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国:都城。
(2)宜若:似乎。
(3)丽:附着。
(4)扶风:在今陕西凤翔。
(5)虺:毒蛇。
(6)祈年、橐(tuó)泉:春秋时秦国的两宫名。
(7)长杨、五柞(zuò):汉代宫名。
城邑建在终南山下,好像起居饮食都不能与山分离。四方的山,没有高于终南山的,而周围的城邑,也没有比扶风更靠近终南山的了。凭借离山位置最近的优势而从视觉上求得最高的山势,这是必然能够得到的。但太守居于此地,却还不知道有高山。这虽说不会对任何事情产生影响,但也有情理上说不过去的地方,这就是建造凌虚台的原因。
在凌虚台还没有修筑之前,太守陈公,曾经拄着拐杖,悠闲地走在那里。看见高于林木之上的山峰,重重叠叠的,好像人们只是在它的墙外行走而只看见了它的发髻,陈公说:“这后面一定有奇异的景致。”于是派遣工匠在树林的前面挖了一个方池,用挖出来的土筑成高台。台子筑到高出屋檐的时候便停止了。而后有人到了台上,恍惚间不知道是因为台高,而以为那些山峦是突然间冒出来的。陈公说:“就叫它凌虚台吧。”并且将他的意思告诉了他的佐吏苏轼,请他写一篇文章来记叙。
苏轼答复陈公说:“事物的兴废成毁,是不能够预知的。从前这里是荒草野田,为霜露所覆盖遮蔽,狐狸、毒蛇在这里出没潜行;那时候,怎能知道这里会筑起凌虚台呢?兴废成毁的变化,循环无穷,于是这高台日后是否又会变为荒草野田,都是不能知道的。我曾经跟从您登台而望,东面是秦穆公的祈年宫和橐泉宫,南面是汉武帝的长杨宫和五柞宫,北面是隋代的仁寿宫和唐代的九成宫。推想它们当年的盛况,气势的宏伟以及不可动摇的坚固,岂是比这高台要强上百倍!然而几代之后,想要寻求它们当年的模样,却只能看到破砖乱瓦、残垣断壁了,如今都已变成了长满庄稼的田地、遍布荆棘的荒野了,何况这凌虚台呢?连这样的高台都不足以保证它长期地存在,又何况人事的得失、忽往忽来的变迁呢?世上的一些人想以修筑高台来炫耀于世、满足己欲,这是错误的啊。大概世上是有足以依靠的东西的,但不在于台的存亡啊!”
我对陈公讲了这番话之后,回来就作了这篇记。
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出仕,任凤翔签判。嘉佑八年(1063年),凤翔太守陈希亮在后圃筑台,名为“凌虚”,求记苏轼,于是苏轼便作了这篇《凌虚台记》。
作此文时,踏上“仕途”只有两年的苏轼,胸间怀着固国安民的宏大政治抱负,主张为政应有补于民,积极进取。但凌虚台的修筑在他看来却无补于民,这与他积极的政治主张相违背,因而字里行间时时暗含着讥讽的笔调。
全文共分三段。前两段重在叙事,后一段议论说理。叙事议论前后相应,在自然平易、曲折变化之中尽吐茹物,鲜明地突出了文章的主旨。
第一段,文章点破了台的缘起。太守筑台意旨本在观山,苏轼行文也正缘山而起,由山而台。州府地处终南山下,饮食起居皆应与山相伴,更何况终南为四方之大山,扶风为依山之近邑。作者连用四个“山”字。极写山之高,隐含景色之美;极言城邑距山之近,暗藏观山之易。高山美景迫在眼前,只需举手投足便可秀色饱餐,以至近求最高岂不美哉。下面作者却笔锋一转,说太守居住终南山下还不知山之峻美,由此而引出了几丝遗憾,也为由山而台作了巧妙的过渡。但颇有深意的是,苏轼并不承上直写出“此凌虚之所为筑也”,偏偏要加入“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两句,近山而不知山虽于人事无所损益,但终非情理之事,于是乎便筑台观山以尽情理。这种讥刺的笔调既吐露出了年轻苏轼的政治主张,在艺术上也使文章挥洒自如,姿态横生,同时还为后面的议论定下了基调。
第二段叙写筑台的经过,由太守杖履而游,游而见山,见山而思异,思异而凿池筑台。层层相因。句句紧扣,只寥寥几笔便清楚明了地叙写出了筑台的始末、同时,叙述还具有生动形象的特征。“杖履逍遥”活画出了太守悠然自得的神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一句,又化静为动,把静态的山峦赋予了动态的活力。给人以清新自然、流动变化的美的享受。与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中的“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黑之登于山”有同工之妙,接着,“然后”三句,又承上叙写台成之后登台观山的情景。这里作者笔墨极为简省,但却突出了台之高和山之奇。前面太守逍遥其下,看见的山宛如旅行人的发髻;这里登台极目,山则踊跃奋迅而出,从而借所见山景的不同衬托了台的高,为下段台取名为“凌虚”埋下了伏笔。
第三段是全文的重心。作者议论纵横,把兴废成毁的自然之理说得鞭辟入里。太守求文原希望得几句吉利的话,苏轼却借此大讲兴废之理,不能不说含有讽刺的意味。“物之兴废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是立论的蓦础,作者用它启开议论的笔端,把凌虚台的兴成推广至茫茫时间,以变化流动的眼光来关照它,从而把有化为无,把实变为虚。昔日的荒草野田,今日的凌虚台,这是由无生有;今日的凌虚台,明日的荒草野田,这又是化有为无。兴废成毁交相回旋,无穷无尽,谁都不能知晓。行文至此,理己尽、意已完,但作者却并不辍笔,他还由近及远,从眼前的凌虚台延伸到漫长的历史。把秦穆公祈年橐泉、汉武帝长杨宫、五柞宫、隋仁寿宫、唐九成宫的兴盛与荒废赫然放置在凌虚台的面前。两相对比,百倍于凌虚台的宫胭如今求其破瓦颓垣犹不可得,凌虚台的未来也就自不待言了。下面,作者又进一步由台及人,“夫台犹不足恃议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凌虚台尚且不可长久,又何况人事上的得与丧。得丧来去无定,借得台而夸世,则是大错。这几句委婉曲折。逐句深入,最后,把凌虚台的愈义和价值化为子虚乌有,由此从根本上否定了台的修筑。这种写作方法古人称为“化有为无”。
这篇文章由山筑台、由台而化、由化变无,层层紧扣、环环深入,名为替凌虚台作记,实则是化台为无。令人惕然移觉、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