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左右官人,奉諭將范氏帶下,將文光之母德瑞氏帶上。有協尉福壽站在公案一旁,喝著道:“跪下!有什么話,你要据實的說來。這儿大人,可以替你作主。”瑞氏顫顫巍巍,跪在公案以前,擦著眼淚回道:“我那大孫子春英,死的可怜,望求大人作主,給我孫子報仇。”烏公道:“你先把事情說說,這儿的大人,一定要給你作主。”瑞氏跪在地上顫顫巍巍的只顧擦淚。烏公在座上問道:“你這么大年紀,不要盡著傷心。春英之死,究竟是誰殺的?你要据實說出,本翼尉給你做主。”瑞氏洒淚道:“我孫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死了好半天,我才瞧見的。”烏公道:“那么你孫子媳婦,浸了廚房水缸,你知道不知道?”瑞氏道:“浸水缸我知道,至于她因為什么尋死,那我就不知道了,”烏公道:“這話有些不對,難道你孫子媳婦,謀害親夫,你連一點影響全都不知道嗎?”瑞氏抹淚道:“我那孫子媳婦,可不是害人的人,橫豎這里頭,必有冤枉。昨天早晨,東直門小街他大舅家里接三,我們大媳婦,帶著我孫子媳婦,去到德家行情。晚上他們回來,工夫不大,就全部睡覺啦,我在上房里躺下沒睡著,听見院子里有人直跑,又听街門一響,又听有木底的聲音。先是我孫子媳婦,溫水洗臉,后來又听著不像是她,越來越聲音不對。我以為院里有賊,遂咳嗽兩三聲,又叫春英起來,到院里瞧瞧,喊了半天,春英也沒答言儿。听我們二媳婦屋里,屋門亂響。又听我儿子出來,嚷說了不得。我當時疑惑是賊,也忙著出來看。不知什么時候,敢則我孫子媳婦,浸了水缸啦。听我們二媳婦說,春英已死。我到西屋一瞧,誰說不是呢。”我這才明白過來,敢則出了逆事啦。后來有官人來到,把我們齊一帶來。這是我所知的事情。望求大人作主,給我們報仇。”說罷,又滴滴墮淚。
烏公道:“据你這么說,是你那孫子媳婦,謀害親夫了。方才你說阿氏,斷不致作出此事,怎么會三更半夜謀害親夫呢。你若是為你孫子報仇,你那孫子媳婦,可就要凌遲抵命了。”瑞氏哭著道:“如今她作出這事,無論我怎么痛她,也是管不及了。”說罷,淚如雨下,連叫了兩聲大人,又凄凄慘慘的道:“是她不是她,我也沒瞧見,望求大人作主,究情個水落石出,叫她招出實話來,給我們春英報仇。”說罷,又淚流滿面。烏公道:“你不用傷心,我全部明白了。”因喚左右道:“把她先帶下去。福壽亦喝道:“帶下去!”左右答應一聲,將瑞氏帶下。公鶴道:“恪翁的見識,實在高明。据這瑞氏一說,這內中情形,實在是可疑了。”普公亦陪笑點頭,回首問左右道:“文光的孩子,帶來了沒有?”福壽回說道:“文光是兩儿兩女。死的叫春英,是他大儿子。次子春霖,今年才十二歲。女儿叫大正、二正,已經都帶來了。”普公道:“那么文光家里,都有什么人呢?這個范氏,是春英的母親么?”福壽笑回道:“春英的生母,現在外面候審呢。范氏是文光的副室。”普公點了點頭。烏公道:“把二正帶上來。”左右一聲答應,立時將二正帶上,官人要喝著跪下,福壽忙的過來,拉著二正的小手,俯在耳邊道:“你不用害怕,大人若問你什么話,你就照實說。”二正羞羞澀澀,用手抹淚,撅著小嘴儿,慢慢的走至案前。烏公笑問道:“你今年几歲?你們家里素日是誰最疼你?”烏公問了兩遍,二正低著頭。并不言語。鶴公、普公亦接聲來問。二正道:“我今年十歲。我太太疼我。我二媽也疼我。”烏公又問道:“你哥哥嫂子,他們打架來著沒有?”二正道:“沒有。”烏公道:“那么素常素往,他們打架不打架?”二正道:“素常也不打架。”烏公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么你哥哥嫂子,和睦不和睦呢?”二正遲了半日,翻起眼皮來,望著烏公道:“和睦,”烏公听到此處,不由得皺起眉來,勉強著作出笑容,安慰二正一回。叫左右官人,將她先為帶下。回首向市隱道:“這案里很麻煩。前前后后,驢唇不對馬嘴。若真是謀害親夫,必當有奸夫幫凶,若不是阿氏所害,可越發的得究情了。”市隱、秋水二人均陪,答道:“恪翁是慎重民命,推事詳明。方才所問的話,都是极要緊地方。”鶴公亦回首道:“我見這范氏臉上,很有不正之气。衣服打扮,又极其妖艷。此案若阿氏被冤,大概這個原凶,必在范氏身上。不然与這范氏,必有密切關系。”市隱听至此處。哈哈笑道:“鶴松翁果然眼力不差。据小弟眼光看來,也是如此。”烏公搖首道:“不然,不然。世間的事,不能以皮貌相人。”因告福壽道:“把文光他們暫為看管,文托氏也不必問了。”福壽連連答應,左右官人,亦聞聲退下。
烏公的仆役瑞二,過來与各桌倒茶。烏公站起身來,約著市隱、秋水,并鶴公、普公等四人,去到宅里少坐,研究調查的法子。又諭告管檔的官員,問問提督衙門,明日是何時驗尸?再向法部里打听,明日是哪一位司官前來檢驗?管檔的連連答應。烏公与鶴公等,大家謙謙讓讓,隨后有小隊官人,一同回到烏宅。烏公摘了幃帽,一面用手巾擦臉,陪笑向秋水道:“今天大對不起,只顧著幫我的忙,耽誤了一天功課,這是怎么說呢。”秋水亦笑道:“功課倒不要緊,我不到堂,亦必有同人代替。只是我听見問案,鬧得心里頭頗不痛快。三位有什么妙法,把這案中原委,調查清楚了呢?”烏公道:“調查倒容易。不過官家的力量,万來不及,今既將二位請出,務祈多為費心,詳細給調查一回。我們翼里,選派精明偵探,也四出探訪。驗尸之后,能把原凶訪明,那可就省事多了。”鶴公亦笑道:“二位要肯費心,不但我們几個感謝不盡,就是被害的人,靈魂也要感激的。”市隱等慨然承諾,說三位只管放心,只要我們倆人力量所及的地方,必去實力調查,這也是應盡的義務,三位也不必囑明了。說著,起身告辭。与秋水二人,前往各處調查,不在話下。烏公將市隱等送出又与鶴、普二公,議了回別項公事。鶴普二公走后,烏公呼喚瑞二,把協尉福壽請來,面諭道:“春英這一案,情形复雜。我想由公所里出個傳單,曉諭這各門各隊各甲喇兵弁,如有將春英一案調查明确,詳為報告者,給予不次之賞。你道這主意好不好?”福壽笑回道:“大人明鑒,這主意倒是很妙。少時協尉回去,曉諭他們就是了。”烏公點了點頭,又令福壽在正翼小隊里,選派了十名偵探,俱都是精明干練,見事則明的人物。內中有四個最著名的:一個叫祉眼鈺福,一個叫妙手連升,一個叫耳報神潤喜,一個叫花鼻梁儿德樹堂。這四個隊兵,都是久于捕務,破案最多的能手。在那前清末季,雖然偵探學未見發明,而破案捕盜,亦极敏捷。若將這四位的成績編纂出小說來,大概也比福爾摩斯包探案不在以下。
話休煩絮。這四個有名的探兵,久在烏公手下,效力當差,此番見了堂諭,赶緊的跑到宅中,請示辦法。烏公把所訊的供詞,述說一遍,叫他們即時出發,偵察文光家風,究竟是有無規矩?范氏、阿氏平素是品行如何?全都詳細報告,以便回了堂憲,好徹底究辦,以示慎重。四人領諭出來,鈺福喚連升道:“嘿,二哥,你摸頭不摸頭。我在北小街,有家儿親戚,他也是鑲黃的人,八成儿跟阿德氏是個老姑舅親,我上那儿去一趟,倒可以臥臥底。回頭的話,咱們在澡堂子見面。”連升搖頭道:“嘿,你不用瞎摸。這個文范氏的根儿底儿,都在我肚子里哪。久在街面上的話,不用細打听。”又回首叫德樹堂道:“嘿,黑德子,管保這個范氏你都知道。咱們這儿子,她還要亂扑呢。可惜她啊,還是這溜儿的娃娃哪。”說著,哈哈大笑。又叫潤喜道:“嘿,小潤,咱們公泰茶館了嘿。”鈺福道:“嘿,二哥,你老是不容說話,竟調查范氏,也是不能行的。別管怎么說,這是春阿氏謀害親夫哇,”連升又笑道:“嘿,小任子,不是二哥拍你,攢餡儿包子,你有點儿晚出世,東城的男女混混儿,瞞不下哥哥我。這個文范氏,也是個女混混儿。剛才一照面儿,我就亮她。嘿,老台,走著,走著,到公泰的話,我再細細的告訴你。”
四人一面說笑,到了鼓樓東公泰茶社。四人揀了座位,走堂的提壺泡茶,各桌的茶座儿,有与這四人相熟的,全都招呼讓茶。有問鈺福的道:“老台你那紅儿呢?怎么沒提了來?”鈺福道:“咳,還提哪,昨儿我回去,洗籠子來著,稍一疏忽,貓就過來。您猜怎么著?啊呀,忽一下子,就他媽給扑啦。我當時一有气,把食罐儿、小罐儿,也給摔啦。可惜我那對罐儿,听我們老頭儿說,那對瓷罐儿,跟那副核桃,都是一年買的。兩樣儿東西,光景是五兩多哪。”那人亦贊道:“嘿,可惜,這是怎么說哪。听說塔爺那個黑儿,昨儿個也糙踐啦。”連升接聲道:“富爺您別提啦。小鈺子的話,養活不了玩藝儿,打頭他工夫不勤,沒工夫儿溜,那就算結啦完啦。您瞧他那個打扮。”說著提起鈺福的辮發,笑哈哈的道:“三把松的辮子,拖地長的辮穩儿,怎么熱天,他帶著三條白領子。你瞧哇,啊,嘿,簡直是一個嗎?”鈺福道:“得咧,你不用揀好的說,講外面的話,你也不用逞英雄。早晚咱們那位,也得像小菊儿胡同一樣,給你照方儿抓。”那人亦問道:“嘿,你們几位,知道不知道,我們這小菊儿胡同,出了新鮮事啦。”連升忙問道:“什么事?我不知道。小鈺子一說,倒鬧我一怔。您說我听听。”那人道:“就是那伯什戶文家,他們是鑲黃滿的,那一個牛祿,我可不知道。這位文爺家里,很是可以的,有位小奶奶儿,外號叫什么蓋九城。家里的話,橫也是亂七八糟。昨儿家里,他新娶的儿媳婦,把他儿子給害啦。方才有一位喝茶的,在小經厂住家。据他說,不是他媳婦害的,光景她這位小婆婆儿,不是好東西。”連升道:“不錯不錯,這事真新鮮。這文家都有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那人說:“他家的人口大概我倒知道。文爺有個母親,文爺是兩位夫人,兩儿兩女。新近三月里,給大儿子辦的事。這死鬼的小舅子,名叫常斌。跟我們那孩子都在左翼第二,一個學堂里念書。今時在學堂里告假,說是他姐姐被人給陷害啦,我這么碰岔儿一想,你猜怎么著?真許是蓋九城給害的。咱們是那儿說那儿了,加今這洋報的訪員,可來得厲害。”連升點了點頭,悄同那人耳邊,唧咕了半日。那人也點頭答應,說是了是了,咱們明儿早問,還在這儿見。我也到尸場瞧瞧,衝衝我的喪運气。連升等會了茶資,又向面熟的茶座儿挨次告辭。
至次日清早,四人會在一處,仍往公泰軒一路而來。鈺福于當日晚間,就把阿氏的底細調查了一個大略。因風言風語,俱說阿氏在家時,有种种不正的行為。連升道:“鈺子,你不用說啦。這個小媳婦,難道你沒看見嗎?又規矩,又穩重,不但是身上沒血,連她的頭部左脅,還有挺重的傷呢!這是哪儿話呢?”四人一面說著,來到公泰茶社。早見昨日那人,已經來到。五人坐在一處,一面品茶,一面說話。候至十點前后,估量著驗尸官員已經來到,五人會了茶資,同往小菊儿胡同,看這驗尸的熱鬧。早見有槍隊巡警,扎住尸場,由本地官廳,預備下朱筆公案。甲喇達德勒額,帶著門甲步兵,亦在尸場伺候。不一會,協尉福壽,也帶官兵到來,說今日驗尸官,是法部一位司員,姓蔡字碩甫,原藉是浙江某縣人。尚書戴鴻慈,因為蔡碩甫最是慎重,所以委派前來,帶著仵作人等,檢驗春英的尸身。工夫不大,有官兵皂役,在前喝道。本地看街兵,亦接口嚷道:“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又見左翼翼尉烏珍、副翼尉鶴春、委翼尉普泰,帶著仆從官弁乘馬而來。又見有一乘轎車,停駐于南巷口外,正是法部司員蔡君碩甫。見了烏珍等,彼此的見禮,謙謙讓讓的進了尸場。又見有官兵多人,圍護著阿氏、范氏、德氏、瑞氏并文光,托氏等一干人証。官兵哄散閑人。
鈺福等五人,也隨著眾人跟入。只見烏珍、鶴、普、福壽人等,陪著檢察委員,升了公座。烏珍道:“這案子很离奇,要求碩翁諭令件作等,注意才好。”蔡碩甫點頭道:“自然自然。兄弟的責任所在,不敢不細心。我先到動凶屋里,看一看去。”說著,有烏公、鶴公等在后相隨,往春英死事屋內,看了看大概情形,又往廚房里,查驗一番。官人槍隊,帶著阿氏、范氏等,在院相候。阿氏哭著道:“你們老爺們高抬貴手,我看看我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哪怕我凌遲償命呢,死也瞑目哇。”說尋,放聲大哭。德勒額喝道:“你先別哭。是你害的与不是你害的,我們也管不著。這個工夫,你又想著嘆喪啦?哈哈,得啦,你別委曲了。”阿氏一面擦淚,听見官人威喝,嚇得渾身亂顫,連項上的大鎖練,全都花花亂響,引得看熱鬧的閑人,俱為墮淚。烏公、鶴公等見此光景,忙令協尉福壽,暗暗的通告官人,不准威嚇犯人,誰要去瞧就把他們帶去。他們哭喊,也不許官人攔管,好借此窺其動作。官人奉了此諭,誰不想送個人情,隨令各犯人自由行動,把方才的嚴厲面孔,換一副和容悅色神情。手內拉著犯鎖,也顯著松懈多了。德氏站在院內,眼望著西廂房里,嗚嗚的亂哭。瑞氏、文光并托氏、春霖、大正、二正等,亦皆掉淚。惟有范氏一人、圓睜杏眼,直豎娥眉,惡狠狠望著阿氏,嗤嗤冷笑。阿氏站在一旁,已經鼻涕眼淚,哭成淚人儿一般了。忽見官人等,哄散閑人蔡碩甫入了公座,協尉福壽,把法部送來的尸格,呈于案上。又令官人等,親在一旁,好令部中仵作檢驗春英的尸首。所有檢驗用品,盆儿、筷子等類,已由看街兵備齊。
仵作挽了衣袖,正欲下手,忽的官人等往前一擁。阿氏直著兩眼,和手推著官人,急煎煎的奔了過來,望見春英尸身,啪的一聲,跌倒就地。遲了一刻鐘的工夫,方才緩過气來,失聲哭了。烏公鶴公等,都直眼望著阿氏,不胜凄楚。仵作官人等,也都愕在一旁,看著阿氏神情,深為慘切。德氏也嗚嗚哭道:“孩子,你不用哭了,是你不是你的,咱們先不用說了。”說罷,又嗚嗚的哭個不住。范氏厲聲道:“你們娘儿們,也不用老虎帶數珠儿,充這道假慈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殺人的得償命,欠帳的得還錢。當著堂官大人們,你們不用鬧這一套。到了堂上,有什么話,再說也不算晚。”文光頓足道:“噯喲,這時候,你們斗什么口齒嘔。”說罷,走向案前,深深請了個安,凄凄切切抹著眼淚道:“大老爺明鑒。小儿春英,死的實在可慘,要求大老爺給我洗冤。”蔡碩甫點了點頭。鶴公道:“你先在一邊候著。驗完了尸身,看看是什么傷,有什么冤枉事,衙門里再說未。”烏公坐在案旁,亦喚福壽道:“你叫阿氏的母親,把阿氏也勸開。尸場里不用訴委曲。”福壽答應一聲,喚過德氏,死說活說,勸了阿氏半日,誰知此時阿氏,因見了春英尸身受的這樣重傷,死得這般可慘,早已閉過气去。德氏擦著眼淚,把姑娘、姑奶奶五字,叫不絕聲,好容易鼻翅動顫,慢慢的蘇醒過來。福壽亦勸道:“此時也不用傷心了。有什么委曲,等到衙門里說去。”阿氏緩了口气,望見春英的尸身,复又失聲哭了。引得文光。德氏調并瑞氏、托氏等,亦皆墜淚。托氏亦揮淚勸道:“你先起來。事到而今,什么話也不用說了。這都是我的不好。”說罷,又嚎陶哭個不住。德氏一面擦淚,死活把阿氏拽起,母女拉著手,淚眼模糊的,望著死尸發怔。仵作挽了衣袖,驗了春英的上身,复又解去中衣,驗了下部。隨將竹筷放下,走案公報前請安報道:“頭頂上木棍傷一處,咽喉偏右,金刃一處,橫長二寸有余,食管气管斷破,當時致命,”蔡公點了一點頭,隨即填了尸格,欲令尸親等畫押。話未說完,只見死尸之旁,阿氏忽的仆倒,撫著春英尸首,嚎陶痛哭,聲音細弱,那一派慘切的神情,真叫人聞之落淚,一時又錯了過去。德氏擦著眼淚,望著公案跪倒,哭著道:“我女儿頭上肋上,還有重傷呢。”福壽喝道:“你先起來,把你女儿勸一勸,有傷自是有傷,沒福自是沒福。”
話猶未了,忽有帶刀的巡警,并著槍隊官并等數人,慌慌張張跑來,走至福壽跟前,悄聲回道:“外面有几個人,要進來看熱鬧。”說著,取出几個名片,遞与福壽道:“這是他們的名片,是准他們進來,是不准他們進來?敬候夸蘭達吩啦。”福壽接過一看,雖然名片上沒有官銜,而姓名甚熟,一時又想不起誰來。隨即案告烏公,烏公看了名片,點了點頭,因告福壽道:“這几位是探訪局的,請他們進來看看,倒可以幫幫忙。”福壽連連稱是,吩咐隊官等,优禮招待,准向各房中,查看一切,不肖細說。此時阿氏已經昏過三次。仵作等驗了活傷,報說:“阿氏的頭上,右脅,均有擊傷一處。”德氏哭喊著道:“大人們明鑒。若說我的女儿謀害親夫,她頭上,右脅打傷是哪儿來的?”
蔡公見此光景,低聲向烏公道:“看阿氏這宗神色,實不像動凶的人,不知那件凶器,究竟由哪屋里翻出來的?”福壽听了,忙將凶器呈過。蔡公一看,是一把常用的切菜刀。刀刃上缺了一塊,似是砍人時折去似的。上面有血跡甚多,并有粉紅色洋縐繡花的絹帕,裸著刀把儿。蔡公道:“這條手帕,是他們誰的物件?”福壽忙的回頭,把文光喚來,喝著道:“這條手巾,是誰的東西?”文光答了聲是,又回道:“這是誰的手巾?領催也不甚知道。”因回首欲喚范氏,蔡公冷笑道:“你家里的東西,你都認不得,你那平素的家法,也就可想而知了。”說罷,望著文光冷笑了兩聲,又見范氏過來,整著臉色道:“那手巾是我們儿媳婦的,尋常她也不使,出門時才拿出來的。”鶴公道:“知道了,這儿沒問你,你不用亂答言。”又喚福壽道:“把阿氏叫來,讓她認一認。”阿氏低著頭,哭的兩只杏眼腫似紅桃一般。烏公又叫過文光來問道:“你儿媳婦投缸,你救出她來之后,給她換衣服沒有?”文光道:“沒有。”复又問阿氏道:“菜刀上這條手巾,是你的不是?”阿氏擦了淚眼,看了看手巾、菜刀,又嗚嗚的哭了。烏公連問數遍,才哽哽咽咽的答道:“這條手巾……”說至此處,又哽咽了好半日,才細聲細气道:“是我的。”烏公恐怕情屈,又問道:“是你的嗎?若不是你的,可也要實說。”阿氏低著頭,流淚不語。范氏接聲道:“是你的你就得認起來。既把男人害死,此時就不用后悔啦。好漢作事好漢當,又何用搗鬼呢。”說的阿氏眼淚簌簌的掉下來,凄凄慘慘的答道:“手巾是我的,大人也不用問了。”蔡公見此光景,心已明白八九,忙命文光、德氏等,在尸格上畫押。隨与烏公道:“尸身已經檢驗,叫他們先行裝殮,兄弟要告辭了。”烏公連連答應,回欲將可疑之點,向蔡碩甫研究一回,隨令協尉福壽等,先將人犯帶回,听候審訊。遂約著蔡公、鶴公、普公,并本地面的警官,同往東、西廂房,及上房廚房等處查看一回。蔡公把可疑之點,細与烏公說明。又說刀上血跡,大小与傷口不符。阿氏的頭上脅上,俱是木棍的擊傷。恪翁有保障人民的責任,務要多為注意。烏公、鶴公等連連稱是,普公亦緊皺雙眉,想著納悶。探兵鈺福等五人,已在院子里查看許久。候至檢察官告辭先行,三位翼尉也相繼回翼,這才隨著眾人,慢慢的走出。連升道:“嘿,老台,咱們的眼力如何?你佩服不佩服?也不是吹下子,牛下子,要專信你的話,全擰了杓子啦。”潤喜亦贊道:“二哥,真有你的。小鈺子的話,到底是小兩歲,不怨你薄他。俗語說的好:縮子老米,他差著做哪。”鈺福急辯道:“嘿,潤子,你不用損我。要說二哥的話,淨瞧了外面皮儿啦。深儿福頭的話,還不定怎么一葫蘆醋呢?要听他們親戚說,這事儿更懸虛啦。阿氏這娘儿們,自從十五歲,她就不安頓,外號儿叫小洋人儿.簡斷截說,過門的時候,就是個爛桃啦。”一面走著,又笑道:“嘿,剛才驗尸的時候,你們瞧見了沒有?動凶的是誰,探訪局的人,眼力倒不錯,他姓什么?叫什么?我方才也問了,他是跺子蹄儿的朋友。你要是信我的話,咱們跟著就摸摸,不然叫探訪局挑下去,或者那凶手躲了,你們可別后悔。”連升冷笑道:“嘿,老台,你不用麻我。這個案子,要不是蓋九城的話,我跟你賭腦袋。”
二人一面說話,同著潤喜等二人,別了那茶友富某,四人說說笑笑,到了北新橋天泰茶館。四人落了座位,要了菜飯。鈺福為阿氏的聲名,少不得辯論一番。又与連升等賭了回東儿。德樹堂道:“老台你不用嘴強,反正這件事,也不能完呢,等到水落石出,倒瞧瞧誰的眼力好?你這眼神的外號儿,我是木頭眼鏡儿,有點儿瞧不透你。”說罷,哈哈大笑。气得神眼鈺福,一手指著鼻梁儿,瞪著眼睛道:“嘿,你不用天牌壓地牌,咱們調查的話,也是有据有對,誰与春阿氏也沒有挾嫌,也不犯偏向范氏。左右的話,殺人償命,欠債的還錢。咱們是同事訪案,犯的什么心呢?”說罷,把筷子一摔,扭過頭去,呼呼的生气。德樹堂冷笑道:“有得兩盅酒儿入肚,你跟我來上啦。”因指著鼻梁道:“嘿,姓鈺的,誰要二楞的話,對不起那股香。”鈺福亦站起來道:“那是呀!那是呀!”又拍著胸脯儿道:“嘿,花鼻梁儿,你說怎么著吧?”兩人越說越急,引得連升、潤喜俱嗤嗤的笑個不住。澗喜勸道:“這里說的是閑話儿,著的是那一們子急呢?”一面說著,把兩人按下。德樹堂笑道:“大爺你說說,這件事情,礙的著我嗎?我這儿閑說話,他跟我吵上啦。”鈺福忍不住气,又欲答言,幸被連升一把按在凳上,叫過走堂的來,要了兩壺酒,笑嘻嘻的道:“老台,你不用生气。你的心思,我也明白啦。你在小街子住家,八成儿那蓋九城的話,許同你有一腿罷。”
一語來了,把個走堂的也引的笑了,因湊著笑道:“你們几位說的,大概是小菊儿胡同那件事吧?”連升道:“可不是嗎。”走堂的道:“洋報上頭,今儿都有了。怎么著,听說這個媳婦有個小婆婆,是不是你哪?”說著,又問酒問菜。雖然走堂的是無心說話,而連升,鈺福等,卻是有心探訪。一面要了菜飯,又向走堂的借取日報,要看是怎么登的。走堂的去了半日,舉著報紙過來,口里嘟嘟念念,向連升道:“喝,”這張報可了不得,自要是登出來,這家儿就了不了,打頭人這樣儿好哇,洋報上什么都敢說,哪怕是王爺中堂呢。自要是有不好儿,他真敢往實里說?喝,好家伙,比都察院的御史,還透著霸道呢。”說罷。又贊道:“嘿,好嗎。”連升接了一看,果見報紙上,本京新聞欄內,有一條謀害親大的新聞,正是小菊儿胡同文光家內的事情。潤喜、鈺福二人也搶著要看,連升道:“咳,別搶。我念給你們所罷。”說著,把報上話語坷坷坎坎的,念了一遍。又向鈺福道:“嘿,怎么樣?要是賭東儿的話,管保你輸了罷。”鈺福也滿臉發火,因為報上新聞,亦如此說,也不敢再三分辯了。四人胡亂著吃了早飯,又忙著洗手漱口,一同回翼,把所見所聞的事情,當日回了協尉,由協尉福壽報告烏公。當日要繕具公文,解送提督衙門。要知提督衙門,如何審訊。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