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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演义》·议宪法致生内哄 办外交惹起暗潮

民国演义 蔡东藩 著

却说徐东海入京以后,先谒黎总统,次见段总理,黎尚隐示通融,段却不甘退让,经徐苦口调停,方由段说出一言,先要孙洪伊免职,方令徐树铮辞差。太要顾全面目。徐东海再入总统府,与黎商及。黎似觉为难,徐喟然道:“不照这么办法,恐祸起萧墙,势且波及全国,总统不如通权达变,暂歇风潮为是。”黎总统毕竟长厚,也就承认下去。于是十一月二十日,下令免孙洪伊职,越日,徐树铮始呈上辞职书,奉令照准,改任张国淦为秘书长。国淦自内务解职,令为黑龙江省长,他不愿就任,辞职留京,乃命继徐树铮后任。

树铮名虽去职,实仍在段氏幕中,段仍信任不疑。看官道是何因?小子前叙孙、徐冲突时,徐曾责孙泄漏机密,这也非凭空诬陷,最关重要的是中美实业借款一案。

自中国、交通两银行,停止兑现后,商民怨声载道,吁请筹款维持。孙乃立主兑现,请黎总统速筹良法。黎与段熟商,段因国库如洗,只好从缓,偏黎已先入孙说,定要段设法筹款。看官!你想天下有几个点石成金的吕祖师,毁家纾难的楚令尹?国家没有的款,只好向外人商量,当由段总理委任财政总长陈锦涛,问各国乞贷。幸有美国资本团,愿贷美金五百万圆,期限三年,利息六厘,每百圆实收九一,以烟酒公卖税为抵押品,当由驻美华使,遵承中国财政总长委托全权的电报,代表政府,签立合同,一面由陈锦涛至两议院中,开秘密会议,要求通过。不料北京某报馆,偏已探悉底细,将中美借款合同,登载出来。

看官!你道彼此借贷何故要守秘密呢?原来民国二年曾有英、法、德、俄、日五国银行团与中国政府订定草约,此后政治借款,应归本团承借。应第二十四回。前时已惹起许多纠葛,此次向美国借款,恐五国啧有烦言,所以慎守秘密。向外借款,还有许多顾忌,真正可怜。偏被报章揭出,无从隐饰,段、陈诸人,已疑由孙洪伊泄漏机关,恐滋外议。果然不到两天,英、法、俄、日四国银行团提出抗议书质问财政部。经陈锦涛商诸段总理,据理答复,略言:“此项借款,专供中国银行准备兑现的用途,本无政治性质。且民国二年的契约乃中国政府与五国银行团所缔结,今只四国银行团,系与德国分离的别一团体,敝政府不能承受抗议”云云。还亏德国久战未和,尚有借口之资。四国银行团,尚未肯干休,段总理已将所借美款,划存中国银行,作为准备金,交通银行,尚是向隅。惟与外人交涉,还须笔舌,越觉迁怨孙洪伊,自从孙免职离阁,才出了胸中恶气。徐树铮是多年心腹,怎肯教他离开?这且慢表。

且说参众两院中,因草订民国宪法,连日会议,彼是此非,免不得又生党见。这是中国人特性。就中分作两大派,一派叫作宪法研究会,一派叫作益友社。有几个喜新厌故的人物拟加入主权、教育、国防神圣、省制、陆海军各问题,已审议了好几次,终因党见不同未曾议决。

至十二月八日又复开议,为了省制大纲互起龃龉。直隶议员籍忠寅,主张守旧,湖北议员刘成禺,主张维新,彼此相持不下,竟互动手脚,就会议场中,打起架来。刘成禺一方面,人众势强,籍忠寅一方面,人少势弱,强的原是逞威,弱的也不甘退步。起初还是抛墨盒,掷笔杆,文绉绉的举动;后来骂得起劲,闹得益凶,竟扭成一团,拳打足踢,好象不共戴天的样儿。何苦乃尔?徒惹人笑。

结果是籍忠寅、刘崇佑、陈光焘、张金鉴等,被殴受伤,害得皮破血流,痛不可耐,愤愤的出了会议场,做了一篇大文章,竟向总检察厅提起公诉,一面请政府咨行议会,查明曲直,依法惩办。

一事未了,一事又生,京城里面有自称公民孙熙泽等,发起宪法促成会,宣布意见书,并通电各省,无非说:“两院议员,会议多日,并无成效,徒闻滋闹”等语。

参议员闻这消息,因他毁损名誉,扰乱国宪,要求政府速即禁止。司法总长答称,已令总检察厅彻查,议员等犹有违言。只因阳历岁阑十二月二十五日,又是云南起义纪念日,曾经两院议定,总统公布,照例放假休息,悬旗宴贺。叙笔不漏。大家既要祝庆,又要贺年,闲暇中间,带着几分忙碌,自然把公事暂搁。转眼间已是民国六年了,各省督军省长及各特别区域都统等,于五年残腊,联名电告政府,由副总统兼江苏督军领衔,其文云:

民国建元,于今五载,中经变故,起伏无端。国势日危,民生日蹙,政务日以丛脞,已往之事,今不复道。

自此次之国体再奠,天下望治更切,以为元首恭己,总揆得人,议会重开,惩前毖后,必能立定国是,计日成功。乃半岁以来,事仍未理而争益甚,近日浮言胥动,尤有不可终日之势。国璋等守土待罪,忧惶无措,往返商榷,发为危言,幸垂察之!我大总统谦德仁闻,中外所钦,固无人不爱戴,自继任后,尤无日不廑如伤之怀,思出民于水火。然而功效不彰,实惠未至,虽有德意,无救倒悬。推原其故,在乎政务久不振。政务久不振,在乎信任之不专。前因道路传闻,府院之间,颇生意见,旋经国璋电询,奉大总统复示,谓:“虚己以听,负责有人”,是我大总统亦既推心置人腹中矣。皇天后土,实闻此言,国璋等咸为国家庆。以我总理之清心沈毅,得此倚畀,当可一心一德,竟厥所施。今后政客更有飞短流长,为府院间者,愿我大总统我总理立予摒斥。国璋等闻见所及,亦当随时参揭,以肃纲纪而佐明良。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然后我大总统可责总理以实效,总理乃无可辞其责。有虚己之量,务见以诚,有负责之名,务征其实,献可替否,此国璋不敢不推诚为我大总统告者也。自内阁更迭之说起,国璋等屡有函电,竭力拥护,一则虑继任乏人,益生纷扰,陷于无政府;一则深信我总理之德量威望,若竟其用,必能为国宣劳,收拾残局,非徒空言拥护也。现在大总统既表虚己之诚,正总理励精图治之会,目下所急待施设者,军政财政外交诸大端,皆宜早定计划,循序实行。国璋等拥护中央,但求有令可奉,有教可承,事势苟有可通,无不竭力奉宣,以举统一之实。此大方针,非我总统不能定,阁员与总理共负责任,得此领袖,理宜协恭。近如中行兑现,实轻率急切,致陷穷境。前事之师,可为鉴戒。阁员必有一贯之主张,取钧衡于总理,勿以一部所主筦,或迁就乎阁员。

阁员苟有苦衷,不妨开示,公是公非,当可主持。孰轻孰重,尤当量衡。国璋等赤心为国,不恤乎他,此维持内阁之真意,不能不掬诚为我总理告者也。国会为国家立法机关,关系何等重大,举凡一切动作,必惟法律是循,始足以餍众望。此次两院恢复之初,原出一时权宜之计,其时政潮鼎沸,国事动摇,但期复我法规,故未过存顾虑,国璋极冀宪法早定,议政得平,不袞近功,不逞客气,予政府以可行之策,为国家立不敝之规,则此逾期再集绝而复续之国会,虽有未洽,天下之人,犹或共谅。不意开会以来,纷呶争竞,较胜于前,既无成绩可言,更绝进行之望。近则侵越司法,干涉行政,复议之案,不依法定人数,擅行表决,于是国民信仰之心,为之尽坠。谓前途殆已无所希冀,诟仇视之,不独国会自失尊严,即国璋等前此之主张恢复者,亦将因是而获戾。

况《临时约法》,于自由集会开会闭会一切,无所牵掣,要须善用之耳。苟或矜持意气,专事凌越,则蓄意积愤,必有溃决之一日,甚且累及国家,国璋心实危之。我大总统我总理,至诚感人,望将此意为两院议员等切实警告,盖必自立于守法之地,而后乃能立法,设循此不改,越法侵权,陷国家于危亡之地,窃恐天下之人,忍无可忍,决不能再为曲谅矣。此国璋等对于国会之意见,不敢不掬诚入告者也。总之我总统能信任总理,然后总理方有负责之地。总理能秉持大政,然后国家方有转危之机。国会能持大经,巩固国基,则国存,国会乃有所附丽,否则非国璋等之所敢知,伏祈我大总统我总理兼察之。

看这等电文,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国会中的议员,方在意气相凌,怎肯和衷协议?就是段总理自信太深,也不免偏徇阿私,党同伐异。黎总统遇事优容,段意尚厌未足。民国六年一月一日,即免浙江督军兼省长吕公望本职,特任杨善德为浙江督军,齐耀珊为浙江省长,这道命令,虽由黎总统颁发,暗中却仍由段氏主张。杨善德素属段系,段长陆军部,极力援引,因得任松沪镇守使,嗣复擢松江护军使,倚若长城。适值浙江新任警察厅长傅其永,赴厅受事,各警察多半反对,致起风潮,甚至延及军队。督军吕公望无术镇驭,情愿辞职,段遂荐善德为浙江督军,破浙人治浙的旧习。松沪护军使一缺,遂由护军副使卢永祥升任。卢亦段氏麾下的健将,浙人尚思抗杨,杨带着北军第四师,昂然南来,如入无人之境,一番大风潮,霎时平定,这真所谓兵威所及,如风偃草了。浙人无故逐吕,乃致段派乘间而入,木朽蛀生,非自取而何?

且说中美借款,由四国银行团抗议,就中的主动力,乃是日本国。日本自欧战发生后,极想趁这机会,扩张势力,做一个亚洲大霸王,原是个好机会,无怪东人。每遇中国交涉格外留意,所以中美借款合同甫经订定,即邀集英、法、俄三国,同来抗问。中政府亦知他来意,特令交通银行出面,也向日本兴业、朝鲜、台湾三银行,订借日金五百万圆,仍说是准备兑现。三银行却也照允,当即签定合同,利息七厘五分,三年为限。英、法、俄何不抗议?外如吉长铁路案,兴亚实业借款案,厦门设立警察案,郑家屯交涉案,种种发生,闹得舌敝唇焦,终归他得我失。

一、吉长铁路案,是由吉林至长春的铁路,前清末年,曾与日人订立借款自筑的约章,至是日人独要求改订,将该路归他代办。交通部没法拒绝,只好与他订约,即以本路财产及收入,担保借款限期四十年偿清,路权已一半让去了。二、五年九月间,财政、农商两部,向日商兴亚公司借款五百万圆,以安徽太平山,湖南水口山两矿为担保,约三个月内交款。嗣经国会反对,原约担保一层,不生效力,当由财政部另提担保品,与日商开议。

日商不肯照允,经财政部承认赔偿,另给兴亚公司洋三十万圆,方得改约。无端耗去三十万元,可谓慷慨。且仍订明两山开矿时,如需借外款,该公司得有优先权。但此约的丧失,也不算少了。三、厦门系福建商埠,日人居然设立警察派出所,夺我行政权,叠经福建交涉员,向他交涉,终未撤退。及外交部照会日使,他却答称厦门设警,无非行使领事裁判权,与行政无涉,不得目为违约。外交部接到复文,以商埠居民,原归外国领事裁判,无从辩驳,没奈何延宕了事。四、至郑家屯一案,龃龉多日,事缘中日军警,互生冲突,日商吉本,受伤殒命,日本即自由增兵,要挟多端。外交部费尽心力,才得商定五类:(一)申斥第二十八师师长;(二)军官依法处罚;

(三)出示告谕军人,礼遇日本侨民;(四)由奉天督军表示歉忱;(五)给与日商恤金五百圆。五款全体实行,日本始允将郑家屯派添各兵撤回。这案自民国五年八月为始,直至六年一月终旬,彼此和平解决,方保无事。中日交涉各案,稍有头绪。那驻京德使辛慈,忽赍交一个通牒,内言德政府准于二月一日以后,采用海上封锁政策。所有中立国轮船,不得在划定禁制区域内,自由航行,否则一切危险,概不负责等语。外交部得了此牒,忙呈报总统、总理,为这一事,大费周折,又惹起府院冲突的暗潮。中国宣告中立,已历三年,彼时袁氏热心帝制,无暇对外,所以守着旁观态度。至黎氏继任,又为了内政问题,扰攘半年,也不遑顾及外事。但华工寄居外洋,往往受外人雇用,充当军役,或在外国商轮办事,一入战线,动被德国潜艇,用炮击沉,华人却也死得不少。此次德国复欲封锁海上,遍布潜艇,依万国公法上论将起来,德国实不应出此。美国曾向德国抗议数次,段总理乃亦欲仿行。黎总统秉性优柔,尚不欲与德构衅,经段总理再三怂恿,乃令外交部酌定复文,向德抗议。略云:

查贵国从前依潜航艇战策,敝国人民生命,损

害甚非浅鲜。兹复更行滥用,欲实行采用新潜艇战策,危及敝国人民之生命财产,实属蹂躏国际公法之本义。若承认此项通牒,其结果将使中立诸国间,及中立诸国与交战诸国间之正当通商,悉被侵犯,而导专横无道之主义于国际公法上。故敝国政府,关

于二月一日宣言之新策,特对贵国政府提及严重之抗议。且为尊重中立国之权利,维持两国之亲善关

系,期望贵国政府,勿实行此新战策。若事出望外,此抗议竟归无效,使敝国不得已而断绝两国现存之

外交关系,实属可悲。然敝国政府之执此态度,全为增进世界之和平,保持国际公法之权威起见,幸

贵国熟审之!

公文去后,德国竟置诸不理,于是欲罢不能,只好再进一步,与德绝交。先由国务院中,特设外交委员会,除国务院全体及各部所派中立办事员均列席外,再邀陆徵祥、夏诒霆、汪大燮、曹汝霖诸人,一同会议。巧值梁启超到京,主张绝德,著有意见书,段亦邀他入会,取决行止。梁善口才,详陈绝德与不绝德的利害,洋洋洒洒,颇动人听,各会员多半赞成。散会后,段总理入告黎总统,黎始终持重,不肯骤允。段总理道:“前次抗议书中,已有抗议无效,断绝国交的预言,他至今不复,若非决定绝交,岂不令他藐视么?”此说甚是。黎总统迟疑半晌道:“且商诸副总统,何如?”未免迂拘。段总理道:“既如此说,当即发电,邀他到京面决为是。”黎总统点首无言,段即退出,拍电邀冯,速即北来。是时与德宣战诸协约国,闻中国有绝德消息,都来劝诱。且云:“中国曾加入协约国,将来改正关税,收回领事裁判权,缓付赔款诸问题,均可磋商。”因此段总理意愈坚决。各政党复组织外交商榷会,国际协会外交后盾会等,讨论大体。两院议员,亦设一外交后援会,研究绝德问题。会冯副总统亦自宁到京与黎、段协商,大略以绝德为是。黎总统颇有动意,偏总统府中的秘书长饶汉祥,劝黎维持中立,不可绝德。饶本黎总统心腹,黎很信任,遂不愿与德绝交。三月四日,段总理进见总统,请电令驻协约国公使,向驻在国政府磋商与德绝交后条件。黎总统支吾道:“这……这事须经国会通过,方好举行。”段总理道:“现尚非正式绝交,不过向各国探明意旨,何必定要国会同意呢?”黎总统默然不答,恼动了段总理,不别而行,竟驰向天津去了。小子有诗咏段氏道:

直道何曾不足彰?过刚毕竟露锋芒。

一麾竟向津门去,盛气凌人乃尔狂。

段既出京赴津,一面令人赍呈辞职书,害得黎总统又着急起来。但看官且不要心焦,容小子暂时收憩,待至下回再详。

意气二字,是极端坏处,看本回所叙,皆意气之为厉,闹得内外不安,府院之冲突未已,而国会之党争起,国会之党争未休,而府院之冲突又生。国家公器也,乃挟私求逞,闹成一团糟,抑何可笑?无论孰是孰非,即此龃龉之迭出,已非治平气象,况对外怯而对内勇,其状态更属可鄙。家不和必败,国不和必倾,读此回,不禁为民国前途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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