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鲍师爷一时回答刘太守不来,因反问道:“太尊看来是怎么样呢?”太守道:“这可难说,我想梁天来一个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里便敢来府上控?并且连黄令也牵涉在内,我看来这‘财神摆布’这句话是不免的。这件事必要彻底根究起来才好,但是我近来病后,身体不曾复元,精神总是恍惚,恐怕误会了意,没有敢批出去。”鲍师爷此时暗想,六千银子,生米已经成了熟饭,若是袖手不理,又无从呕出来还他,我虽然向来不受请托,此次不免从权做一道吧。因说道:“若是梁天来所告的是实情,这凌贵兴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诉词,为的不过是三千两钱债,无论还与不还,何至结这个大怨毒?当夜幸而粱天来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还有个灭门之惨呢。平心而论,凌贵兴这个人,我虽然不知他的底细,然而究竟是个纳监读书的,同梁天来又是姑表至亲,纵然有甚怨恨,也不至于下这种毒手。而且见证的又是一个叫化子,这里头不无可疑之处,还请太尊三思!”刘太守拍着桌子道:“是呀!我却见不到这个,单是弄个流丐来做证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见,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来了。”
原来这刘太守当初曾做过一任浙江仁和县,为了一个案子,不听鲍师爷的说话,断错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几乎参官,好容易打点好了,已是费了好几万银子。从此之后,刘太守听从鲍师爷的活,比圣旨还厉害,说一句,从一句,再没有违拗的。鲍师爷也是个正直的人,尽心辅佐,从来不受人家请托,偏是遇了今番这个重案,却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刘太守升堂,贵兴递了诉词,就同在县里所递的一般,不过当中添了一段,说:“张凤是个失业乞儿,曾在他家中行窃,被家人痛打一顿,因此挟嫌诬证……”云云。刘太守看罢,便叫天来贵兴都到案前道:“你两个是中表至亲,为何结讼?又且各执一词,一个说他欠宿债三千,一个说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冈芋、田禾,这些事本府不曾亲见,也不能断说谁虚谁实。此刻只算你们都是实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缠讼了!至于盗动人命,自当另案办理。梁天来只准到县催请缉捕,不得再节外生枝。你们两造都同我具下结来。”贵兴自是得意,天来不敢不从。刘太守喝叫提张凤上来,骂道:“你这流丐,不安本分,既经行窃,还敢挟嫌诬证!”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张凤血流满地。刘大守已经转入内堂去了。
天来这一场委屈。更是难堪,只得具了个结,扶着张凤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审,早就赶到天和行里听信,看见张凤回来,十分狼狈,不觉大怒道:“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这班贪官污吏,这等横行!梁兄,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门告去,再告不准时,便到抚台衙门去告,总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着我施智伯这枝笔,呈词一节,你只管放心,只等张义士将息好了,就去告!”天来再三作谢。智伯辞了出来,顺便在纸店里买个白禀,带了回去。
也是事有凑巧,恰好被喜来遇见了,回到三德号,就告诉贵兴:“方才在第八甫走过,看见一个人从天和行出来,买了一个白禀,不知天来又要到哪里去告了。”爵兴道:“这不必说,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们倒不可不预备他……”
正说话间,恰好林大有来到,大家说起这事。大有道:“叵耐张凤那厮,甘心同他做证,送他钱银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设法弄死了他。天来没了证人,就要软了一半,那就不怕他了。”贵兴道:“但是有甚么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头想了一想道:“前头一班伙计当中,有个黎阿二,自从得了大爷谢钱之后,来到省城,输个精光,此刻还住在我烟馆里,没有事情可做。”贵兴道:“这就再出些钱,叫他去刺杀张凤。”大有抢着道,“不好,不好!万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被官捉住,那时又多生枝节了。我有一个法子,当堂杀死他,不要抵命的。”贵兴道:“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几个钱,在臬台衙门差役里打点设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当了个夹棍手。天来不去告就罢了,若是去告时,大爷一面打点里面的事,到得提审时,只要上头说一声夹,这里便把他夹死了,岂不干净!”爵兴拍手道:“妙极,妙极!此计正合我意。”贵兴道:“那么就烦林兄去办,要多少使费,只管到这里来支取就是了。”大有领命辞去。
这里贵兴便时刻留心亥打听,又要爵兴设法,到里面打点。爵兴道:“此刻天来告不告,还没有知道,何苦先去惊动他!等打听得实在了,我自有法子,里面我虽然没有认得的人,却还有个商量的去处。我的亲家李辉国,同里面有往来,尽可以说得活动的,贤侄不必心焦。”贵兴向来佩服爵兴,说他料事如神,听见他这样说,自然依了。
过得两天,黎阿二亲自来说,已经设法投到臭台衙门皂班里去,特来通知。贵兴大喜道:“这好极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计处打点,万一天来告到,只要能把张凤夹死,我这里肯出五百银子,听凭你们各伙计去分。”黎阿二答应去了。只看爵兴从外面走来道:“好梁天来,果然告了!”贵兴忙道:“快请表叔去打点!”爵兴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词,我已设法抄在这里了。”贵兴接来看时,大意还是同府里告的一般,那领起的两句,却换做:“告为坑杀七尸八命,台宪受贿沉冤,干证惨受非刑,号天究救事,”未后又牵涉着广州府。贵兴看罢道:“此刻应该怎样打点?请表叔快出主意。”爵兴道:“你快兑二万银子给我,多派几个人,分缠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贵兴道:“衙门现在省城,怎么倒要到佛山去?”爵兴道:“我亲家在佛山呢!”贵兴道:“兑银子太重了,还是票子罢。”爵兴道:“也好。只是票于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几十的更要多打几张。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点到呢。”贵兴依言,便叫三德号的管事,去打了来。爵兴不敢停留,即刻动身去了。
这里凌贵兴眼巴巴的望他回来,谁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没有影响。贵兴急的如坐针毡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个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见爵兴回来,说道:“快点预备到堂,一切都铺排好了。”贵兴道:“表叔怎么直到今天才来?”爵兴道:“哪里的话?我前天就来了,不过跟着李舍亲去打点,不曾分身回来。直到昨日,方才妥当……”说犹未了,只见传审的差役已到。贵兴便穿了他监生的衣顶到堂。
按察焦公,提两造到案前细审,两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县里一样,问不出个道理来。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张凤来问。张风道:“小人同凌贵兴无怨无仇,倘不是亲见亲闻,怎敢便来做证!”焦按司听了,默默无言。且取贵兴的诉词来看,翻来复去,看了几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张凤!你在府县里供的是隔窗听得,方才又说是亲见亲闻。本司且问你,亲见些甚么来!讲!”两旁差役,一叠连声喝叫“讲呀!讲,讲!”张凤方才“亲见亲闻”这句活,本是顺口说出来,此刻被这一问,不觉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处,政简刑清,怎容得你这流丐,挺身插讼!到底你受了甚么人主使!快讲!”两旁差役,又一叠连声喝叫“讲!”张凤道:“委实没有人主使,是小人亲耳听见的!”焦按司喝道:“看你这鹰头鼠眼,必非善类,不动大刑,你如何肯供!”说罢,又喝一声夹起来。左右差役,一齐动手,把张凤牵翻在地,上了夹棍,将麻绳收了一收。张凤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喝一声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张凤大哭起来,禁不得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贵兴的五百赃银,黎阿二又杂在里面,巴不得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银,捉住绳头,狠命的收。只夹得张凤眼中火光迸裂,耳内雷鼓乱呜,从脚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来看见,不由的心胆皆裂,对着张凤道:“张大哥!你随便甚么,胡乱招了吧!”张凤摇头道:“夹死我也不!……”众差役恐怕他真个胡乱供了,松了夹棍,夹他不死,不好向贵兴要钱,所以听见天来对他说这句话,格外用力的一收。可怜张凤回答的一句话都没有说得完,便大叫一声,大小便一齐迸出,死在夹棍之下。众差役故意低头把他细细的一看,方才禀道:“张凤夹晕了!”焦按司道:“喷醒他再问。”说罢起身退堂。
众差役恐怕他还活转来,看见本官退堂去了,且不松那夹棍故意提起来,往地下一掼道:“认真的死了么?”看看不见动静,黎阿二又过来踢了一脚道:“哙!”又低头一看道:“咦!果然晕了!怎么这般柔脆?伙计们快来松了他!”登时七手八脚,把张凤松了,有两个还故意的含着冷水,对着死张凤面上乱喷,天来看着,心里痛的哭不出来,早已呆了。黎阿二过来,推他一把道:“哙!这个人是你带来的,快叫人抬回去,医好了,下堂还要带来听审呢。”众差役一哄的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