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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裨海紀遊》·鄭氏逸事(原題「偽鄭逸事」)

清朝 裨海紀遊 郁永河著 著

鄭芝龍,閩泉郡南安人。明季與劉香老同嘯聚海上,往來閩粵間。既而投誠,授遊擊將軍;討劉香老,殄之。崇禎甲申,京師陷;其明年,世祖章皇帝定鼎,分兵南下,芝龍以兵降。鄭成功者(小字森舍),芝龍庶長子也,時年十七,已入泮為諸生。方衣單絺,閒步階前,聞父降,咨嗟太息;頃之,其弟襲舍自外來,成功告之故,且曰:『汝宜助我』!即與徒手出門,從者十八人,棹小舟至廈門隔港之古浪嶼山,招集數百人;方苦無資,人不為用。適有賈舶自日本來者,使詢之,則二僕在焉,問有資幾何?曰:『近十萬』。成功命取佐軍,一僕曰:『未得主母命,森舍安得擅用』(閩俗父為官,其子皆得稱舍)?成功怒曰:『汝視我為主母何人?敢抗耶』?立斬之,遂以其資,招兵製械。從者日眾,竟踞金廈門。

  鄭成功以弱冠,招集新附,踞守金廈門,雖在海外,密邇內地,閩省沿海港澳可以出兵進勦者,在在皆是,倉猝攻之,守禦匪易。成功於內地港澳,悉設舟師,登陸為寨,搤守水口;又偏布腹心於內地,凡督撫提鎮衙門,事無巨細,莫不報聞,皆得早為之備。故以咫尺地,與大兵拒守三十余年,終不敗事,其用心固已深矣。又成功於一切謀畫,皆出己見;其所任用,不過荷戈執戟摧鋒陷陣之徒,絕無謀士為建一奇、畫一策者。非成功不好士,亦非士不為用,良以謀畫無出成功右者。可見古人得士為難,臥龍、鳳雛得一可王,而留侯、曲逆為世不常有也。又聞成功夜不就寢,遍走達旦,妻妾皆臥,惟設酒果俟之,成功至,必取啖少許,復走如故;即寢亦無定所,固防姦人刺客,亦屬有所思也。欲保彈丸地,其難如此,彼於天下事一見易視者,鮮不敗矣。

  成功以海外彈丸地,養兵十余萬,甲冑戈矢,罔不堅利,戰艦以數千計;又交通內地,遍買人心,而財用不匱者,以有通洋之利也。我朝嚴禁通洋,片板不得入海,而商賈壟斷,厚賂守口官兵,潛通鄭氏以達廈門,然後通販各國。凡中國各貨,海外人皆仰資鄭氏;於是通洋之利,惟鄭氏獨操之,財用益饒。暨乎遷界之令下,江浙閩粵沿海居民悉內徙四十里,築邊牆為界,自為堅壁清野計,量彼地小隘,賦稅無多,使無所掠,則坐而自困,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固非無見。不知海禁愈嚴,彼利益普,雖智者不及知也。即疇昔沿海所掠,不過厚兵將私橐,於鄭氏公帑,原無損益。海外諸國,惟日本最富強,而需中國百貨尤多,聞鄭氏兵精,頗憚之;又成功為日本婦所出,因以渭陽誼相親,有求必與,故鄭氏府藏日盈。自耿逆叛亂,與鄭氏失好,耿兵方圖內嚮,鄭兵即躡其後,已據閩之興、漳、泉、汀、邵,粵之潮、惠七郡,養兵之用,悉資臺灣。自此府藏虛耗,敗歸之後,不可為矣。

  成功久踞金廈門,蓄志內侵,造戰艦三千余艘。順治十三年,將大發兵窺江南,過浙之東甌,泊舟三日,連檣八十里,見者增慄。至江南羊山,山有神,獨嗜畜羊,海舶過者,必置一生羊而去;日久,蕃息至遍山,不可數計。鄭氏戰艦泊山下,將士競取羊為食,干神怒,大風驟至,巨艦自相撞擊立碎,損人船十七八,大失利返。至十六年,復大舉入寇,破京口,犯江寧,東南震驚。

  成功特重操練,舳艫陳列,進退有法,將士在驚濤駭浪中無異平地,跳躑上下,矯捷如飛。將帥謁見,甲冑僅蔽身首,下體多赤腳不褌;有以靴履見者,必遭罵斥,併抑其賞。凡海岸多淤泥陷沙,惟赤腳得免粘滯,往來便捷,故與王師鏖戰屢勝;其於勝勢,固已占卻一籌矣;官兵以靴履行泥淖中,不陷即滑,奚免敗績?閩總督陳景,駐師漳郡城內,方圖進勦;鄭民分兵沿海港口,與官兵拒守。有門子李文忠,素機警,善承伺意旨,為總督親信,凡應對傳語,悉委任之,實陰通鄭氏者。一日,夜入總督臥內,刺之,取其首,併竊令箭,馳馬出南門,稱有軍機,傳令出城,無敢致詰,以首獻鄭成功。成功以僕弒主,甚惡之,薄與一官,不滿所望;歲余,以他事斬之。

  龍碽者,大銅砲也。成功泊舟粵海中,見水底有光上騰,數日不滅,意必異寶,使善泅者入海試探,見兩銅砲浮游往來,以報,命多人持巨絙牽出之,一化龍去,一就縛。既出,斑駁陸離,若古彝鼎,光豔炫日,不似沈埋泥沙中物,較紅衣砲不加大而受藥彈獨多。先投小鐵丸斗許,乃入大彈;及發,大彈先出,鐵丸隨之,所至一方糜爛。成功出兵,必載與俱,名曰龍碽。然龍碽有前知,所往利,即數人牽之不知重;否則百人挽之不動,以卜戰勝,莫不驗。康熙十八年,劉國軒將攻泉郡,龍碽不肯行,強舁之往,及發,又不燃;國軒怒,杖之八十,一發而炸裂如粉,傷者甚眾。

  成功婦董氏,勤儉恭謹,日率姬妾婢婦為紡績及製甲冑諸物,佐勞軍。成功於賞賚將士,揮千萬金不吝;獨於女紅不令少怠,使絕其淫佚之萌,可謂得治內之道者矣。

  成功立法尚嚴,雖在親族有罪,不少貸;有功必賞金帛珍寶,頒賚無吝容;傷亡將士,撫卹尤至,故人皆畏而懷之,咸樂為用。其立法:有犯奸者,婦人沈之海,姦夫死杖下;為盜不論贓多寡,必斬;有盜伐人一竹者,立斬之。至今臺灣市肆百貨露積,無敢盜者,以承峻法後也。長子錦舍(即鄭經)與弟裕舍乳母某氏通,成功知之,命以某氏沈海,錦舍又私匿之,已逾三載,無敢為成功言者。某氏怙寵,頗凌錦舍婦,婦不能堪,以告其祖父唐某號枚臣者,為致書成功;時錦舍守廈門,成功居臺灣,以令箭授禮都司黃元亮,命渡海立取錦舍頭來,併令錦舍母董氏自盡。母子遷延未即死,會成功病亡得免,時年三十有九。

  隆武時,凡以兵從者,悉加顯秩。鄭成功兵力獨強,賜姓朱氏,故人又稱成功國姓。至永曆,又晉封延平王,給金印;成功受而藏之,終身不一用,仍稱招討大將軍舊銜。其居臺灣,傳三世,悉遵永曆紀元;長至萬壽節,必設龍亭,率其官屬,朝賀如禮。

  ·陳參軍傳(附)

  陳參軍永華,字復甫,泉郡同安人。父某科孝廉,以廣文殉國難;公時年舞象,試冠軍,已補龍溪博士弟子員。

  因父喪,遂隨鄭成功居廈門。成功為儲賢館,延四方之士,公與焉,未嘗受成功職也。其為人淵沖靜穆,語訥訥如不能出諸口;遇事果斷有識力,定計決疑,瞭如指掌,不為群議所動。與人交,務盡忠款。平居燕處無惰容,布衣蔬食,泊如也。成功常語子錦舍(即鄭經)指公曰:『吾遺以佐汝,汝其師事之』!

  成功既沒,鄭經繼襲,以公為參軍,職兼將相。公慨然以身任事,知無不言,謀無不盡,經倚為重。知公貧,常以海舶遺公,謂商賈僦此,歲可得數千金,聊資公用。公卻不受,強與之,輒遭風敗,更與之,亦然,公笑曰:『吾固知吾命窮,徒損他人資,無益』。臺郡多蕪地,公募人闢之,歲入榖數千石。比穫,悉以遺親舊;量其所需,或數十百石各有差;計己所存,足供終歲食而已。

  逮耿逆以閩叛,鄭經乘機率舟師攻襲閩粵八郡,移駐泉州;使公居守臺灣,國事無大小,惟公主之。公轉粟餽餉,五六年軍無乏絕。初,鄭氏為法尚嚴,多誅殺細過;公一以寬持之,間有斬戮,悉出平允,民皆悅服,相率感化,路不拾遺者數歲。

  一日,命家人灑掃廳事,內設供具,扃閉甚嚴,日齋沐具表入室拜禱,願以身代民命;或曰:『君秉國鈞,民之望也,今為此,實駭觀聽,其若民心何』?公曰:『此吾所以為民也』,復嘆曰:『鄭氏之祚不永矣』!居無何,告其家人曰:『上帝命吾宰茲郡,將以明日往』。詰朝端坐而逝。

  婦洪氏,小字端舍,與公同邑人,賦質幽嫻。自于歸,有齊眉舉案風。晨興,盥沐畢,夫婦衣冠襝衽,揖而後語。尤長於詞翰,精刀札,閨門之內,切磋不異良友,公冗不暇給,凡文移、尺牘、屬稿及丹筆批答,多洪為捉刀,而措語字畫,與公無異,人不能別;白首相莊無間語。子三人,夢緯、夢球、夢□;今夢球成進士,在史館。

  ·陳烈婦傳(附)

  烈婦姓陳氏,參軍陳永華季女,鄭經長子欽舍婦也。欽舍甫弱冠,姓剛毅果斷,遇事敢為,經愛任之。先是,鄭經幼好漁色,多近中年婦人;民婦為經諸弟乳母者,經皆通焉。有昭娘者,遂納為妾,有寵。經妻唐氏無出,昭娘首生欽舍,當時流言昭娘假娠乞養,實屠者李某子;獨鄭經謂生時目睹,不之信,族人竊誹之。未幾,昭娘以眾嫉死矣。

  逮耿逆變叛,鄭經統舟師渡海,駐泉郡,志圖內向;以欽舍守臺灣,號為監國。監國居守裁決國事,賞罰功罪,一出至公,即諸父昆弟有過,不少假,用是宗族多怨之。及鄭經自廈門敗歸,視監國處分國事悉當,益信其賢;自是軍國事悉付裁決,與精兵三千人為護軍,宗族益憚監國而含怨愈深矣。會經疾遽亡,未立後,家人方治含殮,經母董氏出坐幃中,傳集各官,聽讀遺命,立新主,逡巡未舉,經諸弟白董氏先收監國印;董氏命太監往取印,欽舍不與。時因訛傳監國率兵且至,眾倉惶不知所出;群妾有和娘者,即克塽母也,曰:『監國必無是,請往取之』。欽舍曰:『此印先君所授,軍國繫焉。向使一太監傳命,真偽莫據,何可輕付?和娘來,固當持去』。遂隨和娘至喪次,再拜董氏前納印;董氏曰:『汝非鄭氏骨血,寧不知乎』?欽舍未及對,經諸弟群起撻之;欽舍笑曰:『撻我何足武?我平日不避嫌怨,守法不阿,亦為鄭氏疆土耳。今日死生惟命,何撻為』?董氏命置傍室中,不令出,經諸弟又遣烏鬼往縊之;烏鬼畏不敢前,欽舍知不能生,遂自縊死。

  明日,立克塽為嗣(克塽小字秦舍),而移欽舍柩於門外別室。董氏謂烈婦曰:『汝參軍女也,參軍於國有大功,汝居宮中,當善視汝』。烈婦曰:『昔為鄭氏婦,今屠兒婦矣,尚安居此』?柩既舉,烈婦扶柩出,人莫能阻;至喪所,晝夜哀啼不輟,路人聞之,莫不隕涕。其兄慰之曰:『汝娠未娩,蓋存孤以延夫後,不猶愈於死乎』?烈婦曰:『他人處常,妹所處者變也;縱生孤,孰能容之?有死而已』。絕粒七日不死,復雉經,與欽舍合葬郡治洲子尾海岸間。烈婦幼習文史,工書,知大體,實秉母教;亡年二十。

  既葬,臺人士常見監國乘馬,呵殿往來,或時與烈婦並出,容服如生,導從甚盛,人以為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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