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锦衣经历:即锦衣卫的经历官。锦衣卫原是皇帝的近卫军,明代起监管刑狱,明中叶以后逐渐转为特务机构。
(2)薄其谴:减轻罪责。
(3)馘(ɡuó):指割下敌人的左耳。
(4)菅(j iān)刈(yì):像除草一样地随意残害百姓。
(5)什:篇。
(6)阃(kǔn)寄:指统兵在外的将领。
(7)报罢:罢官。
(8)裒(póu)辑:搜集。
(9)幽人:隐士。
(10)叔夜之诗:指嵇康的《幽愤诗》。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因为不满司马氏掌权而被司马昭杀害,《幽愤诗》为他在狱中所作。
(11)刘(fén):唐代人,文宗时应贤良对策,慷慨激昂,极言宦官之祸。
(12)荐绅:同“缙绅”,原是插笏于带的意思,后转用为官宦的代称。
(13)塞垣:边塞的城垣。
(14)忾(kài):愤怒。
青霞先生沈君,以锦衣卫经历的身份上书皇帝,指责宰相。宰相对他恨之入骨,正要罗织罪名陷害他,幸而依赖皇上的仁慈圣明,特地从轻发落,把他流放到塞外。那个时候,沈君敢于直谏的美名已然传遍天下。不久,沈君就疲困地带着妻子儿女,举家迁到塞上。正逢北方的敌人多次侵入境内,而帅府以下的各级官衙都束手无策,只是紧闭城垒,任凭敌人出没,没有射一支箭以相抵抗。更有甚者,等到敌人退去,割取战死在疆场的中原士兵和野外行走的无辜百姓的耳朵去邀功请赏。于是父亲哭儿子的,妻子哭丈夫的,哥哥哭弟弟的,到处都是,却没有地方控诉呼吁。沈君上恨朝廷对于边疆防务的日益松弛懈怠,下恨将士们每日随意残害百姓以蒙骗国家,因此常常哭泣、叹息。他于是将心中的忧郁从诗歌文章中抒发出来,以此来发泄胸中的郁结,文集中所载的诸篇就是这类作品。
沈君本来就是因为能够直谏而被当时的人所敬重,而他所作的诗歌文章,又大多有讥议讽刺的内容。这些诗文渐渐传播开来以后,朝廷上下为之震惊恐惧,便开始拼命煽动构陷他,沈君的灾祸也就因此而形成了。沈君被害以后,那些曾担任军职、勾结在一起陷害他的人,不久也都获罪罢官。又过了不久,原来仇视沈君的宰相也被罢官。沈君的门生——给事中兼谏议大夫俞君,于是收集编纂了他生平所著的诗文若干卷,刊刻出来让它流传。他的儿子以敬,来请我为之作序,放在文集的前面。
我拜读了沈君的文集后,写道:像沈君这样的人,难道不是有古代志士的遗风吗?孔子删定《诗经》,自怨恨亲人的《小弁》篇、讽刺谗言的《巷佰》篇以下,那些忠臣、寡妇、隐者、愤世之人的作品,一同被编为《国风》、分为《大雅》、《小雅》的,篇目多得数也数不清。难道这些都是古人所谓的中和之声吗?然而孔子没有轻易删掉它们的缘故,只是为了怜悯那些人,尊重他们的志向。他还说:“这些诗是发自内心,停留在礼义上的。”
“说话的人没有罪,听的人可以把它作为鉴戒。”我曾经按着次序考察了春秋以来的诗作,觉得屈原的《离骚》近乎怨恨,伍子胥的进谏近乎于逼迫君王,贾谊的奏章近乎激烈,叔夜的诗歌近乎愤慨,刘的对策近乎亢直。然而若以孔子删定《诗经》的宗旨去收集编纂他们的作品,应当也是值得收录的。沈君已经去世,然而天下的官员、士大夫现在一谈到他,没有不鼻子发酸、潸然落泪的。唉!文集中所载的《鸣剑》、《筹边》等篇,如果让后世的人读到它们,足以使奸臣为之胆寒,使边防将士跃马疆场,兴起对敌人的愤恨。这是一定的。将来国家采风的使者出来看到了这些诗作,会把它们遗漏掉吗?我恭敬地把它们记述了下来。
至于文章辞句的写作技巧是否高妙,以及跟古代作家的为文宗旨是不是相合,这不是用来评定沈君大节方面的东西,所以我就不加以论述了。
这篇序文的创作时间不详。嘉靖年间,世宗昏愦,奸臣当道,朝廷腐败,力衰财尽。沈炼为人刚直,忧国忧民,嫉恶如仇。尤其痛恨由于严嵩的贪鄙奸恶,导致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的入侵,他上疏痛骂严嵩“贪婪之病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疏中列数其十大罪状,请求皇上诛戮奸臣,“以谢天下”。但是,昏庸的世宗不识其奸,而严嵩又善在世宗面前搬弄是非。结果,严嵩毫毛未损,沈炼却以诋诬大臣之罪被廷杖,谪佃保安。后来,严嵩又指使其党羽诬蔑沈炼谋叛,把他逮捕处死,沈炼的两个儿子也遭杖杀。嘉靖四十四年,严嵩父子被罢官、处死。沈炼的子弟大呼:“沈公可瞑目矣。”沈君的门生俞君搜集编辑了他生平所著的诗文若干卷,刊刻流传,他的儿子以敬来请茅坤作序。茅坤深深敬佩沈炼的为人,且与沈有着相似的遭遇,便欣然写下了这篇序文。
这篇文章时作者为同时代的锦衣卫经历沈炼诗文集所作的一篇序言。文章始论沈炼的生平大节,次论沈炼诗文集的由来及写作主旨。论生平大节,盛称沈炼忧国忧民,敢于抗颜直谏,疏攻权臣,而获罪流徙塞外,“累然携妻子,出家塞上”,不以个人得失为怀,而“以其所忧郁发之于诗歌文章,以泄其怀”,感慨“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论其诗文主旨,指出其与诗骚同义,“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写至感情激越处,不禁一唱而三叹,感慨涕零之状如跃纸上,而呈现出强烈的效果。
茅坤的这篇序文以大量笔墨介绍了沈炼忧国忧民,敢于直谏的精神,对其悲惨遭遇,抒发了强烈的痛惜和激愤之情。文章的第一、二自然段,介绍了沈青霞生平。开篇直接点明他直言敢谏的高贵品质,“由锦衣经历上书诋宰执”,“宰执深疾之,方力构其罪。”“诋”是指责意,“构”是指虚构、捏造。这里一“诋”一“构”对比鲜明地写出了沈炼的磊落直言和严嵩的卑鄙下作。接下去介绍了沈炼被流放到边塞的情况。流放,对他来说,只是略有失意感。“累然”二字既形象又精炼地写出了他的心理变化。但当他痛心地看到蒙古鞑靼部俺答汗内侵;看到边帅不仅束手退避,还无辜杀戮百姓冒功请赏;看到百姓的痛苦,他气愤、苦闷、忧郁,“数呜咽欷歔”。上书谴责无望,只得以诗歌文章作为发泄积郁和讥刺时政的工具。据《明史·沈炼传》载:在边塞,沈炼颇受当地人的敬重,请他当老师,教习乡中子弟。他除了撰写诗文揭发边防黑幕,抨击时弊外,在教习之余,缚李林甫、秦桧及严嵩的模拟草人,聚弟子攒射。他还“踔骑居庸关口,南向戟手詈嵩,复痛哭乃归”。他措词激切的诗文使得“上下震恐”最终被严嵩父子构陷处斩。
文章第三、四自然段是对沈炼诗文价值的评论。从这一部分看,作者的着眼点不在于研究推敲文章词句是否工巧,而是突出沈炼的为人与他诗文创作的关系,评论其思想价值和作品的社会意义。这是和文章第一部分论叙他的人品统一的。“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遗乎哉?”首先,作者用反问句的形式肯定沈炼是一位正气磅礴的仁人志士,他的作品也和他的人品一样,正是秉承了古代有志之士的风格。作者以为,诗文没有必要都唱统一的歌功颂德的调,都说中正平和、不偏不倚的话,完全可以有怨怼和讥刺,可以有激烈和愤恨,“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根据这种观点,在反问句之后,作者先引证了孔子删《诗》的原则:不以是否合于“中声”为标准。那些“忠臣、寡妇、幽人、怼士”的篇什“不可胜数”的被分别编入《诗经》的《大雅》和《小雅》之中。并具体地以出于怨恨的《小弁》篇和出于愤怒的《巷伯》篇为例,来说明孔子很注意那些内容有价值,能打动人心的作品。紧跟着,又以排比句的形式例举了屈原、伍子胥、贾谊、嵇康、刘蕡等人的文辞诗赋,他们的作品有怨恨、有激烈,有愤怒甚至过分,也都不合于“中声”,但都有其不同的存在价值。根据以上事实,顺理成章地证明了沈炼是古代有志之士的继续。他的作品激昂慷慨,“其文章劲健有气,诗亦郁勃磊落,肖其为人”(《四库提要》语),具有发扬正气打击奸邪的作用,应当传之后世。茅坤和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等人被称为明代的“唐宋派古文家”。强调文章和道的关系,注重文章的思想内容是“唐宋派”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此篇这个特点就很突出。作者对沈炼诗文推崇备至,实际上在于对其人格的推崇,由此可看出,茅坤首先注重的是诗文内容的倾向。