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不要脸桐自认识春大少爷之后,车马衣服都渐渐的架弄起来。春大少爷本是个糊涂虫,只晓得闹标闹阔,于银钱上看得稀松。老不要脸桐又是老奸巨猾,始而买东西上赚点扣头。有些家人们妒忌他,他倚着和春大少爷要好,任凭他们如何妒忌,只是没奈他何。
光阴荏苒,已是隆冬时候了。有天,春大少爷在估衣铺里瞧见一件索库伦的貂马褂。原来这索库伦是老貂皮,毛深而紧,与那些秋貂冬貂大不相同。春大少爷用五百银子买了回来,十分欢喜。十二月初一,是他母舅华尚书寿诞,他在华尚书宅子里充当戏提调。这天定的是玉成班,一早掌班的戏箱发来了。
春大少爷穿着白狐开气袍,套着海龙马褂,腰里挂着鲜明活计,都是长圆寿字的,嚷着叫家人单拾掇一间屋子。家人们请示:“单拾掇一间屋子干吗?”他又嚷道:“单拾掇一间屋子,让叫天儿抽烟呀。”家人们唯唯的去了。少时,拜寿的络绎而来,都是些什么尚书、侍郎之类。春大少爷张罗了这个,又去张罗那个,早忙得他气喘如牛。等到开了席,端上面,他匆匆忙忙的吃了一碗,擦过脸,钻到戏房里去了。
那时台上已唱过两三出吉祥戏了,他四边一望,只有小朵儿一个在那里扮妆呢。他便走过来,替他理簪环,调脂粉,乱了一阵子。外边一叠连声说;“大人请春大爷!”春大少爷跑到了里边,华尚书正在那里闻鼻烟呢。他说:“舅舅有什么话吩咐外甥?”华尚书道:“没有别的,前回军机上陆大人说过,他喜欢听叫天儿的戏。今天他有事,光景下半天才来,你好好的叫叫天儿伺候着,别走开,回来找不到。”春大少爷答应了几声“是。”退下去便嚷着叫家人们去催谭老板。家人们说:“催过了,谭老板还睡在被窝里呢!”春大少爷打身上掏出表来一看,道:“现在已经十二点钟,他怎么还不起来?真混帐!
”家人们说:“他家伙计提过,就是上里头当差使,也得两点钟才去呢!”春大少爷无言可答。一会儿,小朵上场唱过了《花田错》,便是孙怡云的《宇宙锋》。孙怡云《宇宙锋》完了,是李吉瑞的《长板坂坡》。这时已经两点多钟了,陆大军机也来了,春大少爷本来认识,上去见过了。陆大军机只说得一句:“今儿你当提调辛苦了!”便扭转头和华尚书说别的去了。
春大少爷在上头没有意思,便又溜进戏房里。看看戏单:李吉瑞的《长坂坡》下来,是金秀山德王君如的《飞虎山》;《飞虎山》下来,是余庄儿的《马上缘》;余庄儿的《马上缘》下来,就是叫天儿的《讨鱼税》了。春大少爷跺脚道:“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道言末了,家人赶进来说:“谭老板来了!”春大少爷大喜,赶着跑出来,只见叫天儿穿着猞猁狲袍子,翎眼貂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儿,皮困秋儿上一块碧霞玺,鲜妍夺目;后头跟着伙计,拎着烟枪袋,挟着衣包,另外还有行头。春大少爷便说:“秋峰,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
叫天儿慢条斯理的道:“起迟了,累您等了。”春大少爷便让他到刚才拾掇的那间屋里去坐。
叫天儿进了这屋子,伙计打开烟枪袋,拣出一枝犀角枪,搁在炕上烟盘里。另外有一个紫檀木的小方匣子,开了盖共有三层,每层上是四个烟斗,三四一十二个烟斗。伙计又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罐子来,玻璃罐子里满满的盛着一罐子烟泡,伙计们替他一个一个的上在烟斗上。这里叫天儿脱去翎眼貂马褂,里面原来穿鹿皮坎肩儿呢。春大少爷忙着叫家人泡好茶,家人们端上茶来,又摆上许多茶食,红的绿的,共有十几种。叫天儿端起茶来,喝了两口,便说:“我告罪,要抽两口。”春大少爷忙说:“请便!请便!”春大少爷却不走,一边坐着陪他。叫天儿躺下去,呼、呼、呼一连抽了七八口,这才有点精神,一面抽着烟,一面和春大少爷闲谈道:“大爷,您去年买的那个银合马,还在那哈儿吗?”春大少爷道:“喂着呢。”叫天儿道:“脚底下可不错?”春大少爷道:“也还下得去。”叫天儿道:“我前儿买了一对酱色骡子,花了四百银子,毛片儿一模一样,连城根周家那对都赶不上,您明儿瞧着吧!”
叫天儿正在高谈阔论,他伙计急得什么似的,跑进来道:“老板,场上余庄儿唱了一场了,你老扮戏去吧!”叫天儿道:“我知道了。”又抽了七八口,这才站起身来,对春大少爷道:“我扮戏去了,回来见吧。”春大少爷格外周旋,又把他送到戏房里。叫天儿从从容容的扮好,余庄儿已经下来了。接着《讨鱼税》,外面场上的鼓,打得雨点儿似的,叫天儿才放下京八寸,挂上胡子,一掀门帘出去了。春大少爷知道大功告成了。
这时候天黑了,内外点起灯烛,照耀如同白昼。春大少爷出来归座,一会儿觉得身上那件海龙马褂太累赘,便叫:“来啊!”家人们答应着,春大少爷道:“拿那件貂马褂上来!”
家人们在衣包里取了出来,春大少爷换上。这时候叫天儿正唱着《昨夜晚》一段,台下鸦雀无声,静静的侧着耳朵在那里听。
唱完这一段,陆大军机连声喝彩、叫赏。跟班的答应着,便掏出一封银子,呈上陆大军机过目。陆大军机皱着眉头道:“这里才五十两,太少了!再加一封吧。”跟班的又掏出一封银子,两封一齐扔到台上去,台上出过红人谢过,陆大军机便欠身向华尚书告罪,说:“是要早点回去歇着,怕明儿误了差。”华尚书不便强留,送了陆大军机出去。
回来朝春大少爷一看,便和春大少爷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春大少爷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他到一间书房里。
华尚书道:“你这件马褂,是几时买的?”春大少爷道:“前儿才买,舅舅看好不好?”华尚书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亏你是世家公子哥儿,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你可知道,这件马褂,主子打围的那一天,才穿上一回。你配吗?快给我脱下来啵!”
春大少爷羞的满面通红,只得把马褂脱下来。华尚书叫小跟班的进来,吩咐道:“你到上房里去,对管衣裳的十九姨奶奶说,把我前儿收拾好的那件甘尖的马褂拿出来,请春大爷穿。你把这个带进去吧。”说完了这句话,便踱出去了。
春大少爷只得在书房里呆等,等那小跟班把甘尖马褂拿出来换上,才搭讪着出来。少时开席,开过席戏也完了,各客俱散。春大少爷无精打采,混出了华尚书的宅,回家安歇不提。
且说这华尚书名叫华林,是满洲贵族苏丸瓜尔佳氏。少年时由一品荫生出身,现任礼部尚书,在朝里也是个有名角色。
这日是他散生日,没有大举动,不过唱唱戏,请请客罢了,已经闹得人仰马翻了。第二天,到过衙门,又到各处去谢了步。
回到宅里,门生故旧已经挤满在书房里了,华尚书一一接见。
便是部里的司官,赶来画稿。诸事完了,快天黑了。华尚书极好的酒量,终日醉乡。伺候惯的家人们,便摆上几种小厨房里弄的肴馔,捧上酒来。华尚书自斟自酌了一回。
忽然门上传进一封信,信上图书花押重重。华尚书暗自猜疑。拆开信封,上面盖着一张小字名片,是薛机。华尚书低头一想,想起了:薛机是军机章京达拉密。心里忐忑道:“什么事呢?”再看那信上写道:今日周楷递呈封口折一件,参公卖缺得贿,情节甚重。上意颇怒。公速求陆军机以解此围,否则恐有不测。十二月初八日名叩阅后付丙。
华尚书看罢,把他酒都吓醒了,连忙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楞了一会,又想周楷这人名字好熟,想了半天,恍然大悟道:“就是有天在吴侍郎席上,他请教我,我没有理会他那个人。这真是杯酒戈矛了!”一面换衣服,一面叫提轿,上陆军机宅里去,求他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