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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八面锋》·卷十三

宋朝 永嘉八面锋 陈傅良 著

八十八善治者无赫赫之功
谈龙肝,夸凤髓,足以骇人之听矣,至于济饥,则曾不如菽粟之有益也;陈黼黻,耀文绣,足以骇人之目矣,至于御寒,则曾不如布帛之有效也;嘉唐虞而乐商周,登泰山而禅梁父,足以动人之观听矣,至于论治,则不如清净渊默之有得也。自昔圣人循循焉以忠厚化天下,初无非常可喜之功,而天下之人阴受其利而不自知。后世好大喜功之主,以为圣人之为,不足使人耸动而倾听,于是变循循而为赫赫。弃天下之所常行,而骇斯人之所未尝见;奋乎百岁寂寞无闻之中,而欲远过乎五帝三王之上。颂声满天地,贵名耀日月,亦可谓一时之盛事矣。噫!夫名之盛,实之衰也。观美之日隆,而大本之日忘;华藻之日益,道德之日薄也。
天下有至当之理,天下莫能非,后世莫能议。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安用使人喜谈而乐道哉?汉之文帝,攘却不如武,中兴不如宣,二十三年之间,农桑之外无异说,粟帛之外无奇贡。尝试取其纪而读之,崇(方)〔力〕田之科,下劝农之诏,不若富民之有侯、搜粟之有尉也;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穷兵出塞,不若登单于之台,封狼居之山也;法令之苟且,礼文之有缺,不若改正朔而易服色、兴礼乐而修郊祀也;宫室不增益,帷帐无文绣,不若建神明通天之台而备千乘万骑之驾、泛沙棠木兰之舟而设鱼龙曼衍之戏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者:文帝富庶之效,至于贯朽粟陈,家给人足,而武帝则海内虚耗矣;文帝治安之效,至于方内人宁,靡有兵革,而武帝则暴骨千里矣;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则与夫穷治刻骨者有间矣;黎民醇厚,重于犯法,则与夫奸轨不胜者不俟矣。

八十九天下之弊自上启之
朝而趋市,骈肩相摩;暮而过市,掉臂不顾。非朝贪而暮廉也,朝有所求,暮无所求也。一兔走野,百人逐之;积兔在市,过而不顾。非前争而后逊也,前则未定,后则已定也。(切)〔窃〕尝因是而论天下之士,其所以在上古而静退、在后世而奔竞者,岂性情之顿异也?亦上古之爵禄不可求,而后世之爵禄可求也;上古之爵禄皆有定,而后世之爵禄皆无定也。
唐虞三代之时,礼仪修明,风俗醇厚。凡为士者,三揖而进,一辞而退。礼,如此其峻也。四十而仕,五十而爵。进,如此其迂也。论定然后官,任官然后爵。仕,如此其艰也。不传贽为臣,不敢见于诸侯。分,如此其严也。然处之甚安,守之甚固,无滞淹之叹,无侥幸之心。是岂有法制以驱之乎?亦曰上之人未尝启奔竞之门而已。
盖当是时,持黜降以佐天子者,以公道而立公朝,以公心而临公选。才适当其位,而无毫发之浮;位适当其才,而无毫发之过。才之外无余位,位之外无余才。天下之士,道德苟充,爵禄自至。初,无求于上之人,则嵬嵬廓庙殆为无求之地矣。故巧者无所用其智,贵者无所用其权,诈者无所用其谋,诌者无所用其佞。于斯时也,虽求奔竞之名,犹不可得,况有所谓奔竞之禁乎!
后世礼仪废,风俗薄,名器滥,爵禄轻。不使官求人,而使人求官;不使上求下,而使下求上。奔竞风成,莫之能御。权在于左右,则为之扫门;权在于嬖宠,则为之控马;权在于妃主,则为之邑司;权在于贵戚,则为之主事。高爵重禄,如取如携,无不得其欲焉。彼介然自守之士,十年不之调者有之,三世不徙官者有之。利害之相形如此,人安得而不奔竞乎?
诱之于上,而欲禁之于下;诱之于此,而欲禁之于彼,是犹醯而却蚋、聚膻而去蚁,虽刀锯日被,亦有所不胜矣。

九十人君求治不可太锐
古之善为天下者,未尝为苟且之说、速成之计,以求治于朝夕也;强力奋发以为之,至诚无息以持之。其初虽若迂阔而难就、澶漫而难立,而其终必将有所观。
汉唐以来,号为善治之君者,汉一文帝,唐一太宗。(切)〔窃〕观文帝即位之初,公私之情,尤可哀痛;矫伪告讦之风,尚未知教。贾谊上“太息”“痛哭”之书,劝之纷更,文帝则体吾之恭俭,舒迟以待之,宽厚以抚之,而未暇于纷更也。末年海内富庶,兴于礼义,黎民醇厚,几致刑措者,则文帝有以缓之也。太宗即位之初,关中旱蝗,户口未尽复,太乱之后难治,盗贼未息。封伦进刑名、杂伯之说,以求近效。太宗则行吾之仁义,持之不变,为之益力,而不求乎近效。终于斗米三钱,行不赍粮,夜户不闭,岁断死罪二十九,则太宗有以缓之也。盖恭俭仁义乃其为治之地,而行之以久者,乃其所以致效。
若夫武帝则不然。不施仁义,而切切于慕唐虞。其求治固甚锐也,公孙弘进“期年尚迟”之说以诱之,而武帝之心益荒。卒之海内虚耗,悔无可及,而唐虞之治益远。玄宗则又不然。不得治本,而急急于致太平。其责治何太早也!李石进日久月长之说以坚之,而帝之意已倦。卒之开元之治,日不逮前,而太平之功益难。吁!朝为贾而夕冀巨万之获,耕者未卒岁而乃求仓箱之积。为治不能迟之以岁月,而乃惑于苟且之说、速成之计。吾固知武帝、玄宗之治戛戛乎其无验也。
九十一从事其小而忘其大
为国者,不可从事于其小而忘其大者也。天下之事,小者固不可以不究心也。然必究心于其大而后及其小,则所行为得体。拘拘于其小者,而大者未尝过而问,吾恐其小者之所得,不足以补其大者之所损矣。民之生固不可伤也。世之人君,知民生之不可伤,则不过重于刑而已。至于穷兵黩武之事,则快心为之而不恤。是岂真能不伤民也耶?国之用固不可以不节也。世之人君,知国用之所当节,则不过俭于服色之末而已。至于滥官冗兵之费,则视以为常而不怪。是岂真能不伤财也耶?梁武帝号为恭俭,一冠三载,一衾三年,食一瓜为十数种,治一菜为十数味,则帝非不俭也;然广造塔庙,穷极土木。吾恐武帝之俭,俭于小者也。此省费息民,所以不能禁贺琛之言。唐太宗以人命至重,每决死囚则五覆奏,下诸州则三覆奏。太常不举乐,尚食彻酒肉,则帝非不爱民也;然频岁东征,委民锋镝。吾恐太宗之爱,爱其小者也。此无罪之士,肝脑涂地。所以不能已(九龄)〔褚遂良〕之谏。
昔者读《诗》至于《魏国风》,见其以葛屦而履霜,以园桃而充,其逸于贫瘠而安于俭陋也,亦甚矣!然考《伐檀》之诗,则曰:“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失国家之重费,莫大于爵禄之及人。今魏乃不节无功之禄,而区区然计服食之末,是其俭岂得为中礼耶?诗人疾而刺之,以为俭啬褊急,而附《伐檀》于《魏国风》之末。其意深矣!
三年之服不能行,而缌麻、小功之丧则致其察;放饭流不能知,而齿决之礼则致其问。
汉武帝有意于慕古。然唐虞画衣冠而民不犯,帝之所自知也;而任用张、赵,穷治刻滑。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帝一见之则快心胡越,用师三十余年。岂非从事其小而忘其大乎?

九十二为治当先立其在我
执疑似之谋以求治者,必无一定之说;怀迁就之心以致治者,必无可致之功。自中古以还,欲治之主,谁不欲措斯世于帝王之盛。然每旰食而焦劳、临朝而太息,切切焉忧治道之愈邈。何也?天下之事,惟不可与泛然者言之也。说固一定于此,与泛者言之,则疑似足以惑人之听。治固可至于此,而泛者为之,则迁就足以变人之心。故夫人君之治天下,则亦当先为之立其在我而已。
汉文帝恭俭之说,是文帝在我者之先立也。文帝惟立是说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变。是故陈武建征伐之义,害恭俭者也,帝则曰:“念不到此也。”贾生陈改易之说,疵恭俭者也,帝则曰:“未遑也。”郡国有乘传之奸,而帝不问;侯王有僭拟之罪,而帝不诛。治效益邈,而帝之恭俭益固。卒之海内富庶,兴于礼义,则吾前日恭俭之致也。由是观之,文帝之恭俭,非泛然者。
唐太宗仁义之说,是太宗在我者之先立也。太宗惟立是说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变。是故封伦进刑罚之说,反仁义者也,则却之而不顾;权万纪献言利之策,败仁义者也,则斥之而不用。术不以御臣下,而待以诚;法不以止盗,而抚以仁;治不加进,而帝之仁义益力。未几,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则吾前日仁义之致也。太宗之仁义,非泛然而无所就者也。
古之善致天下之治者,其不敢以轻心处之,而坚其在我以安其自成者,盖如此。议论不出于己,而出于人,则没世无成说;道学不得于己,而得于人,则终身无特见;谋画不断于己,而断于人,则百计无成功。天下之事,固不可无所立于(此)〔己〕也。不立于己而信于人,轻听其说而尝试为之,未有不败事者。嗟夫!适千里者,不先聚粮,而假贷于涂之人;治病不得其所当用之药,而百品皆试于侥幸一物之中。天下固有是理哉!
汉初之治,与民休息。其言治者曰:“贵清净。”及其弊而欲振之也,则曰:“汉家自有制度。”而其佐治者则曰:“奉行故事。”。是汉人之先立先定,而逆为数十百年之计者也。至其间条目类例不可预决,随治而随新之,以备汉之治者。虽日计之,不害也。
唐初之治,曰:“行仁义”。其言治者曰:“帝王之道,顾所行。”及其弊而欲振之也,则曰:“刚明果决。”而其议于后者则曰:“先自治。”是唐人之先立先定,而逆为数十百年之计者也。至其间条目类例不可预决,随治而随新之,以备唐之治者。虽日计之,亦无害也。

大抵大而要者,逆定为数十百年之上;小而详者,毛举于日月岁时之渐至。如高帝之造国,大计已定,然后徐起而应百出之(罢)〔罹〕;如韩信、耿之用兵,先虑已决,然后徐起而趋其仓卒之会。雍按:“高帝”下,恐漏“光武”二字。
高帝:“吾亦欲东。”韩信北举燕、赵。光武:“天下郡国如是。”耿北发渔阳。
九十三为治不可以有所惩
天下之事,不可以有所惩也。有所惩,则必有所偏。故方其惩之也,惟恐其弊之复见也。惩之而至于偏,则偏之弊生,而无以异于其所惩者矣。
昔者周之衰也,齐、楚、三晋之强,绵地数千里。外重内轻,而王室遂不振。秦人惩其弊也,于是收天下而郡县之。堕名城,销锋镝,聚天下之兵于咸阳,以重其内。而其弊也,匹夫横行而莫之禁,郡县之吏熟视而莫敢谁何。而秦遂以不祀。
汉兴,又惩秦孤立之弊,故封同姓以镇天下。大启九国分王子弟,而天下所有才十五郡。当是时,惟恐同姓之不蕃炽昌大也。然未几而七国生变,几于危汉之宗社。文、帝、武、宣以来,又惩之。损抑诸侯,减黜其官。惟得衣食租税,不为士民所尊。然〔则〕中外殚()〔微〕,本末俱弱,而奸人无所忌惮,而汉遂以亡。
凡天下之弊,惩之则未尝无所偏。既偏矣,则其害未尝不甚于所惩。惟治亦然。西汉尚宽厚,惩秦之暴虐也。然宽厚不已,其弊必至于软熟、委靡,大盗移国而莫之抗。东汉尚名节,惩前日之委靡也。然名节不已,其弊遂至于矫激卓异,而为党锢之祸。呜呼!事之不可有所惩也如此。世之人主每不虑其所终,不稽其所弊,矫枉而过于正,惩宽而至于严。快意甘心,卒以蹈其后日之悔。其亦不思甚也。夫天下之势,其状如长江大河,日夜推移,相激而不知止,而夫人又从而导之,则天下之变,吾固未知其所终也。
天下之乱,未尝不激于其所偏,而报于其所矫也。偏则矫,矫则乱,乱则其势又不能以不偏。是以天下之势,一轩一轾,随所矫枉,而祸乱俯伏于其间。反复去来,无有穷已。如庸医之用药,病在于热,则用极天下之寒剂以下之;药之寒为病也,则复以金石酷烈之物以反之。寒已而热,药之病复作矣。盖不知和、扁之术。不弛药以养疾,亦不为过(则)以激疾,使复其中和之常而已。
故夫备天下之理,以措天下之事,则平正而不偏。矫枉而不失乎中,惩乱而不急于治,遵乎礼义之安而无反侧,蹈乎中庸之节而不作好恶。夫是以天下之弊,常若持衡,而祸患泯于无形。盖惟知道之君子,惟能识之;履道之君子,惟能通之。而智察于一隅者,祸每伏于所察;权用于矫枉者,乱每伏于所矫。天下后世之所以多事,而常有智权不足之叹,夫岂知其所不足者,非智权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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