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得胜何以在夜中,只身跑到豆腐店里,演这一幕威逼的活剧,其中经过的情形,当然是有补述的必要。原来他率领局勇,押着熙智跟蔡屠户进了水西门,天气已是晚了下来。先把掳掠来的赃物,安置停妥,这才来到保甲局,把熙智跟蔡屠户,拘押在候审所里,便打算着要上去回话。谁知事情不凑巧,总办已经赴同寅的宴会去了。本来到了正月里,官场酬酢,几无虚日,保甲局也是阔差事,自然免不得征逐,请想洪观察怎能安稳的坐在局子里呢。当下胡得胜得了消息,便信步走到差遣室中去坐。只有一位武弁在那里支应着,两人便对坐攀起话来。那武弁听了胡得胜的报告,便笑道:“活该你要走红运,居然马到成功。这份差事,当得真算漂亮极了,把咱们局子里一班同事,都叫你一个人给压了下去。我想总办,对你这番异常劳勋,轻者提升,重者就许在大帅面前密保,早晚少不得要喝你一杯喜酒呢。”胡得胜听了这套恭维的话,心里是说不尽的受用,便得意洋洋地说道:“那也只好看咧,要果然能够这样,凡是咱们同事,我少不得是要奉请的。”那武弁点了一点头,又笑着说道:“我想你办理这件案子,能够如此顺利,大概是得了意外的线索,有人给泄了底罢。倘若不然,谁可能办得到哇。”当时胡得胜听了这个话,恰似给提了醒儿的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但在表面上,却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点头说道:“你真能料事,一猜就猜着了。”随又敷衍了两句话,便回到自己休息室中,一个人坐下,默地沉思道:“他那话说得有理,似乎要我出一个干证人来,这件事情,方算办得滴水不漏。虽说未必用得着,然而却不能没有预备。但是这个人,关系非常重要,可叫我去找谁呢?况且此中还有一说,假如要找个精明人,把事情说明,跟他串通了,不但眼前头我要大大地花上一注钱,作为买嘱之费,并且从此以后,我还是叫他挟制一辈子,这个事未免太不妥当了。看来还是找个老实人,用言语威吓他,转而受了我的挟制,不但眼前省了钱,往后还可以无患,这才算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不过这个人,可上哪里去寻呢?”
他又一思索,便猛然想到开豆腐坊的王老儿身上了。认准这个人,自己是十拿九稳,一定可以威吓得住他,决然不会发生什么变故的,简直便用他就结了。已经想到此处,忽然又心中一动,以为用王老儿,还不如用他的儿子牛儿。因为十来岁的小孩子来作干证,更可以叫人深信不疑了。胡得胜经过这番详密的考虑,策画算是已经决定,又把见王老儿以后应该怎样办理,先在肚内打了一回稿儿,其时已经到了夜里,这才出离保甲局,赴奔豆腐坊,演这威逼证人的一幕。此中经过的情形,在上章书内,已经叙清了,无烦再述。及至大功告成,果然如其所愿,胡得胜自是满腔欢喜,心花大放。他当向回路走时,心中又默默地思忖,认为自己临走时,王老儿所说的话,却也未常无理,倘若用不着干证时,也自不必多生枝节,如其事情紧急,到了非此不可的时候,好在已经安了根,是用不着临时现抓的,操纵全凭自己,这事大可放心了。胡得胜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筹划精详,算无遗策,心中是十分高兴。但他却不想一想,平白无故的,只因逞一时愤怒,便陷害两个人,并且威逼干证,把一个天真未除的孩子,拉着去下浑水,似此存心,怎能逃得报应。
当下他回到保甲局再去打听时,总办还是不曾回来。那时夜色已深,便自回寓处安歇。及至第二天早晨,再到局子里,又伺候了一会,方才见了洪观察。胡得胜便将凶犯就擒的经过,多方粉饰的禀告了一番。洪观察一听,不由满面堆笑,觉得胡得胜真乃是办案的圣手,会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成功,便着实的奖励了几句,命他暂且退下,随即派局子里一个精于审案的委员,立行审理此案。那委员奉了总办的交派,哪敢怠慢,立时吩咐伺候,跟着就升公座,提犯人,开始审讯,还有案中的证物,刀子、银两之类,也都放在公案上。
诸位请想,那熙智和尚跟蔡屠户二人,昨天受了胡得胜的暴力压迫,抵抗是抵抗不了,分辩是无从分辩,除去痛心切齿外,实在无法可想。今天好容易到得公堂上,不啻拨云雾而见青天,还有个不声冤诉枉,实话实说的么!再讲那个委员,本是久历官场,精明老练的人物,他觉得胡得胜办理这件疑难大案,一经出马,便把凶手拿来,真比花钱办货物,还要透着容易,情形已是有些不符,因此在升堂以先,他心中已存下了一个疑问。到得此时,听了两人的供辞,可又觉得太离奇了,以为胡得胜纵然有些胆大妄为,但也决不至荒谬若此。随向熙智问道:“你说你不曾图财,这银子是哪里来的?”熙智道:“那里我庙里的银子,并且除此以外,叫胡得胜抢去的,还要多着好几倍。”委员听罢,摇了一摇头,没有说什么,随又向蔡屠户问道:“你说你不曾害命,那刀子是哪里来的?”蔡屠户把眼一瞪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个屠户,那把刀子,就是我天天杀猪的,要说拿它杀人,你们谁瞧见来着。净凭有刀子,就算是凶犯,我当屠户的,不管哪一个,谁又逃得出砍头的罪名呢?”委员听着,一边连连地皱眉,一边又微微地冷笑,翻了翻眼皮,又看着二人问道:“你们所说的话,准能靠得住么?”蔡屠户听了,便怪声怪气的嚷道:“怎么靠不住,我要是说一句瞎话,我就是个囚攘的。”两旁伺候站堂的人役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笑了。委员把惊堂木一拍道:“这是公堂,不准满口胡说。”熙智跪爬半步道:“回老爷的话,请把胡得胜提来,我们二人跟他当堂对质,自然真假虚实,不难有个水落石出。”委员听罢,沉吟了一会,便道:“等我回过总办,再行定夺。”随即吩咐退堂,将二人仍旧押了起来。
原来那委员沉吟考虑的结果,认定这案子其中大有蹊跷,倘若帮助胡得胜,来个屈打成招,不过是他人擎功,自己造孽,这种划算不来的事情,实在有些犯不上。倘若认真办理,给二人昭雪冤屈,不但有碍胡得胜的面皮,并且关系着保甲局的名誉,难保不触犯了总办的忌讳,于自己的前途未免大大地不便。再者此外还有—说,就是这件凶杀案,制军震怒异常,严厉的交派了总办,叫限期缉凶。如今胡得胜马到成功,人赃并获,总办是欢喜得了不得,以为在制军面前可以交代得下去了,倘若我审讯以后,不用说是胡得胜诬良为盗,只说是他拿错了人,彼时希望成空,总办当然着恼,说不定要碰个什么钉子。这不是把别人家里的棺材,拉到了自己门上么!看来这件讨厌的事,要设法摆脱,只有耍一个油腔滑调罢了。那委员在自己肚中打好主意,于退堂以后,便去面见总办。洪观察问审讯结果如何?委员禀道:“卑职用诱供之法,一时还不得要领。本来这也难怪,图财害命的案件,关系太重了,哪肯就容易坦白承认呢。”观察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委员又说:“卑职本打算要用刑讯,但现在正值岁首,诸事皆取吉祥,要闹得血溅公堂,呼号惨怛,未免有些不便,故此不由得存了些个顾忌。”原来那位洪观察官习太大,忌讳较多,那委员善于揣摩心理,所以便因人而施,如此立论,果然洪观察听了,便道:“是呵,一个大正月里,刑讯自然是有些不便的。但是这件案子,既然获得真凶,早晚是要回明大帅的,若尽延宕着,问不出真供,那可怎么办呢?”委员道:“大人不必过虑,等明天再审的时候,职总要设法问出他的真供来。”洪观察道:“如此甚好,你老哥多多地分心,现在累了半天。先且歇息去罢。”委员便辞了出去。
谁知到得第二天,他便请了骤得急症、不能起床的病假。洪观察见了,很不痛快,自己盘算道:“他病了倒不要紧,可不耽误了审案么?他是个老手,问了一堂,尚且毫无头绪,倘再委了别人,尤其觉得靠不住。况且这件案子非同小可,问明白了以后,取得亲供,便好向大帅那里去销差。看来讲不得,只有我躬亲其事的了。”
洪观察想到此处,便吩咐升堂,少时伺候齐毕,入了公座,把熙智跟蔡屠户带了上来。和尚晓得总办亲自审问,没有容得上边开口,早已大声的呼起冤来。蔡屠户见和尚喊,也就跟着喊。洪观察便叫二人把真情诉将上来。和尚先说一遍,蔡屠户也就照直的说了。洪观察一听,这简直的跟原案是驴唇不对马嘴,便看着二人说道:“你们身犯重罪,还要设辞脱卸么?趁早从实讲,供将上来,免得皮肉受苦。”说到这里,便把惊堂木一拍,左右侍候的便喊了一声堂威。熙智道:“方才所说,决不敢有一句妄语。大人若是信不及时,不妨传唤胡守备上堂,我们当面对质。”洪观察想了一想,便吩咐人役,先把蔡屠户押了下去,单向熙智问道:“就是你叫众聚赌,那也有应得的罪名。我念你是个出家人,很想着要网开一面。那件杀人的案子,或者是蔡屠户所为,与你并无干系。只要你肯实话实说,我便可开除罪名。将你释放,你可不要自己错了主意。”熙智回道:“不劳大人嘱咐,小僧早就晓得实话实说。要是不然,纠众聚赌的事情,还不自己禀明呢。讲到杀人的案件,其中是否牵涉蔡屠户,小僧不得而知,不过要按照人平素引的那句话去讲,蔡屠户虽然粗鲁,却是个义利分明的人,似乎不至犯此大罪。只求大人秉公处理,笔下超生,小僧便终身感戴。”说罢,向上叩头。洪观察一听,晓得这个和尚胸中很有经纬,无论他犯罪没有犯罪,诱供是诱不出来的。便吩咐把他押下去,再把蔡屠户带了上来。
洪观察认准这个人是脑筋简单,胸无城府,以为诱供的办法,总可着落在他的身上。所以当蔡屠户二次上得堂来,刚一朝上跪下的时候,洪观察便骤然说道:“方才和尚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他说所有图财害命之事,全由你一人主张。趁早实说,休得再行托赖。”在洪观察的打算,只为这是一个迷魂掌,蔡屠户听了,当然要痛恨和尚,倘若要是熙智主使的,他还有个不尽情倾吐的么。谁知蔡屠户听了这个话,竟白一言不发,他的两只眼睛恰似鹞鹰一般,向四下里乱找,要问他找的是什么,原来找的是和尚。及至看了半天,和尚踪迹不见,他这才昂起头来,眼望洪观察说道:“你所说的,全都是瞎话。老方丈是个好人,他决然不能亏心。你把他请上堂来,我们两个人见了面,彼此对说对讲。若果然从他口中说我杀了人,叫我偿命,那时我便情甘认罪,决不皱眉。要是把他藏起来,净凭你信口开河的,替他传话,告诉你说罢,压根儿我就不信。”洪观察一听,真乃恼不得,笑不得,从来公堂上,就不曾有他这般回话,但因为他是个浑人,也不去吹毛求疵,不过这一层窗户纸儿,已经被他戳破了,别瞧脑筋简单的人,见理却能见得透澈,居然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来,不受这般诓哄之计。好在洪观察是个老吏,心思是灵的,口才是敏的。他见一计不成,早已又生二计,当下便转了口风,向着蔡屠户说道:“蔡源,你可要自己明白利害,要按照原案去办,和尚是个主谋,你不过是个帮凶,这出主意的,跟为人所使的,其中分别可就大了。不然,国家的法条上,何以要有主犯从犯之分呢。你要肯于实话实说,将来定案之时,你也不会得一个死罪。要按照你方才的供辞说,那是白昼行凶,抢劫犯人,便该得个目无国家、大逆不道的罪名,依着法条讲,就是斩立决。我不追问这个,叫你把原案供出来,此乃避重就轻,有心开脱于你。你就应当把心眼放明白些,可不要自寻死路。”谁知蔡屠户听了,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这又是你的不是了。我的脾气,向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利,什么叫害,只晓得不说屈心的话。你就告诉我,要说是由老和尚主使,叫我杀了人,那时便给我插花披红,赏我万两黄金,可也不能那么说,因为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回事,我能够屈首违心,胡造谣言吗?至于说到抢劫犯人,那实在是我办的,一点儿也不假。慢讲是斩立决的罪名,就算是凌迟处死,我也不能改口。死活算不了什么,就是不能说瞎话。再者,老和尚当初救过我的命,我要顺着你的口气,陷害于他,那简直是猪狗不如,还不如挨上一刀,趁早儿死了痛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