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呀,他这一会子病想已是好了,如何还能到廖二房里吃酒,他简直是不想回扬州,他若是再搭上别的姑娘,怕别人就不能像我这样待他。便是那枚金表能值得多少,做养病的使用,回去的盘费,到还可以敷衍。若说拿去嫖姑娘,也不彀西风一浪,我托你向栈房主人说,一经见他病好,便雇船送他回去,如何还勾留在这地方呢?好姐姐,你太老实,怕栈房里那个主人又错会了你的意了。”。……”妹妹,你也不用错抱怨人。我那时怕他瞧出我的破锭,我也不敢多同栈房里主人讲话。我看他那时候的病势也很沉重,断不能押着栈房里第二天便送他回去,不料他好得这样快,居然能出来吃酒,又叫你的局,你的心为他也用尽了,第一次冷言冷语回绝了他。第二次他有信来,你又故意不理,将送信的骂得回去。我替他想,总该要死心塌地不愿意在这风月场里讨生活了。谁知他还是鬼缠着腿的,只不肯抛撇你,我看你虽然不肯去,保不定他不赶到你这里来。……”
红珠同妙珠的话还未说完,早听见红珠的娘在外面随着几个人脚步声嚷得进来说:“云少爷是在那里吃得这一顿的浑酒,你们瞧瞧他的脸都发青了,快坐下来吃杯凉茶歇一歇。”红珠此时,已知是云麟果然应了妙珠的话,简直赶到这里了。刚转身向房门外跑,意思要想躲避他,不料巧巧同云麟撞个满怀。云麟此时看见红珠,已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趁着一腔怒气,便劈手一把将红珠衣领扭住,拍拍两声,早飞过两个巴掌,打在红珠脸上。可怜红珠只不开口,那泼泼簌簌眼泪便直滚下来。内中早恼了红珠的娘,觉得像云麟这种嫖客,也没有甚么可以巴结的去处,不如借此得罪他,落得他下次不好意思再来,便趁云麟扯住红珠的当儿,也便一把将云麟辫发扯在手里,大哭大骂说:“你姓云的将我姑娘打死了,我也是没有命,老实拼着我这条老命,结识了你罢。”说着,便举起拳头向云麟胸口很命一撞,幸亏红珠横身在里面拦着,急得说了一句道:“他有病呢。”
那鸨母也不曾听见,还是扯着云麟不放。贾鹏翥见这光景,勃然大怒说:“好大胆的姑娘,你敢率同龟奴欺负客人,这还了得。老爷们先打你们一个落花流水,然后再送你们到县里,用二尺来长的封条,将你这两扇牢门封起来,才知道老爷的利害。”此时外面已有许多仆役进来,做好做歹,大家已将云麟劝解下来。贾鹏翥趁着人多,格外威武,骂道:“便是姓云的答应,我贾老爷也不答应。”早闯进房里,夺手将红珠的一座镜奁,高高捧起来要望下掼。妙珠要上前去拦,正拦不及。忽然有个仆人从外边喊进来说:“意大人到了。”
鹏翥猛然听见这句话,忙向身旁一个小厮问道:“这意大人可是意海楼,做江宁驻防的意大人不是?”小厮答道:“正是那个意大人。”鹏翥吃这一吓不小,忙将那座镜奁,轻轻放好在桌上。也顾不得云麟,趁人丛里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云麟此时已被妙珠拉到他自己房间里,斟了一杯茶递在桌上,恨道:“云少爷使得好性子,你可辜负你姑娘的心了。你记不得大前天真武庙里那个少年,你不看他的面子,你还该看那个少年的面子。不该这样闹着标劲儿。”
云麟酒意经这一闹也渐渐醒了,听妙珠说这几句话,暗想煞是怪气,如何真武庙里事,他们也会知道,转愤愤的问道:“难道那个唱戏的,他也认得,是他叫这少年去搭救我的不成?”
妙珠笑道:“论起这事,也同唱戏差不多,婷婷袅袅一个的女人,难道不会变成一个斯斯文文的学士,少爷可记得那枚金表,是谁递在你手里的?”云麟此时已知道救我出真武庙的,全是他们的诡计,由惊生愧,由愧生感,不禁将一个头低垂下来,依然强辩道:“我不信那少年便就是她。”
妙珠叹道:“虽说不是她,总是她想出的法子。她自从那一天见了你的手柬,她碍着我们的母亲,不敢承认,故意将那个送信的人骂得走了。她这一天,本是约着人去听戏的,她有这事在心上,在戏园里坐不到几分钟,便赶回去,哭着望我顿脚,说做梦也料不到你不曾回去,转病倒在那庙里。我那时候望他笑道:你既这样关心着他,不会跑去望他一趟。她又哭道:姐姐那里知道我的心,我若是再这样关切,他更要恋着我不走,我此时的打算只有帮助他,还要叫他不知道是我。于是左商量,右商量,想叫人送钱给你,一者怕别人靠不住,二者又愁你得了钱,更不想回去。我其时故意笑道:既这样说,我替你去。他听了还是摇头,我见她这样,还戏着她道:你这摇头的意思,可不是怕我去卖了人情了。她道:姐姐又来说这样话奚落我,姐姐难道不晓得我的心都碎了么。我岂是怕姐姐去卖人情,他虽说是病,他难道认不得姐姐。我想了想,说这也不难,我这里有个客,有一套衣裳寄存在我处,等我去装扮起来,抱管他见了面,再不会认得我。我原是说着玩的,她觉得此计甚好,便死命的逼着我去办。我被她逼不过,果然依了,先招呼了利和客栈的主人,说有个朋友病在庙里,托他弄出来寓在他栈房,所有账目均归我结算。他见我那种气派,他也不敢违拗。先时我临走,我妹子便将一枚金表交给我,叫我见事行事,我其时见你少爷十分狼狈,怕没有钱使用,不大方便,便替她赠了你了。我料不到你不去千拜他,万谢他,转恶狠狠的来打了她几个嘴巴,这是人存了好心,没有好报,叫人一辈子冷了心。”妙珠说着,也就流下几点泪来。
云麟此时,方才如醉初醒,如梦方觉,尽仰着一副脸,呆呆的望着妙珠。望了好一会,站起身来便跑。妙珠一把扯着他道:“你跑向那里去?”云麟道:“我去谢谢她,算我死糊涂了心,叫她这般待我,我转这般待她。”妙珠道:“你快不用去,果然姓意的在这里,你去也不方便,就是姓意的不在这里,她也断不要你谢。你要知道我此番告诉你的话,实是气你不过,硬逼着我,不由的不说出来。依她意思,你就打死了她,她也不肯开口先告诉你这一番话。”云麟急道:“她这般用情,又这般决裂,天下也没有这种道理。”
妙珠笑道:“这个我也猜不到她的心,若说同你无情呢,就该死活都不理你。若说同你情深义重呢,除得两个人亲亲热热厮并着,还算甚么情义。她从小脾气就这般古怪,吃母亲多少毒打,到如今还是改不掉。好少爷,我看你一老一实将她丢掉了罢,到反是慰了她的心。你若是想报答她,你赶快去功名上进,做了官,花轿鼓手的将她娶去做个二夫人,那才是团圆美满呢。”
云麟觉得妙珠的话句句不错,再通前彻后将红珠相待的苦心盘算盘算,真是不出他的所料。怔了好一会,说:“罢罢,我就依你们,我明日便顺从她的意思,赶紧回家,苦苦读书,有朝一日能够有点发达,我总不忘了你们姊妹的恩义。”说着头也不掉,径自出了红珠的门,一直赶回到栈房里,见贾鹏翥尚不曾回来,鲍橘人却坐在屋里。云麟也不曾同他讲话,转身走进房,只把红珠做的事细细咀嚼,一时恨起来,几乎不把十个指头穿向掌心里,只暗暗喊着:我负了她,我负了她。此时到没有别的系念,只有赶快向贾鹏翥将那金表讨得转来,依然双手交还给妙珠。我这栈房里费用,还累他们代我料理料理,我赶着轮船,飞到家中,孝亲读书。除这两件事,再没有可以安慰我那红珠的去处。云麟今夜天良发现。转觉得心安意泰,倒头便睡得沉沉的。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早见贾鹏翥跟着鞋子走进房里来,望着云麟把舌头伸得一伸说:“老弟老弟,我为你的事,几乎闹出大乱子来。”
云麟昨夜见鹏翥走了,他并不曾在意。今日见他这般说话,转有些不悦的颜色,冷冷的说道:“昨天原是兄弟累驾的不是,如今也不必说了。第一件吃紧的事,是那个金表,请你照样还给我,我还拿去还一个人。大约今晚明早,兄弟便要动身回去了。”
贾鹏翥听云麟说的几句话,吃了一吓,忙含笑说道:“老弟如何便要回去了?我为老弟的事,昨夜忙到四更多天,才回栈房,如今算是真有点眉目了。老弟也不该拿做哥哥的开心,又托做哥哥的谋事,谋了事,又不肯就,这个如何使得。”云麟听到此,又动了心,说道:“我有我的心事,既然承老哥的情,为兄弟出力,便请告诉我所谋的是一件甚么事?”
鹏翥道:“说起来话长,你须知道你哥哥也是个有根基的人。我祖籍安徽,我父亲名字叫做贾天寿,现充着淮扬堤工总局总办,多不敢说,宦囊积蓄,约莫也有十头万金,在寻常人看起来像哥哥这样年轻学富,老实在公馆里做个少爷,也是稀松平常。无如哥哥怀着一个高尚志愿,务要将我们中国这一般猪狗般的人,把他们拯救起来,做个完全的国民,此所以有那一场轰雷的梦了。然而这个梦,是我睡着了做的,除得我知道,我若不去告诉人,别人如何会知道。谁知我这梦,好像别人也到我这梦里来过的,仰慕我的人,就很不少。就如这南京驻防意大人,特特的差一个差官,到我父亲那里,将我要得来,说要创办一个报馆,敦请哥哥做总编辑兼主笔。主笔者,即主一切笔墨是也。我因为他请我办报,少不得是件启发民智的事,所以肯来俯就,否则……哼哼。……”
鹏翥说到此,又将头向外面张得一张又用手指着说道:“像小鲍,意大人就断不延聘他的了。你想意大人正同哥哥办着这样重大事件,偏生昨夜晦气,陪你去闹娼,一闹就闹的是他的所欢,若非哥哥腿脚积伶,万一被他看见,那还了得,老实说,得罪你不妨事,你总是求我的人。得罪姓意的。……”
鹏翥了一又改口说道:“我若同他闹起来,我的事不成犹可,如何安置老弟呢?”云麟道:“照这样看来,兄弟的事,便也着眼在报馆里了,只怕兄弟才力不及。”鹏翥笑道:“这又何难,只须各事依着哥哥去做,那时候一月一大封洋钱,寄回给伯母为养膳之资,一时回家去走走,大街小巷,遇着朋友,谁也不向老弟拱拱手,说阿呀报界里的志士恭喜恭喜,阔哉阔哉!老弟这两条腿,至少总须比当初高得一二尺。那才是人生荣幸极顶的事呢。甚么督抚,甚么司道,一概不放在眼里。……”又低低附着云麟耳朵说道:“少不得悄悄的还要送点恭敬儿。”
贾鹏翥正自讲得高兴,忽然那个开栈房的老者,匆匆跑进来,将云麟房门帘一掀说:“原来贾老爷在这里呢,门外有个人要会贾老板。老儿叫他进来,他又不肯,一定要贾老爷出去说一句话。”鹏翥将眉头皱了皱说:“这是谁?可有名帖没有?”那老者道:“没有没有。”贾鹏翥便望云麟说道:“暂时失陪,停一会再谈。”说着,匆匆的跑了出去,云麟听他适才说的这番话,觉得十分高兴,又把回家的念头搁在一旁,便信步踱出房门,想去会鲍橘人。刚走到橘人的房,有个小厮问道:“云少爷是来寻鲍老爷的,鲍老爷早间有人来给信,说是他的太太到了。他才见信,便赶快去接,说已经租定了一所公馆,在乌衣巷里,停会子来搬行李。”
云麟道:“起先到不曾听见他说接家眷的话,既是如此,少不得我们也该备一份烛酒儿去贺他新居,此事还该同鹏翥商量商量。”知道鹏翥便在栈房门口,径自踱出来要觅他。早见他立着同一个人指天划地讲话,一会儿搔头,一会儿顿脚,画也画不出他那种?徨神气。再看那一个人约莫有六十多岁,一搭短须,到是有一大半花白。头上戴了一顶凉帽,身穿短直裰,背上一把雨伞,套在口袋里面,裤脚一直卷至腿弯,黑漆漆的污泥都遍染了脚上一双草鞋,兀自有扣没绊的散着,垂头丧气,只管一声儿不言语。云麟更忍不住,走得上前叫道:“鹏翁鹏翁,橘人的家眷来了,我们还该去看看他。”
鹏翥猛不防云麟会走出来,顿时将一个脸变做绛紫颜色,信口答道:“这不是家眷,是我们家里用的一个老仆。他会寻魂寻到我这里来。”又回头望那人说道:“你就暂时权住在我这栈房里,多吃饭少说话,我自另眼看待你。若不服我的调度,立时赶到栈房,说不定还送你到县里挨板子。”那人诺诺连声,便随着鹏翥进来。鹏翥又将此话告诉了栈房老者,老者说道:“刚是来得巧,鲍老爷本来同贾老爷住在一个房间里,今日鲍老爷巧巧搬出去了,我就吩付人将这位老管家安置在贾老爷房里,随时可以伺候伺候。”鹏翥点点头,鹏翥此时才知道鲍橘人已是自租公馆,望着云麟冷笑道:“橘人甚是荒唐,怎么悄悄的搬了家,并不叫人知道。”又笑道:“橘人时常自己夸说他这位夫人精通翰墨,还有一个诗本子,说是他夫人做的,我看去就不大相信,怕都是橘人替他捉的刀。好在他们夫妻也不分家,我们也不必替他管这些闲事,落得去走一遭,到要背地里瞧瞧他夫人的容貌。若是生得好,等我来也做几首诗打动他,弄他上手,也算得是才子佳人,一番佳话。将来编他一部小说子,也可以做得报料。但是有一层,只是我这副脸,比不得老弟娇艳,带着你去,于我却不方便。”说罢,又拍手笑起来。云麟也笑道:“你少要说这些话罢,他既是迁居,我们还该送他一份礼物。”
贾鹏翥道:“也使得,我便同你搭伙儿送他。”于是便买了几色礼,二五逢一十,两人公份,拿出钱来。鹏翥还生生的将云麟昨日到钓鱼巷的车钱二十文扣下,便命他的管家捧着,跟在后面。云麟一面走一面问道:“你这管家叫甚么名字?”鹏翥一时间回答不出,想了好一会说:“我家里还有个仆人叫贾福,他就叫贾寿罢。”
那个管家也并不言语,兀自咕都着嘴,一步一步挨着走。走到乌衣巷里,果然有一家门首,已鲜红的贴着门条,是句容鲍公馆五个大字。刚要踏上台阶,忽然身后扑地一声,歇下一乘轿子。轿后走过一个仆妇,忙把轿帘子揭起来,早见里面走出一个妇人,生得肥头大脸,裙下两瓣金莲,却是尖瘦得可爱。鹏翥一直望里走,将云麟向旁边一扯,暗暗望他丢了一个眼色,随后又有些箱儿笼儿,拥挤得十分热闹。鹏翥在外面喊了一声橘人,果然见橘人从内里走出来,污着一双手,发辫盘在头上,弄得浑身像从灰里掏出来的,又看见他们身后有仆人捧着礼物,只管呵着腰,说:“又累两位哥哥费心,兄弟万不敢当,快请进里面坐,兄弟正在这里忙着呢。”鹏翥便命他的管家将礼物放在一张桌上。橘人重又洗濯了手,陪他们坐下。鹏翥笑问道:“怎么你迁居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急急溜了出来,这还了得,少不得要罚你一席酒。”
橘人笑道:“这个自然。但是兄弟此番挈眷,也有个缘故。前日同崔观察闲谈,无意中便说出内人会做诗的话,承崔观察雅爱,十分欣羡,意思是要内人去见见,你们二位都算是自家兄弟,我也不肯瞒你们。此时兄弟借重崔观察地方甚多,区区女子,原算不得轻重。既承他老人家错爱,兄弟便赶紧命人去将她唤得来,况且内人还有一手好烹调,煮出菜来是无人不赞好的。大约明后日先兄弟命她备几味家常小吃,配着她几首诗,打发人送过去,我还打听得崔观察跟前有个宠妾,在观察面前是言听计从,兄弟意思便叫内人先拜给她做干女儿,这就算是埋伏了内线。”
鹏翥笑道:“嫂夫人今年尊庚?”橘人道:“31岁。”鹏翥笑道:“崔观察的如夫人想更老了。嫂夫人才配给她做女儿。”橘人正色道:“崔观察的如夫人今年才得岁,是崔观察前年纳的妾,至今并不曾生育。”云麟道:“嫂子既这般大,崔观察的妾又那般小,哥哥如何颠倒过来,叫嫂子喊她母亲。”
橘人叹道:“老弟,你这又是未经世故的说话了。天下的事,第一要论贫富,第二就是贵贱,第三层才讲到长幼尊卑。譬如你有钱,便可以做得人人的老子,若是没钱,便连亲老子也不配做,一样赶着儿子喊老子。崔观察的如夫人,虽则年纪小,她既然有这一种福分,她就配做我内人的母亲,我也有我的打算,万一内人走这条路,将兄弟提拔起来,面子阔了也有比他年纪长的,把母亲跟着他叫,此便是圣贤枉尺直寻的道理。不是兄弟夸口,论崔观察的学问,那里及得我一二分,我一见了面,便恭恭敬敬递个门生帖给他,这岂是兄弟心悦诚服,不过他究竟是个观察,我究竟是个诸生,少不得我的学问,见得他也就退缩了许多。总之涉身处世,这圆融两字,总欠缺不得。若欠缺了这两字,任你节媲巢由,才高班马,也只是一个死,永远不会得意的。”云麟听到此处,不禁暗暗称奇。鹏翥又笑问道:“适才我们进门时辰所见的,想就是尊嫂。”
橘人脸上一红,忙答道:“不是不是,内人丰韵,比她强得许多,改一天叫她出来拜见。”说着又跑入内里,少停搬出两碟花生米出来,笑道:“你们二位来尝尝,这是内人亲手剥的。内人适才还说改一天要做几首诗来呈教呈教。内人很赏识二位举止风华,性情闲雅呢。”说毕,又苦苦留鹏翥、云麟吃了饭,然后辞别而去。
一路上云麟便议论鲍橘人为人,很是有趣。他说的话,到也看得透彻。鹏翥道:“橘人是聪明透顶的人,他有甚么见不到。有一天我笑他那诗文集子,一篇篇的题目,总离不了观察太守明府大令字样,就是几个吟风弄月的题目,也要弄着几句呈某某仁兄某某名士,教正哂正指正,乞和乞鉴乞教,闹得满纸好像一本缙绅汇览,又像交际尺牍,我尝同他取笑说:你这叫做甚么?敢不是写出来吓鬼,万一识者看见,岂不要笑你龌龊。他听了我这话,早放下脸来说:鹏翥鹏翥,你好糊涂,我请问你世界上自命清高的人有几个人?其余没有不想攀附权贵的。我做的诗,是顾着眼前的名誉,并不是要流传后世,我将这些阔人名讳填上去,阔人见了固然欢喜,就是他那一班利欲薰心的诗家,知道我同这些人来往,谁也不想借我阶梯,转资汲引。你想古今享着诗福的,莫过于袁子才,你看他十首到有九首是同卿相唱和,若是听见阔人死了一个,他哭的比丧了考妣还利害,其实他那里是真哭呢。他就是这几首挽诗挽对,替他在那里哭,他一般的饮酒谈笑,既然做诗,须要学他,切莫学陶呆子哀音苦节,弄得扣门乞食,冥报相贻,叫人读着他的诗,就索然意荆你说有人笑我,笑我的就是呆子。这种人越笑我,我越快乐。好在做诗是假的,弄钱是真的。他光能做诗,不会弄钱,呕出心肝来,还弄不出补药来吃,我会弄钱又会做诗,这便高着他许多。我不去笑他,他还敢笑我吗?橘人说到这里,他又从一个书箱里拿出一本集子来,上面全是别人恭维他的。他做了一首诗,和他原韵的,到有几十位。又有一本尺牍,前面是诗,后面便是求他钻营门径的信。我到此方才恍然大悟,恨我的见识远不如他。老弟老弟,你可想做诗么?若是想做诗,还该时常去同他谈谈。”云麟笑道:“我平时虽然也编着玩耍,那里能算得做诗呢,没的送给他看,将牙齿笑掉了。”鹏翥笑道:“这话到也不错,可惜你年纪还轻,阅历阅历,就有长进了。”两人一路谈着,不觉已走入栈房,各各安寝。
云麟一连在栈房住了有半月光景,渐渐有些秋风秋雨,一古拢儿又做了些夹衣服。红珠那里也曾暗暗的打发人来,将云麟在栈房一切用度,全行替他还清。云麟到还落得逍遥自在,或是骑着马上紫金山看枫树,或是在茶社里啜茗,又牵牵搭搭结识了一班朋友,遇着尘心一动,不免几次要想到红珠那里重叙旧欢。无如红珠是个铁石心肠,决意不再同云麟会面。有时碰见妙珠,妙珠只有传着红珠的话,叫他早早回扬,不要老远在此处耽搁。云麟不免便追着鹏翥,问他报馆究竟组织得如何?鹏翥一味支吾,不是说已经有人到上海采办机器,就是说股东的股分还差一二人,不曾齐全。在鹏翥的意思,不过深恐云麟一经决了归志,便来同他索那个金表,故意羁绊着他一日是一日。其实那个报馆,不过是贾鹏翥想运动那意海楼出资创办,不知意海楼也是个少年浮荡子弟,一时高兴,便说开个报馆顽顽。一时不高兴,久已将此事撇在脑后,谁真个同鹏翥干这不要紧的事呢。
鸟飞兔走,这一天已是重阳佳节。前一日贾鹏翥便邀集了他一班朋友,说是在他栈房里聚集,一齐到雨花台登高,大家携着笔砚去饮酒赋诗。云麟先前听见鲍橘人那一篇议论,觉得这做诗是一件出色惊人于功名富贵上极有关系的事,早已心烦技痒。今见贾鹏翥肯如此提倡,他喜得一夜都不曾睡着,摩拳擦掌,预备明天词坛鏖战。约莫有半夜时分,忽听得鹏翥房里有呻吟之声,先前还疑惑鹏翥在那里哦诗,后来越唱越高,叫人听得难受,暗想不好,莫不是鹏翥病了,如何他那个管家,也不起来照应他。又听了一会,更忍不住,便隔着房喊道:“贾寿贾寿,看着你们老爷怎么样?如何哼得些样利害?”良久也不听见贾寿答应。云麟兀的急起来,也不顾害怕跳下床跑至鹏翥房门外面,崩东崩东的敲了两下。忽听得鹏翥在床上笑起来说:“老弟老弟,你尽管不睡,又赶出来做甚?”云麟道:“原来大哥无恙,这哼的是谁?”
鹏翥笑道:“是贾寿这老不死的,不知怎么会害起病来,他叫我倒一杯茶给他喝喝,我想那里有这样快活事,想茶就有茶,怕他明儿还要祷告着害病呢。”这个当儿,云麟便听见那贾寿哼着哀告道:“天呀,我肺腑都烧得焦灼了,好云少爷,你倒给我一杯茶润润喉咙罢。”云麟此时实是看不过,便说:“贾大哥,你将房门开一开,等我倒一杯茶递给他。”
鹏翥笑道:“我冷呢,我不下床,你自去安歇,休要理这老狗。”那贾寿见鹏翥不肯开门,忙接着说道:“请云少爷缓走一步,等我来开门。”说着就想撑起身子,谁知刚自撑起,倏又倒了,只是一味的哼,嚷道:“阿唷阿啵”鹏翥笑不可仰。那贾寿真个怒起来,挣命说了一句道:“我早知道你这样刻毒,我应该当你是死了,何必千山万水的跑来找你。你这样欺负我不打紧,你须知道皇天菩萨也有眼睛。”鹏翥冷笑道:“目下世界是开通了,你休讲这些迷信的话,甚么叫做皇天菩萨?我一概不懂。你若再讲出别的话来,我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看有甚么皇天菩萨出来替你报仇,叫我偿命。”
云麟在外边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又见鹏翥如此决裂,不禁替那贾寿讲情道:“大哥大哥,看兄弟分上,赏他一杯茶吃罢。好在又不要大哥费事,我自进来倒给他。”鹏翥恨道:“我同老弟还是初交,不要为些闲事将交情闹生疏了。你哥哥生性便是这样牛筋,越是人劝我,我越生气,请你快快转回你的房,看我同这老头的拼个你死我活。”云麟此时也不敢再行多说,只得退回自己房内,默自为那老仆叹息罢了。
次日一早,云麟刚从梦中惊醒,忽听见贾鹏翥在外面大声喝着道:“谁是我的父亲?你们若是问我的父亲,除非姜脚下的履迹,简狄所吞的燕卵,刘邦家老妪交合的龙,那几样才配做我的父亲。像这种蠢牛,你们便将他的精虫翻遍过来,其中也只合有龟虫狗虫驴虫,如何会养出我这堂堂的贾鹏翥。”
云麟吃了一惊说:“怎么鹏翥又研究到生理学上去了。”忙掩了衣服赶出房门一看,原来鹏翥昨日所约的那些登高赋诗的朋友全都来了,还夹杂着些栈房里住客,都叠足骈肩的围着鹏翥解劝。鹏翥兀自气哺哺的在那里指手画脚。云麟从人丛里瞧见他那个贾寿,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站在旁边,且哭且诉,望着鹏翥道:“你当真不肯理我,你记不得你三岁上你母亲便亡故了,我日日挑着补锅担子,每天寻几十文买馒头,放在担子上挑回来给你吃。我只恨我做父亲的脓包,不能成大捧的金钱来养育你。但是你从离了娘胎,一直到岁上,都全是我这不济事的父亲,根根毛孔出汗的钱将你养成这般大。难得你读书肯上进,居然念了一肚子的字,你到堤工局贾大人那里办办笔墨也罢了。你走出来,便满口说是他的儿子。其实论这贾大人的辈分,他还小得我两代,他又不肯认你做儿子。我好好在乡里,原不想享你的福了,无如这两年年荒岁歉,不得已而才摸到局子里问你,别人说你到了南京了,我好容易又卖了一床夹被,当做盘缠,才到这里来。你一见了我的面,你就深恐我将你的架子坍了,吩付我装做你的佣人。我仔细一想,你这般阔气,我这般不济,少不得委曲些,就装做你的佣人罢。我出来便是一口气不来,大家也好看他面子上,给我一口棺材。”
云麟听到此处,方才知道这贾寿不是鹏翥的甚么世仆,原来便是他生身之父,不觉吃了一吓。暗想世界上那里有这种奇事,一个嫡亲老子,会反颜不肯承认起来。亏他的心这般很毒,便想上前替他说几句公道话。谁知看的一班人,到有一大半赶着这老头子责备他不是。此时只见鹏翥对着他父亲冷笑道:“好好,你是我的亲老子,你有甚么证据,取出来给我看。”他父亲又望着众人说道:“诸位听听天下可有养儿子还留着证据的道理。若说证据,你母亲便是个证据。如今不幸这证据又死了。”
鹏翥道:“可又来,便是借三百文,也要写一张字帖儿,不曾见你甚这重大的事件,一点证据也不留着,就想同人来泼赖。老实对你讲,你若没有鹏翥,你便不认我做儿子,我也要重重惩办你这老光棍,一个冒充亲父的罪名。”他父亲毕竟是个乡里老儿,被鹏翥几句话逼住,转缩着头不敢开口,只管叽咕叽咕拿起袖子拭眼泪。还是开栈房的那个老者看不过,走上前劝鹏翥道:“一万件都不谈罢,贾老爷是个场面上人,论恤老怜贫,也该看顾看顾这老儿,老实送他几个盘川,让他依然回家里去罢,没的在贾老爷面前活现形。”说着顺手便将他扯过一旁。众人还言三语四的在那里议论。鹏翥又笑说道:“诸位休慌,我益发告诉了你们罢。论这人实在是我的父亲叵耐他穷了,养不起我,我便不合再认他。在诸位规矩讲究起来,便是个忤逆不孝,殊不知我也有我的道理。譬如世界上原没有我,他做父亲的,不容我在他肚腹里,生生的将我送入我母亲肚腹里。我母亲肚腹里,也是不能容人的。整整十个月,便平空地有了我。我今日吃着的辛酸苦辣,都是父亲作成我的,我如何不怨他,我如何还去看顾他。”说到此,那听的人齐齐喝一声彩,说:“这话好爽快,我们应该浮一大白,快去雨花台喝酒罢,没的今日诗兴不曾遇见催租的,到反遇见你这一位尊大人了。”
云麟此时十分惶骇,暗念这一班人,如何这等无理取闹,难道在外面阅历过来的人,都是应该这样反叛似的么?心里便老大不乐又却不过他们情面,少不得怏怏的随着他们一直出了栈房。走不到半里多路,忽然栈房里一个小厮飞也似的赶着云麟叫道:“云少爷,云少爷,且缓行一步,这里有张字条儿,我们帐房里叫送来给云少爷看的。”云麟忙停了脚步。从那人手里将字条接过一看,不禁大哭起来,说:“不好了,我母亲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