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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卷二十三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

明朝 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佚名 著

举世茫茫秽行,谁能浊里澄清。梦魂常逐几方馨,一觉千秋未醒。
细数古人高洁,争如仲子廉贞。只今遗得一洁名,莫道矫廉畸行。
这一首《西江月》词说近世人情鄙猥,贪得成风。凡属利孔所在,无不兢逐征求,那管丧名污行,就如千年不醒的长梦一般,那里再得个捐弃荣华,甘心落莫。虽当劳苦而不辞,或值饥寒而罔惜,清名苦节。表表人间的陈仲子,做一个中流砥柱呢!当初的人都说他是矫廉,不免轻薄他几分。不知这样的人,正是今人的药石。那陈仲子是齐国人氏,战国时的处士,排行第二,故此唤作仲子。因避居于陵,又号为于陵子。父亲早故,惟有母亲在堂,他的先世皆是齐国上卿,有兄陈戴见袭着祖父的官职,真个威风光彩。但见他:
食禄盖邑,享粟万钟。荣承先业,果然气焰熏蒸。势擅余威,委实声名赫奕。衣锦绣,食膏粱,已自奢华不尽。乐妻孥,登大厦,果然享用无穷。成为庶姓之尊,列在一人之下。
若是当今之世,为兄的如此贵显,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势力。这个陈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且听我道来:
秉性贞廉,栖心淡泊。所恶的是朱紫盈门,最嫌的乃金钗绕座。盘中餐来得无名,宁饥饿而不食。身上衣不忍弃旧,虽破损而犹穿。久厌世人之竞逐,欲同自己之清高。
一日,陈仲子对妻子说道:“我久慕清廉,不能遂志。若只管恋着不义之物,何以成廉?”妻子道:“那一件是不义的?”仲子道:“我和你日常间吃用是那里来的?皆是吾兄的俸禄。俸禄难道是义的?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虽然祖宗遗下,在我看来也是不义的。莫若弃了,方可砺吾之行。”妻子道:“如此却好,恐一时没有栖身的所在。”仲子道:“于陵地方,我有陋室一间,尽好安身,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妻子道:“你既有心,我必同志。唱随相守,何嫌于贫?”陈仲子大乐道:“此真仲子妻也。”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一首以赞之曰:
避世辞荣意见真,修名砥行不妨贫。同心羡有贤义妇,此义何须再问津。
当下仲子又对妻子道:“我和你就去罢。”妻子道:“这也须别了婆婆,方才可去。”仲子道:“这个自然。”既同了妻子去别母亲、哥哥,把要出去栖住于陵的话说了一遍。他哥哥是做官的人,心中便道:“他是薄福之人,不能消受体面上。”少不得把两句好言语劝慰,却不十分强留他。母亲实出母子至情,未免肝肠寸断,涕泪交倾,力为劝阻。夫妻二人坚执不从,竟自恝然而去。离得相府,转出东廓门,不一会儿已到于陵地方了。但见:
数椽斗室,半亩方塘。屋外青山,耸起嵯峨之势。门前绿水,流来呜咽之声。农者农,樵者樵,相逢络绎。富者富,贵者贵,断绝往来。暇时山水作生涯,静夜琴书为伴侣。正是山中莫道无供给,偏多明月与清风。
仲子一身之外并无他物,与妻子商议道:“我和你立志贞坚,也要治些生理才好。”妻子道:“这个讲得极是。”仲子便脱下随身衣服,卖得几钱银子,买了些稻草,又买一双草鞋,看了样做起来卖。又买了些练麻,付与妻子辟绩,大家赚些柴米度日。二人竟在于陵安心乐业,虽不比在家时节享用肥甘,却也粗茶淡饭尽彀一饱。不料国中大旱,井泉皆枯。仲子只得起了一个早,手中拿着一个坛,坛上系了长绳,径到东廓外去汲水。天色尚早,虽不曾有人汲过,井里实是没水。仲子慢慢汲来,恰好彀满一坛,井里就干了。才把绳子收起,正待要走,只见男妇老小许多人,拿了坛来汲水,看见井中没水,自恨来迟。见了仲子满坛好水,不胜羡慕。仲子嘿想了一会,便对众人道:“你们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众人听得大喜,各把自己的坛分了水,作谢而去。仲子见众人去了,仰天长叹道:“我其先乎?人乎?我其贪乎?饮乎?我其争乎?汲乎?”就把水坛打得粉碎,草绳裂作寸断撇在井边,垂首丧气回到家里,才进门来就抱头痛哭。妻子问其缘故,仲子答道:“我未尝先天下事而争,先天下事而贪。今日之汲孰使我先,孰使我争,孰使我贪,以丧我贞廉。我且绝食三日,惩我之先人也。”便闭上了门,嘿坐无言,大有忧色。妻子也只在一旁绩麻,请他吃饭,只是不吃。看看过了一日,明日也如此,后日也如此。三日之间并无一颗米下肚,妻子连忙做了些饭摆在桌上,说道:“今经三日已足,惩你之过了。有饭在这里,且吃些充饥。”仲子饿了三日,那里听得?连桌上摆的饭也略略见些影子,却辨不出是甚么东西,便问道:“你不言不语,放些甚么物件在我桌上?”妻子就晓得他目无见耳无闻了,高声说道:“如今三日了,有饭在此,请吃些。”仲子把桌上一摸,摸着了饭碗道:“虽是三日了,却没些滚水漱口,干巴巴如何下得喉去?今日已晏,料不先于人了,待我去汲些水来。”就扳着桌子,挣将起来,一步一步挨将过去,取了一个小瓶,寻了一根草索缚在瓶口上,唤妻子开了门,他便提了瓶儿,逐步步的挨出门去,慢慢挣到井边,正要汲水,把手捞到井栏上去,只见有一李子在上,仲子拿将起来,近着眼睛一觑,已被蛴螬虫吃过一半,只剩得半个。仲子便道:“此天所赐,以济我贞廉也。不然,螬食何为不尽?”便把那烂的所在掐去了,上口便嚼,刚才咽得三咽,当此饥渴之际,那李子虽然是个弃物,却也又酸又甜,咽下喉咙便觉精神添了一半,登时耳目清亮了。后人有诗为证:
廉士曾逢三日饥,见闻泯灭井边颓。天贻半李教三咽,顷刻聪明依旧回。
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绳来,已是满满一瓶水,双手捧了将脚步缓缓移来,挣到家里就递与妻子。妻子烧火烹茶,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说了一遍。茶已熟了,妻子便把茶饭放在桌上,请仲子去吃。仲子只因三日没饭在肚里,脏肺虚弱,虽然肚饥,那里吃得多少下去?倒吃了三四碗茶,只吃得半碗饭,就叫妻子收过了。将息好几日,才得饭量如旧。又过十余日,方得精神旺相。妻子道:“你连日身子不健,不曾出去买得练麻,我的手里脱空了。”仲子道:“待我就去买来。”径到城门边买了练麻复身回来,终久调养不起,初次出门便觉有些力倦了,权在路旁石头上少坐一坐。不多时,偶凑齐王排驾出郊,到此经过自南至北。仲子也只得站立起来,却在东边路口。齐王见了便叫拿来,那些牢子们鹰拿燕抢的跑将过去,认得陈仲子,又晓得齐王是重他贤名的,便不动手。转身禀覆齐王道:“路旁站立的乃是于陵子,小人们不敢动手,特来禀知。”齐王道:“既是于陵子,请来相见。”牢子们领命,又过去道:“大王特请相见。”仲子没处推托,只得走近前来,见了齐王,长揖不拜。齐王先开口道:“寡人慕子贤,欲迎为大夫,不知肯许可否?”仲子闻言,不觉两眉攒斗,答道:“今之为王大夫者皆壮其冠、华其履,甘美其服食。与今臣心甘恬淡,恐非臣所宜也。非臣所宜,恐又非大夫所宜也。敢辞。”说罢,又是一揖,竟往旧地拿了练麻而去。正是:
高尚偏遗轩冕贵,目中全是邈王侯。
齐王见仲子去了,也自起驾前行。却说仲子回家,把麻交与妻子,自家又去做草鞋。手里一面做活,一面又把路上遇着齐王的事情说了一遍。妻子听说欢喜道:“正该如此。但我和你出来倏忽半年,为人在世清操虽是要的,孝心也不可丢得。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亲?”仲子道:“去便要去,只是看不得家中这些积污。”妻子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何妨碍?”仲子道:“我明日便去走走。”次早别了妻子出门,取路进城。不多时已到自家门首,进得大门,自前厅走入后厅,却遇着哥哥的属官孟大夫王欢差人送礼,他哥哥看了礼帖,正要动笔点收,因见仲子进来,即忙放了笔,与他见礼。见过了礼,只听得前厅鸠鸠之声叫将起来,却是一只活鹅。仲子便道:“鸟用是鸠鸠者为哉。”说完竟进里边见母亲去了。他哥哥见仲子说的话,偏把这鹅收下。且说仲子见过母亲便问安否,母亲见他回来不胜欢喜,便教厨下整治酒饭,留他过夜。仲子那肯坐定,执意辞别要去。他母亲见留他不住,心里也想一想道:留便留他,只是媳妇独自一个在家,如何是好?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仲子别了母亲回到家,只见有一远客坐在家里,仲子便拱手问道:“我仲子食贫居贱,以全吾廉,足下何故到此?”那人道:“吾乃楚国使臣。楚王因慕于陵子贤,远遣相迎为相。”仲子听说,心中焦躁不宁,并不做声,竟进里边对妻子道:“楚使来缠扰我,奈何?”妻子道:“夫子左琴右书,织履为食,恬淡无为,乐在其中矣。联驷结骑,所安不过容膝。食前方丈,所甘不过一肉。而怀楚国之忧,乌乎可也。”仲子听了妻子这一番大议论,不觉欣然,便出去对使者道:“吾乐吾贫,侯王勿以易也。子其速行,弗污吾座。”使者见他回言来得斩钉截铁,不敢强他,只得忍气而去。仲子见楚使去了,对妻子道:“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迹埋名,不想齐楚二君俱来征聘,却不把于陵倒做了终南捷径么?我前日打从东廓外回来,见一分人家,有瓜果园十亩,贴着晓谕,召人灌溉,莫若与他灌园,亦可成我隐遁之志,你意下如何?”妻子道:“如此更妙。”仲子就去与园主讲明,然后与妻子搬了动用物件,径到园内住下,果然快乐无穷。有古诗一首为证:
一阵风来到处香,青青麦垅菜花黄。辘轳响处人车水,筐筥携时妇采桑。
浅水莼多供久用,东陵瓜熟试新尝。纵然万物登收尽,还有松筠傍短墙。
二人既到园中,妻子尽力绩麻,仲子早起晚息,不避辛苦。或锄芸种植,或汲水灌溉。园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园主见之异常欣喜。但不是以下之人,亦不敢过为优奖。夫妇二人乐此不疲,欲得此处为久居之计。一日,对妻子道:“吾闻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今吾母尚在,游虽不远,未曾告之以方,是不孝也。意欲回去对吾母说知,省得他心中挂念。”妻子道:“我意亦欲如此,正要教你回去,你又先得我心。”仲子就别妻子出了园门,一路面西而走。进东廓门一步近一步,已到家中,竟进内室见母亲,各把别后事情一说。仲子又对母亲说道:“孩儿今日回来非因别事,只为向居于陵不能遁迹,今在东廓外为人灌园,犹恐母亲不知去向,特来告知。”母亲道:“你来与我说知,我做娘的便欢喜了。你在此我去叫他们整午饭与你吃。”仲子便要起身走,母亲一把扯住道:“你来见你孝心,还要听做娘的一句话便好。”仲子道:“母亲有甚训诲?”母亲道:“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恼,今日就吃一顿饭也不就伤了你的廉。”仲子思量道:前日去了,今日又不吃,母亲面上也觉不好意思。只这一餐也不为碍。就应允道:“母亲,既如此说,孩儿在此用饭便了。”母亲便觉满面春风道:“你且坐下,待我去说声来。”随即进去,教侍女们杀了一只鹅,安排午饭,又来与仲子讲些家常话。顷刻间,午饭已到,母亲与仲子坐下,摆列齐齐整整,内有肥鹅一碗,只拣好的搛在仲子箸头上,这也是父母爱子之心。酒后饭,饭后茶。方才吃,只见他哥哥从外进来,仲子连忙出位作揖,他哥哥看见桌上有鹅,吃得七八将完。因触着仲子前日那句话,便指鹅碗说道:“是前日鸠鸠之肉也。”仲子听得此言不觉面颊通红、浑身冷汗,也不答应其兄,也不辞别母亲,一径望外边跑出。母亲却不知其中袖里,见他一忿之气直奔了出去,爱护之心,未免把大儿子发挥几句,不在话下。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么?他却到一块空地上立住了脚,就把两个指头向喉咙里边一挖,霎时呕吐,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觉倾囊而出,犹恐吐得未尽,又把指头再挖,那里还有一些吐出来。正是:
误食不义恐伤廉,致令五脏皆翻覆。
吐完转身便走出了城门,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一直径到门中,诉与妻子道:“今日回去,几乎被母亲丧了我的贞廉。”妻子道:“立志在我,如何倒说母亲?”仲子道:“我前次回去,恰遇有人送礼与哥哥,内有生鹅鸠鸠而叫。我便道:‘鸟用是鸠鸠者为哉。’说罢见了母亲就回。今日母亲留我过午,我要辞回,母亲道吃一餐也不为伤廉,我只得勉强坐下,摆几品肴馔,内有一碗鹅。母亲只管要我吃,便随意吃了。那里知道这鹅就是前日受的,刚放下箸,幸喜哥哥进来,见席上有鹅,省着那前日这句说话,意欲捉我破绽,便指道是鸠鸠之肉也。我听见就觉浑身局跷,径往外边一跑哇吐得静尽而来。”妻子道:“受馈不义食之伤廉,既已尽吐亦不失仲子。”仲子道:“事便如此,我想人生在世终为口腹所累。我与你毕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不为泥土滓染,方成得真正清廉。”妻子道:“蚯蚓也只是无求于人,你我自食其力,与蚯蚓也不相上下了。”仲子道:“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死不甘休。”二人说话已毕,不觉天色将黑,吃些晚饭,就枕而卧。睡梦之中忽见庭中有一大窍隐隐透出亮光来,仲子遂挨身入内细细一看,中间多有路径,亦有居亭,一人细颈柔腰,长眠自鸣。仲子上前与他施礼,他全然不答。仲子又问道:“先生高尚如此,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姓丘名引,世居此园,与足下相聚已有日了。今日听见子夫妻二人要与我争廉,我略把行事与子比勘一番。”仲子道:“愿闻。”那人道:“你上栋下宇,衣布食粟,能比我上食稿壤,下饮黄泉么?”仲子嘿然不应。那人又道:“你不能为千乘劳心,而反为十亩劳力,能比我逍遥于泥土之中,天籁自适么?”仲子不敢出声,那人又道:“你易粟以食,不免驰逐往还,能比我与人无竞,与世无争么?”仲子又不敢答应,竟说得仲子目睁口呆,置身无地。沉思多时,正要开言回答,忽然一脚蹬醒,却是南柯一梦。正是:
醒时怕逐腥膻去,梦里还从廉介来。
仲子既醒,把梦中之事对妻子一一备说。妻子道:“只是日间说了蚯蚓,故此夜间得梦。”夫妻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中痛快,性地清凉,恰像悟了禅家的棒喝,得了孔门的一贯。巴不到天明,二人起来便道:你我虽称廉介,但食用的终未免以有易无,两相较量,况这些粟米的来繇,知他是义的,知他是不义的?莫若绝粒断烟,便纵然饿死,也得全名完节,不枉为人一世。即将厨灶什物尽行毁坏,见得已后再不谋食。自此之后也不去灌园做活,每日只是抚琴三弄,著书十行,饥则食些草根木实,渴则饮些流水清泉,不觉又是数年。偶尔一日,无病无灾,双双谢世而去,世人以为升仙云。
当日人嫌仲子廉,圣贤中正律须严。若将仲子绳今世,今世都堪问剑镰。
总评:仲子之廉亦云苦矣。岂是矫强可得,子舆贬之,亦是春秋责备贤者之意,诚恐廉字义字认得,不真教人,无下手处,未免以自误者又误后人。故骂仲子者,为世人立一榜样耳。然世风日下,不可无仲子,而玉成仲子不可无此妇。
又评:日子所思,夜则成梦。蚯蚓未必能言,或即仲子自相诘责邪?假若能言,亦不失为仲子知己。真邪?假邪?是邪?非邪?可发一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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