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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风流》·冯小姐男扮献奇策 赵汝愚志烈缱沙场

醒风流 鹤市主人 著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增,一片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仗剑起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右调《雨中花》

话说冯小姐假扮书生,把奶娘扮做老苍头,李义随着,三人一路往都中来。到了郊门,只见一簇人团团拥聚。小姐有心观望风俗,且入国自当问禁,便大着胆挤上一看。原来朝廷为着敌人分道南侵,大张榜文,诏集天下贤士献平敌、御敌、和敌三策。孰可孰否,何去何从,于九月十五日,齐集五风楼前,圣上亲自试策。倘得中选,策合时宜,即时口节前往建功升口。冯小姐到日,恰是九月十四日。路上络绎不绝,半是看诏的,半是献策的。正是:

万方有难九重忧,

廊庙无才天下求。

自古功名男子志,

看谁献策圣恩收。

冯小姐看了圣谕,不觉悲喜交集。喜的是男儿显志之秋,悲的是自己不是男子。又沉吟了一回道:“且住,我父亲当日沐恩圣代,抚念时艰,佩天子之顾问,恨没有个哥弟传代,只生我女儿。我何妨今日权做个公子,九门巳开,天颜岂不可近耶。且寻个寓所暂宿一宵,明日杂在人丛中献上一策。即不合宜,虽无功亦无罪。若侥伴选中,何妨承任。纵具疏表明,圣上谅不加怒。”于是对奶娘、李义说知其事。李义失惊道:“阿呀小姐, 这事非同小可,皇上不是儿戏的。小姐之才,‘诗词歌赋固男子不及,若乃策论经济,恐非小姐所长,不如快进城去见老爷罢。”小姐道:“我也算不得有才,蒭荛之言,圣人择焉。在今日不过因时度势,斟酌时宜的策议,有甚烦难。至于用与不用,自可圣断。我又非希图爵禄,有什么干系处。”李义见小姐主意已定,不敢再阻;忙去寻个幽僻寓所歇下。李义对小姐道:“明日既要献策,可要书铺里去买部书来读句把儿?”小姐笑道:“我不是岁考, 为甚急来抱佛脚?”李义道:“非小人过虑,小人见过许多秀才相公,平日不知买许多书来,翻来覆去,打点得停停当当,到科场里边,不要做,单要抄还要抄差。今小姐看得甚易,小人看来这节事甚样难的,故此小人恁的说。”小姐道:‘你不晓得,这一班叫做陪孝秀才。”李义道:“待小人先进城,通知老爷一声,明日好在皇帝面前帮衬小姐做个女状元,岂不好么?”小姐道:“胡说!要通知老爷,不寻寓所了。明日献过策方去拜见。”李义不敢再有话说,去整治夜膳,吃了收拾安寝,清早好起来送考。小姐灯下草成策议一道,。缮写停当。说道:“当初苏秦上万言书不 用,落魄回家,妻不下机,嫂不为炊,发愤揣摩,后得六国相印,父母妻嫂郊迎三十里。”说到此处,小姐叹口气道:“我若是个男子,此一策呵来,必不使慢我者郊迎我也。如今只作游戏三昧,借此以显志可耳。”此时樵楼三鼓,和衣就寝。醒来东方既白,忙收拾梳洗。李义与假苍头随了,一道到五风楼前。真个:

九天阊闽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文武百官朝呼已毕, 殿上传旨, 倘有四方贤士献策者,着通政司黄琦收下。填写姓氏里居封送上来,候龙目御览选用,退回候旨。冯小姐杂在人丛中,把赵汝愚认了嫡父,名为赵英。递策交纳出来,李义与假苍头接着,回到寓所,雇牲口驮着行李复进城来。路上分付李义,老爷面前不可说起献策一事。若不见问只作不知,倘蒙恩擢,那时说明未迟。李义应诺会意。那边通政司赍送策子约有数百。此时,圣上急待有个奇策,平定海内,恢复口口。一一亲自御览, 诸生议论, 各执一贝, 并五个万全的奇策。及览到冯小姐一策,不胜大喜。其大略云:

窃思,从来帝王驭敌之策,未有不审时度势而遽获平复之功者也。今之时势,固何如哉?二寇侵夺边疆,鼎足相口,根深蒂固矣。人君子民口抚乞乞,何忍坐视其涂炭,所以有平敌之策。上念祖宗之仇譬,下悯口口之颠覆,惕然于中,恨不震动天威,剪除妖氛,所以有御敌之策。至于武将戮力疆场有年,文臣握算廊庙有日, 虽率众御之, 徒亏兵损将, 耗费钱粮,而卒无成功,不如互相休兵,解甲图安, 目下所以有和敌之策。 然由今日之时势观之, 御与平之为难,而议和之不可也。何也?夫必胜之形当在于早正素定之时,而不在于两阵决机之日。苟不觇敌之虚实强弱而为之伸缩,何以克制其强悍。况彼豺狼为性,狡猾奸恶,若俯而议和,适足以肆其贪,恐无以成其信。为社稷生民计,何忍与寇攘并处中原耶。今陛下卑宫室,菲饮食,未明求衣,日旰而食,惟恢复是图。然而旷日持久,绩用未著者,有恢复之形而未尽恢复之实故也。目今荆襄二处,兵单财乏,要当责两路帅臣,练兵以壮军声,令荆南守臣措置以广边用。此荆襄今日之急务也。然荆襄四肢也,朝廷腹心元气也。元气强则四肢壮,故以修己为本,求贤为先,恤民为重,而后选将养兵,以内修外攘进战退守,本末先后之序,熟算庙堂,然后兴六月之师,犁庭扫穴,则恢复之功犹如反掌。此不必更用和议而乎敌御敌之上策也。

天子看罢,龙颜大喜道:“内修外攘,大得御平之道,不用和议恢复社稷之基,又能直言不隐今日之时势,所谓未出茅庐先混然熟算于胸中。古之旁求俊人,朕又何幸得此经济之贤士。不知何方人氏,姓甚名谁?”把卷面一看却写着父吏部尚书赵某,名英,行年一十七岁。惊骇道:“原采赵某的宁磐儿,可谓跨灶矣。”遂把御笔摺为第一。敕旨宣召赵汝愚父子进见。

再表冯小姐仍旧扮作书生,李义,奶娘随了,一径到赵汝愚衙里来。门上认得是李义也不拦阻,也不通报,道是亲戚让他进去,直到里面相见。赵汝愚正独坐书斋,想着圣上诏策,可曾有奇士献个御平的妙策,以图恢复,那和议是断断不可的。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俊俏书生,直闯进来。心上大怒道:“管门的为何不先通报。”立起身揖逊道:“失迎了。”冯小姐道:“义父请上, 待孩儿拜见。”即忙跪下。赵汝愚大惊扶住道:“秀士莫非错认了,你是那个?”李义与奶娘两个忍笑不住。冯小姐道;“孩儿不错认,只因路上不便,假扮而来冒犯,义父一时眼生,恕孩儿之罪。换过衣服义父自然认得。”连忙除下儒巾,卸下男衣,奶娘包内取出女衣来穿好。赵汝愚停睛一看,不觉又惊又喜道:“莫非是冯连襟的令爱么?”冯小姐答道:“女儿正是。前蒙不弃,曾拜于膝下,故敢远来少尽定省之礼。”赵汝愚道:“令堂一向起居好么?”冯小姐两泪进流道, “女儿不幸,同母亲移栖义父府上,蒙哥哥照拂,不料才住数日,一病而亡。那衣衾棺椁之费俱亏哥哥代为料理。”赵汝愚大惊道:“嗳! 父母相继而亡, 这也悲痛到极处了。 我且问你, 令先母把你出字谁人?”小姐把叔父逼嫁,程生强娶,逃避情由,细细述了一遍。赵汝愚道, “原来遭此许多狼狈,亏你守志不污,不然几乎陷落权门之子,连我也抱疚于令先尊矣。你今伶仃无依,来得有理,我自然把你己女看待。况意中有一个绝佳的亲事,即日完配终身,亦不负令先尊之所托。”小姐低头不语。赵汝愚正要问那梅公子的情由,忽见门上进来禀说:“圣上有旨,钦召太老爷与小老爷入朝议事。”赵汝愚勃然变色道:“这蠢奴才, 一个圣旨也不传明白了,胡乱妄报。我家小老爷一向住在家中几时来的?”家人把小姐仔细一看,吃惊道:“刚才小人在门上明明看见李大叔,随着方巾儒服一个小老爷进来的。怎么如今又是一位小姐呢?”赵汝愚道:“这是家里来的小姐。因路上不便,女扮男妆。即是我家小老爷来了,圣上怎么就知道口他起来呢?”家人道:“现有二位传旨老爷在外,说今早我们小老爷献策,圣上大喜,御笔擢为第一,故此特差官钦召。”赵汝愚忙立起来道:“一发错认了。待我自出去一问便知明白。”此时小姐听得擢为第一,喜出望外,忙跪下说道, “乞爹爹赦女儿之罪。其实今早曾献策朝廷,不意圣上青目谬奖,女儿情愿自去辩明待罪。”赵汝愚听得呆了半晌,又惊又喜;喜的是四方豪俊无一个献长,而独一女子擅美,惊的是改女为男,轻谈国事,未免犯个欺君之。罪。又踌躇了一回道:“既女眦不必说了,我去面奏辩明,看圣上如何,再作道理。”于是不俟驾而行,恰好圣上尚未退朝。赵汝愚俯伏阶前,圣上问道:“赵英为何不来见朕?”赵汝愚俯奏道:“求陛下恕臣欺冒之罪。”圣上惊讶道, “卿有何罪?”赵汝愚奏道:“赵英实非臣之男,乃是臣之女。向株守闺中,念臣衰迈,潜易男妆;跋涉而来。适蒙恩诏四方贤士献策平戎,竟不至臣所,斗胆进献微言。接圣上恩旨,臣方洵及,才知是实。以闺阃之微贱,仰邀圣鉴,实该万死。”天子听奏,惊疑半晌说道:“朕以社稷为忧,诏求天下俊义前来献策,实以慕贤若渴,草野之间必多龙凤。孰知接踵而来,其实抱经济百不得一,看至赵英这一策,言言切实,字字合时,得此一策恢复何难。朕方惊喜卿家有此千里驹,孰知是女儿。若以男子中论,可当黼黻皇猷之任,岂非愧杀天下须眉。朕何幸得观闺中灵秀,卿又何幸生此掌上奇珍,不啻君臣欢洽,卿何反言有罪?”赵汝愚谢恩起来。圣上道:“赵英有此奇才,朕竟作男子看待,宣召见朕,朕当优奖。”即差内监四名,恩敕一道,赵汝愚谢恩,一同回至衙门。小姐忙排香案接了恩敕,悄悄对赵汝愚道:“爹爹可曾奏明女儿冯氏继姓为赵的情由么?”赵汝愚道:“姓名既已赵英, 我且权认做亲女, 少不得另当奏明, 恩荣令先父母罢。”小姐暗暗欢喜,打扮入朝面圣。此时天子在便殿,小姐恭恭敬敬呼拜俯伏,朝仪一毫也不差,就像向来习惯的一般。天子看见,先暗加惊讶。及至仔细端详,但见不艳不俗,全无闺阁之气,竟具儒雅之风。奏对则出经入史, 陈口则兴利除弊。凛凛具大臣之风, 侃侃秉谏议之直。天子赐坐,盘桓了半晌,大加赞赏。再令入朝,太后赐宴,敕封为闺阁学士,赐凤冠一顶,玉带一条,大红袍袄一领。宫女替他妆束穿好,着内侍数人护送。小姐谢恩出朝,好不荣耀。正是:莫嫌生女不如男,

男子无才也枉然。

一策龙颜亲点首,

扬宗耀祖水流传。

冯小姐献策蒙召,圣上恩敕加封,人人钦敬,个个称扬道:“赵府出一个闺中学生。”有子未娶的无不痴心捉月,妄想牵红。但素惧赵汝愚是个难相与的,不好十分强求,惟垂涎空慕而巳。

却说程公子虽娶妻完聚,因娶的不是小姐,又花费了许多银子,一番羞愤,不敢通知父亲。一来恐父亲埋怨,二来隐瞒了希图为他另逑淑女,所以程松并不知娶冯家使女为媳妇一节勾当。初然韩侂胄被杀时,尚有几分畏惧,及至上下弥缝,不但安保无虞,反升了官爵,渐渐奸心愈炽,肆无忌惮起来。所以一见赵小姐才貌出入,便留心要与儿子对亲,遂托了狱官李焕文。李焕文此时巳升刑部郎中,虽知[薰莸]不同类,决不谐议,但既受所托,不得不走一遭。正是:

名花众竞赏,

其如风雨何。

庭前生瑞草,

好事不如无。

赵汝愚在朝中落落寡合,惟与李焕文意气相投,时相往来。这一日李焕文受程松之托, 到赵汝愚斋头谈及姻事。汝愚勃然变色道:“人之相知, 贵相知心。弟之素履,兄岂不知,当即为弟拒绝之不暇,何为复挂之齿颊?”李焕文道:“卑职久仰老大入之高风,岂同流合污者比。然处今之世, 不可过于阿, 亦不可过于激, 过阿有伤品行,过激恐堕奸险。彼以此事特托卑职,卑职不得不告陈于大人之前。至于允与不允,大入主之,孰得而强之,容卑职缓辞之可也。”赵汝愚道; “若论到权好之徒,程松那厮也还算他不着,不过依附韩侂胄门下,狐假虎威。今侂胄罪盈天谴,余党未灭,蒙圣上洪恩宽宥,固当恐惧悔过之不暇, 何敢复逞其志。 烦兄面叱其说, 毋使小人得志,有所观望也。”李焕文唯唯,又叙些朝事辞出,暗悔多此一番口舌,只道我亦变为趋炎走势之徒矣。一到家中,程松正差人候回音,李焕文便婉言辞覆。程松只是痴心妄想,以为李焕文人微言轻,无济于事,又央一个侍郎前来议亲。赵汝愚越发懊恼,未免言词不逊,连来人也讨个没趣而去,在程松面前增添几句是非。程松大怒道:“那者儿这般无礼, 我好意上门去求亲, 肯与不肯, 须好言回我,为何就是这样恶状起来。想是恃了女儿学士的势头欺侮我么。”说罢,咬牙切齿,牢牢仇恨在心。正是,

眉头一转,

计上心来。

阳为爵贵,

阴使祸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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