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
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赞之。妪顾宗曰:“大郎温婉如处子,福相也。若不鄙弃,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离席,使拜媪曰:“一言千金矣!”先是,妪独居,女忽自至,告诉孤苦。问其小字,则名嫦娥。妪爱而留之,实将奇货居之也。时宗年十四,睨女窃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归若忘。心灼热,隐以白母。翁闻而笑曰:“曩与贪婆子戏耳。彼不知将卖黄金几何矣,此何可易言!”逾年,翁媪并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将阕,托人示意林妪。妪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轻折腰,何媪视之不值一钱?若负前盟,须见还也!”妪乃云:“曩或与而翁戏约,容有之。但无成言,遂都忘却。今既云云,我岂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装束,实望易千金;今请半焉,可乎?”宗自度难办,亦遂置之。适有寡媪,僦居西邻,有女及笄,小名颠当。偶窥之,雅丽不减嫦娥。向慕之,每以馈遗阶进;久而渐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语无间。一夕,踰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约为嫁娶,辞以兄负贩未归。由此蹈隙往来,形迹周密。
一日,偶经红桥,见嫦娥适在门内,疾趋过之。嫦娥望见,招之以手,宗驻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约让宗。宗述其故。便入室,取黄金一铤付之。宗不受,辞曰:“自分永与卿绝,遂他有所约。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诚不敢有所负。”女良久曰:“君所约,妾颇知之。其事必无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负心也。其速行,媪将至矣。”宗仓卒无以自主,受之而归。隔夜,告之颠当。颠当深然其言,但劝宗专心嫦娥。宗不语;愿下之,宗乃悦。即遣媒纳金林妪,妪无辞,以嫦娥归宗。入门后,悉述颠当言。嫦娥微笑,阳怂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颠当,而颠当迹久绝。嫦娥知其为己,因暂归宁,故予之间,嘱宗窃其佩囊。已而颠当果至,与商所谋,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胁下有紫荷囊,将便摘取。颠当变色起,曰:“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宗屈意挽解,不听,径去。一日,过其门探察之,已另有吴客僦居其中,颠当子母迁去已久,影灭迹绝,莫可问讯。宗自娶嫦娥,家暴富,连阁长廊,弥亘街路。嫦娥善谐谑,适见美人画卷,宗曰:“吾自谓,如卿天下无两,但不曾见飞燕、杨妃耳。”女笑曰:“若欲见之,此亦何难。”乃执卷细审一过,便趋入室,对镜修妆,效飞燕舞风,又学杨妃带醉。长短肥瘦,随时变更;风情态度,对卷逼真。方作态时,有婢自外至,不复能识,惊问其僚;既而审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
一夜,方熟寝,数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惊言:“盗入!”宗初醒,即欲鸣呼。一人以白刃加颈,惧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负背上,哄然而去。宗始号,家役毕集,室中珍玩,无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图,无复情地。告官追捕,殊无音息。荏苒三四年,郁郁无聊,因假赴试入都。居半载,占验询察,无计不施。偶过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颠当也。骇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别后南迁,老母即世,为恶人掠卖旗下,挞辱冻馁,所不忍言。”宗泣下,问:“可赎否?”曰:“难矣。耗费烦多,不能为力。”宗曰:“实告卿:年来颇称小有;惜客中资斧有限,倾装货马,所不敢辞。如所需过奢,当归家营办之。”女约明日出西城,相会丛柳下;嘱独往,勿以人从。宗曰:“诺。”次日,早往,则女先在,袿衣鲜明,大非前状。惊问之,笑曰:“曩试君心耳,幸绨袍之意犹存。请至敝庐,宜必得当以报。”北行数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与谈燕。宗约与俱归。女曰:“妾多俗累,不能从。嫦娥消息,固颇闻之。”宗急询其何所。女曰:“其行踪缥缈,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问之,当自知。”遂止宿其家。天明示以径。宗至其处,有古寺,周垣尽颓;丛竹内有茅屋半间,老尼缀衲其中。见客至,漫不为礼。宗揖之,尼始举头致问。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与世睽绝,何处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实不知。有二三戚属,来夕相过,或小女子辈识之,未可知。汝明夕可来。”宗乃出。次日再至,则尼他出,败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无计,遥见二三女郎自外入,则嫦娥在焉。宗喜极,突起,急揽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吓煞妾矣!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宗曳坐,执手款曲,历诉艰难,不觉恻楚。女曰:“实相告:妾实姮娥被谪,浮沉俗间,其限已满;托为寇劫,所以绝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谴时,蒙其收恤,故暇时常一临存。君如释妾,当为代致颠当。”宗不听,垂首陨涕。女遥顾曰:“姊妹辈来矣。”宗方四顾,而嫦娥已杳。宗大哭失声,不欲复活,因解带自缢。恍惚觉魂已出舍,怅怅靡适。俄见嫦娥来,捉而提之,足离于地;入寺,取树上尸推挤之,唤曰:“痴郎,痴郎!嫦娥在此。”忽若梦醒。少定,女恚曰:“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
下山赁舆而归。既命家人治装,乃返身而出西城,诣谢颠当;至则舍宇全非,愕叹而返。窃幸嫦娥不知,入门,嫦娥迎笑曰:“君见颠当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乌得颠当?请坐待之,当自至。”未几,颠当果至,仓皇伏榻下。嫦娥迭指弹之,曰:“小鬼头陷人不浅!”颠当叩头,但求赊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广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须绣枕百幅、履百双,可从我去,相共操作。”颠当恭白:“但求分工,按时赍送。”女不许,谓宗曰:“君若缓颊,即便放却。”颠当目宗,宗笑不语,颠当目怒之。乃乞还告家人,许之,遂去。宗问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买舆待之。次日,果来,遂俱归。然嫦娥重来,恒持重不轻谐笑。宗强使狎戏,惟密教颠当为之。颠当慧绝,工媚。嫦娥乐独宿,每辞不当夕。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
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几,颠当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诣嫦娥所,入门便伏。嫦娥曰:“我岂医巫厌胜者?汝欲自捧心效西子耳。”颠当顿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颠当私谓宗:“吾能使娘子学观音。”宗不信,因戏相赌。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目问之。颠当曰:“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罚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呵曰:“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颠当惧,释口投地。嫦娥又厉责之,众不解。嫦娥谓宗曰:“颠当狐性不改,适间几为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堕落何难!”自是见颠当,每严御之。颠当惭惧,告宗曰:“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戏无节,数戒宗,不听;因而大小婢妇,竞相狎戏。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杨妃。二人以目会意,赚婢懈骨作酣态,两手遽释;婢暴颠墀下,声如倾堵。众方大哗;近抚之,而妃子已作马嵬薨矣。大众惧,急白主人。嫦娥惊曰:“祸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验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无行,号奔而至,负尸入厅事,叫骂万端。宗闭户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责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无偿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苏?”甲噪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哗。纵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厅事抚尸,而婢已苏,随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贼奴何得无状!可以草索絷送官府!”甲无词,长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处。但小人无赖,反复何常,留汝女终为祸胎,宜即将去。原价如干数,当速措置来。”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证署尾。已,乃唤婢至前,使甲自问之:“无恙乎?”答曰:“无恙。”乃付之去。
已,遂召诸婢,数责遍扑。又呼颠当,为之厉禁。谓宗曰:“今而知为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轻。谑端开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属阴,乐者属阳;阳极阴生,此循环之定数。婢子之祸,是鬼神告之以渐也。荒迷不悟,则倾覆及之矣。”宗敬听之。颠当泣求拔脱。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释手,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欲舞。由此闺阁清肃,无敢哗者。婢至其家,无疾暴死。甲以赎金莫偿,浼村老代求怜恕,许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宗常患无子。嫦娥腹中忽闻儿啼,遂以刃破左胁出之,果男;无何,复有身,又破右胁而出一女。男酷类父,女酷类母,皆论昏于世家。
异史氏曰:“阳极阴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极我之乐,消我之灾,长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乡乐,老焉可矣,而仙人顾忧之耶?天运循环之数,理固宜然;而世之长困而不亨者,又何以为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无憾。’我不复能笑之也。”
山西太原人宗子美,随父亲游学四方,后来到扬州,就住了下来。
子美的父亲,与红桥下的林婆子平素就有交往。一天,宗子美与父亲路过红桥,正巧遇到林婆子。林婆子再三请他们父子到家中作客,喝茶叙谈。到家见有位女子站在一旁,生得很漂亮,宗翁极力赞美。林婆子说:“你家郎君温柔和顺,真像个大姑娘,是有福之相。假若你们不嫌弃,便把我的女儿许配给郎君,怎么样?”宗翁笑着,督促儿子快向林婆施礼,说道:“你这一句话,可是值千金啊!”原先,林婆子独居,这女子忽然间自己来到她家中,述说了孤苦之情。林婆子问她名字,说叫嫦娥。林婆子很爱怜她,就把她留下,其实,她是把嫦娥当奇货。当时宗子美刚十四岁,一见嫦娥,心中暗喜,自念父亲必定找媒人订婚;可是回来后,他父亲好像把这事忘了。宗子美心里火烧火燎一般,喑暗地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父亲得知后说:“那是与贫婆开玩笑的。她不知要将这女儿卖多少黄金呢,这事怎能说得那么容易。”
过丁一年,宗子美的父母都去世。但宗子美仍不能忘情嫦娥,服孝快要满期,就托人向林婆子求婚。林婆子起初不应允,宗子美气忿地说:“我生平从来不轻易向别人折腰,为什么你这老婆子把我的真心诚意看得一钱不值!假若你背弃以前的婚约,得将我折腰的诚意还我。”林婆子就说:“以前那是与你父亲开玩笑许下的事,也许是有的。但当时没有正式说定,过后也都忘却了。今天你既然这详说,我还想留着女儿嫁给王子不成?我天天把她梳装打扮得这样美妙,实指望能换得千金;今天我只要你半价,可行吧?”宗子美自己忖度难以办成,也就把这事放到了一边。
当时,正巧有一位寡妇赁居在西邻。她有个女儿刚到待嫁的年龄,小名叫颠当。宗子美偶尔遇见过她,典雅的丽质,不在嫦娥之下。子美很思慕她,每每以赠送礼物为由接近她。时间长了,他们间也较熟悉了,见面时往往以目送情。二人想说话,也没有机会。一天晚上,颠当越过垣墙来借火。宗子美欢喜地拉住她,于是二人就完成燕好之事;并约定迎娶颠当,她推辞说哥哥在外经商还未回来。自此以后,他们一有机会就相互往来,但不露行迹。
一天,宗子美偶然经过红桥,见嫦娥正巧站在门里,宗子美很快地走过去。嫦娥望见,向他招手,宗子美站住脚;嫦娥又招呼他,他就进了嫦娥的家门。嫦娥以背约责难宗子美,子美向她述说了其中的缘故。嫦娥进屋,取来黄金一铤交给宗子美。宗子美不接受,推辞说:“我自己还以为永远不会再与你有缘分了,就与别人订了婚约。现在我若接受你的黄金,娶你为妻,就辜负了别人;若接受你的黄金,却不娶你,就辜负了你的好心。所以,这黄金我是不敢接受的。”嫦娥待了好久说:“你的婚约之事,我也知道,这件事是必定不能成的。即使成了,我也不怨君负心。你赶快离开这里,妈妈要回来了。”宗子美仓促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好,接了黄金就回到家里。过了一夜,把这事告诉了颠当。颠当认为嫦娥说的话对,但劝宗子美专心钟爱嫦娥。宗子美沉思不语;颠当说她愿意在嫦娥之下,宗子美这才高兴起来。马上派媒人,携带着黄金交给林婆,婆子无话可说,就把嫦娥交给了宗子美。嫦娥进门后,宗向嫦娥叙述了颠当的话。嫦娥微笑,怂恿纳颠当为妾。宗子美很欢喜,急于一见颠当,而颠当却很久不来了,嫦娥也知道颠当是为了自己,因此就暂且回家,特意给他们个机会。嘱咐宗子美,与颠当相见时,把她佩的香囊窃来。不久,颠当果然来了,宗子美与她商量迎娶的事,颠当说不着急。颠当解开衣襟和他调笑时,胁下露出一个紫色的荷包,宗子美趁空摘取,颠当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与别人一心,与我是二心,是负心!请从此以后,断绝来往。”宗子美百般解释、挽留,颠当不听,走了。一天,宗子美从她家门前过,那房子已被另一位吴姓的赁去;说颠当母女已搬走很久时间了,连点影迹都见不到,没有办法去打听。
宗子美自娶了嫦娥,家中骤然富裕起来,楼阁长廊,连接街巷。嫦娥喜于嬉戏玩耍。一次,他们见到一幅美人的画卷,宗子美对嫦娥说:“我常说,美丽如同你的人,天下真是无双。只恨不曾见过传说中的杨贵妃、赵飞燕啊。”嫦娥笑着对宗子美说:“你想见识杨贵妃、赵飞燕,这也不难。”于是,拿起画卷仔细看了一遍,便急忙走进屋里,自己对着镜子修饰打扮一番,学着赵飞燕翩翩起舞的轻盈风姿;又学杨贵妃慵懒娇媚的醉态。长短肥瘦,随着舞姿的变化而变化。表现出的那种娇柔风情,与画卷上的样子一模一样。嫦娥刚扮妆起舞时,有一个婢女从外边走进来,见了嫦娥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惊讶地问她的同伴姐妹;再仔细端详,才恍然大悟而笑。宗子美说:“我得到你这位美丽的娇妻,历史上的美人,也就都在我的屋子里了。”
一天夜里,刚刚睡下,忽然数人把门撬开进来,火光将墙壁照得通亮。嫦娥急忙起来,惊呼:“盗贼进来了!”宗子美刚刚醒来,正想大呼,一个人用刀按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另一个人将嫦娥背到身上就跑了,这群强盗哄然而散。这时,宗子美才大声叫喊,家中的仆役都集拢来,看看房子中的珍贵的珠宝细软,没丢失一点儿。宗子美很悲痛,惊吓得连个主意也没有了。他们告到官府,官府下通牒追捕,但没有半点消息。渐渐地,三四年的时间过去了,宗心情郁闷无聊,借着到省城赴试的机会,顺便到京都里散散心。居住了半年,算卦问卜,各种方法都施尽了,也没有打听到嫦娥的下落。
一次,偶然路过姚家巷,遇到一位女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慌惧如同讨饭的乞丐。宗子美停下脚步,细细看她,原来是颠当!惊讶地说:“颠当,你怎么憔悴成这样子?”颠当回答说:“自与你分别后,就南迁了,老母亲也去世了。我被恶人抢去卖到旗下,遭到挞辱与冻馁,无法忍受。”宗子美听了,凄然流下眼泪,问道:“在旗下,能赎出来吗?”颠当说:“很难。要花费好多钱,是没有办法作到的。”宗子美说:“实话告诉你吧,几年来,我家中颇富,可惜我客居于此,囊中钱不多。如果把行李与马卖了,能够赎你的话,我也不敢推辞。假若所需的钱数过大,那我就回家去操办。”颠当与他相约,明天在西城的丛柳下相会;并嘱咐一定要他一个人去,不要让别人跟从。宗子美答应说:“就这样。”
第二天,宗子美按照约定,早早就去了。到了西城,颠当早就等在那里了,身着鲜艳明丽的旗袍,与昨天所见,大不一样。宗子美惊奇地问她,颠当笑着说:“昨天我是试一试你的心,幸亏故人之情未变。请到我的寒舍叙叙,我一定好好地报答你。”宗子美跟着颠当向北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她的家。颠当拿出菜肴、美酒款待他,二人欢笑异常。宗子美约她一块回家去。颠当说:“我这里俗事累赘太多,不能跟你走。可是,嫦娥的消息,我颇知道点。”宗子美迫不及待地问嫦娥在哪里。颠当说:“她的行踪飘忽不定,具体地方,我也说不准。西山有位老尼,瞎了一只眼,去问她,自会告诉你。”当晚宗子美就宿在颠当的家里。天明,颠当给他指明路。宗子美到了那里,见有一座古寺,周围的墙垣都倒塌了。在一丛竹子里有间茅草屋,老尼正在补缝衣服。见到来人,待答不理的。宗子美给她行礼,老尼这才抬起头来问他要作什么。宗子美将自己的姓名报上,接着告诉了自己所要求的事。老尼说:“我是个八十岁的瞎子,与世隔绝,那里能知道美人的消息?”宗子美苦苦地哀求她,老尼才说:“我实在不知道。有二三家亲戚,明天晚上来访,或者小女子们能知道这事,也说不定。你明天晚上来吧!”宗子美就出来了。
第二天再到那里,老尼不在家,破门紧紧地锁着。在这里等了很久,夜已经深了,明月高高地挂在东方的天空,宗子美走来走去,没有办法。远远地望见二三位女郎从外边走进来,其中的一个就是嫦娥。宗子美太高兴了,猛然间起来,急忙拉住嫦娥的衣袖。嫦娥说:“莽撞的郎君,吓死我了!可恨那多嘴的颠当,又让你用儿女情来缠磨我。”宗子美拉着嫦娥坐下,握着她的手,叙说别离后的艰辛,不觉悲伤地流下泪来。嫦娥说:“实话告诉你:我是天上嫦娥被贬谪下界,浮沉于人世间。现期限已满,便假托寇劫回到天上。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断绝君的希望。那位老尼,是给王母娘看门的。我最初被谴时,承蒙她的关照收留下来,所以,有时间常来看望她。如果你能放我走,我就想法将颠当给你娶过来。”宗子美不放她,低着头流泪。嫦娥回头张望说:“姊妹们来了。”宗子美四处张望,嫦娥不见了。宗子美失声大哭,不想再活在人世间,就解带自己上吊。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的魂已经离开躯体,迷迷糊糊地不知飘荡到哪里。忽然,见到嫦娥,捉住自己双脚,离地而起,又进入寺中,在树上取下尸体推挤着,呼唤着:“痴郎!痴郎!嫦娥在这里!”宗子美忽若梦醒。稍定,嫦娥气忿地说:“颠当贱婢!害了我又杀了郎君,我不能轻饶她。”二人下山就赁了一辆车子,回到寓所。宗子美就命家人准备行装,自己返身到西城去答谢颠当。但到了那里,原先的房舍完全变样了,宗子美惊愕慨叹而归。暗想,幸亏嫦娥未发现。进门,嫦娥迎笑说:“你见到颠当了吗?”宗子美惊愕得说不上话来。嫦娥说:“你想背着我嫦娥,怎么能见到颠当呢?请老实地坐在那里,她一会儿就会自来的。”不多会儿,颠当果然来了,仓惶地跪在床下。嫦娥用指头弹着她的头说:“小鬼头,害人不浅!”颇当连连扣头,但求免死。嫦娥说:“把别人推到火坑里,而自己想逍遥天外?广寒宫中十一姑,不几天就要下嫁,需要绣枕头百幅,鞋百双,可以跟我去,共同完成。”颠当恭恭敬敬地说:“只要分给我,定按时送来。”嫦娥不许,对宗子美说:“你若同意的话,就放她走。”颠当瞪眼看着宗子美,但他只笑不说话。颠当生气地看着他。颠当乞求回家告诉一声,嫦娥答应了,颠当于是就回家去了。宗子美向嫦娥问起颠当的生平、身世,才知她是西山的一只狐狸。宗子美买好车子,等待着。第二天,颠当果然回来了,他们就一块返回家乡。
嫦娥这次回来,举止很持重,平日从不轻率地与家人说笑。宗子美强迫嫦娥扮装游戏,她从不肯,只是偷偷怂恿颠当去做。颠当很聪慧,善于谄媚男子。嫦娥喜欢单独过夜,宗子美每想与她过夜,她常以身体不舒适推辞。一天夜里,已是三更天了,还听到颠当房中,吃吃笑声不断。嫦娥让婢子偷偷去看个究竟。婢子回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请夫人自己去看看。嫦娥伏在窗上,向里看,只见颠当凝妆扮作自己的形状,宗子美抱着她,呼叫嫦娥。嫦娥轻蔑地一笑,回到屋里。不大会儿,颠当心头暴痛,急忙披上衣服,拉着宗子美到嫦娥房中,进门便跪下。嫦娥说:“我又不是医生与巫婆,哪里能治病?你自己想效仿西施捧心学娇。”颠当只是在地下叩头,声言知罪。嫦娥说了声“好了”。颠当便从地下起来,失笑而去。颠当暗中对宗子美说:“我能使娘子学观世音菩萨。”宗子美不相信,于是就与颠当开玩笑打赌。嫦娥每次盘腿打坐,总是双目若闭。颠当悄悄地用玉瓶插上柳枝。放到茶几上,自己就垂发合掌,侍立于侧,樱桃般的嘴唇半开,瓠子般的牙齿微露,双目一眨也不眨。宗子美在一旁笑她。嫦娥睁开眼问她,颠当说:“我学的是龙女伺候观世音。”嫦娥笑着骂她,罚她学着童子样,给自己施礼。颠当将发束起来,就四面向上参拜,伏在地上,变化各种形态,左右转辗,那舞动的姿式,脚都可以磨着耳朵。嫦娥笑了,用脚去踢她。颠当抬起头,用口咬着嫦娥的脚尖,轻轻地用牙齿衔着。嫦娥正开心嬉笑,忽觉得一丝媚欲之情,从脚趾而上,直到心头,春情已动难以忍受,自已也控制不住。嫦娥急忙收神镇静下来,呵斥说;“狐奴才!你想死,迷惑人也不选择一下。”颠当害怕,急忙松开口,伏在地上。嫦娥又严厉责备她,但众人不解其故。嫦娥对宗子美说:“颠当这婢子,狐性不改,刚才差点儿被她愚弄。若不是我道业根深,很容易堕落进她的圈套。”自这以后,每见颠当,则自提防之。颠当羞惭畏惧,告诉宗子美说:“我对于娘子的一手一足,无不亲爱;但正因爱之深,不觉媚惑她就过分。如果说我有别的心,不但不敢有,我心里也不忍。”宗子美把这实情告诉嫦娥,嫦娥改变了对她的态度,如同当初一样。然而,因为嬉闹没有个节制,屡次劝戒宗子美,宗子美听不进去;因而,大小婢妇,都效仿他们,争相狎戏。
一天,两个婢女扶着一个婢女,扮作杨贵妃醉酒。两个婢女使了个眼色,趁这位婢女醉态朦胧之时,两人把手一放,婢女突然跌到台阶下,被摔的声音如同推倒一堵墙。众人大声惊呼,近前一摸,装扮贵妃的婢女,像贵妃一样,薨于马嵬坡,一命归西了。众人惧怕,赶快把这事告诉了主人。嫦娥惊骇地说:“闯祸了,我说的话怎么样!”去验看,已不可救了。派人去告诉婢女的父亲。婢女的父亲某甲,平素为人就无德行,哭闹着跑来,把女儿的尸体背到厅房里,又喊又骂。宗子美吓得关上门,不知怎么办才好。嫦娥自己出面责备他,说:“主人即使虐待婢子致死,法律上也没有偿命这一条。况且你孩子是偶然暴死,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再活了。”某甲叫嚷着说:“四肢都冰凉了,哪有再生之理!”嫦娥说:“不要乱吵,纵然是活不了,还有官府在。”于是,进了大厅,用手抚摸尸体,婢女马上苏醒过来。再用手抚之,随手而起。嫦娥返转来,愤怒地说:“婢子幸亏没死,贼奴才怎么这样无理!可用绳子绑送官府。”甲无话可说,长跪哀求饶恕。嫦娥说:“你既然知罪,暂且免于追究、处分。但无赖小人,反复无常,把你女儿留在这里,终是惹祸之根,应该把她领回去。所购之原价若干,要赶快措办,如数送来。”派人押送回去,让他请二三个村里的老人,在证券后划押作保。完了之后,才把婢女叫来,让甲自己问,说:“没有伤着吧?”婢女回答说:“没有。”就把婢女交给甲,让他领走。事情处理完后,嫦娥把婢女们喊来,数落她们的罪责,一个个被扑打。又把颠当唤来,严禁她再干这类的事。对宗子美说:“方今知道,主子一笑一颦,也不敢轻率。戏谑自我开始,竟使弊端屡禁不止。世间凡是哀伤的事属阴,欢乐者属阳;乐过了头就要走向反面,这是万物循环的规律。婢子的祸殃,是鬼神给我们的预告。再执迷不悟,就要闯大祸了。”宗子美听从了嫦娥的话。颠当哭泣着要求嫦娥解脱她。嫦娥用手指着颠当的耳朵,过了一会儿松开手。颠当在迷茫中恍惚了一会儿,忽然间,如大梦初醒,伏地便拜,高兴得手舞足蹈。自这后,闺阁中清净严肃,没人敢再随便喧哗。那个婢子,回到家中,没有病,自己就死了。甲因为赎婢子的钱赔偿不了,就请村中老者代为哀求怜悯,嫦娥答应了。又因婢女扶持主人的感情,施舍了一口棺木。
宗子美常以无子为忧。嫦娥肚子中,忽然听到儿啼的声音,于是就用刀割破左胁,取出婴儿,是个男孩;没有多久,嫦娥又怀孕了,又开刀破右胁取出婴儿,是个女的。男孩很像他父亲;女孩很像她母亲。长大成人后,都与大户人家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