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州来:楚地名,在今安徽凤台。
(2)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五人都是楚国大夫。徐:小国名,在吴、楚之间。
(3)乾溪:在今安徽亳州东南。
(4)秦复陶:秦国所赠可以防雨雪的羽衣。
(5)翠被:用翠羽装饰的披肩。
(6)豹舄(xì):豹皮做的木底鞋。
(7)仆析父:楚国大夫。
(8)子革:郑大夫子然之子。
(9)燮父:晋国始封的君主唐叔之子。禽父:周公之子,名伯禽,始封于鲁。康王:指周康王,周成王的儿子。
(10)四国:指齐、晋、鲁、卫。
(11)辟:通“僻”,偏僻。荆山:楚人的发祥地,在今湖北南漳西。
(12)筚(bì)路:柴车。
(13)桃弧:桃木做的弓。棘矢:酸枣木做的箭。
(14)剥:剖开。(qī):斧子。柲(bì):柄。
(15)左史:史官,周代史官有左、右之分。
(16)《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皆为古书名,早已失传。
(17)祭公谋父:周穆王的卿士。
(18)愔(yīn)愔:深厚平和。
(19)馈:进食。
(20)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21)辱于乾溪:指楚灵王倒行逆施,最后为公子子比等人所逼,在乾溪自缢身亡之事。
楚灵王在州来一带游猎,驻扎在颍尾,派遣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率军围攻徐国以威胁吴国。楚灵王驻留在乾溪,作为他们的后援。其时天正下雪,楚灵王头戴皮帽子,身穿秦国赠送的羽衣,外披翠羽披肩,脚踏豹皮鞋,手拿马鞭走出来。仆析父跟随在后面。
右尹子革晚上进见。楚灵王接见了他,摘掉帽子,脱下披肩,放下鞭子,对他说:“从前我们的先王熊绎,和吕伋、王孙侔、燮父、禽父一起侍奉周康王,四个国家都分有宝器,惟独我国没有。如果现在我派人到周朝,请求把宝鼎赐给我们作为分器,天子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从前我们先王熊绎居住在偏僻的荆山,驾着柴车,穿着破衣,住在杂草丛中,跋山涉水,穿越山林以侍奉天子,只能用桃木弓、棘木箭进献天子。齐国,是天子的舅父,晋国、鲁国、卫国是天子的同胞兄弟,楚国因此没有得到分器,而他们都得到了。现在周朝和这四个国家都服侍君王,将会惟命是从,难道还会吝惜鼎吗?”楚灵王说:“从前我的先祖伯父昆吾,居住在许国的旧地,现在郑国人贪赖在这片土地上,不肯给我,我如果要求得到它,他们会给我吗?”子革回答说:“会给君王的啊!周朝尚不爱惜宝鼎,郑国哪敢爱惜土地?”楚灵王说:“从前诸侯疏远楚国而害怕晋国,现在我们大修陈、蔡、不羹等地的城池,每地都有战车千辆,这里也有您的功劳,诸侯会害怕我们吗?”子革回答说:“会害怕君王的啊!仅这四个城邑的力量,就已经够让诸侯害怕的了。又加上楚国,诸侯哪敢不畏惧君王啊!”
这时,工尹路跑过来请示说:“君王命令剖开玉圭来装饰斧柄,请问制作成什么式样?”楚灵王便进去察看了。
析父对子革说:“您是楚人所仰望的人。今天您顺着君王的意思说话,好像他的回声一样,这样的话,国家的前途将如何是好?”子革说:“我磨快刀刃等着,君王出来,我的刀锋就要砍下去了。”
楚灵王出来,继续与子革交谈。左史倚相快步走过,楚灵王说:“这是位很好的史官,您要好好对待他!这个人能够读懂《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回答说:“下臣曾经问过他,从前周穆王想要满足自己的愿望,走遍天下,要求到处都留下他的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了《祈招》这首诗来使穆王的心能够安定下来,有所自制,穆王因此得以善终于祗宫。下臣问他这首诗他就不知道。如果问更远的事情,他哪里能够知道呢?”楚灵王说:“您能知道吗?”子革回答说:“能。这首诗说:‘《祈招》安静和悦,表明了有德者的声音。希望我君王的气度,如玉一样纯洁,如金一样坚重,按照百姓的力量而使用他们,自己没有贪求醉饱之心。’”
楚灵王向子革作揖然后入内,送上的食物吃不下,躺在床上睡不着,如此好几天,但终究不能克制自己,因而遇上了祸难。
孔子说:“古时有这样的记载说:‘克制自己,使言行合于礼,就是仁。’真是说得好啊!楚灵王如果能够这样,哪能在乾溪蒙受耻辱呢?”
楚灵王乃是春秋后期一位极富争议的君主,乃楚庄王的孙子,楚共王的次子,楚康王的弟弟。楚康王死后,其幼子即位为君,当时担任执政官(令尹)的灵王趁国君生病,亲手勒死了国君,自立为王。楚国历史上一直有王子弑君自立的传统:成王杀兄自立,穆王杀父自立,灵王则杀侄自立,三者都获得了大臣的承认,坐稳了江山;但是在《春秋》上,仍然不免被讥讽为乱臣贼子。
自从楚共王以来,楚国霸业日益衰落,晋国占据优势,吴国也强大起来。灵王即位后,与吴国多次交战,先后灭了陈、蔡两个华夏诸侯国,又修筑了东西不羹两座大城以威慑中原,终于在会盟中压倒晋国,重新成为霸主。从这个角度看,灵王可谓中兴之主。但是他的霸业完全依靠武力和威压,而不像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当年那样威德并用,中原诸侯大多心中不服,楚国国内也有大量不稳定因素。灵王不思采用怀柔手段稳固政权基础,反而再次出兵与吴国争夺徐国(今徐州一带),《子革对灵王》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时。
灵王率军驻扎在离徐国不远的乾溪,以狩猎为名,炫耀武力。看看他穿着的服装:皮毛做的帽子(皮冠),秦国赠送的羽衣(秦复陶),翠鸟羽毛做成的披风(翠被),豹皮做的鞋子(豹舄),手中还拿着鞭子。以上服饰极尽奢华,有楚国本土的特产,还有别的诸侯进献的宝物,充分显示了楚王作为霸主的威严。灵王一直以好大喜功著名,郑国名臣子产就曾指出此人虚荣心太强,未来难以善终。狩猎归来,大臣子革进见,灵王遂摘下帽子,脱下披风,放下鞭子,以示对大臣的尊敬。
这个子革是何许人也?不是楚国本土的大臣,而是从郑国来楚国“政治避难”的公子,原名郑丹,子革是他的字。春秋时代列国人才流动频繁,“楚材晋用”的例子很多,中原人才逃往楚国的也不少。子革作为一个落魄的公子,能够做到执政官的助手(右尹),显示了楚国任用人才的不拘一格。灵王接下来与子革的对话,则显示了对子革这一外国人的充分信任。
灵王对子革的问话很长,但精髓很简单:想要这个,想要那个,什么都想要,贪心不足而已。灵王首先回顾了自己的祖先对周王朝的巨大功勋(其实楚国在西周乃是不到百里的小国,远没有灵王吹的那么伟大),然后耿耿于怀地指出,齐国、晋国、鲁国、卫国都得到了周天子赐予的礼器,楚国却没有。如果现在派人向周天子索取礼器,天子会不会给?
子革回答:“肯定会给啊!我们楚国的祖先,勤劳勇敢那是没话说,可当时我们不是周天子的亲戚,天子就不拿我们当回事。今天可不一样了,周天子害怕我们,齐国、晋国、鲁国、卫国都服侍我们,大王您派人去要礼器,天子哪敢不给啊?”
这段回答很对灵王的胃口,于是他得寸进尺地继续问:许这个地方(即今天的许昌),原本是楚国祖先的伯父的封地(都过去一千多年的事情了,亏灵王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后来郑国人占领了这片土地,不把它还给楚国。如果楚国现在派人去索取这片土地,郑国会不会给我们呢?
子革回答:“肯定会给啊!周天子都不敢不给我们礼器,郑国怎么敢不给我们土地啊?”
灵王听了这两个回答,简直是心花怒放,欲望继续膨胀,于是又问道:原先晋国称霸中原,是因为晋国离中原比较近,我们楚国离中原比较远。现在我们在中原建立了陈、蔡、东西不羹四座大城,都可以出动一千辆兵车,诸侯应该害怕我们了吧?
子革回答:“肯定会害怕啊!这四个城池的兵力足够威慑诸侯了,何况还有楚国本土的兵力呢?谁敢不害怕大王啊!”
至此,灵王的自信心和欲望已经膨胀到极点,幸亏工匠进来请求他去观看玉器的制作,否则真是难以想象,接下来他还会提出多么天真的问题。
灵王以上的问题,有许多失礼的地方。子革是郑国人,郑国是周朝的同姓,又是华夏诸侯。灵王不仅大大咧咧地问他割让郑国土地的问题,还公然提出要威逼周天子、镇压华夏诸侯,丝毫不顾及子革作为郑国人的感情,只能说明他已经被欲望蒙住了眼睛。楚国当时的国力强盛,可以做到威慑周朝和其他诸侯,但灵王提问的口吻如同想要糖果的小孩子,实在不是一个霸主应有的作风。汉朝的汲黯曾讽刺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楚灵王则是赤裸裸的“外多欲”,连行仁义的幌子都懒得打一下。
灵王的欲望和子革的逢迎,果然引起了其他大臣的不满。大臣析父趁灵王不在,对子革抱怨道:“您是在我们楚国很有名望的人,现在大王问你话,你只知道唯唯诺诺,我们国家该怎么办啊?”子革胸有成竹地回答:“我刚才是在磨刀子呢,等一会大王出来,我的刀刃就要砍下来啦!”先秦时的思想家并不崇尚犯言直谏,而是崇尚温和委婉的讽谏,晏子、邹忌、孟子等均是讽谏的典型。可惜后世的谏官大多贪图名垂青史,以犯上为荣耀,以直谏为正道,已经远远偏离了孔子赞许的劝谏之道。
灵王从工匠那里出来了,这时,楚国的史官倚相正好经过。灵王就指着倚相说:“这是我们楚国的良史啊,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古书。”《三坟》《五典》是三皇五帝的书,《八索》是关于八卦占卜的书,《九丘》则是关于九州地理人情的书。灵王得意洋洋地引用这些书名,大概不是为了称赞倚相的博学,而是为了炫耀楚国的人才众多,间接说明自己这个国王的伟大。可这正好给了子革一个“下刀子”的机会。
子革不屑地说:“我曾经问倚相,周穆王在位的时候喜欢到处游玩,大臣祭公作了一首《祈招》之诗以克制穆王的欲望,结果穆王果然没有遭到祸乱,得到了善终;倚相居然不能背诵《祈招》,这算什么博学啊?”(其实子革只是找一个由头罢了,倚相并不一定就不会背诵那首诗)灵王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就要子革把《祈招》背诵给他听。子革就背诵道:
“司马祈招多么和悦安详啊,向人民传播大王的德音。想我们大王的德行,就像美玉,又像黄金。他有限度地使用民力,没有酒足饭饱之心。”
—— 这首诗的意思是,君主应该按照人民能够承担的限度来使用民力,不要用民力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样的君主才算是具备金玉一样的德行,他的德行才会被天下的人民传诵。“无醉饱之心”,与刚才灵王欲壑难填、贪求利益的心态相比,是多么格格不入啊!用孔子的话说,这首诗就讲了四个字:“克己复礼”。
楚灵王虽然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却不失为一个聪明人,很快理解了子革的意思。他向子革作揖表示感谢,回到休息的地方,当天就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我们知道,一个人克制欲望的时候,很容易出现这种心神不宁的情形,一个普通人克制一下烟瘾、酒瘾尚且如此,何况一国之君克制权力欲?结果很悲惨,虽然子革的谏言打动了灵王,灵王却无法克制自己。第二年,楚国内部就爆发了政变,穷兵黩武的灵王被废黜,其弟登基为王,众叛亲离的灵王最后在荒野自杀,这就是一代霸主的下场。
春秋时期的霸主,能够善终的不多,像灵王这样身死而为天下笑的却不少。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最后因为宠信佞臣,饿死在床上,死后齐国有五世之乱;秦穆公是秦国最贤明的君主,却因为利令智昏而多次败于晋国,子孙三百年不能出函谷关一步;晋厉公在鄢陵击败楚军,独霸中原,几年之后就被卿大夫杀死,只有一辆牛车陪葬;吴王夫差先后打败齐、晋、楚,却死在自己的手下败将越王勾践手里,吴国随之灭亡。《诗经》有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是说越到后面难度越大,而是说成功的人心态会有变化,一旦欲望膨胀起来,就算想保全身家性命都不容易,谈何建功立业?
孔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克己,就是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复礼,就是要符合周礼的规定。一旦能够做到克己复礼,则天下纷纷扰扰都归于自己的仁心,不再会有欲壑难填的苦恼,也不会再有自取灭亡的冲动。可惜后世的理学家把“克己复礼”四个字理解成了“存天理,遏人欲”,最终变成了片面空谈性理,消灭人的正常欲望,与孔子和先秦其他哲人的本意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