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为奸为佞苦营求,祸到头来死便休。
今日盖棺还不死,岂伊不死学庄周。
且说皇爷听海瑞陈奏,一一依议,传旨:克期宣徐王兄,先即速带羽林军去抄张居正家产;一面准备夹底棺木,将张居正放于底下,上面用铜封好,海爷领了金银缎帛,押着棺木,来到杨营。
杨豹接入帐中,谢过赏赐,便对海爷道:“海大人,不知奸相怎生面目?求开棺盖,与末将一观。”海爷道:“这也不必了。二位将军,老夫备有水酒,带同门下林天佐,与二位送行。”说罢,就命家将排酒。杨、焦二将领了酒席,立刻传令兵马退回。
海爷带棺木回朝,面奏皇爷道:“臣蒙圣旨,犒赏杨家兵马,并验棺木,他已遵旨退兵了。”皇帝听奏大喜,忙令内监打开棺木,放出张居正,令他速速回乡养老。又传圣旨:“升杜元勋为礼部侍郎,林天佐为翰林学士,荆州理刑孙成为掌堂都御史,海瑞复任南直操江,赐飞龙旗二面,上方宝剑,五爪龙袍。钦哉,谢恩!”各臣三呼万岁,叩首谢恩。皇爷驾退后宫,诸臣出朝。
海爷回府,便叫海洪后堂请出夫人相见。夫人道:“老相公,唤出妾身有何吩咐?”海爷道:“老夫人,下官蒙圣恩复授南直操江,即欲上任。我想前日在南直为官,倏忽光阴又是二十余年了,不知目下民风如何?我依旧私行到彼,察访奸恶,不便带家眷而行。夫人只在孩儿衙中,颐养优游。我恐同僚饯行拜送,又要耽搁多日。那南直贪官污吏、奸恶顽民闻知,得以潜踪敛迹,故此女儿、女婿也不与他说明。明日就要起身了。”夫人说道:“老爷呵,你今年纪高迈,比不得中年康健,凡事务必将就罢。”海爷道:“夫人,又来取笑了。我是老江湖了,可须夫人吩咐?海洪,尔叫轿子送夫人到太爷衙中去。”当时夫人拜别,上轿去了。
次日海爷起来,便叫:“海安、海洪过来!”二人应道:“老爷何事吩咐?”海爷道:“海安、海洪,我与你三人,是老伙计了。如今原扮作山东卖花椒的客人,往南京走了。”二人听见,暗暗埋怨道:“恰不是真真活受罪了。”只得收拾行李。主仆三人改扮,头戴白毡帽,身穿海青布衣,青牛皮鞋子,紫花布袜子,背了袋子,出京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江南池州府青阳县,有一人世代科甲人家,姓周字国治,少年入泮,走过十五遍文场,总不能中试,只博个副榜贡生。妻秦氏,不幸早逝,双生二子,长子名文桂,己经入学,娶媳妇金氏早丧,又继娶袁氏。只因媒人之语,误配婚届。那袁氏父亲叫作袁布相,有名光棍。大儿袁阿狗,次儿袁阿牛。父子三人,俱是无赖凶徒,欺负周家父了俱是书生文学,较讨盘礼盒仪聘礼,件件费嘴费舌。国治恐媳妇过门不贤吵架,故此送文桂招赘入门,望他夫妇和睦。不想这袁氏原是恶妇,嫌丈夫懦弱贫苦,终日吵闹不堪。周文桂无标,禀过父亲,游学进京,幸得次儿周文玉娶媳张氏,美貌贤德,夫妻双双孝养公公。生下一个孙男,名唤观德,年纪长成一十三岁。孙女莲香十岁。此时虽然家道贫穷,幸而子孝媳贤,得以相安过日。
那一年,天年荒歉,文玉失馆,闲坐家中,未免口食不给。国治只得使文玉至袁家探问文桂信息。下午文玉回家,国治问道:“你去袁家探部,嫂嫂怎说?”文玉道:“爹爹不要说起。孩儿到袁家探问,嫂嫂便开口大骂,并道哥哥并无书信寄回。孩儿不信,查问左右邻里,多说哥哥游学在京,学习刑名之业。前年蒙登莱道请在衙门,今春寄有银信回业,想必是袁家父子吞去。孩儿闻得此言,又与嫂嫂理论。可恨那袁家父子出言詈骂,竟将银两埋匿,只把空信掷还。孩儿无奈,只将空信带回,与爹爹看过。”
国治接过书信一观,内说:“不肖游学至京,与登莱道唐公倾盖相知,带往衙署掌管刑名。因思二弟在家,馆金无多,就与东翁说了聘他主使。今寄回银五十两,半为父亲薪水之用,半为二弟盘费。乞即遣他起程。”国治看完,骂道:“贱人,如此可恶,把银两一起侵吞,毫无一些与我。只是这机会错过,如何过得日子?儿听:我想你好友赵廷章,仗义疏财,济人急难,你去与他商量,或肯周济,亦未可知。”文玉道:“父亲主见极是!”即刻别了父亲,到廷章家中。
廷章接入,分宾主坐下。茶罢,廷章就开口道:“周兄,到此有何见谕?”文玉道:“小弟与仁兄忝在知心,不揣贫穷,一向不识进退之言,与兄相商。只因家兄在登莱道作幕,念小弟在家贫苦,难供甘旨,特寄白银五十两,半为家父薪水之供,半为小弟路途之费,命弟到署中办事。不想恶嫂父子将银两一起侵吞。老父气塞,无奈着弟向仁兄相商,意欲求借些小盘费。但不知仁兄可肯玉成否?”廷章道:“此乃小事,何必挂怀。弟便依仁兄所寄之数,一半与老伯安家,一半与兄盘费。但有一说,令尊老伯年逾桑榆,令昆玉远离膝下,倘有些微所得,亦当即刻加家奉养,不可贪图厚利,久羁异地。”文玉道:“仁兄金玉之语,弟当铭刻。”交付银两,两人辞别。
文玉回家,对父亲说了。国治甚喜,叫儿子预备行李,择日起身。到了之日,文玉对张氏道:“贤妻,我只因家计艰难,不得已出外谋生。尔公公膝下无人,专望尔小心伏伺,愚夫感德不忘。”张氏道:“丈夫放心,妾身颇知妇道,岂敢怠慢公公。但官人路上风霜,切宜保重。”文玉道:“不须吩咐。”当下辞别了父亲,背了行李,。出门而去。
不想国治年老,因两个儿子俱离身边,未免悲伤,染成一病,张氏甚是忧愁。一日,备下小菜汤粥等物,同观德、莲香来到公公床前,道:“公公请用这薄粥。”国治勉强吞了半碗。张氏道:“公公呵!伯伯与丈夫远离家乡,但愿公公身体康健。不日二人自然回家,父子团圆。”国治道:“媳妇,但愿如此便好了。”那观德、莲香也叫道:“祖父大人,今日身子可好否?”国治道:“孙儿、孙女呵!难得你二人小小年纪,荣宗耀祖。我在九泉,也得瞑目。”观德道:“祖父大人,不是孙儿夸口,若肯苦心攻书,管取龙章宠锡,报答祖老亲恩。但愿祖父身体康健,奉增百岁。”国治哈哈大笑道:“好个有志孙儿!”
再说那周文玉,只为家贫失馆,蒙兄寄银相招,往登莱道作幕,可恨恶嫂将银侵吞,以至束手无策。多亏好友赵廷章赠送盘缠,得以起身。但是父老家贫,妻贤子幼,未免挂怀,这也无可奈何。你看红日西沉,难以行走,前面一排招商饭店,不免投宿一夜。
文玉走进店前,只见一堆人簇拥着一个少年书生,在那里争论。听得店主人说道:“你身无行李包袱,什么人也留你过宿?速速往别处去罢。”文玉见了上前,呼道:“兄长,你出门为何不带行李?难怪店家不留。但小弟看你身虽狼狈,相貌不凡,请问尊居何处,出外何干?”那后生见问,两泪交流,沾了一衣襟,道:“小弟家住扬州,父亲现任司马,母亲诰命夫人。小生姓杨,名龙贵,曾经入泮黉门。只因今秋乡试,届期收拾行李上路。主仆二人前至深山,忽遇假虎四人,将我主仆二人唬倒,行李抢去,衣服剥了。小仆与他争夺,被他杀死。我舍命奔走,一路求乞至此。又闻大盗打劫王杠,地方保甲严禁,不许容留生面之人,故此哀求店主暂歇一夜。”文玉道:“如此说来,却是一位贵公子。但此去扬州,却也不远。也罢,待我与店家说明,相留同宿一宵,明日再作计议便了。”说罢,便与店家说明,请龙贵同进店中。
用过晚膳,收拾同宿。龙贵问道:“仁史贵处尊名?乞为示知。”文玉便把乡贯姓名说明,又道:“兄今身无分文,如何走得长路?弟薄有盘费,愿分一半与兄。”龙贵道:“原来仁兄也是圣门弟子,又如此义气,小弟此去倘得侥幸,少不得就要上京,必要到登莱道衙门拜谢。”二人说罢,一同安宿。次日天明,文玉起来,取出白银十两,衣衫一套,相赠龙贵。龙贵再三称谢。早饭毕,二人携手出店。行到三岔路口,文玉道:“小弟不送,就此分别,后会有期!”龙贵道:“小弟与仁兄萍水相逢。邂造相遇,何幸不才叩蒙厚德!小弟今日分别尊台,希图上进。倘异日少能寸进,自应结草衔环以报大德。”说罢相别而去。文玉独自一人,晓行夜宿,迢迢只望登莱而走,未知何日得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