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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三十九晋人有冯妇者

明朝 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佚名 著

人生抑奚事,识时者为先。所以俊杰侣,藏身空谷间。
富贵既弗系,蔬水寄悠然。蚁行与鹊起,守乎素而坚。
声名既烨烨,被宇亿岁年。苟不固其志,而欲骋浮颠。荣辱分瞬息,危哉没齿愆。
这一首五言古诗,单说天下有须眉的男子,在那平常居处之间,不拘事之大小,物之难易,偶一为之,就当知止。切不可贪了功,嗜了利,轻举妄动,肆意胡为。若是沾了在身,不过沽着些浮名浪誉。希图那市井之侣,郊遂之人,争为羡慕传诵,如此之徒,彼一时虽有些些建立,不过是勉强而成。自道有许多妙处,那些附和之辈,自然来认为真实君子,信为忠厚长者,孰不敬而仰之,师而事之,果若得终身不改其志,也算得世内第一流之人物。就像孔门弟子赞圣人道:“夫子之不可及者,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设或过了几时,坚守不牢,固执不定,或为外物所诱,或为内患所致,便一败涂地,倏忽受戕,那智愚贤不肖之行,仍旧和盘托出。智者是智,愚者是愚,贤者是贤,不肖者是不肖。若是智人,悉其聪明,尽其机会,遇了那小变,逢了那大故,尚能支持掩饰,犹可冀于侥幸之获。至于贤人,论其生平行业,慎廉耻,知礼法,静念深维,精思极虑,不敢傲惰,不敢淫癖,即稍有微疵在身,务欲省察克治,直使其德益完,其才益茂,不肯苟安致谤,文过搅非。惟有愚、不肖的这两种人,最是可憎可鄙。他却勇于为恶,怠于为善,自暴自弃,无所不至。将那礼义都捐,身名俱坏,兀自恬然不悔,必至失其本心,乱其志气,与禽兽不差上下。故此闻其风者,贱之秽之咒詈之,不一而定。所以才显得达人知命,哲士见机。这两句说话不爽,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其事云:
世事繇来类奕棋,不占先着不为痴。劝君守己须从正,慎勿茫然少识知。
如今且表一段愚赣之人怀了妄想,要干那世间从来没有的事体。但亏他心志坚牢,久而不变,遂得感通神鬼,毕竟被他遂了所欲,以至后世扬名。却说此人生在东周时节,忘了他的姓名,自号为北山愚公。隐居北山之下,他却轻世傲物,自耕自食,别无营求,住居一所,最是幽雅,前列一座高山,后绕半湾流水,尽可怡情荡志。忽然起了一个奇异不去的想头,道:“屋前这一座山,举目之间不能远望,觉得胸襟不快。怎么移得这座山至屋后去,不惟居址有了靠山,又且眼前空阔。”只是一时难以移动,那时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从古至今未闻有山是移得动的。既然此山碍眼,何不将房屋移转,换了向道就是门前绿水屋后青山了,有甚么不好?”北山愚公道:“不可,不可。此屋已是建就的了,还是移山的是。”就择了一个好日,告祝了山神土地,便将锄头去搜那山根。那些邻居人等闻得此言,没有一个不笑他是个愚人。这北山愚公尽他自笑,只顾每日拿了锄头,前去垦掘。看看掘了三四年,那山根越搜越深,越深越大。北山愚公道:“此山根深且大,必须添些人工方好。”各处去募雇乡人助力,那些乡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算来不得成功,并无一人与他做个帮手。北山愚公也只得独自用工,又做了数年工夫,无早无暮,单单以此为事,并无一些懈惰,也无一点懊悔,心志愈加切了。他的近邻有一个弱子,年方七岁,看见愚公立志不回,他便拿了一把锄儿,前来帮他出力。北山愚公道:“我在此用工年久,并无一人相助,你却何事这般踊跃前来助力?”那弱子道:“我闻老翁掘山二十年矣,心志不怠,故此特来少助。”愚公甚喜,就与弱子二人同掘。那时本山的土地化了百岁的老人,从旁经过向北山愚公笑道:“子知山之所自乎?天空地阔,上帝虑之,乃产此嶙峋之骨,以为撑持,虽有巨灵之臂,蜀丁之斧,此山亦如故也。子今耄矣,而欲移之,多见其不知量也。”北山愚公听罢,手捋须髯,微微笑道:“何老子之志,不如弱子之壮。我看此山从古已来如此高大,量不能再高再广。我若不能自移,又有我子,我子不能移,又有我孙。世世代代秉志不逾,安见此山不可移也。”山神闻之,畏惧不已,便奏闻上帝,上帝即命夸、娥二氏移此山置于别地。北山愚公乃得遂心。这愚公虽是个腐老,所行的亦是件妄事。亏他立志不易,遂得感动上帝,徙此崇山以遂其愿,以致书史著载他的事实,道他是个专心致意的人。你若看得势力不能中途弃置,不过流传后世作一个笑柄而已。后人有诗赞美北山愚公道:
北山高苕峣,有峰凌碧霄。猿雀林中老,烟霞谷口饶。
磴深藏古刹,虚壑跨危桥。怪木干株合,悬崖百尺高。
谁识愚公意,精诚役鬼魈。东西易其位,岩石等鸿毛。
只因愚公气志专一,即能使山移容易。可笑后人自暴自弃,心志不定,以致事业无成。如今再讲一个志气不专,心神不一,朝更暮改,半途而废的人。虽然不至于亡身绝祀,性贻多人讥诮,论将来甚非君子所宜。却说这人的姓名,载在孟子第七篇齐讥章句之内。少年虽通文墨,后来竟成了个勇悍之徒,生于晋国之地。这晋有三大夫,一是魏斯,二是韩氏,三是赵氏。这三人各恃雄才,共分晋地,号曰三晋。在列辟之间最为强大横逆,况且地有千里,既多城市,又广山林,东接五台,西连华岳,崇山峻岭,足不能穷。那城市内不消说富宅相望,冠盖交错。山林中也自然有飞禽走兽、虎豹豺狼。这晋国猛虎最多,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惊人,又不同俗。你道他姓甚名谁?他却姓冯名妇。我想那妇女是天地间最苦的人,即有所长,人不能信,反说巾帼女子晓些什么道理,知道甚么世故,又道水性杨花,被人何等的雌黄评品。这冯妇既是取名怕没有极好的字眼,如王侯卿相、英雄豪杰等字,何所不可,直欲取这一个妇字,眼见得此人是个没主意的了。他虽然通些诗书,但是嗜于游猎,且善能搏虎。今日单讲他搏虎的手段。龙虎两类原是至神之物,故此龙行便有云起,虎啸便有风生,从古已然。但是一件,龙之为物,他能兴云致雨,救济苍生。独有这虎,就如世上恶人一般,专为口腹,残损多人,为害也不浅。那爪舌之利似是百炼钝钢,不拘是人是畜,一遇着他,或将爪来一爬,舌来一餂,凭你有铁裹衣裳,也不免血肉狼藉,口胆消扬。所以那些猎户们要来捉虎,不是去放烟火张网罗,便要使钢叉,用毒箭,尚且性命悬于呼吸,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这冯妇博虎不使一毫器械,但用两只空拳,一手揪住项颈,一手缢住咽喉,把他拖来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绝气,轻轻易易就像缚鸡一般。为此就得了个搏虎的名头。不但魏韩赵氏三晋地方有虎,前来恳请,就是各国亦来聘他去搏虎除害。通前逴后,算来也除了三五百条虎命了。有口号四句道:
世间物类虎最凶,害人害畜不论数。徒手空拳能缚之,始信冯妇毒如虎。
一日,冯妇偶然身体疲倦,靠着一个几桌,昏昏闷闷,甚是不安,信步走出门外。只见许多邻人也有老的,也有少的,都向冯妇道:“闻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特来相求几斤虎肉拿去下酒。”原来有人讨虎肉吃,冯妇平日极肯与的,连忙答应道:“当得,当得。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管取好吃。”回头看时,适有一个家僮随着,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与他们,众邻人齐声的称谢,便随那家僮去了。冯妇又向前行,遇着几个小孩子齐齐向前扯住冯妇的衣袂道:“与我们几个虎爪儿耍子。”冯妇笑嬉嬉的道:“今日也讨,明日也讨,那得许多。”原来这些小孩子也是冯妇平日引惯了的,所以见着便讨,他不慌不忙向袖里摸出几个虎爪递与众孩子,孩子们欢欢喜喜各自散去。冯妇正要转身回家,忽然起了一阵怪风,把一个城市都不见了,但有飞砂走石,扑面当头,打个不住。少顷之间略觉宁静,冯妇起眼一观,乃是一个深山穷谷之际,心里正在踌蹰,只听得山凹里一阵咆哮之声,跳出三只大虎来。冯妇高声道:“来得好,我正要三张完全虎皮贡献三晋之主,孽畜们快来纳命。”正要跨步向前,谁想山后又走出数只虎来,冯妇着了一惊道:“不好,难道这山中有许多的猛虎,只身空手如何对得他过?”急欲回身,只见众虎已攒住冯妇,也不近身伤他,但是口吐人言,声声索命。冯妇仔细一看,那些虎都是断腰折颈,跛足垂头的,心里甚是慌张。勉强的大声喝道:“何物妖魔,敢在白昼欺人。”喝未罢,那些虎道:“我们那里是甚么妖魔,我与你前生有甚冤仇,你只顾骋了强力,徒手捕缚将我等剥皮啖肉,好生苦楚。如今你的恶贯已盈,快填还我们的命来。”冯妇始知是向来搏杀的虎,不觉毛骨悚然。寻思无计驱遣,便道:“汝等从无始已来,灭没了真性,惟知噬人害物,我不过为人除害,那顾得你甚么性命。”众虎又道:“你这冯妇倒说得好笑,你便只图搏虎的虚名,难道我们性命都是不要的。今日幸而众虎在此,便与你拚一个输赢。”说罢一齐戏爪张牙,直奔冯妇。冯妇难以支撑,被众虎爪牙伤损,觉得血肉淋漓,遍身疼痛,失声大叫,猛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谁知安然靠在几上,满身流下汗来,尚自惊惶未定,口徨四顾,又无踪影,好生闷闷尸尸,又觉得梦中用力太过,肢骨懈怠。躇蹰了半日,卒然之间,便要思量为善。只因起了这个念头,心里就觉端正了,便想道:“变之大者,莫过生死。生之所重,无逾性命。性命在彼,极为深切。若是三世理诬,报应不实,犹为大幸。若是轮回之道,果然不爽,受形未悉。一往一来,生死就走个常事了。那些伤心之情行将自及,我闻财物曾归盗手,犹为廉士所弃。生性一启銮刀,宁复慈心所忍更间驺虞。虽然饥馁,非自死之草不食。况我既得人身,安可用一往之性,以致意外之虞。且龙虎凤龟四种为羽毛鳞甲之长,皆具灵异,伤之则违天赋,适才已有所警。若再不回心易虑,必然难免报应。自此之后,须要行些善事罢了。”有诗为证:
至灵莫如人,安容逞浮臆。既欲浣前非,应当履福地。
冯妇这点念头是极好的了,从此修身习善,自然举世宗风推为国士。设使冯妇当此又转一念道:“吾平生最喜是搏虎,一朝抛弃了这件事情,岂不要闷死了人么。不好不好。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但每岁去搏一虎也罢。”他却自思自赞,自品自题也不好。举心动念,天地皆知。为何我又转这一念,岂非眼底就现地狱,我只是日夕修持济厄扶危,广行善事,或可清释罪恶。所以冯妇立定主见,便在家中忧勤拮据,修身齐家,真真无所隋安,克有悠济。其时,晋国中有那一班少年读书之士,上览三皇五帝之学,尝采诸子百家之说,非不详备,非不宏具,他又恨取法无奇,终属平腐,一闻冯妇不去搏虎,卒然行善,茂勉躬修,明志厉行,颇有神明居已,正直处世的情致,甚而笃行勤勤,慎修勉勉,惟日不足为苦。那些士人闻之,俱来拜访,还有愿求为师的,俱载贽礼而来。虽初寒溽暑疾风暴雨,亦不肯辍,或者一介将事,时惠好音。冯妇之门始初如古寺僧房,但闻诵呗之声、油烟之气,到此际门迎宾客,车马辚辚,往来的都是晋国名士。有诗为证:
一时萃胜友,晤对共琴书。偶尔淡相识,不知交渐储。
飞鸿怜月影,寒菊傲霜茹。独喜衡门下,长停长者车。
其时,晋国的平原旷野之中,忽有猛虎出入,将人侵害。只因冯妇改行从善,无人敢去搏他。所以散漫迷离,直至郊野地面来了。始初还到天昏日暮、月黑云浓的时节,他却摇头摆尾,来往寻人,充其饥饿。后来竟自白昼出来,跳跃咆哮,伤人损畜。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关门闭户,各家的老老幼幼,莫不股栗心惊,肉飞魂动。争奈都是些村庄老子、负贩穷人,既无膂力,又少智谋。总有一二家猎户,当日因仗冯妇的手段,本身上并不曾习得技艺,也只好束手相看。这些野老要避虎害,只得纠集远近乡村人等,砍伐山木竹稍,拦挡去路,设机制械无所不至。一日,众野人正在那里伐木挡路,只见远远的走一只老虎来。众人见了吓得魂不在身,也有丢了器械走的,也有扒在树上躲的,也有吓破了胆倒在地上的,好生张皇得紧。其中有几个有见识的道:“若是一齐走散,却不害了这两个惊倒的人。”连忙鸣起金锣为号,召集众人齐来赶虎。那邻近人等已是预先约会的,听得金锣声响,各各持了器械赶到野地上来。这些逃躲并跌倒的始觉有些胆壮,也都来助力驱虎。人众虽然会齐,口固肯出头先走,你延我挨,不觉虎已走近人身。但见此虎:
张牙露齿,竖尾睁睛。跳一跳地塌山倾,吼一吼天崩雷震。昏惨惨几阵黄沙蔽日,冷潇潇一派黑气腾空。休道李将军闲时善射,漫夸武行者醉后能擒。真个是山君多猛力,惊得那百兽尽潜藏。
这野人约有数百,其势亦大。那猛虎见这势头,纵欲伤人,也无个空隙。便是众人也不敢害虎,止好合声鼓噪,虎到东随了他到东,虎到西随了他向西,全无一个主张,并没一个巴臂,只是赶来赶去便了。猛虎被人赶慌,走到一个山曲去所,峰巅最险,是一个尽头之处,那个猛虎负依在上,怒目而下,好不威风。这众人平日所习的不过是农庄事业、经纪生意,不曾登山涉险,不曾援葛扪萝,只好在平阳地上鸣锣擂鼓,枉自执着器械,谁敢打他一下,谁敢搠他一枪。猛虎虽然走了个尽头路,不能进退,众人又恐怕犯了罚约,只得呆呆守定,不肯放松。也是这虎不该死,恰好遇着冯妇出游郊外,乘了一轮车子,带了几个门下之士,跟了几个随行仆从在此地方经过。只听得野外人声喧哄,冯妇叫仆夫住了车子,仔细一看,是驱虎缘故。只见:
戈戟如麻列,烟烽绕汉间。为言逐虎吏,势迫故依山。
冯妇看了对弟子们道:“原来这干人在此逐虎,你看他鸣金擂鼓,呐喊摇旗,持戈弄棍,东奔西窜,把件极易的事做出这般繁难形状来。你道好笑也不好笑,我们再上前去,看他们怎生做作,倒也有趣。”弟子们道:“虎虽鸷兽逐之固可,不若远之为上。”冯妇道:“言之有理,足见高明。”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冯妇道:“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可惜弟子们俱是耳闻,不曾目见,不意夫子久不从事于此,想将来真是好勇过人。为何这众野人逐虎不中,致猛虎负隅,可耻孰甚。”只因此人讲了这句话,越发搔动了冯妇的痒处,不觉故态复萌,隐隐跃跃甚是动心,想道:“众弟子既不曾见我亲搏猛虎,我何不就此当面一试,卖些手段,也见得是人中显贵,闹里夺尊。”正要启齿与弟子们说知,又猛想起当年梦中恶景,急急按定念头,假意回覆道:“搏虎乃是我少年间的丑事,提他何益。”即命推车往别处去罢,车夫得命,俱各趱行。且说这些野人中有一个认得冯妇的,指着说道:“适才坐在车中说话的正是冯妇,若得他走来与我们搏虎就好了。”内中又有一个道:“何不早说,如今却不当面错过。”又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不要妄想,他已改行为善,安肯又来搏虎?我们只要不分昼夜,轮流看守在此,守过十余日,老虎没有饮食进腹,饿也饿死了,他怕他飞上天去。”又有一人道:“此说也不见妙,狗急尚要跳墙,老虎急了岂肯待毙,莫要惹他发性。冯妇的车子去得还不甚远,莫若我们走几个人去,相恳他来搏虎。若是肯来,这是万幸,妥手而得的了。若不肯来,不过折了这番脚步,丢了几句言语,谅来没有什么损处,你们都道如何?”众人应道:“这倒也讲得是。”内中有高兴勤健的约有十余人,一齐赶去。不一时早已赶着冯妇的车子,高叫道:“推车的大哥,且停住了车,我们有句话儿来讲。”冯妇听得便叫住车,众人早已来到面前,一齐躬身拜揖道:“我们这野中有一猛虎,不分昼夜出来伤人啖畜,在地方为害不浅,我等防御日久,今日幸得赶在一个绝路,但是难以动手。适才见夫子在此经过,我等特来相求,夫子前去除了此虎,与我地方造福。”冯妇笑道:“搏虎除害,实是美事。但我久已弃置,不便再举了。”众人道:“冯夫子大名久播在外,今日若是不搏此虎,却不道是夫子见恶不除,见死不救了,如何忍得?”有一弟子道:“夫子虽不搏虎,或者众人逐虎不当,有甚方法教他一个,这也使得。”冯妇道:“方法实难传授,不如待我亲搏其虎罢了。”众野人听见此说,就如赤子得了慈母,大旱得了云霓的一般,满脸堆下笑来,便要车夫推车趱行,冯妇道:“既要搏虎,乘车去就缓不及事了。”口里一边说,手里一边卷起衣袖,攘其双臂,竟自下车先行,前往逐虎之处去了。正是:
为善多年志不隳,下车攘臂复何为。轻身甘恃匹夫勇,笑破国人口似碑。
众弟子们看见冯妇如此行径,止不住哂笑之声。冯妇顾不得弟子哂笑,只往前走。那些驱虎人众看见冯妇攘臂步行,满心欢喜。但其中只闻冯妇之名,不曾看见的多,就像看把戏一般,把冯妇重重攒住,看是怎生一个模样。冯妇便开口道:“我已数年不曾搏虎,只恐力不能胜。”众人道:“有我们在此助力,何妨?”冯妇道:“如此恰好你们都让开,待我先走。”众人摆开两旁,冯妇当先独走,众人随后而行,看看走到山下,那虎见众人来得近了,往人丛中一撺,又到野地上去了。你道此虎既陷绝地,为何反又脱逃到野地上去?在先众人原是齐心的,因有冯妇当先,将他为泰山之倚,所以人人皆懈惰了。这冯妇虽然搏虎著名,但又隔了数年,手段又不曾习惯,脚步又来得生疏,所以竟被这虎走脱了。冯妇自也觉得有些无颜,只得呼集众人一齐追赶。且说近野中平日与冯妇相往拜从的这些名士,闻知冯妇攘臂下车,去搏负隅之虎,心内狐疑,遂拉了同袍数十人,一齐来到野中,看取冯妇逐虎的虚实。一径行来,只见人声喧闹,从旁偷觑,果然冯妇为首带了众野人往来驰逐。此时,各处的人挨挨挤挤,都来观望。那猛虎被赶,觉得力乏,又且追赶人多,知道这番难逃性命,也不顾些什么艰阻,向人头中乱扑乱跳。众野人未免有几个受伤,就是冯妇也因荒废日久,手力不足,虽欲支撑,好生遮拦不住。晋国之士一齐拍手大笑,大骂道:“彼哉冯妇,不知止的愚匹狂徒,既已迁善,何故又习于恶事。昔日少壮搏虎乃偶然耳,今老矣,尚且不识些动静,举止恁般做作,岂不可哂可耻?”冯妇听了满面羞惭,徉为大怒,应道:“自古道,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怎么见得我就不能搏这只虎来?”众乡人只要助兴,劝道:“冯夫子,你休听这些酸狭之言,我们只是逐虎为上。”那晋国的名士来得愈众,看的越多,不住口喧笑唾骂。骂得冯妇十分惶恐,只得弃了猛虎,撇了众人,看着无人之处抱头鼠窜而逃,寻一僻径回家去了。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众野人见冯妇逃走,也无心恋虎,各各分散,猛虎仍旧得其自在。这些看的人回到国中,把这桩事传遍国人,没有个不笑着冯妇的。冯妇到这田地,也悔之无及,不敢出头露面,只是坚闭其门,比当时车马填门、宾朋满座的时节大不相同了。还有谁与你讲话,还有谁与你往来,比那搏虎著名的时节更觉冷静些。设使他为善之后,野人来请搏虎,只是坚执不去,岂不清高,岂不尊贵。天下后世,那个不赞美他是个改邪归正的人。怎么一时错念,重新搏虎,反贻天下后世之讥。不但冯妇一人,大抵人生皆要知止,皆要迁善改过,不可半途而废,自然天下人都来钦服敬羡,后世人亦自规模传诵,倘不以此为是,反要荡简逾闲,其遭讥被谤,不必说了。然则人生行事,岂可轻忽只冯妇一人,可为明鉴矣。诗曰:
识高空物累,志定被芳声。未俗何可语,临风惆怅生。
总评:冯妇是天下没定见之人,徒知与人除害,不知反足害身,其愚人乎?
又评:世上人如冯妇者多矣,使非了凡老子破句点出,则冯妇搏虎,仍旧是个俗物,必如此方婉转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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