐遣将率兵转出官军之后,首尾夹攻。官军大败而走,被杀死者不可胜数。后军见前军大败,亦皆自溃。翰独与麾下百余骑逃走入关。乾祐乘胜攻破潼关。翰走至关西驿,揭榜收散卒,欲图再战。部下番将火拨归仁心欲降贼,乘翰不意,缚而执之,送至禄山军前,禄山用好言劝他降顺,翰只得归降。禄山命为司空,逼令作书招李光弼等来降。光弼等皆复书切责之。禄山知其无效,乃囚之于后苑中。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28回 延秋门君臣奔窜 马嵬驿兄妹伏诛
却说玄宗听信杨国忠之言,催逼哥舒翰出战,遂至全军覆没,潼关失陷。于是河东、华阴、冯翊、上洛等处守将,都弃城而走。贼兵乘胜来取长安。报马连忙飞报入朝,玄宗大惊。
急召廷臣商议。国忠怕人埋怨他催战之误,倒先大言道:“哥舒翰本当早战,以乘贼之无备。只因战之不早,使贼转生狡谋,堕彼之计。”平章事韦见素道:“轻战而败,悔已无及。为今之计,宜速征诸道兵入援,更命大将督率京中新募丁壮,守卫京城。”玄宗闻奏,问宰相之见若何?国忠奏道:“征兵御贼,督兵守城,固皆要旨。但潼关既陷,长安甚危,贼势方张,渐逼京师,外兵未能聚集,所谓远水难救近火。以臣愚见,莫如车驾暂幸西蜀,先使圣躬安稳,不为贼氛所惊扰。然后徐待外兵之至,乃为万全之策。”玄宗闻奏,未及开言,只见诸臣纷纷议论,皆言不可幸蜀:“若车驾一行,京都孰守?陛下独不为宗庙社稷计乎?”玄宗传谕诸臣,齐赴中书省,再议良策复旨。遂罢朝回宫。
看官,你道国忠为何忽倡幸蜀之说?原来他曾为剑南节度使,西川是他的熟径。前日一闻禄山反叛,他即私遣心腹,密营储蓄于蜀中,以备缓急。故今倡议幸蜀,图自便耳。当下国忠见上意未决,想道:“前日天子欲亲征,多亏我姊妹们劝止。
今日幸蜀之计,也须得他们去撺掇才妙。”遂走到虢国夫人府中,慌慌张张道:“急走为上,急走为上!”虢国夫人忙问:“何事?”国忠道:“潼关失守,贼兵将至,为今之计,莫如劝圣驾幸蜀。我们有家业在彼,到那里可不失富贵。怎奈众论纷纷,圣意不决。须得你姊妹入宫与贵妃一同劝驾为妙。若更迟延,贼信紧急,人心一变,我辈齑粉矣。”虢国夫人听了,急约韩国夫人一齐入宫见贵妃,密将国忠所言述了一遍。姊妹三人同劝玄宗早早幸蜀。你一句,我一句,继以啼泣,不由玄宗不从。
遂召国忠入宫共议。国忠道:“陛下若明言幸蜀,廷臣必多异议,必至迟延误事。今宜虚下亲征之诏,一面起驾西行。”玄宗依言,遂下诏亲征,以少尹崔光远为西京留守,内宫边令诚掌管宫门锁钥。既夕,命龙武将军陈玄礼整敕护驾军士,选厩马千余匹备用,总不使外人知道。次日黎明,玄宗与杨妃姊妹、皇太子并在宫的皇子妃、皇孙、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陈玄礼及亲近宦官宫人,出延秋门而去。临行之时,玄宗欲召梅妃江采苹而行,杨妃止之道:“车驾宜先发,余人不妨另日徐进。”于是玄宗遂行。梅妃与诸王孙妃主之在外者,俱不得从。
当时百官未知,乃仍入朝,宫门尚闭,立仗俨然。及宫门一启,宫人乱出,嫔御奔逃,喧传圣驾不知何往。秦国模、秦国桢料玄宗必然幸蜀,飞骑追随。其余官员四出逃之。军民争入宫禁及宦官之家,盗取财宝。公子王孙有一时无可逃者,号泣于路旁,甚可怜悯。
那时玄宗西幸,驾过左藏。国忠奏道:“左藏积粮甚多,一时不能载去,将来恐为贼所得,请焚之。”玄宗道:“贼来若无所得,必更苛求百姓,不如留此与之,勿重困吾民。”遂驱车前进。过了便桥,国忠即使人焚桥,以防追者。玄宗闻之,咄嗟道:“人各避贼求生,奈何绝其路。”留高力士率军扑灭之。及驾至咸阳望贤宫,地方官员俱先逃遁,日已向午,犹未进食。民献粝饭杂以麦豆,皇孙辈争以手掬食之,须臾而荆玄宗厚酬其值,百姓都哭失声。玄宗亦挥泪不止,用好言慰谕而遣之。从行军士乏食,听其散往村落觅食。是夜宿金城驿,官民皆走,驿中无灯,人相枕藉而寝,无分贵贱。
次日,驾至马嵬驿,将士饥疲,皆怀愤怒欲变。陈玄礼言杨国忠召乱起衅,欲诛之。东宫内侍李太国密告太子,未决。
会吐蕃使者二十余人来议和好,随驾而行。这日遮国忠马前诉以无食,国忠未及回答,陈玄礼大呼曰:“杨国忠交通番使谋反,我等可共杀反贼。”于是从军一齐鼓噪起来,登时把杨国忠砍倒,屠割肢体,顷刻而荆以枪揭其首于驿门外,并杀其子户部侍郎杨暄。时韩国夫人乘车而至,众军一齐上前,也将她砍死。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并国忠的妻子、幼儿逃至陈仓,被县令薛景仙率吏民追着,个个被杀。
当日玄宗闻国忠为众军所杀,急出驿门,用好言安慰。各令收队,众军只是喧闹不散。玄宗传问:“你等为何不散?”众军哗然道:“反贼虽诛,贼根犹在,何敢便散。”陈玄礼奏上众人之意:“以国忠既诛,贵妃不宜复侍至尊,伏候圣断。”玄宗惊慌道:“国忠谋反与妃子何干?”高力士奏道:“贵妃诚然无罪,但众军已杀国忠,而贵妃犹在帝左右,岂能自安。
愿皇爷慎思之。将士安,则皇爷安矣。”玄宗默默点头,转步入门,倚杖垂首而立。久之,韦见素之子京兆司铎韦谔跪奏曰:“众怒难犯,安危在顷刻。愿陛下割恩忍爱,以宁国家。”玄宗乃步入行宫,见杨妃一字也说不出,但抚之而哭。门外哗声愈甚。高力士道:“事宜速决。”玄宗携杨妃出驿大哭道:“妃子,我和你从此永别矣!”杨妃亦哭道:“愿陛下保重,妾负罪良多,死无所恨,乞容礼佛而死。”玄宗令力士引至佛堂,大哭而入。杨妃至佛堂礼佛毕,力士奉上罗巾,促令自缢于佛堂前之梨树下。年三十八。尸置驿庭,召玄礼引众军入观之。众军见杨妃果死,免胄释甲,顿首呼万岁而去。玄宗命力士速具棺殓葬于西郊之外道北坎下。
及葬毕,玄宗谓力士道:“妃子向有异梦,今日应矣。”力士道:“贵妃何梦?”玄宗道:“妃子曾说梦与朕闲游骊山,至兴元驿。方对食,后院忽发火。忙走出,回望驿中,树木皆焚。
俄有二龙至,朕跨白龙,妃子跨黑龙。忽见一黑人,状如鬼魅,自云是此峰之神,称上帝命授妃子为益州牧蚕元后。悚然而觉,明日即闻范阳叛信。如今想起来,与朕游骊山,骊者离也;方食火发,失食之兆;火为兵象;驿木俱焚,驿与易同,加木于旁,杨字也;朕跨白龙,西行之象;妃子跨黑龙,幽阴之象;峰神者,山鬼也,山鬼乃嵬字;益州牧蚕太后,蚕所发致丝,益旁加丝,缢字也,正缢死于马嵬之兆。”高力士道:“梦兆如此,系前缘所定,皇爷宜自宽,不必过于伤情。”正说间,玄礼入奏,请旨约饬军队启行。
未知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29回 留灵武储君践位 陷长安逆贼肆凶
却说陈玄礼约饬众军,请旨将欲启行,众人以杨国忠将吏皆在蜀,不肯西行。或请往河陇,或请往太原,或请还京师,众论不一。玄宗意在下蜀,又恐拂众人之意,只顾低头不语。
韦谔奏道:“太原、河陇,俱非驻跸之地。若还京师,必须有御贼之备。今士马甚少,未易为计。以臣愚见,不如且至扶风,徐图进止。”玄宗闻言首肯,命以此意传谕众人。
众人皆从命,即日从马嵬发驾启行。临行之时,有许多百姓父老遮道请留。玄宗命太子宣慰之。父老曰:“至尊既不肯留,某等愿率子弟从殿下,东破贼,取长安。若殿下与至尊皆入蜀,中原百姓谁为之主?”须臾聚至数千人。太子不肯留,策马欲西行。太子之子建宁王炎,与李辅国执鞚谏曰:“逆贼犯阙,四海分崩,不因人情,何以兴复。殿下不如收西北边之兵,召郭子仪、李光弼于河北,与之并力,东讨逆贼,克复二京,削平四海,扫除宫禁,以迎至尊,岂非孝子之大者,何必区区温清定省之文,为儿女之恋乎!”众父老共拥太子,马不得行。太子乃使其子广平王俶,驰白玄宗。玄宗道:“人心如此,天意可知。是朕之幸也!”命分后军二千人,及飞龙厩马从太子。谕之曰:“太子仁孝,可奉宗庙,汝等善辅之。”又使庙臣谕太子曰:“汝勉之,勿以吾为念。西北诸部落,抚之素厚,汝必得其用。吾即当传位于汝也。”太子闻诏,西向号泣。广平王即宣谕众百姓道:“太子已奉诏,留后抚安汝等。”于是众百姓都呼万岁,欢然而散。太子既留,莫知所适。建宁王道:“殿下昔曾为朔方节度大使,将吏岁时致启,倓略识其姓名。今河陇之众皆败降贼,其父子兄弟多在贼中,恐生异图。
朔方道近,士马全盛,河西行军司马裴冕在彼,此人乃方冠名族,必无二心,可往就之。此上策也。”众皆曰善,遂向朔方而行。至渭水滨,遇着潼关的败兵,误认为贼兵,与之厮斗,死伤甚众。及收聚余卒,渡过渭水,通夜驰行三百余里,士卒失亡过半,所存军众不上一千。
话分两头,再说玄宗留下太子,车驾向西而进,来至扶风郡宿歇。士卒连日饥疲,流言不逊,陈玄礼不能制。玄宗甚以为忧。会成都来进贡春彩十余万匹,玄宗命陈之于庭,召将士谕之曰:“朕衰耄了,托任失人,致逆贼作乱,远避其锋,卿等仓猝从朕,不及别父母妻子,跋涉至此,劳苦至矣。朕甚愧之。今将入蜀,道路阻长,人马疲瘁,远行不易。卿等可各还家,朕自与子孙中宫内人前往。今日与卿等别,可共分此春彩,以助资粮,归见父母妻子及长安父老,为朕致意,各好自爱。”言罢涕泪沾襟。众皆感激,亦泣道:“臣等死生,愿从陛下,不敢有二。”玄宗挥泪良久,道:“愿留听卿。”即命玄礼将春彩尽数给赏军士,流言自此顿息。次日,玄宗起驾,望蜀中进发。行至河池,蜀郡长史崔园前来迎驾,具陈蜀士丰稔,甲兵全备。玄宗大喜,即命于驾前为引导。
不则一日,玄宗一行来至成都。见殿宇宫室与一切供御之物,虽都草创不甚整齐,却喜得贼气已远,可安居。只是少了一个宠爱的人,未免嗟叹。当时诸臣上表,请急为讨贼之计。
玄宗降诏,以永王璘为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节度使,以长沙太守李岘为副都大使,即日同赴江陵坐镇。又诏以太子充天下兵马大元帅。哪知此诏未下之先,太子已正位为天子了。
原来太子当日渡渭水,于平凉阅监牧马得几万匹,又募得勇士三千余人,军势稍振。时有朔方留后杜鸿渐、运使魏少游、判官崔漪、卢简、李涵,相与谋曰:“平凉散地,非屯兵之所。灵武兵食完富,若迎太子至此,北收诸城兵,西发河陇劲骑,南向以定中原,此万世一时也。”于是,杜鸿渐自迎太子于平凉,说以兴复之计。会河西司马裴冕至,亦劝太子往灵武。于是太子率众至灵武驻扎。次日,裴冕与杜鸿渐等上太子笺,请遵马嵬时皇上欲即传位之命,宜早正大位,以安人心。太子不许,笺五上。太子及许之。是日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皇帝,改元至德。尊玄宗为上皇天帝。裴冕、杜鸿渐等俱加官进秩。
正欲表奏玄宗,恰好玄宗命太子为元帅的诏到了。肃宗遂遣使赍表入蜀,将即位之事奏闻。玄宗览表喜道:“吾儿应天顺人,吾更何忧。”遂命房琯与韦见素、秦国模、秦国桢赍玉岫、玉玺,赴灵武传位,且谕诸臣,不必复命,即留行在,听新君任用。肃宗涕泣,拜领册宝。
看官,你道当日玄宗西狩,太子北行,为何没有贼兵来追袭?原来安禄山不意车驾即出,戒约潼关军士勿得轻进。贼将崔乾祐顿兵观望。及数日后,禄山闻知车驾已出,方遣孙孝哲督兵入京。贼众既入京城,见左藏充盈,便争取财宝,日夜纵酒为乐。差人往睢阳报知禄山,因此无暇遣兵追袭,所以车驾得安行入蜀,太子往朔方亦无阻隔,此亦天意也。及禄山至长安,闻知马嵬兵变,杨妃赐死,国忠与韩、虢二夫人俱被杀,大哭道:“杨国忠是该杀的,却如何害我阿环姊妹。”又想起其子安庆宗被杀,益发忿恨。乃命人大索在京的皇亲国戚,尽行杀戮。令设安庆宗灵位,将所杀之尸,悉剜取其心以祭。行刑刽子方欲动手刳心,忽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雷电交加,霹雳一声把安庆宗的灵座击得粉碎。禄山大惧,不敢设祭,命将众尸一一埋葬。又下令,凡平日所怨恶之人,及杨国忠、高力士所亲信的人,一并杀戮。又遣人遍搜各宫,搜到梅妃江采苹宫,回获一腐败女尸,便错认梅妃已死,更不追求。又下令凡在京官员不来投顺者,悉皆处死。于是京兆尹崔光远、故相陈希烈、尚书张均、太常卿张垍等俱降贼。禄山以陈希烈、张垍为相,仍以崔光远为京兆尹。其余朝士,都授以伪官。自此禄山志得意满,纵酒贪婪,无复西出之意,遂心恋东京,不喜居西京。正是:恋土贼人态,要窃燕皇名。
未知后事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30回 凝碧池乐工殉节 普施寺摩诘吟诗
却说安禄山僭号称尊,东、西二京都被窃据。他只是乱贼行径,并无深谋大略,一心为恋着范阳故土,喜居东京,不乐居西京。既入长安,即以所得宦官、宫女等,以兵卫送赴洛阳。
其府库中金银币帛与宫闱中珍奇好玩之物,都辇去范阳藏贮。
又下令要梨园弟子与都坊乐工,都与向日一般承应,敢有隐避不出者,以行斩首。其苑厩中所有驯象舞马等不许散失,都要有司中整顿,以备玩赏。
看官听说,原来玄宗注意声色,每大宴集,有坐部,有立部。那坐部诸乐工,俱于堂上坐而奏技;立部诸乐工,则于堂下立而奏技。雅乐奏罢,继以鼓吹番乐。然后教坊新声与府县散乐杂戏,次第毕呈。更可异者,每至宴酣之际,命御苑中掌象的象奴,引驯象入场,以鼻擎杯跪于御前上寿,都是平日教习的,又尝教习舞马数十匹,每当奏乐之时,命圉人牵马至庭前,那些马一闻乐声,都仰首顿足,回翔旋转舞将起来,自然合著那乐声的节奏。当年禄山侍宴旁观,心怀艳羡,早已萌下不良之念。今日反叛得志,便欲照样取乐。
一日,诸番部落的头目闻禄山得了西京,都来朝贺。禄山欲以神奇之事夸哄他们,乃召集众番人赐宴,对众人言曰:“我今受天命为天子,不但人心归附,就是那无知物类,莫不感格效顺;即如御范中所畜之象,见我饮宴,便来擎杯跪献;那御厩中的马,闻我奏乐,也都欣喜舞蹈,岂非神异之事。”众番人俱俯伏呼万岁。禄山传令,先着象奴牵出象来。不一时,象奴将数十头驯象,一齐牵至殿庭之下,众番人俱注目而观,要看它怎样擎杯跪献。不想这些象望殿上一看,只见南面而坐者不是前时天子,便怒目直视。象奴将酒杯先送到一头大象前,要它擎着跪献。不想那象却把鼻子卷过酒杯来,抛去数丈。左右尽皆失色,众番人掩口窃笑。禄山又羞又恼,大声骂道:“孽畜恁般可恶。”喝把这些象都牵出去,尽行杀却。于是辍宴罢席,不欢而散。禄山被象出了丑,因想那些舞马或者也倔强起来,亦未可知,不如不要看罢,遂令将舞马尽数编入军营马队中去。
自此禄山恣意杀戮。闻前日百姓乘乱盗取库物,遂下令着府县严行追究,且许旁人首告。于是株连蔓引,搜捕穷治,殆无虚日。又有刁恶之徒挟仇诬首。有司不问情由,辄便追索,波及无辜,身家不保。民间骚然,益思唐室。相传太子北收兵,来取长安,即日将至。或时喧称:“太子大军至矣!”百姓奔走出城,市里为之一空。贼望见北方尘起,相顾惊惶。
禄山料长安不可久居,不若早回范阳。乃以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安忠顺为将军,镇守关中。又命孙孝哲总督军事。宣谕诸将,自己与次子安庆绪领军还守东都。却于起行之前一日,大宴文武官于御苑疑碧池上,传谕梨园子弟、教坊乐工都要来承应。这些乐工,惟李、张野狐、贺环智等数人随驾西去,其余如黄幡绰、马仙期等众人在京,不得不凭禄山拘唤,只有雷海清托病不至。那日凝碧池头殿上,排下许多筵席。禄山上坐,庆绪侍坐于旁,众人依次列坐于下。酒行三巡,先大吹大擂,奏过军中之乐。然后梨园子弟、教坊乐工分五队而进。其旗幡巾带衣服,各分青、黄、赤、白、黑。穿青者立于东,穿白者立于西,穿赤者立于南,穿黑者立于北,穿黄者立于中央。
每队中,为首押班、乐官各一人,乐工子弟各二十人,惟中央乐工子弟四十人,共一百三十人。齐齐整整,各依方位而立。
禄山问道:“你等乐官都到齐吗?”众官道:“诸人俱到,只有雷海清患病在家不能同来。”禄山道:“雷海清是有名的乐官,他若不到,不为全美,可着人去唤他来,就是有病也须扶病而来。”左右领命,如飞去了。
禄山令众乐人,各自奏技。于是凤箫龙笛、象管鸾笙、金钟玉磬、秦筝羯鼓、琵琶手拍,一霎时吹弹敲击,声韵铿锵,真个悦耳动听。忽见五面大幡一齐移动,引着众人盘旋错纵,往来飞舞;五色绚烂,合殿生风,口中齐声歌唱。歌罢舞完,乐声才止,依旧按方位立定。禄山看了大喜,掀髯称快。说道:“我想李三郎平时费了多少心力,教成这班歌儿,如今被我赶出,自己不能受用,倒留下与我受用,岂非天数。”众乐人听了这话,伤感于心,不觉堕泪。禄山早已瞧见,怒道:“朕今日欢宴,众乐人何得作此悲伤之态。”令左右查看,若有泪容者,即行斩首。众乐人大骇,连忙拭泪。
忽闻庭中有人放声大哭。你道是谁?原来是雷海清被禄山遣人逼来。及来到庭中,闻禄山说这些狂言悖语,且又恐吓众人,遂激起忠烈之性,高声痛哭,奋身上殿,把案上陈设的乐器尽扫于地,指着禄山大骂道:“你这逆贼,受天子厚恩,负心背叛,罪当万剐,还敢胡说乱道。我雷海清虽是乐工,颇知忠义,怎肯伏侍你这反贼。”禄山气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砍了,快砍了。”众人扯雷海清下殿,乱刀砍死。禄山命撤去宴席,将众乐人拘禁候旨发落。
忽见探马来报,太子已在灵武即位,今以山人李泌为军师,命广平王、建宁王与郭子仪、李光弼等分统军马,恢复两京。
禄山闻报,遂令起马回东京,另议调遣军将应敌。临行之时,禄山乘马过太庙,遂命军士将太庙放火焚烧。军士领命,顷刻间四面放起火来,禄山立马观之。火方发,只见一道青烟,直冲霄汉。禄山仰面观看,不想那烟头随即下来,直冒入禄山目中。登时两目昏迷,泪流如注;不便乘马,另驾轻车往东京而去。自此禄山害了眼病,医治不痊,竟成双瞽。按下慢表。
且说雷海清死节一事,人人传述,个个称扬。因感动了一个有名的朝臣。那朝臣不是别人,就是给事中王维,字摩诘,太原人氏,开元年间进士及第,天性友孝,与其弟俱有才名。
当禄山反叛、上皇西幸之时,不曾随驾,为贼所掳,乃服药取痢,佯为暗疾,不受伪命。禄山素重其才,不曾杀害,遣人送至范阳,拘于普施寺中养玻一日闻人言雷海清殉节于凝碧池,因细询缘由,备悉其事,十分伤感,望空而哭。想那凝碧池在宫禁之中,忽被贼人在彼宴会,提起伤心的事,遂取纸笔,题诗一首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落叶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王维这诗不过是自写悲感之意,也不曾赞到雷海清,也不曾把出与人看,不想竟被人传诵出去。
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1回 安禄山屠肠殒命 南霁云啮指乞师
却说西京乐工子弟,被禄山带至东京。他们都是久仰王维大名,今闻其被拘在普施寺,便常到寺中来问候。因有得见此诗者,你传我诵,直传至肃宗御前。肃宗闻之,动容感叹,便时时将此诗吟诵。及至贼平之后,那些降贼与陷于贼中的官员,分别定罪。王维虽未曾降贼,却也是陷于贼中,该有罪名的了。
肃宗因记得他凝碧池这首诗,嘉其有不忘君之意,特赦其罪,仍以原官起用。这是后话。
却说禄山自两目既盲之后,愈加暴厉。左右供役之人,稍不如意,即加鞭挞,或时竟就杀死。他有个贴身伏侍的内监,叫做李猪儿,日夕不离左右,不知受了多少鞭挞。更可笑者,那严庄是他极亲信的大臣,或一言不合,亦不免鞭挞。因此内外诸人都怀怨恨。禄山向已立安庆绪为太子。后有爱妾段氏生一子,名唤庆恩,禄山因爱其母并爱其子,意欲废庆绪而立庆恩为嗣。庆绪闻知,又兼屡被鞭挞,心中惊惧,恐有性命之忧。
一时计无所出,乃私召严庄入宫,屏退左右,密与商议,要求一保身之策。严庄这恶贼是惯劝人反叛的,近又受了禄山鞭挞之厚,愤恨不过。平日见庆绪生性愚痴,易于播弄,常自暗想:“若使他一旦袭了位,便可凭我专权用事。”今因他求计保身,就乘势劝他弑逆之事。因说道:“殿下处今之时,度今之势,若束手则必至于死;若欲不死,却束不得手了。俗谚云,‘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说便如此说,但人急则计生。即如主上与唐天子,岂不是君臣,况又曾为杨妃义儿,也算君臣而兼父子了。只因后来被他逼得慌,却也不肯束手待死,竟兴动干戈起来,彼遂无如我何。不但免于祸患,且攻城夺地,正位称尊,大快平生之志。以此推之,可见凡事须随时度势,敢作敢为,方可转祸为福。但不知殿下能从此万无奈何之计,行此万不得已之事否?”庆绪听了,低头一想,便道:“先生深为我谋,我敢不敬从。”严庄道:“然虽如此,必须假手于一人。此非李猪儿不可,臣当密谕之。”遂辞别出宫,恰好遇见李猪儿于宫门首,就约他:“于晚夕到我府中来,有话相商。”至晚,李猪儿果至,严庄置酒于密室,两人相对小饮。严庄叹道:“近来主上暴厉,诸臣屡被鞭挞,即太子之贵,亦常遭鞭挞。奈何?”李猪儿道:“太子岂止被鞭挞?而且近来主上有废长立少之意,太子将来还有不可知的事,未知二子知之否?”严庄道:“太子岂不知之。日间正与我共虑此事。我想太子为人仁厚,若得他早袭大位,我你正有好处。不知当用何策可使主上禅位于太子?”李猪儿摇手道:“主上如此暴厉,谁敢进此言。”严庄道:“若不然呵,我是大臣或者还存些体面。你屈为内侍,将来不止于鞭挞,只恐喜怒不常一时断送了性命。”李猪儿听说,不觉攘臂拍胸道:“人生在世,总是一死。与其无罪被杀,何如惊天动地做他一常拚得碎尸万段,也还留名后世。”严庄引他说出此话,便把日间与太子商议之言实告:“我因想着足下必与我同心,故约你来相商。”李猪儿道:“既如此,事不宜迟。只有明夜,趁他两目作痛不与女人同寝,独宿于便殿,正好动手。”言讫,作别而去。
次日黄昏时候,庆绪、严庄各暗带短刀,托言奏事,直入便殿门来,值殿官不敢阻挡。此时,禄山已安寝于帏帐之内。
李猪儿持刀突入帐中,禄山目盲,不知有人来。李猪儿揭去其被,见禄山袒着大腹,即把刀直砍其腹。禄山负痛,以手撼帐竿道:“此必是家贼也。”口中说话,那肚肠已流出数斗。遂大叫一声,呜呼哀哉了。时肃宗至德二载正月也。可恨此贼,背君害民,罪恶滔天,竟受此弑逆之报,可见天道昭彰也。时左右侍者,相与惊骇。庆绪与严庄各持短刀,喝叫不许声张。
众人见是庆绪与严庄作主,便都不敢动。严庄令人就榻下掘地深数尺,以毡裹其尸而埋之,戒宫中勿泄漏。次早,宣言禄山疾亟,命传位于庆绪。于是庆绪即伪位,密使人将段氏与庆恩缢死,伪尊禄山为太上皇,重加诸将官爵,以悦其心。过了几日,方传禄山死信,命群臣不必入宫哭灵,密起其尸,草草成殓,发丧埋葬。自此庆绪日以酒色为乐,凡禄山所宠的姬妾,都与淫乱,大小诸事,俱取决于严庄,封严庄为冯翊王。严庄使伪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万攻睢阳,睢阳太守许远求救于雍邱防御使张巡。
且说张巡在雍邱,那南霁云、雷万春,已投入麾下为郎将。
当车驾西幸之时,贼将令狐潮来攻雍邱,张巡率诸将悉力拒守。
围困已久,城中缺箭。张巡命作草人千余,蒙以黑衣,乘夜缒下城去。贼兵惊疑,放箭乱射,遂得箭无数。次夜仍复以草人缒下,贼都大笑,更不为备。张巡乃选将士五百人缒下去,径砍贼营。贼军出于不意,一时大乱,弃营而奔,杀伤甚众。令狐潮愤怒,亲自攻城,张巡使雷万春登城探视时,雷万春闻其兄雷海清殉节的消息,十分哀愤,才哭得过,便咬牙切齿,上城观望。不妨贼人连发弩箭,万春面上连中六矢,只是挺然立着不动。令狐潮疑为木偶人。及见万春用手拔箭,流血披面,方询知是雷万春,大为骇异,甚服张巡军令。少顷,张巡引兵出战,大破贼兵,令狐潮败入陈留。忽探马来报,说贼将杨朝宗引兵袭取宁陵,断我后路。张巡引兵至宁陵击破之。至是,尹子奇来袭睢阳,许远因兵少,遣使至张巡处求助。张巡闻知,即引兵三千人马至睢阳,合许远所部兵,不过七千人。张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等数将,并力出战,屡次得胜。南霁云射中子奇左目,子奇败退入营。自此,许远将战守事宜,悉听张巡指挥。睢阳被围日久,城中粮少,渐已告匮,每人只日给米一二合,掺以茶、纸、树、草为食。贼兵攻城愈急,张巡乃修守具,所为皆应机立办。贼服其智,不敢复攻,但于城外,列营围困。
张巡、许远分门而守。
时许叔冀在淮郡,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兵不救。而临淮与睢阳左近,巡乃令霁云突围而出,告急于进明。谁知进明素与许叔冀不睦,一来恐分兵他出,或为所袭;二来又心怀妒忌,不欲张巡、许远成功,竟不发兵。说道:“此时睢阳当已失陷,我即发兵,已无及矣。”霁云道:“睢阳死守待救,大兵速去,必不至失陷。若果失陷,仆请以死谢大夫。”进明只是不允,心爱霁云勇壮,意欲留之。遂命设宴款客,以待霁云。霁云哭道:“仆来时,睢阳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欲独食,安能下咽。
大夫坐拥强兵,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因啮落一指,以示进明道:“仆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一指以示信。归报主将,与同死耳。”座客皆为泣下。进明决意不救,度霁云不可留,竟谢遣之。
霁云去至宁陵,与偏将廉坦,引数百骑冒围至睢阳城下,与贼力战。砍坏贼营,方得入城。城中人知无救,皆恸哭。或议弃城东走。张巡、许远晓谕众人道:“睢阳乃江淮保障,若弃之去,贼必长驱东下,是无江淮也。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远,必遭残杀。临淮虽不肯相救,诸镇岂无一仗义者,不如紧守以待之。但城中绝粮,何忍强留你众同受饥饿。今请众自便,我二人为朝廷守土之官,义当以身殉之,不敢言之去也。”众人闻之感激,愿同心以守城。茶、纸食尽,杀马而食;马食尽,罗雀掘鼠而食;雀鼠亦尽,张巡杀其爱妾,许远烹其家僮,以享士卒。人心愈加感激。明知必死,终无叛志。又过几日,将士饥馁患病,不能拒守,贼遂登城。巡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城陷,巡、远及诸将皆被执。尹子奇将许远解赴范阳,张巡与南霁云、雷万春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后许远亦死节于京师,张巡至死神色如常,霁云、万春等都骂不绝口而死。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2回 李石上逢怪虎 老翁吹笛惊蛟龙
却说河南节度使张镐,闻睢阳危急,引兵倍道来援,犹恐不及。先遣飞骑驰檄谯郡太守闾丘晓,使引本部先往。闾丘晓素傲,不奉节制,竟不起兵。及张镐至,城已破三日矣。镐大怒,遣武士擒闾丘晓到军前,杖杀之。即移书于贺兰进明,责其不救睢阳。恰闻朝廷有旨,命张镐镇临淮,进明移驻别镇。
张镐乃率军攻打睢阳,与尹子奇大战。正战之间,忽然阴云四合,寒风扑面。贼兵都闻鬼哭神呼之声,空中如有鬼兵来冲突。
一时大乱,四散狂奔。子奇只得弃了睢阳,退奔陈留。谁想陈留百姓恨其荼毒睢阳,又痛惜忠良被害,遂出其不意,杀将起来,斩了子奇,开城迎降。张镐安民已毕,分兵留守,引众回镇。
再说上皇在蜀中,闻安禄山焚毁祖庙,杀害宗室,残虐臣民,拊心顿足,十分哀痛。随又传闻安禄山已死,乃嗟恨道:“朕恨不及手斩此贼也。”因追念故相张九龄,昔年曾说禄山有反相,不宜宥其死,当时若从其言,何至有今日之祸。特遣中使往曲江祭之,厚恤其家。因降手诏,命朝臣查录一切死难忠臣,申奏新君,并加恤典,不得遗漏。忽见乐工张野狐入奏道:“梨园旧人黄幡绰向陷贼营中,今从东京逃来,甚欲见驾。
止因失身陷贼,恐上皇爷欲加之罪,故逡巡未敢进。”上皇道:“汝等俳优之辈,安能尽如雷海清这般殉节。但他既从贼中来,必知海清殉节之详,朕正要问他,可便唤来。”左右领旨,将黄幡绰宣到。幡绰叩首请罪,上皇赦其罪问道:“雷海清殉节于凝碧池之日,谅你所目睹,汝可详细奏来。”幡绰便把那日禄山设宴奏乐,众乐工感伤堕泪,雷海清如何大哭,骂贼而死,自始到末,一一奏闻。上皇叹息道:“乐工且能尽忠如此,彼张均、张垍辈,真禽兽不若矣。”又问幡绰道:“汝于此时亦曾堕泪否?”幡绰道:“触目伤心,自然堕泪。”时内监冯神威在侧,平日与幡绰不睦,因奏道:“幡绰此言妄也,奴婢闻人传说,幡绰在贼中,谄奉禄山。禄山曾梦纸窗破碎,幡绰解云,此为照临四方之兆。禄山又梦自身袍袖甚长,幡绰又解云,此所谓垂衣则天下治。如此进谀,岂是肯堕泪者。”上皇即问幡绰:“汝果有此言否?”那幡绰本是个极滑稽善戏谑的人,闻了此言,从容奏道:“禄山果有此梦,臣亦果有此言。臣因禄山有此不祥之二梦,知其必败,故不直言以取祸,只以巧言对之,正欲留此微躯,再观天颜耳。”上皇道:“怎见得二梦不详?”幡绰道:“纸窗破者,不容胡也。袍袖长者,出手不得也。岂非必败之兆乎!”上皇听说,不觉大笑,遂命仍旧供御。
忽一日,又有一个梨园旧人到来。你道是谁?却是笛师李。原来李于大驾西行时,同着一个从人奔走随驾,不想走迟了些,失落在后,遇着哥舒翰的败军冲来,前路难行,忙逃入山谷中躲避。谷中有座古寺,寺僧询知是御前奉侍之人,不敢怠慢,留他暂寓,住了数日。一夕,月明风清,从人先自去睡,李心中烦闷,且不即睡,便向囊中取笛儿,独自步出寺门,在一大树下石上坐着,把笛吹起。真个声音嘹亮,响彻山谷。才吹罢,忽见林中走出一个大汉来。李视之,乃一虎头人也,心中大骇。那虎头人身穿白衣,露腿赤足,就寺门槛上,箕踞而坐,说道:“笛声甚妙,可再吹一曲。”李不敢不吹,只得按定心神,吹起一调。虎头人听得酣适之际,不觉睡去。
横卧于槛上,鼾声如雷。李欲待跨入寺门槛去,又恐惊醒他,不是耍处。回首四顾,没处藏身,只得将笛儿安放草间,尽力爬上那大树极高处,借树叶遮身,做一堆伏着。不移时,虎头人醒来,不见了吹笛的人,懊叹道:“恨不早食之,却被他走了。”遂立起身,向空长啸数声,便有十余只虎跳跃而至,向虎头人俯首伏地。虎头人道:“适有一吹笛小儿,乘我睡熟,因而逃脱。我方才当槛而卧,量彼不敢入寺,必奔往他处,你等可分路索之。”众虎遂四散奔去,虎头人依然踞坐。约五更以后,众虎俱回,说道:“我等四路追寻不获。”正说间,恰值月落斜照,见有人影在树上。虎头人笑道:“这小儿原来在这树上。”乃与众虎望着树上,跳身攫龋幸那树甚高,跳攫不及。李吓得魂不附体,几乎坠下。忽闻空中有人喝道:“此人乃御前之人,汝等孽畜,不得猖獗。”于是虎头人与众虎俱各散去。
少间天曙,仆从来寻,李方才下来。见那笛原在草间,依旧拾起步入寺中,因受惊恐,卧病数日。病愈,方欲起行,适有旧相知的京官皇甫政,新任越州刺史,因赴任偶宿此寺,遇见李,问其何往。李道:“将欲西行,追随大驾。”皇甫政道:“近日西边兵马充斥,难以行走。不如且同我到越州暂住,俟稍平静,西行未迟。”李应诺,遂别寺僧,随皇甫政至越州。
一日,皇甫政公事之暇,见月白风清,一时高兴,欲游镜湖,令人具酒肴于舟中,约集僚友同李泛湖饮宴。但见月光如水,水光映月,放舟而行,如游天际。众官饮至半酣,皆向李请教笛韵。李就取出笛儿吹起,其声音之妙,真足以怡情悦耳,听者无不啧啧称叹。一曲方终,只见前面有一叶扁舟,一童子鼓棹而行。船上立着一位老翁,高声叫道:“大好笛音,肯容我登舟一听否?”众人于月下视之,见那老翁葛巾野服,衣貌堂堂,知非常人,不敢轻慢。遂请他过大船,以礼相见。
就坐后,老翁道:“偶游月下,忽闻笛声甚佳,故冒昧至此,欲有所陈。”李道:“拙技不足污耳,承翁丈闻声而来,定是知音,正欲请教大方。”老翁道:“顷所吹者,乃紫云回曲也?此调出自天宫,今尊官已得其妙,但所吹之笛,乃紫纹竹所造。此竹生在云梦之南,于每年七月望前生。但今年七月望前生,必须于明年七月望前伐。若过期而伐,则其音窒;先期而伐,则其音福适间细听笛声,有轻浮之意,当是先期而伐者。此但可吹和平繁靡之调,若吹金石清壮之调,笛管便将碎裂。”李听了,口虽唯唯,心还未信。老翁道:“公如不信,老朽请一试之。”遂取过李所吹的笛几吹起一曲金石调来,果然其声清壮。及吹之入破之时,众人正听得好,忽地刮刺一声,笛儿裂作两半。众方惊服。
老翁笑道:“损坏佳笛,如之奈何?老巧偶带得二笛,在此当以其一奉偿。”遂向衣裾下取出二笛,一长一短,乃以短者送李道:“便请试吹。”李接来一吹,果然应手应口,心中欢喜,再三称谢。皇甫政道:“从来说宝剑赠与烈士,红粉寄与佳人。老丈既以敝友知音,何不并将那一笛惠赐之。”老翁道:“那一笛非人间所宜吹,即使相赠,亦未必能吹。”李道:“小子愿一试之。”老翁便把那笛递过。李吹之再四,都不入调,且亦不甚响,乃言道:“此笛量非老丈不能吹,必求赐教。”老翁摇头道:“人间吹不得。”李道:“人间吹了便怎么?”老翁笑道:“尊官前日山谷中所吹人间之笛,尚且有虎妖闻声而至。今于湖中吹动那一笛,岂不大惊蛟龙乎?”众人道:“不信有这等事。”老翁道:“诸公不信,老朽试略吹之。倘有变动,幸勿惊讶。”遂取过那笛,信口一吹。
其声震耳,树头宿鸟俱惊飞叫噪。到五六声之后,只见月色惨黯,大风顿作,湖水鼓浪,巨鱼腾跃,举舟之人大骇。都道莫吹。老翁大笑,起身告别。李道:“还不曾拜问大名?”老翁笑道:“前宵于空中喝退虎妖者,即我也。不须更问姓名。”遂跳入小舟,忽然不见。众人大惊。
自此李得了仙笛,其技愈精。皇甫政打听得路途稍通,即遣发起行。不则一日,来到蜀中。先投谒高力士,引至上皇驾前朝见。李将途中遇仙之事,从容启奏。上皇闻言,十分叹异,仍令供御。
忽见肃宗遣使来奏。言永璘王谋反,称帝于江南。上皇大怒,命速遣将讨之。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33回 郭令公上表报恩 广平王立功奏绩
却说肃宗自灵武即位后,即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灵武长史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又遣使征召李泌。
那李泌字长源,京兆人氏,生而颖异,身有仙骨,至七岁便能吟诗作赋,聪慧异常。开元年间,上皇闻知,遣中使召之。李泌应召而至,朝拜之际,礼仪娴雅,应答无穷。上皇嘉之,厚加赐赍,命于翰林院读书。及长,欲授以官职,李泌辞谢,乃与太子为布衣交。太子甚相敬爱,李林甫、杨国忠都忌之。李泌遂告归,隐居颍阳。至是,肃宗思念旧交,遣使征至行在,待以殊礼,事无大小皆与商酌,欲命为右相,李泌固辞。
一日,肃宗于袖中取出敕书一道,以李泌为侍谋军国元帅府行军长史,李泌又辞。肃宗道:“朕非敢相屈,期共济艰难耳。俟贼平任行高志。”李泌方受命。肃宗欲以建宁王倓为大元帅,李泌曰:“建宁王果堪作元帅,然广平王居长,若建宁王功成,岂可使广平王为吴泰伯。陛下独不见太宗、上皇之事乎?”肃宗道:“卿言是也。”李泌退朝,建宁王迎谢道:“顷闻先生奏对之言,正合吾心,吾受赐多矣。”李泌道:“殿下孝友如此,真国家之福也。”于是肃宗以广平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光弼等所部之军,俱属统率。郭子仪以河北居两京之间,得河东而后两京可图。时贼将崔乾祐守河东,子仪密使人入河东,与唐官之陷于贼中者约为内应,内外夹攻。崔乾祐不能抵御,弃城而逃。子仪引兵追击,斩杀甚众,乾祐仅以身免,河东遂平。肃宗闻知,即以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正谋恢复两京。忽报永王璘反于江陵,僭称帝号。原来永王璘出镇江陵,骄蹇不恭。
及闻肃宗即位灵武,乃与其部将商议,以为“太子既遽自称尊,我亦可据有江表,独帝一方。”遂举兵反,自称皇帝。思欲招致有名之士,以为民望。闻知李白退居庐山,遂遣使征之。李白辞不赴。永王璘使人伺其出游,要之于路,劫至江陵,欲授以官,李白决意不受,永王璘遂羁禁他,不放还山。肃宗闻永王璘作乱,一面表奏上皇,一面遣淮南节度使高适、副使李成式,引兵追讨。时内监李辅国,阴附宫中张良姊,专权用事。
于是李辅国奏称,原任翰林大学士李白,现为逆藩永王璘谋主,宜诏刑官,注名叛党,俟事平日,按律治罪。你道李辅国为何忽有此奏?只因李白当初在朝,放浪诗酒,品致高尚,全木把这些宦官看在眼里,所以此辈都不喜欢他。今辅国乘机奏,是欲报私怨。不料肃宗听信,传旨法司注名。早惊动了郭子仪,他想:“昔年李白救我,今安可坐视。”即上一表,其表略曰:臣伏观原任词臣李白,昔蒙上皇之恩,不次擢用,乃竟辞荣退隐,斯其为人可知。今不幸为逆藩所逼。臣闻其始而却聘,继乃被劫;伪命屡加,坚意不受;身虽羁困,志不少降。而议者辄以叛人谋主目之,则亦过矣。臣请以百口保其无他。待事平之后,倘不如臣所言,臣与百口,甘伏国法。
肃宗览表,命法司存案,待事平日,查明定夺。后永王璘兵败自尽,有司拘系从逆之人,候旨处决,李白亦被系狱中。
朝廷因郭子仪曾为保救,特遣官体勘。回奏李白系被逼胁,罪亦减等。有旨:李白长流夜郎,其余从逆者,尽行诛戮。至乾元年间,李白赦回,行至当涂县,于舟中对月饮酒,大醉。欲捉水中之月,坠水而卒。当时江畔之人,恍惚见李白乘鲸鱼升天而去。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建宁王愤李辅国、张良姊二人表里为恶,屡于肃宗前直言二人许多罪恶。二人乃互相谗谮,诬建宁王欲谋害广平王,急夺储位。肃宗大怒,赐建宁王死。李泌欲谏,已无及矣。
至德二年,肃宗驾至凤翔,命广平王与郭子仪等恢复两京。
子仪以番人回纥兵马精锐,请旨征其助战。回纥可汗遣其子叶护,领兵一万前来相助。肃宗许以重赏,叶护请于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朝廷,金帛子女归回纥。肃宗急于成功,只得许诺。
遂聚兵马与回纥西域之众,共十五万,刻日启行。李泌献策,请先攻范阳捣其巢穴,使贼无所归。然后大兵合而攻之,贼必灭矣。肃宗道:“朕定省久虚,急欲先恢复西京迎回上皇,不能待此矣。”遂令兵马望西京进发。行至长安城西,阵于沣水之东,李嗣业领前军,广平王、郭子仪、李泌守中军,王恩礼统后军。贼众十万阵于其北,贼将李归仁出挑战,官军逐之,贼军齐起,官军少却。李嗣业肉袒执戈,身先士卒,大呼奋击,立杀数十人。官军气壮,各执长刀,如墙而进,贼众不能抵挡。
又贼伏精骑于阵东,欲袭官军之后。子仪探知,急令仆固怀恩引回纥兵往击之,斩杀殆荆嗣业又与回纥出贼阵后,与大军夹攻,自午至酉,斩首六万。贼兵大溃,余众走入城中。天明探马来报,贼将归仁等俱已遁去。大军遂入西京。叶护欲如前约,掠取金帛子女。广平王下马拜于叶护马前道:“今方得西京,若便俘掠,则东京之人皆为贼固守,难以复龋请至东京,乃如约。”叶护惊跃下马答拜道:“当与殿下即往东京。”遂与仆固怀恩引回纥西域之兵,自城南过,营于沣水之东。百姓老幼见广平王为民下拜,无不夹道欢呼。广平王驻西京三日,留兵镇守,遂引大军东出。
捷书至行在,肃宗即遣中使啖庭瑶赴蜀奏闻上皇,请回京复位。一面遣官入西京,祭告宗庙,宣慰百姓;一面以快马召回李泌。李泌驰至凤翔入见,肃宗道:“朕已表情上皇。东归复位,朕退居东宫,以尽子职何如?”李泌道:“上皇不来矣。”肃奉惊问何故。李泌道:“陛下即位已历二载,今忽奉此表,上皇心疑,且不自安,怎肯复归。”肃宗爽然自失,顿足道:“今将奈何?”李泌道:“今可更为群臣贺表,言自马嵬请留,灵武劝进,及今成功,圣上思恋晨昏,请速还京,以尽孝养。
如此则上皇心安,东归有日矣。”肃宗道:“是。”即命泌草表,立遣中使,星夜入蜀奏闻。不则一日,中使还。言上皇初得表章,仿佛不能食,欲不东归。及群臣表至,乃大喜,命食作乐,下诏定行日。
肃宗大悦,召李泌告之道:“皆卿力也。”因命酒与共饮,至夜留宿,同榻而寝。李泌道:“臣今略报圣恩,愿请复为闲人。”肃宗道:“朕与卿久同忧虑,今方同乐,奈何思去。”李泌道:“臣有五不可留:臣遇陛下太早,陛下宠臣太深,任臣太重,臣功太大,亦太奇,此所以不可留也。”肃宗笑道:“且睡,另日再议。”李泌道:“陛下不许臣去,是欲杀臣也。”肃宗惊讶道:“卿何疑朕至此,朕岂是欲杀卿者。”李泌道:“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陛下向日待臣如此之厚,臣于事犹有不敢言者。况天下既安,臣敢言乎?”肃宗道:“卿此言,必因朕不从卿先伐范阳之计乎?”李泌道:“非也,乃建宁王之事耳。”肃宗道:“建宁欲杀其兄,朕故除之。”李泌道:“建宁若有此心,广平王当恨之。今广平王每与臣言其冤,为之流涕。况陛下昔欲用建宁为元帅,臣请用广平王。若建宁王果有害兄之意,必深恨臣,何当日以臣为忠,愈加亲信。此可察其心矣。”肃宗泪下道:“卿言是也,朕知误矣,然既往不咎。”李泌道:“臣非咎既往,只愿陛下警戒将来。昔天后无故掩杀太子弘。其次子贤忧惧,作《黄瓜辞》,其中两句云:‘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希’今陛下已一摘矣,幸无再摘。”李泌这话,因知张良姊忌广平王之功也,常谗谮他,恐肃宗又为所惑,故言及此。当下肃宗闻说,悚然道:“安有是事。卿之良言,朕当谨佩。”李泌复恳求还山。肃宗道:“且待东京报捷再议。”又过了几时,东京捷报说,贼将自西京败后退走保、陕,安庆绪遣严庄引兵助之,郭子仪等与贼战于新店,叶护引兵击其后,腹背夹攻,贼兵败走。子仪遣兵分道追击,庆绪率其党走河北,临行,杀前所获唐将哥舒翰等三十余人,独许远自刎而死。广平王入东京,出府库中物与叶护,又令民间助罗锦万匹与之,免于俘掠,百姓欢悦。肃宗闻报大喜。李泌即请还山,肃宗知不可留,乃许之。泌辞朝而去。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4回 达奚盈盈续旧好 江采苹妃返故宫
却说李泌辞朝隐居衡山,可惜肃宗不曾从其先伐范阳之策,以致两京虽复,贼气未殄。安家父子乱后,又继以史家父子之乱。劳师动众,久而后定,此是后话。
当时肃宗闻东京捷报,即遣韦见素、秦国模入蜀奏上皇,便请上皇驾回西京。又命秦国桢赍诏往东京褒赏将士,慰安百姓。又命兵部员外郎罗采为之副,一同往东京,即日起行。那罗采是罗成的后裔,与秦国桢原系中表旧戚。二人作伴同行。
罗采道:“我有一位姑娘,小名素姑,嫁河南兰阳县白刺史家,无子而早寡,守志不再醮,性喜修真学道,得遇仙师罗公远,说与我罗氏是同宗,因敬素姑是节妇,赠与丹药一粒,服之却病延年,今已六十余岁,向在本地白云山修真观里焚修,待公事之暇,当往候之。”国桢道:“他是兄的姑娘,就是弟的表姑娘,明日到那里,与兄同往一候便了。”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各官迎接入城。国桢开读诏书,抚恤士庶,出府库钱粮犒赏军士,毋得搔扰百姓。当时军民人等闻诏,都欢呼万岁。秦国桢与罗采宣诏毕,退就公馆。
过了两日,便相约同往访候素姑,遂起身至兰阳县,在馆驿歇下。至次日,二人各备礼物,换了便服,屏去仆从,只带两个家人,上马来至白云山前,策马入山。访问至修真观前下马,见观门掩闭。家人叩了三下,走出一个白发老婆婆,开门说道:“客官,我们观主年老多病,闭门静养,有失迎接,请回步罢。”罗采道:“我们非别客,烦你通报,说我姓罗名采,长安居住,是观主的侄儿,特来拜候姑娘。”那婆婆听说是观主的亲戚,只得让他们步入观中,忙进内边去通报。少顷,钟声一响,只见素姑身穿白道袍,头裹幅巾,足蹑棕履,手持拂子,冉冉而出,面容和善,举止轻便。罗采与秦国桢上前拜见,素姑答礼,命坐看茶。各自略叙寒喧。素姑向国桢问道:“此位何人?”罗采道:“此即吾中表旧戚秦状元名国桢的便是。”素姑道:“原来就是秦家官人。”说罢,只顾把那秦字来口中沉吟。国桢与罗采各命从人将礼物献上。素姑道:“二位远来相探,足见亲情,何须礼物。”二人道:“薄礼不足为敬,幸勿麾却。”素姑收了礼物,因问二位:“为何事而来?”罗采道:“我二人都奉钦差赍诏到此。请问姑娘,前日贼乱之时,此地不受惊恐吗?”素姑道:“此地极幽僻,昔年罗公远仙师曾寄迹于此。他说此地可免兵火,因指点我来此住的。我自住此,立下清规,并不使俗人来缠扰。今二位是我至戚,我也忝居长辈。既承相顾,不妨随喜随喜。”便叫女童摆上素斋来吃了。随引二人入内边到处观玩。
行过一层庭院,转出一小径,另有静室三间,闭门封锁,只留下一个关洞,也把板儿遮着。忽闻一阵扑鼻的梅花香国桢道:“这里有梅树么?”素姑微笑,把手指那三间静室道:“梅花香自此室中来。却不是树上开的。”罗采道:“这又奇了,不是树上开的,却是哪里来的?”素姑道:“说也话长,请到外面坐了,细述与二位贤侄听。”三人仍至堂中坐下。素姑道:“这件事甚奇怪,我也从未对人说,不妨为二位言之。我当年初住此间,罗公远曾云,‘日后有两个女人来此,你可好生留着,二女俱非等闲之辈,后来正是有好处。’及至禄山反叛,西京失守之时,忽然一个女人,年约三十以外,骑一匹白驴跑进观来。那时我起身迎住,扶她下驴,那驴儿即腾空而起,直至半天,向西去了。我心中骇异,问那女人,他不肯明言来历。但云:‘我姓江,为李家妇,因在西京遭难欲死,遇一个仙女相救,把这白驴与我乘坐。教我闭了眼,任它行走。觉得此身如行空中,霎时落下地来,即到这里。据那仙女说,你所到之处,便且安身。身既到此,不知肯相容否?’我因记罗公远的言语,遂留她住在这静室中,不使外人知道。那女人也足不出户。过了几时,又有个少年美貌的女子进来要住,那女人是原任河南节度使达奚珣的族侄女,小字盈盈,向在西京已经适人。因其夫客死于外,父母都亡,遂依达奚珣到任所。不想达奚珣降贼,此女知有后祸,立意要出家。闻此间观中幽僻,禀过达奚珣,径来到此。我留他与那姓江的人同祝两月前罗公远同一位道者,说是叶法善,到此间,那姓江的却知二师之神妙,乃与达奚女出关拜谒。叶法善向空中幻出梅花一枝,赠与江氏说道:‘你性爱此花,今可将这一枝供着,遂你四时常开,清香不绝,享完后福,与花同谢。’罗公远就取纸笔题诗八句,付与达奚女说道:‘你将来的好事,都在这诗中。你有遇合之时,连那江氏也得重归故土了。’言讫二仙飘然而去。自此那枝梅花供在室中瓶里,直香到如今,你道奇也不奇。”二人听了,都惊讶道:“有这等奇事。”因问:“那八句诗怎么说?”素姑道:“那诗句我却记得,等我诵来,二位便可代详解一详解。”其诗云:
避世非避秦,秦人偏是亲。
江流可共转,画景却成真。
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苹。
主臣同遇合,旧好更从新。
二人听罢,沉吟半晌。国桢笑道:“我姓秦,这起二句,像应在我身上。”素姑道:“便是呢,我方才听说是秦家官人,也想到此。当日达奚女见了这诗,私下对我说,在京师时有个朝贵姓秦的,与她曾有婚姻之议。今观仙师此诗,或者后日相遇也未可知。今恰好表侄姓秦。”秦国桢道:“此女既有此言,敢求表姑去问她在京师住居何处,所言姓秦的是何名,官居何职,就明白了。”素姑道:“说得是。”就走入去。少顷出来说道:“我问他姓秦的果然是贤表侄。他说向住京师集庆坊,曾与状元秦国桢相会来。”国桢听了,欣然道:“原我前所遇者乃达奚女。”便欲请相见。素姑道:“且住,我才说你在此,她还未信。且云:‘我既出家,岂可复与相会。’”国桢道:“等我题诗一首寄她。”诗曰:
记得当年集庆坊,楼头相约莫相忘。
旧缘今日应重续,好把仙师语意详。
国桢题完,再求素姑拿与她看。盈盈见了诗,沉吟不语。
素姑道:“你出家固好,但详味仙师所言,只怕俗缘未断,出家不了,不如依他旧好从新之说为是。”盈盈闻言,也就应允。
国桢闻知欢喜。但念身为诏使,不便携带女眷同行。因与素姑相商:“且教盈盈仍住观中,待我回朝复命了,然后遣人来迎。”当日只在洞前与盈盈相见一面,含悲带喜,虽不交一言,而情已难舍。是晚,国桢、罗采在观中止宿。素姑挑灯煮茗,与二人谈及这八句诗。罗采低头凝想,忽然说道:“是了是了,我猜着了。这江氏说是江家女李家妇,莫非是上皇的妃子江采苹么?你看诗句中明明有江采苹三字。前日乱贼入宫,或者遇仙得救,避到这里,日后还可重归宫禁,再侍上皇,也像达奚女与秦兄复续旧好的一般。不然,如何说‘主臣同遇合’呢。”国桢道:“这一猜甚是有理。表兄姓罗名采,诗语云,‘但见罗中采,还看水上萍。’却像要你送她归朝的。”素姑道:“若果是江贵妃,自然该奏报请旨。”罗采道:“只要问明确实,然后好具表申秦。”素姑道:“待明早我问达奚女,她必然晓得。”到了次早,素姑至静室中见了盈盈,私问那江氏毕竟是谁家的内眷?盈盈笑道:“她一向也不肯说,昨日方才说出,你莫小觑了她,她就是上皇旧日宠幸的梅妃江采苹哩。”素姑闻言大喜道:“我侄儿猜得不差。”看官听说,原来梅妃向居上阳宫,甘守寂寞。后安禄山反叛,逼近京师;太子西狩,乱贼入城。梅妃恐为贼所辱,大哭一场,将白绫一幅,就庭前梅树上自缢。忽有人解救,身子依然立地,睁开眼看时,却是一个星冠云披的美貌女人。梅妃问是何人,那女人道:“我是韦氏之女,张果先生之妻也。特来相救,你日后还有再见至尊之时。今不当便死,我送你到一处暂且安身,以待后遇。”遂于袖中取出白纸,放在地上,吹口气,登时变成一匹白驴,扶梅妃骑上,腾空而起,来到修真观中。因此得遇素姑,相留住下。当时不敢实说来历。素姑又见白驴腾空而去,疑此女是天仙,不敢盘问。梅妃忽闻诏使罗采姓名,与诗中相合。盈盈又得与秦状元相遇,诗中所言,渐多应验。又闻两京克复,上皇将归。因把实情告知盈盈,要她转告素姑,使罗采表奏朝廷。恰好素姑来问,盈盈细述其事。
素姑惊喜,随即请见梅妃,要行朝廷之礼。梅妃扶住道:“多蒙厚意,尚未酬报。还仗姑姑告知罗采诏使,为我奏请。”素姑应诺,便与罗采说知。
罗采先上笺广平王启知其事,广平王随于东京宫中选几个旧曾供御的内监宫女,到观中参谒识认,确是梅妃,乃具表奏闻。罗采亦飞疏上奏。疏中并及秦国桢与达奚盈盈之事,意说盈盈是国桢向所定之副室,因乱阻隔,今亦于修真观中相遇,虽系降贼官员达奚珣之族女,然能心恶珣之所为,甘作女冠,矢志自守,其节可嘉。肃完览奏,一面遣人报知上皇,一面差内监二人率领宫女数人,赴修真观中迎请梅妃速回故宫。又降诏达奚盈盈即归秦国桢副室,给与封诰。那时国桢起马回朝,中途闻诏,即差家人至修真观传语盈盈,教她唤达奚珣家老仆、女仆随侍,跟着梅妃的仪从,一齐进京。当下梅妃与盈盈谢别素姑,一齐起程。
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35回 得画像上皇题诗 遗锦袜老妪获钱
却说上皇在蜀中,常常思念梅妃。因有人传说,贼人曾于梅妃宫边获一女尸,认是梅妃之尸。上皇闻此言,只道梅妃已死,十分伤感,日日挥泪。高力士见上皇悲思甚切,乃求得梅妃的画真,进呈御览。上皇看了,叹道:“画像绝肖,惜不活耳。”遂亲题诗一首于上云:
忆昔娇娃侍紫宸,铅华懒御得天真。
霜绡虽似当年态,怎奈秋波不顾人。
后有人传说梅妃不曾死,前所获女尸不是梅妃。上皇闻之,疑其散失民间,遂下诏:军民士庶,有知妃子江采苹所在者,即行奏报候赏;或有遇见奉送来京者,授六品官,赐钱百万。
诏谕方下,恰好肃宗见罗采的表章,遣使来奏闻。那时上皇已发驾起行,途次得奏,大喜。传旨罗采等候驾回京颁赏,江采苹着回宫候见。此时梅妃已至西京,承肃宗之意,仍入居上阳宫了。上皇行近西京,肃宗率百官出都门奉迎,百姓遮道罗拜,俱呼万岁。肃宗俯伏上皇车前,涕泣不止,上皇亦涕泣抚慰。肃宗奏请避位,上皇不允。车驾即日至太庙告谒,因见太庙残毁,仰天大哭。臣民感伤。告谒毕,车驾回朝,肃宗乘马傍车而行。上皇至朝,不御大殿,只就便殿暂祝上下诏:“朕尊为太上皇,以兴庆宫为娱老之所。朝廷政事不复与闻。”遂退入兴庆宫,即召梅妃入宫见驾。梅妃朝拜悲啼,上皇甚不胜情,好言慰劳,即以所题画真与看。梅妃拜谢道:“圣人之情,见乎辞矣。臣妾虽死,亦当衔感九泉。”因又把当日投环遇救,避难逢仙之事,面奏一番道:“妾若非张果先生使其妻远来相救,安能今日复见天颜。”又将叶法善所赠梅花,呈与上皇观览。上皇见花色晶莹,清香袭人,不胜骇异道:“你得此仙梅,庶不愧梅妃之称矣。”梅妃又将罗公远的诗句奏闻道:“此诗虽赠达奚女,而妾因罗采方得奏报之事,已寓于中。”上皇嗟叹道:“罗公远昔曾寄书与朕,说,‘安莫忘危’,这‘安’字明明说安禄山。又寄药物,名蜀当归,是说朕避乱于蜀,后来仍当归京师。当时莫解其意,今日思之,无一不验。”上皇传命加罗采官三级,赐钱百万。封罗素姑为贞静仙师,赐钱二百万,增修观宇。命塑张果、叶法善、罗公远三仙之像于观中,虔诚供奉。梅妃又念盈盈同处多时,互相敬爱,因请上皇以虢国夫人旧宅赐与住居。这正是应罗公远诗中“画景却成真”一句。当初盈盈把虢国宅院的画图与国桢看了,隐过了自己的事。
谁想今日竟把画图中的宅院赐与她,却不是弄假成真。当下秦国桢接到盈盈,就于赐宅中相会,重讲旧情,十分恩爱。国桢夫人徐氏极是贤淑,因此妻妾相得,后来各生贵子。那素姑寿至百有余岁,坐化而终。此是后话不提。
当日梅妃朝见上皇过了,便欲辞回上阳宫,上皇留她在兴庆宫同处。自此,上皇复得梅妃侍奉,甚可消遣暮年。但常念及杨妃惨死,不胜悲痛。前自蜀中回京,路过马嵬,彼时欲以礼改葬。侍郎李揆奏道:“昔日龙武将士,因诛杨国忠故累及妃子,今若改葬故侍,恐龙武将士疑惧生变。”上皇闻奏,暂止其事。及回京后,密遣高力士潜往改葬。且密谕:若有贵妃所遗物件,可以取来。力士奉旨,即至马嵬驿西道北坎下,潜起杨妃之尸,移葬他处。其肌肤已朽,衣饰成灰,只有胸前紫罗香囊尚然完好。那紫罗乃外国贡来,冰丝所织,囊中又放异香,故得不坏,力士收藏过了。又闻得有遗下锦绔袜一支,在马嵬山前钱妈妈处,遂以钱十千买之。原来杨妃当日缢死于马嵬驿中,匆匆瘗埋。车驾既发,众驿卒至驿中。其中有一姓钱的驿卒,拾得锦绔袜一支。知道宫中嫔妃所遗,遂暗暗藏过,回家把与母亲看。那母亲钱妈妈见这绔袜上用五色锦线绣成一对并蒂莲花,光彩眩目,余香犹在,便道:“此必是那亡过的妃子所穿,这样好的东西,不容易见的。”忽有邻居老媪过来,也看了一回,于是传说开去。就有人来借观,这个看去了,那个也要来看。后来要看的人多了,钱妈妈便索起钱钞来。越得钱多,越有人要看,直索至百文一看。那妈妈获钱数万,好不快活。高力士闻知,将钱来买,钱妈妈不敢不与。力士将这锦绔袜与那紫罗香囊,一并献与上皇。上皇见了这二物,嗟悼不已。即命宫人藏好,闲时念及,常取来观看叹息。一日,内侍传到肃宗的表章,为请命赦宥两个降贼的朝官。
未知是哪个,且看下回分解。
第36回 赦反贼君念臣恩 了前缘人同花谢
却说上皇见肃宗有表章到,展开一览,是为处分从贼官员的事。原来肃宗迎上皇之后,蒙上皇传旨云:“叛臣不可轻宥,当正其罪,以昭国法。”肃宗乃分六等议处。法司议得:达奚珣等一十八人应斩,家口没入官;陈希烈等人,应赦令自尽;其余或流,或贬,或杖,分别拟罪具奏。肃宗俱依所议,只于斩犯中欲赦二人。那二人即故相燕国公张说之子,原任刑部尚书张均,太常卿驸马都慰张垍。
你道肃宗为何欲赦此二人?只因昔日上皇为太子时,太平公主心怀忌嫉,朝夕视察东宫过失,纤微之事,俱上闻于睿宗。
其时肃宗尚未生,其母杨氏本系东宫良媛,偶被幸御,身遂怀孕,私心窃喜,告知上皇。那时上皇正在危疑之际,想:“这事若使太平公主闻之,又要说我内多嬖宠,在父皇面前谗谮,不如以药下其胎。”时张说为侍讲官,得出入东宫,乃与密议此意。张说道:“龙种岂可轻动。”上皇道:“我年方少,不患子嗣不广,何苦因宫人一胎,滋忌者之谤言。吾意已决,急欲觅堕胎药,却不可使闻于左右。先生幸为我图之。”张说应诺,回家自想:“良媛怀孕,莫大之喜。今欲堕落,岂不可惜。又想太子若不如此,谗谮固所不免,那时我亦难为太子强辩。今我听之天数,取药二剂,一安胎,一堕胎,送与太子,只说都是堕胎药,任凭取用一剂。”上皇大喜。是夜尽屏左右,密置炉火,随手取一剂亲自煎煮好了,持与杨氏,渝以苦情,温言劝饮。杨氏不敢违太子之命,只得涕泣饮之。上。皇看她饮了,只道其胎即坠。不意睡至天明,竟无发动。原来倒吃了那剂安胎药。上皇心甚疑怪,那日因侍睿宗内宴,未与张说相见。
至夜回东宫,仍屏左右,置炉火亲自煎起那一剂药。煎到九分,忽然神思困倦,坐在椅上打盹。恍惚之间看见一人,赤面美髯,蚕眉凤眼,绿袍玉带,威风凛凛,绕火炉走了一遍忽然不见。
上皇惊醒,起身一看,只见药铛已倾翻,炉火炭火已尽熄,大为骇异。次日,张说入见,告以夜来之事,且命更为觅药。张说拜贺道:“此乃神护龙种也,不可轻堕。臣前日不敢违殿下之意,故欲决之于天命。所进二药,其一实系安胎之药,即前宵所服者是也。臣意二者之中任取其一,其间自有天命。今既欲堕而反安,而欲堕则神灵护之,天意可知矣。殿下虽忧谗畏讥,其如天命何。腹中所怀必非寻常伦匹,还须调护为是。”上皇信其言,遂息了堕胎之念。未几,睿宗禅位。至明年,太平公主以谋反赐死,宫闱平静。时肃宗诞生。及长,张说谓其貌类太宗,因此上皇属意,初封忠王,及太子瑛被废,遂得立为太子。至肃宗即位,杨氏已薨,追尊为元献皇后。她平日曾把怀胎的事说与肃宗知道,肃宗极感张说之恩。
张说亡后,二子张均、张垍俱为显宦,恩荣无比。不意竟以从逆得罪当斩。肃宗不忘旧恩,欲赦其罪。却因上皇曾有叛臣不可轻宥之谕,今欲赦此二人,不敢不启奏上皇。只道上皇亦必念旧,免其一死;不道上皇深恨此二人,批旨不准。肃宗得旨,心甚不安,即亲至兴庆宫朝见上皇,面奏道:“臣非敢徇情坏法,但臣向非张说,安有今日,故不忍不曲宥其子。伏乞父皇法外推恩。”上皇道:“吾看汝面,姑宽张垍便了。张均这奴,我闻其引贼宫,破坏吾家,决不可活。”肃宗不敢再奏,谢恩而退。上皇乃即日下诰运云:张均、张垍,本俱应斩。今从皇帝意,止将张均正法,张垍姑免死,长流岭南。余俱依所拟。
诏下法司,遵即施行。张均与达奚珣等众犯,俱斩于市。
自此上皇居兴庆宫,朝政不预。惟有人征讨、大刑罚、大封拜,肃宗具表奏闻。
那时肃宗已立张良姊为皇后。这张后甚不贤良,性狡而忌,及立为后,颇能挟制天子,与权阉李辅国比附。辅国又引用其同类鱼朝恩。时安、史二贼尚未殄灭,命郭子仪、李光弼等各领兵往剿。乃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统摄诸军。于是人心不服;临战之时又遇大风昼晦,诸军俱溃。郭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出东京。肃宗听鱼朝恩之言,召郭子仪回朝,以李光弼代之。子仪临发,士卒涕泣,遮道请留,子仪轻骑竟行。上皇闻之,使人语扇宗道:“李、郭二将俱有大功,而郭尤称最,唐家再造,皆其力也。今日之败,乃不得专制之故,实非其罪。”肃宗遵命。因此,后来灭贼功成,行赏功之典,李光弼加太尉中书令,郭子仪封汾阳王。子仪善处功名,富贵不使人疑忌;虽握重兵在外,一纸诏书征之,即日就道,故谗谤不得行;七子、八婿俱为显官;家中珍货山积;享年八十有五,薨逝后朝廷赐祭葬赐谥,福寿双全,生荣死哀。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述。
却说梅妃复侍上皇之后,四方依旧进贡梅花。但梅妃自得了那枝仙梅,把人间凡卉都看得平常。这仙梅果然四季常开,愈久愈香,花色亦愈鲜洁。梅妃随处携带把玩。忽一日早起,觉得那梅花香气顿减,花色憔悴。把手去移动,只见花瓣儿多飘飘零零落下。梅妃惊骇道:“仙师云,我命当同此花同谢,今花已谢矣,我命可知。”自此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太医切脉进药,梅妃不肯服药,说:“命数当终,岂药石所能挽回。”上皇亲来看视,执手劝慰道:“妃子有病,还须服药为是。”梅妃涕泣道:“臣妾自退处上阳,自分永弃,继遭危难,命已垂绝,岂意复得重侍至尊,此真万幸。今福缘已尽,仙师所云‘与花同谢’,此其期矣。妾死之舌,那枝仙梅留在人间料难种植;若以殉葬,又恐亵渎。宜取佛炉中火焚之。”上皇道:“妃子何遽言及此。”梅妃道:“妾前宵梦寐之间,复见那韦氏仙姬在于云端,谓妾曰:‘汝两世托身皇宫,须记本来面目,今不可久恋人间,蕊珠宫是汝故居,何不早去。’据此来看,妾死后当入佳境,谅无所苦。但圣恩如天,图报无地,为可叹恨耳。”言讫瞑目而逝。上皇放声大哭,高力士叩头劝慰。上皇道:“此妃与朕,几如再世姻缘,今复先我而逝,能无痛心。”遂命以贵妃之礼殓葬。上皇记念梅妃遗言,即命将一枝仙梅,以佛炉中火焚化于梅妃灵前。说也奇怪,那梅枝一入火中,香气扑鼻,火星万点,腾空而起,都化作梅花之形,飞入云霄而没。
时肃宗闻知梅妃薨逝,上皇悲悼,遂亲来问慰。即于灵前设祭,各宫嫔妃也都吊祭。只有张后托疾不至,上皇不悦。因对力士道:“皇后殊觉骄慢。”力士密启道:“内监李辅国阿附皇后,凡皇后之骄慢皆辅国所教。”上皇道:“朕久闻此奴横甚,俟吾儿来,当与言之。”力士道:“皇后侍上久,辅国握兵权,其势不得不为忧容。所以皇帝亦不与深较。太上即有所言,恐亦无益。”上皇沉吟不语。未知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37回 迁西内离间父子 遣鸿都结证隋唐
却说上皇闻李辅国与张后内外比附弄权,心中忍耐不祝一日,肃宗来问安,说了些朝务。上皇道:“从来治国必先齐家,今闻阉奴李辅国附比中宫,怙势作威,汝知之否?”肃宗悚然起应道:“容即查治。”言讫而退。原来张后恃宠骄悍,肃宗因爱而生畏,不敢少加声色。李辅国掌握兵柄,阿附张后,倚势弄权。肃宗虽亦心忌之,只是奈何他不得。故虽承上皇严谕,亦隐忍不发。那知上皇这言语,早被内侍们传入李辅国耳中。辅国密地启知张后,各怀怨怒,相与计议道:“上皇深居宫禁,安知此事。此必是高力士妄生议论,闻于上皇故也。力士为上皇耳目,当图去之,更须使官家莫要常与上皇相见,须迁上皇于西内为妙。”却说上皇所居兴庆宫与民间闾阖相近。其西北隅有一高楼,楼上可见街市。上皇时常临幸此楼。街市过往的人,遥望叩拜。
上皇有时以御膳余剩之物,命力士宣赐街市中父老,人都欢乐,共呼万岁。李辅国便借端密奏肃宗道:“上皇居兴庆宫,而高力士日与外人交通,恐不利于陛下。且兴庆宫与民居逼近,非至尊所宜居。西内森严,当奉迎太上居之,庶可杜绝小人,无有他虞。”肃宗道:“上皇爱兴庆宫,今无故迁徙西内,殊拂圣意,断乎不可。”辅国见肃宗不从,乃密启张后。张后将欲上奏,适肃宗偶触风寒,身子不豫,暂罢设朝,只于宫中静养。
辅国遂乘此机会与张后定计矫旨,遣心腹内侍及羽林军士,诣兴庆宫见上皇奏道:“皇爷称兴庆官逼近民居,有亵至尊。故特请驾幸西内。皇爷现在西内候太上驾到。”上皇心下惊疑不决。高力士奏道:“既皇帝有旨来迎,太上可且一往,俟至彼处与皇帝面言,或迁或否,再作计议。”上皇无奈,只得上辇,力士令军士前导,内侍拥护銮舆。将至西内,李辅国前来迎接。
车驾入西内,至甘露殿上。上皇下辇,升殿坐定,问:“皇帝何在?”辅国奏道:“皇爷适间正欲至此迎驾,因触风寒,忽然疾作,不能前来,令奴辈转奏,俟疾稍痊,即来朝见。”说罢叩辞而去。上皇连声叹息。力士道:“今日迁宫之举,必是辅国作祟,皇后主张,非皇帝圣意。”上皇道:“兴庆宫是朕所建,于此娱老,颇亦自适。不意徙居此地,茕茕老身,几无宁处,真可为长叹息。”说罢,凄然欲泪。那时,李辅国矫旨迁上皇于西内,恐肃宗病愈见责,乃托张后先为奏白。肃宗骇然道:“得毋惊太上乎?”张后道:“上皇已安于此,并无他言。”肃宗想张后、辅国如此作为,亦无可奈何。及病小愈,即欲往朝,又被张后阻祝再过数日,肃宗命驾往西内,朝见上皇起居毕。上皇没甚言语,唯有咨嗟叹息。肃宗心上不安,逡巡告退。回至宫中,张后接见,又冷言冷语。肃宗受了闷气,旧病复作。上皇闻知,遣高力士来问疾。肃宗闻上皇有使臣到,即命宣来。哪知张后与辅国正恨力士,要处置他。便遣小内侍假传口谕,教他回去。待力士转身回步后,方传旨宣召。力士连忙再回到宫门,辅国早劾奏说:“高力士奉差问疾,不候旨见驾,擅自转回,大不敬,宜加罪斥。”张后立逼肃宗降旨,流高力士于巫州,不得复入西内。一面遣中官奏闻上皇,一面着该司即日押送力士赴巫州安置。后力士闻上皇晏驾,追念君恩,日夜痛哭,呕血而死。
当时上皇闻力士被罪远窜,益发惨然。左右使令都非旧人。
止有旧乐工张野狐、贺怀智、李等三四人随侍。上皇每日思念梅妃与杨妃,涕泪不已。时有一方士姓杨名通幽,自称鸿都道士,闻上皇追念故妃,因自言有李少君之术,能致亡灵来会。
李闻知,荐于上皇,召入西内,要他作法,招引杨妃、梅妃的魂魄来相见。通幽乃于宫中结坛,焚符发檄,步罡诵经,竭其术以致之,竟无影响。上皇不胜嗟叹。通幽道:“二妃必非凡品,当是仙子降生,故难招来。臣请游神驭气穷幽极渺,寻取仙踪回报。”遂俯伏坛中,运出元神,游行霄汉。忽见一白鹦鹉展翅飞翔,作人言道:“寻人的这里来。”通幽知是仙禽引路,就随其飞而行。忽见一所宫殿,那鹦鹉飞入宫中去了。
通幽见宫门上有金字匾书“蕊珠宫”三字。又见二仙女从内而出,一穿绣衣,一穿素衣。那绣衣仙女指着通幽道:“下界生魂,何由来此?”通幽稽首道:“下方道士,奉上皇命,访求故妃魂魄,今逢二位仙娥,莫非是杨太真、江采苹乎?”绣衣仙女道:“非也,我乃河伯夫人。”指着素衣仙女道:“此位乃龙女也。那江采苹宿原世系蕊珠宫仙女,两度谪落人间,今她尘缘已尽,仍回本处,汝未可得见。那杨阿珠,多作恶孽,安得至此。汝欲访她,可向东行去,自有人指示你。”通幽闻言,望东而去。来到一座高山,遥见苍松之下,坐着三位仙翁,二仙对弈,一仙旁观。通幽上前参谒,叩问三仙姓氏。那位上首的仙翁道:“我即张果,此二位即叶法善、罗公远也。我想上皇今已老矣,也该觉悟,却又命你来访求二妃魂魄,何不洒脱至此。”通幽道:“梅妃在蕊珠宫,弟子适已闻之,只不知杨妃在何处,伏乞仙师指引一见,以便复上皇之命。”张果道:“你可知上皇与杨妃的前因后果么?”通幽道:“弟子未知。”张果道:“上皇宿世乃元始孔升真人,因在太极宫听讲,不合与蕊珠宫仙女相视而笑,犯了戒律,谪生尘凡,罚作女身,即隋宫朱贵儿是也。当时贵儿骂贼而死,天庭最重忠义,应得福报。只因她与隋炀帝有宿缘,又曾私相誓愿来生再得配合,故使转生为开元天子,完此一段誓愿。”通幽道:“请问朱贵儿与炀帝有何夙缘?”张果道:“炀帝前生是只怪鼠,因窃食九华宫皇甫真君丹药,被真君缚于石室一千三百年。
他在石室潜心静修,立志欲作人身,享人间富贵。那孔升真人偶过九华宫,知怪鼠被缚多年,怜他静修已久,劝皇甫真君放他,往生人世,享些富贵,酬其夙志,有此一劝,结下宿缘。
皇甫真君因奏请上帝,将鼠怪托生为炀帝,以应劫运。恰好孔升真人亦得罪降谪为朱贵儿,遂以宿缘而得相聚,不意又与炀帝结下再世姻缘,因又转生为唐天子,炀帝转生为杨妃。那炀帝既为帝王,怪性复发,且有弑逆大罪,上帝震怒,只判与十三年皇位,敕以白练系颈而死,罚转女身,仍姓杨氏,与朱贵儿后身完结孽缘,仍以白练系死,然后还去阴司候结。那弑逆淫暴的罪案,况她为妃子时,又恃宠造孽,罪上加罪。如今她的魂魄已入地狱,要那里去寻她。”通幽道:“原来有这些因果。但弟子怎好把这些话去回复上皇。”叶法善道:“你不妨用饰辞以应之。”通幽道:“饰辞无据,恐不相信。”罗公远道:“要有凭据也不难。我闻得天宝十载,杨妃从上皇避暑骊山宫,于七月乞巧之夕,并坐长生殿庭中纳凉时,已夜半,宫婢俱已寝息,杨妃与上皇相誓,愿世世为夫妇。此事世间无一人知道,你可以此回奏,自然相信。”通幽道:“朱贵儿与炀帝有私誓,遂得再合,今杨妃与上皇也有私誓,来生亦得再合否?”公远道:“贵儿以忠义相感,能如愿。杨妃无贞节,其私誓不过痴情痴念,哪里作得准。”通幽道:“梅妃前因,还求仙师说明,好一并回奏。”张果道:“梅妃即蕊珠仙女,因与孔升真人一笑,谪降人间。两世都入皇宫,在隋时为侯夫人,负才色而不遇主,以至自经再转生为梅妃,方与孔升真人了一笑之缘。如今仍作仙女去了。你今回奏,只说二妃俱是仙女,各各安乐,须劝上皇洗心忏悔,勿昧前因,当复仙位。”言讫,把袖一挥。通幽早于坛中惊醒。遂趋上皇御前启奏说:“梅妃、杨妃俱是蕊珠宫仙女,云:‘上皇系仙真降生,与我有缘,故得聚首,今虽相别,后会有期,不须悲念,奉劝上皇及早明心养性,万岁后,当复仙位。’”上皇听了,心还未信。通幽又把杨妃七夕私誓之言奏上,上皇闻言,始信其真,厚赏通幽。
自此,上皇屏去纷华,辟谷服气,日夕诵经,至肃宗宝应元年夏四月,无疾而崩。肃宗闻知涕泣,病势转重,不久亦崩。
张后欲废太子辅国不从,竟弑张后,立太子,是为代宗。后辅国被刺客刺死。那安、史余贼至代宗广德年间方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